桓羡走后许久, 木蓝才敢进来,嗫嚅着唇唤:公主……公主呆呆地坐在地上, 目光空洞, 长发披散,像是尊精致的玉偶,胸前衣襟却稍显不整。
木蓝十分担心她受了委屈。
书案旁奏折遗落了一地, 忙又上前拾捡,看清皆是弹劾谢氏之辞后, 木蓝一瞬掉了眼泪:公主……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办。
薛稚回过神,木木抬手, 以手背轻拭脸上泪痕, 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没有泪了。
她满心悲愤地想。
他不就是想用谢家来逼迫她么?她都按照他的意思那样求他了,他还是不满意……皇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纵使说服自己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然而想起他逼迫自己的一幕幕,薛稚还是难过得心脏抽疼。
可眼下, 也唯有曲意奉承他, 至少,要先把谢郎他们救出来, 再图打算。
心底一片虚无的空, 她忍着羞意吩咐木蓝道:去……把那本《素女经》给我找来……公主?木蓝愣愣地看她,不解极了。
去吧。
她道。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皇兄却并没有来。
薛稚被困锁在栖鸾殿里, 纵使忧心婆家在狱中境况,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托木蓝去请冯整,也没有回应,每日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数日过去, 人竟是瘦了一圈儿。
好在几日之后, 冯整终究给她露了些口风,言谢家阖族如今都被关在御史台里,依序提审,因陛下刻意吩咐过,未有屈打成招,也没有刻意虐待。
并告诉她,待万年公主与御史台官员从并州回来,事情或许另有转机。
这消息令薛稚稍稍放下了心。
一来她还是相信皇兄的,不会滥杀无辜。
二来谢家门风清正,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也查不出什么。
朝廷仍旧吵吵闹闹,皇帝一日未下令放人,那些以尚书令陆升为代表的、曾被卫国公参过的官员便一日蠢蠢欲动,想利用皇帝的手将谢氏除去。
于是数日下来,有关谢氏不法的奏疏有增无减。
大到将卫国公做的诗文里诬为讽刺朝廷之意,小到因世宗皇帝小名阿桐,故而谢璟幼时曾攀过桐树也是对世宗不敬,捕风捉影,无所不用其极。
桓羡心知是诬告,内室间往往看着看便冷笑出了声,却也没斥责,全扔给御史台依照奏疏内容提审。
而一连多日的提审下来,纵使环境相应宽松,往常养尊处优的谢氏族人仍是有些吃不消。
终于,七月十五,中元节,御史台传来消息,卫国公病倒了。
病了?消息传来之时,桓羡正在漱玉宫中亡母的灵位前烧香。
闻说谢敬患病,持香的手微顿了顿,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将香插进炉中。
是……冯整小心翼翼地禀,听狱医说,是风寒之兆。
这季节寒暑不定,狱中也的确难熬了些。
桓羡心不在焉地点头:派个御医去吧,悉心医治,可别出了事。
他是要利用谢氏下狱一事让那些心中有鬼的小人自己跳出来,可不是被这伙人用作手上的工具,治谢氏于死。
冯整喏喏应是,便欲退下。
桓羡略想了一刻,却道:去栖鸾殿。
他也有段时间没去瞧薛稚了,也是时候,给她一点甜头尝尝。
栖鸾殿中,薛稚正恹恹歪在窗边美人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
鸟笼里栖着两只画眉,正立在黄金打造的栖杠上低头啄食着侍女新奉上的粟米。
她定定看了一会儿,心头忽涌上种同病相怜的悲戚。
这就是金丝鸟的生活么?金屋为囚,画地为牢。
纵使锦衣玉食,也只有这囚牢划出的狭小自由……而她就是皇兄的金丝鸟,在她要挣脱台城这座牢笼时又硬生生折断她的翅膀,继续困她在笼中,不见天日。
她看得出神,连殿中响起宫人们的行礼声也未听见。
直至桓羡健步走进来:栀栀在看什么?薛稚回过神,四目相对,她平静地起身行礼:乐安见过皇兄……免礼。
他道,走过来在软榻上坐下,脸上终于露了些微薄笑意,怎么了?一来就瞧见你在这儿发呆,哥哥过来,你不高兴?他随手揽过她腰将人放在了腿上,肌肤相贴,亲密极了的样子,一点儿也瞧不出上一回的剑拔弩张。
他好似很喜欢这样抱她,就像,就像他们幼时一样。
然而薛稚却不能习惯这样半真半假、掺杂了爱欲的亲昵,脸上微红:乐安岂敢。
哦?他微笑着把她小脸儿转过来,栀栀这是不敢的样子?又是这样的笑里藏刀、冷嘲热讽。
薛稚心间一阵难过。
想了想,却鼓足勇气,怯怯伸手勾了勾他系着九龙环佩的腰带。
做什么?他笑晏晏地问,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脸上红晕。
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不准他心中所想,只好硬着头皮道:上次是乐安没有做好,皇兄不要生气,我……我已经看过那本《素女经》了……我想重新来,不会、不会让皇兄失望的……是么?桓羡抬起她耀如新雪的一截下巴,浓黑如墨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迫她与自己对视,天还没黑呢,栀栀就想要哥哥了?她脸上滚烫,恨不得去水边洗一洗耳,却是娇羞地低下头:栀栀的一切都是皇兄给的,栀栀心中唯有感激,自然愿意,还望皇兄不要嫌弃栀栀才是……每说一字,她心里便有如被利刃割上一次,到最后,已是痛得麻木。
然兄长似乎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长指微抬,又迫她抬起头来,含笑问:那栀栀近来都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龙翻、虎步、猿搏、蝉附……她忍着羞意说着那册子里的种种相合之姿,有些局促地绞着他衣带,只要哥哥不嫌弃我……我……我都可以的……桓羡微微一笑:可我不想用这些。
他指了指妆台边一面用来更衣的镜子:和栀栀在镜子前面做怎么样?如此,才好叫栀栀瞧瞧,栀栀勾引哥哥的时候,是有多娇媚动人。
铜镜清晰地映出二人的影子,薛稚被他圈在怀中的身子剧烈一颤,怔愕地回眸。
他怎么……他怎么如此荒唐!如愿在美丽的小鹿脸上看见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心里有隐秘的快意,无声一笑,指腹轻轻揉搓起两瓣娇艳红唇:逗栀栀玩的,栀栀不会当真了吧?朕岂是如此荒唐之人。
他只是喜欢看她为他露出迷离失魂的神情罢了。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没有违心曲意的驯服,没有刻意的讨好,一颦一笑,一声一泣,都只为他掌控。
乖巧得像只羊犊一样,又像,又像她小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他眼神光微黯,没理会她短暂的怔神,抱开她起身:走吧,带你去看看卫国公。
他好像生病了,做小辈的,还是得去探望探望。
谢伯父病了?严重吗?薛稚整整凌乱的发髻,忍不住追问:去看了就知道了。
他道。
二人遂乘车前往御史台。
天光已暗,月明透户。
自鸾车上下来时,如水沁凉的夜色浸入肌理,她不由得呵了呵手,下一瞬,一袭锦袍已落在了她肩上。
她微讶一瞬,朝身侧的兄长看去,他俊美的面容在夜色烛灯之下稍显阴翳,什么也没说,抬脚先她一步向诏狱去了,薛稚只好跟上。
狱中灯火通明,尚有御史台的官员仍在审问罪人,火盆猎猎,空气中悉是烈火烧油与干茅草的气息。
这样恶劣的环境与通宵达旦的审问,怎么能不生病。
走在两侧牢狱间幽暗的甬道上,薛稚担忧地在心间想。
某种不知名的毛茸茸生物轻巧地从她裙边爬过,她吓得一颤,下意识跳起来挽住了兄长的袍袖。
他停下来,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她。
哥,哥哥……她害怕手足无措,有,有那个……这一声倒是下意识的反应,桓羡淡淡睇她一眼,连这害怕起来连名字也不敢说的怯懦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真不知这些年,谢家都教了她些什么。
他长臂一揽,干脆将人抱了起来。
薛稚身下一阵腾空,害怕地攀住他肩将脸埋在他怀里,最初的恐惧褪去后才惊觉早不是幼时了,身子霎时僵硬凛绷,娇羞漫上脸颊:不不不,放我下来……这牢狱里虽没有旁人,可若他一直这样抱着她,谢郎会看见的。
婚前失身,婚后和自己的兄长不伦,她对他有愧,尽管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知晓,却也不想是现在……她看起来急得要哭,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在昏暗牢狱间也是灿亮如星。
桓羡看得好笑起来,紧紧箍着她腰:怕什么。
你以为哥哥还会放你回去和他再续前缘?薛稚一愣,眼里的光迅速黯然下去。
她把头重新靠在他硬朗温热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桓羡脸色冷了下来。
又是这样。
泥胎木塑。
心间被不知名的忿怒充斥,他泄愤似地箍着她一截纤细如柳的软腰,大步朝前走去。
牢狱尽处的一间牢室里,谢璟方端着汤药替父亲喂下。
天光昏暗,透过高高的狱窗打下,游走于栅栏上有如水纹流动。
桓羡抱着妹妹,在牢狱三尺开来的地方停住:兰卿。
他唤谢璟的表字:别来无恙。
闻见这一声薛稚浑身都似僵住。
而牢狱里,谢璟剧烈一颤,不敢置信地回过了头。
他和父亲原本并不关在一处的,是父亲患病,陛下特许他来此照顾。
他不会想到,陛下会纡尊降贵,亲来看他。
更不会想到,日夜想念的未婚妻子竟就在自己的眼前,却被陛下抱在怀里……眼前这一连串画面如雷电打下,他颤抖着唇,惊愕地看着两人。
察觉到身上的禁锢松了,薛稚忙自兄长怀中下来:过,过来的路上有那个,才……才……皇兄不曾开口,她磕磕绊绊地解释。
这大抵是下意识的,她还是不愿让他在这个时候知晓她和皇兄的关系。
谢氏逢此大难,自己又背叛了他,若他现在知道,该是怎样的大受打击呢?短暂的静默间,谢璟已将昏睡过去的父亲扶在床榻上睡下,再回过头时,他薄唇微扬,牵出抹浅淡笑意:好了,我知道了,没事。
我只是在看,栀栀,好像又瘦了些……她的确是清瘦了些,隔着扇狱门茕茕孑立着,是丹樱一枝,脸色在昏暗天光内雪白得像纸,却有月光似的银亮色泽闪烁其上。
他知道,他又让她为他落泪了。
这些日子,自己是不好受,可栀栀身在宫中,又该有多牵挂多伤心呢?他不该惹她为他担心。
薛稚鼻翼微酸。
她身上还披着兄长的袍子,被他抱了这一路,肌理里都浸进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
再加上从前那些被他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此刻站在夫君面前,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背叛。
她竭力忍住了眼眶的酸,心念电转间,桓羡已面无表情地走近来,于背光阴翳间,旁若无人地握住她一只手,问: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十指相缠,都掩在袍袖下,谢璟未曾得见,先向他行过臣子礼节:回陛下。
承蒙恩典,父亲的病已好转了些。
臣刚给他喂过药,已经睡下了。
谢璟低声地应,双目黯淡得好似无星无月的暗夜。
桓羡淡淡嗯了声,道:你不要怪朕。
朕自是相信你和你父亲的。
只是常、周二人供出了你父亲来,事发之时朕又不在京中,难免那些个鬼蜮小人会蠢蠢欲动。
为免国家陷入战乱,只能如此……自然,朕也是存了利用你谢氏的意图的。
越攻讦谢氏,越能说明他们心中有鬼,朕正好趁此机会将奸人一网打尽。
眼下北境已平,皇姊很快便将押解二人自并州归来,届时事情大白,朕自会还陈郡谢氏以清白。
这话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谢璟怔怔然抬起头来: 陛下所言,可是当真么?陛下……当真信我谢氏?当然。
桓羡微微笑道,陈郡谢氏,永为朕之臂膀,国之柱石。
话锋一转,又问:兰卿,不会怪朕事先未有将意图告知你吧?臣不敢。
谢璟脱口道。
眼中泪光一闪,他屈膝跪下,向着牢狱外长身玉立的年轻帝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端正的拜礼: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与谢氏之职。
陈郡谢氏会永远追随陛下,拥戴陛下,不负陛下之信任。
说来或许可笑,自入狱以来,他纵然为陛下听信谗言错怪谢氏而气愤,更多的却是不被信任的失落与伤心。
眼下,陛下既说信任,他自如溺水之人得救,原本凉透的心重新活了过来,满怀热忱,由不得自己不信。
事情似乎就此峰回路转,薛稚也愣住了:皇兄……所以,是她误会哥哥了吗?原以为他宠幸奸佞才会听信谗言认定谢氏谋反,却原来,这背后另有深意?可,可若是这样,那么,他那样对她,非关谢氏,就只是报复她一个人吗……这认知令薛稚一颗心忽冷忽热,忽恸忽喜,连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桓羡并未回应,只温和看着谢璟:宫中人多眼杂,朕不好久留,就先回去了。
他掩在袍袖的手仍紧紧攥着妹妹,力道之大,几要将她手骨也捏碎一般:朕今日来,就是为的给你吃颗定心丸。
你父亲的病,朕会再派医师过来的,不必担心。
是,卑臣多谢陛下。
谢璟感激道。
他点点头,微撇过脸:乐安,和兰卿道个别吧。
嗓音十分平静,半点也听不出语气异样。
薛稚移过目光,视线相撞,彼此都酸了眼眶。
她涩声道:我……我先回去了,你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顾伯父……你也是。
谢璟道,目光若流水温柔脉脉,别为我的事担心了,好好照顾自己。
本该比翼和合的爱人就站在面前,一门之隔,却不知还有没有姻缘重续的机会。
薛稚凄然咬唇,挣开兄长的手转身而去。
桓羡蹙了眉,当着谢璟的面儿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自己多保重。
谢璟黯然低下眸:多谢陛下挂怀,臣记住了。
桓羡略微颔首,转身离开。
阴暗牢狱里安静得只闻得见丝履踏在干草上的窸窣微声与父亲的呼吸,谢璟抬眸,照射入窗的月光将远去的兄妹二人的身影投在阴暗的地面上,像极了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回去的一路上气氛都压得极低。
薛稚知晓自己的失态又惹得兄长生气,虽悬心谢家的事,却并不敢问。
她能感觉得到,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和谢郎来往过密……可是,又是为的什么呢?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又很快被否决。
他只是想报复自己而已,认定是自己勾引了他,才不会是因为喜欢她……薛稚讷讷地想。
她是他的妹妹啊,倘若对她有情,那也太可怕了。
一直到回到栖鸾殿里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知晓他今晚会留下来,早早地去到浴殿洗浴。
温热的水自肩颈流过,好像淹没心脏,拂动一阵酸涩的痛楚。
想到接下来的事,她目光凄郁地垂首,看着还未被染上绯红的白嫩肌肤,渐渐的,竟也有些习惯过后的从容了。
她未有穿抱腹,而是径直拾过雪白绢纱的中衣套在了身上,腰带松松在腰间一系,走出浴殿。
寝殿里的那张四面屏风床榻上,兄长已经沐浴过,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噫~好酸好酸~对了牢中那种生物作者也害怕,所以就不写明了免得做噩梦~评论区别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