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2025-03-22 07:39:30

杨幼宜今年已经三十五了, 没结婚,自大学毕业起就跟着辛岫云。

二老大儿子早逝,女儿又不在身边, 她便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

谢轻非在此之前和她只见过一面, 是在她刚考上大学一个人来北京的时候。

升州虽然是个繁华都市, 和首都却也没办法比。

她人生地不熟,第一个双休日拒绝了室友外出游玩的邀请, 独自转了好几次车再又搭地铁,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父母所在的研究所,在传达室等门卫大叔打电话叫人来接时,她不断在心里演习将要和父母说的话。

爸爸妈妈, 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以后都想留在北京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分开了。

这是她十八岁生日许下的愿望, 现在她来为自己实现愿望。

那时她的想法都很美好,她人生新篇章既已开启,那么所有往事都可以忘却不提。

她不在乎父母对哥哥的偏爱,不在意这么多年被拿来与他比较,什么她都可以忘掉,只希望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结果等来的是杨幼宜。

谢轻非知道杨幼宜这个人, 三年来都是她代为谢湛和辛岫云与她联络,电话里她的语气很冷漠,抱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好像在和对家的工作伙伴交流一样不走心——老师他们工作忙, 过年不会回去。

老师不想接你的电话, 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为什么吗?老师出差了, 你别总打扰他们。

诸如此类。

第一次见面谢轻非其实没认出杨幼宜是什么人, 她却好像对她的样子很熟悉,开口就严肃地问道:你来做什么?谢轻非问她,爸妈今天愿意见我吗?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状似委婉地铺垫了很多,最后让她下次再来。

谢轻非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直到她完成学业后申请调回了升州,也没再去找过他们。

现在,她和杨幼宜又面对面见上了,她的模样和二十多岁时差得不多,保养得很得当,只是目光相撞时眼里比当年多了恐惧和慌张。

这次谢轻非先见到的是多年对她不管不顾厌恶至深的母亲,而很多事见一面还有什么不理解的?谢轻非审视着她闪躲的神情,为自己就折在这种人身上感到好笑。

辛岫云完全不知情,奇怪道:你们之前见过吗?谢轻非还没说什么,杨幼宜赶忙回答道:见过呀,轻非嘛,您成天挂在嘴上,但凡是您带过的学生谁没看过她的照片?辛岫云难为情地笑,然后牵着杨幼宜的手对谢轻非道:这就是你杨姐姐,你们虽然头回见面,但应该很熟了吧?谢轻非也站起来,她比杨幼宜高很多,微垂着眼帘睨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很熟。

杨幼宜强忍着不自在,讪笑着道:知道您见了轻非开心,等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一起回家吃饭好不好?谢轻非道:我们?你也要去我家?辛岫云和杨幼宜同时一愣,前者解释道:轻非,幼宜一直跟着爸爸妈妈,你要叫她姐姐的,我们可不就是一家人?谢轻非道:不太好吧,我就一个哥哥叫谢容与,她既不姓辛也不姓谢,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她在场算怎么回事?辛岫云有些尴尬,她其实不知道怎么把握和谢轻非相处的尺度,即便感觉到了她对杨幼宜的不友好,但因为不了解女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她求助地看向了卫骋。

卫骋立刻道:轻非就是性子直,没有恶意的。

辛岫云想着女儿的工作性质,也觉得她多半没别的意思,刚要缓和下气氛,又听卫骋道:但她说得对,杨小姐确实是外人,不合适。

气氛有些凝固。

几个学生不明所以,明明刚刚大家聊得还很开心,杨幼宜一来谢轻非态度就变了。

他们平日里和杨幼宜最亲近,这个大师姐对他们向来很好,脾气也温柔,辛岫云和谢湛嘴上不说,但他们都觉得在老师眼里是把师姐当亲闺女对待的。

即便后来知道了老师其实有个亲生女儿,但总归不在身边,这么些年也没人见过啊,亲还是杨师姐亲。

看着杨师姐一脸无奈,还对他们露出安慰的眼神,学生们也想明白了。

大抵是亲女儿吃醋。

小媛于是忙道:指挥中心刚才说水势小了很多,到傍晚都不会有大的异动,我们抓紧时间进山找人吧。

杨幼宜也回过神来,对对,别耽误了正事。

说罢她搀住辛岫云,赔笑着对谢轻非道:轻非,别跟我置气了,眼下救人的事最要紧。

不不不,辛岫云抽出自己的手臂,忙解释道,轻非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对吧轻非?杨幼宜手上一空,低着头,对空气轻轻抓了下。

谢轻非点点头:我没跟你置气,我只是单纯觉得你不配。

到这一步,杨幼宜也看出来谢轻非没有在人前质问她的意思,只是逞口头之快而已。

当然了,谢轻非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挑拨离间,凭她三言两语谁会相信?况且,她从来就没有阻止过他们亲人见面,怪也只怪他们自己不信任对方。

杨幼宜又淡定起来,以长辈不跟孩子计较的宽容大度一笑置之,你怎么说都好。

老师,您要不就在帐篷里歇歇吧?等我们去就可以了。

辛岫云拒绝道,地震破坏了原来的地形,我不去你们知道怎么找路吗?去把包拿过来吧,我跟小媛他们一块儿不会有事的。

轻非,你也跟妈妈一路吧?谢轻非道:我和卫骋一起,别担心我了。

辛岫云都依她。

人都走光了,杨幼宜独自跑进营帐背出医疗箱,也匆匆忙忙从谢轻非身侧走过,生怕和她单独相处。

谢轻非本来也没打算拦她,对着她逃跑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卫骋在一旁幽幽道:好生气。

谢轻非道:别气。

他好像没听见,嘟囔着:警察不上班的时候打人算违纪吗?谢轻非:……不是警察打人也不行啊。

他依然自顾自道:正好我不是警察,还很了解人体构造。

谢轻非:……她掰着卫骋的肩膀把人转过来,警告说:把你脑子里那些不良想法倒掉可以吗?卫骋总算给了她个眼神:他瞪了她一眼。

好啦,上次你自己被全网骂也没见你多生气,怎么最近情绪化这么严重了?谢轻非觉得好笑,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

卫骋错愕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又摸我?你为什么要说‘又’?谢轻非回过神来,火速收回手,咳,刚才是不小心碰到了,你别放在心上。

她动作僵硬,拿起东西就走,听到卫骋在身后意味深长地说,不小心的时候都能这样,小心起来还得了。

谢轻非捂住了耳朵。

他们和辛岫云团队的人并没有完全分散,沿着瀑布流水在下游搜寻。

多处河流被山上滚落的巨石截断,树木倒塌的地方也把本就不好走的路变得更坎坷。

谢轻非在这方面不如卫骋那般如履平地走得很轻松,她只是仗着体力好才跟上他的脚步。

穿过几个溶洞没见到有人,站在陡坡之上,谢轻非看到了稍作休息的杨幼宜。

她一个人在那儿,倒是个便于她们谈话的好时机。

刚要过去,卫骋的对讲机响了。

柏峰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大清晰地传过来,卫总,接到一个伤员,肋下被树枝贯穿,急救队暂时联络不上,你能来帮忙处理一下吗?卫骋忙道:先别动他,也别拔树枝,我很快过来,你现在保持通讯,随时和我说明他的情况。

谢轻非紧跟道:我和你一起去。

卫骋用袖子擦了擦她额间的汗珠,笑道:别了吧,你还真不放心我?谢轻非严肃道:贯通伤出血量会很大,你真的可以?行不行都要试试,卫骋道,没别的办法了,救人要紧,我心里有数。

那好吧。

谢轻非没勉强,她知道自己跟着,卫骋反而要因为等她而浪费时间,那我们到时候还在山脚汇合。

卫骋道:你也快去辛教授那里吧,注意安全。

谢轻非目送着卫骋走开,说道:找我有什么事?身后人愣了一下,道:谢警官警觉性真强。

哪里哪里,跟你可不好比。

谢轻非转过身,看向杨幼宜,我还没找你,你倒来找我了?杨幼宜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面不改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来是想问你怎么会来冀州?还找到老师这里?你知不知道她不想见……反反复复就这两句词,你能不能有点新意。

怎么,我找我妈还得跟你汇报啊,大内总管当上瘾了?谢轻非坐在石头上,口吻松散道,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和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方式,怎么在你眼皮底下重新见上面了呢?那是因为我妈到冀州当天路过了景区的邮局,给我寄了封信。

杨幼宜微怔,她想起来那天她生理期造访,一个人在酒店休息,确实没跟在辛岫云身边。

后来听师妹们说辛岫云带他们去逛了景点,却没料到她能想起来给谢轻非写信。

我就奇怪了,信上她说曾经找人告诉过我北京家里的地址,我怎么从没听人提过?还有电话……是谁口口声声说我爸妈不想接我的电话,又是谁在他们面前说我不肯理他们?杨助理,你能不能给我解答一下这个疑惑呢。

谢轻非审惯了犯人,即便现在要仰着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杨幼宜,也把她看得脊背发寒。

杨幼宜捏住衣角,沉声问:你想怎么样?我没想怎么样,只是要个答案而已。

谢轻非叹息道,我爸妈都很喜欢你,我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伤心,所以不会在他们面前说什么,这点你可以放心。

否则我刚才就可以直说,何必等到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的时候才问你呢?杨幼宜面色缓和了些。

谢轻非道:你对我爸妈是真心的吗?当然!两位老师是我的恩人,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他们!杨幼宜急忙道。

行。

谢轻非站起身,那这件事就你知我知,以后你还是他们的好学生。

杨幼宜有些不信地看着她,谢轻非了然,道:你不愿意的话,我只能找他们……是我。

杨幼宜即刻出声。

你什么?我、我鬼迷心窍。

当年我得到了保研机会,可以继续在辛老师身边学习,但我的毕业论文审查时出现了问题,学校要取消我的资格,辛老师为了帮我证明清白付出了很多精力,我很感激她。

谢轻非算了下时间,哪年?就是你考上高中那年。

那会儿谢轻非和父母关系还没特别差,他们虽然经常因为工作繁忙而爽约,还是尽力抽时间回来陪她,并允诺考上市一高就带她去旅行,但她得到中考成绩后拨出的那通电话是杨幼宜接的。

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边对亲戚朋友吹嘘我的学历,一边又逼我给他们打钱,我的保研资格被取消后他们觉得特别丢脸,跑来学校大吵大闹,也是辛老师帮我说话劝走了他们。

后来她为我证明了……清白,我特别感激她,觉得她比我妈对我更好。

你打电话来时她不是故意不接,而是手机落在了我这里。

我听她说过你的事,她和谢老师都觉得自己愧对于你,也知道你可能对他们有不满,所以你提什么要求他们都会尽全力去满足。

但当时我真的太希望她陪在我身边了,所以我在电话里骗了你,事后删掉了通话记录。

谢湛不是个擅长与人交流的人,年轻时情感表达更是内敛到旁人看不出来,所以谢轻非习惯打电话给辛岫云,只要辛岫云这边拒绝了,那她绝不会再想着找谢湛多问,因为从小就不亲近,他们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里她早就失去了正常孩子追问父母的底气。

杨幼宜能得辛岫云看重,她是很聪明的,所以她只需要和谢轻非聊短短几句就能判断她对父母的态度,并利用她这种积攒多年的失望和埋怨说出最让她死心的话。

一时鬼迷心窍,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初衷。

谢轻非对她的解释倒不意外,反而突兀地问道:你学术造假啊?杨幼宜冲口大声道:我没有!我、我说了我是清白的,学校后来也证明了这点。

在我面前撒谎没有意义,我能看出来。

谢轻非道。

杨幼宜恐惧地看着她。

谢轻非没揪着这点不放,只是不满道:我妈对你这么好,你还骗她?可如果不这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会明白的。

杨幼宜泄了气,带着哭腔道,后来我也用成绩证明了,我配得上这一切!这份学历对你很重要吗?当然重要!我可不想像我家里人一样一辈子当没文化的小工,我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就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

谢轻非目光一凝,忽然拉住了她的领口。

杨幼宜忘了挣扎,脖颈后一片皮肤暴露出来,那里有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菱形的淡红胎记。

谢轻非微微睁大了眼睛,意外道:我看过谢容与的照片,他在同一个位置也长了像这样的胎记,你和他年龄相仿……我妈是因为这点才对你好的,对不对?杨幼宜默不作声。

她第一次听辛岫云的课是在夏天,座位在第一排过道旁。

低头写字的时候,辛岫云走到她身后很轻地摸了摸她后颈露在外面的胎记,她还很清楚地记得辛岫云说的话——我的儿子这里也有个小小的胎记。

后来才知道辛岫云的儿子很小就去世了,她十分想念他。

谢轻非简直不敢置信。

她方才一直没有很生气,哪怕听见杨幼宜亲口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情也是冷静的,但现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

我本来以为你对我妈至少是真心的,你是真的感激她、爱她才来骗我,可你居然从一开始就想着利用她对我哥的感情……我承认我是靠这点和老师亲近起来的,但不代表我的心意是假的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照顾她孝敬她,把她当成我的亲生母亲对待,这些难道还不够回报她对我的好吗?回报?你回报的方式就是利用她死去的儿子,再蒙骗她的女儿,最后自己心安理得地待在她身边享受一切资源?如果她没给我写那封信,如果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你还要过着偷来的人生到什么时候?我是真心的,我对他们是真心的,我当他们是亲爸妈啊……杨幼宜不断重复着,眼泪扑簌簌落下,嗓音已经完全哑了。

谢轻非背过身去,艰难地平复情绪。

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切实的恨意,而更多的又是自责,枉她一向自诩聪颖卓绝,其实早就使家人受到了伤害,而她居然笨到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

如果她不和父母赌气,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结果会不会早就不一样?你那次既然如愿让我妈陪着你了,后来为什么又要……继续阻止我们联系?谢轻非艰难地问道。

我说过了啊,我希望他们能成为我的爸妈,可如果有你在,他们就只会记得你这一个女儿,哪还会看到我的付出呢?杨幼宜又哭又笑,语气癫狂道,可笑的是尽管他们和你连话都说不上,还是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宝贝长宝贝短,到处搜集你的信息,把你的照片摆在家里每个角落。

一开始我还会难过,后来就不在意了,毕竟……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怨恨他们。

想到这点我心情就更好了,我每次和你打电话的时候啊,他们其实都在一边期待地听着呢,可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有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吗?谢轻非,错的不只是我,起码我还能安慰他们,陪在他们身边啊。

她抬眼,看到谢轻非的背影晃了晃。

卫骋说的没错,谢轻非是很像辛岫云的,她遗传了谢湛的外貌,性格却更像自己的妈妈,有一切坚韧勇敢的品质,脾气更加不坏,几乎从来不发火。

哪怕听到这个真相,恨她恨得牙痒痒,难听的话也没多说一句。

杨幼宜有些失神地盯着她,轻声问道:你一开始说的话还算数吗?你说不会告诉他们。

她看不到谢轻非的表情,只听到她吐出一句算。

杨幼宜还是不放心,她面对谢轻非的质问时是不由自主地交代了真相,她觉得这是源自谢轻非自带的威压,而自己就像个犯人。

她并不是不信任谢轻非,如谢轻非那般骄傲的人是不屑反悔的,她只是觉得不安全,毕竟这始终是个不稳定因素。

她又开始后悔方才在言语间故意激怒她。

如果没承认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谢轻非不知道真相就好了。

如果……没有谢轻非这个人就好了。

那她将会是老师们唯一的女儿,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在两边周旋,就能坦然地拥有一切。

谢轻非用靴子踢了踢脚边的碎石,烦躁道:走吧,去和他们汇合。

杨幼宜往陡坡边挪了挪,眼神寸寸发冷,忽然挥舞着空气叫了声救命。

谢轻非瞬间转身,眼看着她就要从高处掉下去,当即伸手想拉住她。

杨幼宜飞快闪身,不要命般扑上来抱住谢轻非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往陡坡边缘一推。

天边亮起道四分五裂的闪电,咔嚓一声响彻山谷,终又回归平静。

对讲机中传来的杂音打破了死寂。

预测……暴雨……回营地!杨幼宜脱了力,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心跳声如擂鼓般敲得她头晕脑胀。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用颤抖的手捡对讲机,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按亮了灯。

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觉得快感从脚底一直冲到了天灵盖,真是前所未所的轻松!收到请回复……速……速回!杨幼宜看着头顶快速聚拢的乌云,嘶声响亮地回应。

收到!作者有话说:在一起要到文案剧情之后,差不多第四卷前三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