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非一惯云淡风轻的脸上瞬间升起无地自容的羞耻, 温度烧得她每一寸皮肤都火辣辣地疼。
对面声音极怒,虽然明显克制着音量,每个字还是尖锐有力地砸在了谢轻非耳畔, 使得她觉得在场其余所有人也都听到了这句责问。
热意过后, 寒意就像顺着水盆从头浇下的凉水。
这种出乖露丑的状态让她忘记了回应, 直到眼底那双靴子随着主人缓步离开,她的理智才抽回一些, 对电话那头低声道:那是个意外, 回头我会解释的。
你的解释有什么用?你自己想抛头露面,什么事都要搞得人尽皆知,有没有替老师他们想过?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你满意了?!杨小姐,如果你打这个电话过来是为谁打抱不平,那恕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聊。
我既然说了是意外, 就代表没有第二个隐藏原因,请你不要胡乱猜测。
余下的事我也会处理,如果他们觉得受到了影响,还请你替我转达一声抱歉。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断,没给对面还嘴的机会。
手臂有些失力地垂下来,戴琳从她的回话中猜到原因, 担忧道:谢队,你没事吧?谢轻非拍拍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道:放心。
贾正义接完电话回来,看到谢轻非闭眼坐着, 耳垂和脖子都有些发红, 觉得她应该是喝上头了。
谢队长, 用完饭后回房间睡一觉吧, 两点钟我来带您去利双富家。
谢轻非现在没心情和他虚与委蛇,更对他打的注意再清楚不过,就顺势同意了他的提议,步伐沉重地在戴琳的陪伴下迈上楼梯。
房间隔音没多好,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依然可以听到楼下用餐的人闲聊时的对话。
互联网时代,饭桌交谈的主要话题无非是那么几个,一系列的关键词被输送入耳中,谢轻非总觉得好像有她的名字也有她父母的名字,不知是真是幻。
顶头天花板上的吊灯框架上沾着厚厚的脏污,刺眼的焦黄映入眼中,像怪兽龇着牙的巨口。
微信消息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谢轻非把手机举到脸上方,幸而只是程不渝发来的消息。
兔子广场的水底已经完全搜查完毕,后续又清理出了两节指骨,所有骨骼部分拼接完成,共计缺少左手掌骨三块,右脚跗骨及三块跎骨,还有最显眼的一根左腿腓骨。
谢轻非翻身坐了起来,心想,尸骨被转移过来必然是需要容器装储的,而想要不引人注目,用的无非是麻袋或编织袋之类常见的包装工具。
尸骨本身有关节部位的散落,收纳在袋中还需要考虑容量,多半会遭遇二次拆解,如果有骨骼缺失,最大可能还是转移过程中被遗落在了第一案发现场。
想清楚这一环,又看到卫骋推来个名片。
谢轻非奇怪地回了个问号,他解释:我家的律师,借你用用。
谢轻非心头一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试探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借律师给我?卫骋:谢女士,抛开人民警察的身份不谈,你是不是还忘了自己是个合法公民?你享有的权利完全支持你维护个人隐私。
不告高宏哲,这口气你咽得下去吗?谢轻非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卫骋不提醒,她短期内还真想不到这个方法。
就这时戴琳也给她传了个文件,并附言说这是她刚才收集的所有有MCN机构归属的散布她私人信息的营销号。
她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戴琳又不好意思起来,发了个摊开肚皮撒娇的小猪表情包。
谢轻非噗嗤一笑,先点开卫骋提供的名片加上那名律师,然后接收了戴琳帮助收集的证据转发过去。
返回手机桌面时误触到了通话记录上,倒背如流的那串号码鲜明地置于顶部。
谢轻非指尖顿了顿,原本已经平复的心头又涌起难言的郁愤,这种郁愤和浅浅的酒精勾缠在一起,结成深缚住她的巨网,沉甸甸又很窒息。
半个小时之后,她从梦魇中惊醒。
谢轻非的酒量有严格标准的阈值,两杯以内她都能照样谈笑风生,杯子容量不计。
而一旦超过两杯,哪怕只一小口,她的自控能力就会归零,到时理智完全脱缰。
中午为了降低贾正义的警惕心而喝的那几口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微醺都是装的。
她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了脸,对着镜子遐思时将案件线索过了一遍,和戴琳商量好下午要做的事后又不由自主打开了微博,却意外发现原本在热搜上的父母名字已经不见了,其他转发量比较高的对他们一家人的曝光也都已经被删除。
谢轻非尽管擅长侦破案件,但一向不爱和媒体打交道,更对这种大范围的关注度束手无策。
电话中跟对面说好会处理,实际上无从下手。
花钱撤热搜倒是最直接的方法,但这动辄几十上百万的代价不是她付得起的。
谢轻非猜测应该是她父母不堪其扰,亲自解决了。
只是一想到是这样,她又生出挫败感。
贾正义准时来敲门。
谢轻非和戴琳走到楼下,贾小洁正隔着柜台和席鸣相谈甚欢。
席鸣这种阳光灿烂的男孩儿很讨姑娘家喜欢,他本身又会说话,模样也英俊,贾小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被他带得找不着北。
反观卫骋,他的气息更成熟内敛些,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显得很严厉不好亲近。
谢轻非远远看着他,有些忍俊不禁。
因为卫骋高中时就是这么个高冷寡言的小正经,竞争关系下他对她说话还那么刻薄,所以谢轻非很讨厌他。
最近的相处她感觉得到卫骋的转变,却又觉得他的情绪表现很浮于表面,是扣在本性之上的另一层面具,动机十分不纯。
但她反而觉得这样的卫骋很可爱,也就愿意配合他演戏。
乍一看他恢复原形,还有点久违的亲切。
两拨人擦肩而过时视线短暂交汇,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
谢轻非人到旅店门口,听到席鸣含着笑意对贾小洁道:你推荐的几个地方我都记住了,待会儿去了要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可要找你算账咯。
贾小洁咯咯直笑:我不会跑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有闲工夫,好好的城里不待,硬往乡下凑。
贾正义看着门前停放的高大的牧马人,暗自感慨了一阵,又殷勤着带起了路。
利双富家。
放整个合意镇来看,他家居住条件不差,红砖垒成半米高的围墙,小院子里养了些家禽,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拿树枝戳蚂蚁。
两栋并排的平房,门前挂着干辣椒和玉米棒。
谢轻非问了句:那是利双富的儿子吗?戴琳从随身携带的小黑包里拿出相机拍了张照,贾正义几不可见地耸了下眉。
那是他小儿子群杰。
谢轻非点头,贾正义走在前面进了主屋,扬声喊道:富儿!人来了!一个鬓发带霜的小老头已经在内等待,闻声迎了出来。
你们好,男主人公终于露了面,我叫利双富。
谢轻非打量了他一眼,他和她想象中出入不大,58岁的年纪,脸上皱纹刻得很深,皮肤古铜泛黑,浮着一层黏腻的油光。
眼窝、鼻翼、嘴角都干瘪内陷了,眼光却精亮无比,不动声色地回望过来。
他的个子也并不很高,至少不比谢轻非高,但手臂线条紧绷,手掌也宽大粗糙,带有经年劳作特有的力量感。
贾正义道:两位警官来是想了解一下你媳妇儿的事,你先带她们去见见?利双富点头,踩着拖鞋带路。
卧房就在堂屋西侧,推开个门就是,并没有去什么阁楼。
卧房内收拾得还算整齐,和旅店房间差不多的陈设,只多了一张旧旧的长沙发,上面摞着好几堆衣服。
床是靠内侧墙面放置的,被子团成一团拱起来,利双富走前去弯下腰拍了拍被团,说:小萍,有人来看你。
被子底下传来一声兽鸣似的呜咽,大幅度动了动,缩得更紧。
利双富回头无奈地对两人笑道:小萍怕人。
谢轻非环顾四周,问道: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是啊,利双富道,这是我们两个的房间,两口子可不得住在一起么。
小阁楼又是怎么回事?哦……那个啊。
小阁楼其实是个杂物间,只是她没事就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
警察同志,是不是有人误会了?误会不误会的,总要查看清楚才知道。
谢轻非也走到床边,被窝里的人听到她出声后已经偷偷拉下一截被子偷看,人一走近,她畏惧又惊恐地瑟缩起来。
利双富被她舞动的指甲划了下手,当即厉声道:人家要看你,你躲什么!汤萍萍打了个冷颤,立刻乖乖钻出被子,但以一个防御性的姿势挡在身前。
谢轻非的目光一凝。
她并不是长发,相反头发被剪得短短的,厚重的发量一茬一茬叠在头上。
光看外表她和复原图上的人完全不同,但又很难从她现在的外貌上去判断她的年龄,因为她实在憔悴得可怜。
她的枯瘦既不是周少平那种病态的消瘦,也不是形体上的棱棱,她是一具还有生命力的灵魂,肉身硬被捏成了形销骨立的矬态。
谢轻非注意到她部分指尖有出血点,掌心布满茧子。
她蜷缩时的姿态像冬眠的蛇,腰部以下似乎并不能自由活动,以致她每一次退却都要依靠手掌心做支撑。
此外她的眼神中是有清明的,她在被利双富呵斥时明显出现应激性恐惧,但在感觉到自己没有恶意之后,目光又恢复了平和,甚至有些试探性的求助意味。
谢轻非一下子明白了张水那么确信的原因。
戴琳给汤萍萍拍了照,后退时悄悄拽了下谢轻非的衣角。
谢轻非感受到她的害怕,抚慰性捏了捏她的手指。
又问道:她除了不爱说话、怕生以外,身体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利双富和贾正义飞快对视一眼,忙道:没有啊,我这亲自照顾着她呢。
谢轻非似笑非笑:你照顾人的方式倒是挺特别的。
她意指利双富方才呵斥汤萍萍的态度,利双富刚要解释,谢轻非已经揭过这篇,道:能带我去小阁楼看看吗?当然可以,跟我来。
利双富又把借口咽下去。
平房的小阁楼其实就是房梁隔出来的三角区,容纳不了四个人,利双富通过梯子爬上去后谢轻非才能勉强上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个两平米不到的狭小空间,边边角角堆着些纸壳杂物,破旧的小木床三面都抵靠墙壁,上面罩着层皱皱巴巴褪了色的床单。
墙面是用土泥混合砌成的,顶上砖瓦有缝隙,漏光又漏雨,昨天夜里的一场小淅沥还留存着未及蒸发的潮湿,顺着墙缝渗漏成线,屋顶转角处颜色都被洇深了一个度。
谢轻非盯着那堵墙看,张水描述的黑色抓痕布满其上,利双富看到她的目光有异,忙解释道:这都是她自己挠的。
早些年孩子被抱走之后她精神就很不好,我一个不留神她就这样。
谢轻非没搭理他,倾身过去摸了摸墙面,拍拍手道:不介意我们拍两张照片吧?利双富哪里能拒绝,招呼着让贾正义扶着戴琳上来。
谢轻非下楼后调出复原图给利双富看:图里的人你有没有印象?利双富用粗糙的掌心搓了搓自己的右脸,辨认道:从来没见过哦。
谢轻非没追问,转头对贾正义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先回去了。
别呀谢队长,说好再弄一桌的,人我都叫齐了!谢轻非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您急着回城里吗?难得出来走走,时间上倒没那么赶。
就赏个脸,回旅馆也没什么事干。
贾正义摸摸鼻子。
谢轻非思索道:那行,我也好多跟几个人打听打听消息。
贾正义当然满口答应,欢欢喜喜去张罗了。
谢轻非扬了扬手机,我打个电话。
走出二人视线,透过房门缝隙,她又看到了汤萍萍。
女人小小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唯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明亮,直勾勾地从缝隙间看向她,就像一潭死水终于遇到了风,久违地泛起涟漪。
谢轻非拨了早晨送她们来的民警的号码。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更,被猫挠了心情好差还要去打针,打完回来手指头又被门夹了,紫了一片。
干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