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班的点。
谢轻非和卫骋先各自回家收拾了些过夜需要的生活用品, 再由卫骋开车来接她。
导航搜索到了葬礼举办的教堂,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位于升州市为地方扩建而买的邻市土地, 现在叫沅水开发区。
这周围光秃秃一片, 百废待兴着呢, 怎么选在这么个地方了。
谢轻非没去过如此偏远的地段,一路上望着窗外都觉得风景新鲜。
一般的教堂好像不接受非信徒的普通人来办葬礼, 城市内不能私设灵堂, 追悼会基本都在殡仪馆的礼堂举办。
卫骋对道路也不熟,险些进错了隧道,不知道纪承轩家那边是什么规矩, 邵盛没和你说?谢轻非摇摇头。
邵盛只告诉了她地点,她并未多问什么。
顺应了天气预报的警示,有淅淅沥沥的雨丝打进车内, 谢轻非正欲把窗户关上,一阵轰鸣的引擎声从身后急速传来,亮绿色的影子堪堪擦着库里南的车身飞驰而过。
卫骋当即左打了方向盘,刚稳住车身又听到年轻人的欢呼笑闹。
罪魁祸首是辆兰博小牛,敞篷没升起,能清楚地看到两个戴墨镜的纨绔子弟冲他们吹口哨挑衅。
谢轻非无语地关上车窗, 说:炸街不该去市中心给交管大队的建设增砖添瓦么,上这儿吆五喝六个什么劲。
卫骋不想和小年轻一般见识,无奈这小牛第一次挑衅没得到回击后反而变本加厉,这么宽阔一条大马路硬要时不时往他们这边挤, 气焰相当嚣张。
卫骋不是没脾气, 而是懒得计较, 几次三番下来也被惹毛了, 不仅不再避让,还有意要和对方车身贴上一贴。
小牛本来喝多了酒,山路飙车随心所欲,这会儿看清楚自己惹的是什么车后也怂了。
毕竟蹭坏了的话钱赔得起,人未必惹得起,一踩油门飞快跑路。
谢轻非啧啧感慨,直夸少爷是个硬茬,望着隐没在道路尽头的小牛车尾,想起不久之前听栖云区同事提过的一起堪称惨烈的车祸,也是这么群酷爱在大马路上别人车辆的二世祖,大半夜地在城区路段超速行驶,不慎撞倒了个过路行人。
你知道这件事吗?那天晚上还上了会儿热搜呢,听说死者是个十八线小明星,车速实在太快了,又好多辆同时碾过去,所以他的死状异常凄惨。
不过消息很快被封锁,热搜也撤掉了。
谢轻非顺势提了一嘴,感慨道,不知道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什么样,到底人家无辜丢了一条命。
先不说本来刑罚就不严重,这种家底的多赔点钱,派出所都不用多进几次,可怜的还不是死掉的人。
卫骋面不改色地听完她的转述,语气很冷淡。
谢轻非偏头看向他俊挺的侧脸,觉得少爷从小应该过得特别幸福,生长环境也开明宽松,父母教给他的除了家族名誉和利益,更多的是如何维持一颗真诚热烈的本心,让他浸淫在名利场见惯蝇营狗苟的社会现实后依然能坚定地对罪恶行径深恶痛绝、对无辜之人心存怜悯,继续对世界怀抱本真的仁爱。
谢轻非见过长夜之宴间酬酢得体的他,玉楼公馆辉煌的灯火那样难以触及,于他却只是袖扣上微光的点缀,远远从人群间望过去,会让她生出一种他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的错觉。
然而人的表里不一有时也不能全被视为虚伪,有人笑脸迎人,背地里刀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有人直白表露对仇人的憎恶,私下却仍会为大局让一条路,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她和卫骋,再多不合也能走到一块,说白了本质上是志同道合的。
谢轻非颇为遗憾地想,她怎么早没看到他的好呢,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卫骋发现她一直看自己,道:无聊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还是饿了?底下有零食自己拿。
谢轻非笑眯眯道:不想睡,也不饿。
卫骋道:那你想干什么?想你啊。
谢轻非不假思索地回答。
卫骋嘴角轻轻一动,淡漠的神情重新有了温度,说:欢迎。
又过了几个匝道,临近郊外的方向不堵车,天色还没完全暗下,雨点子要比先前大了不少。
隔着茂密的树丛,教堂顶部的大十字架已经映入眼帘。
饶是如此,卫骋还是跟着导航绕了好些小路才开进去。
谢轻非刚要下车,卫骋把她拦在座位上,抽出伞走到她那一边才亲自帮她拉开了车门。
谢轻非一时没能适应,下意识伸手要去接他的伞柄,被他反瞪了一眼,好像她犯了什么抢人饭碗的大错。
她先是一愣,抬头看到他把伞檐往她那边倾了倾,笑意不由浮上唇角,心说弟弟真是体贴。
广场上早早停了其他几辆车,乍看来还都不是一般档次,谢轻非定睛一看,意外发现刚才在路上找事儿的小牛也赫然在列。
再看看这座教堂,在地理位置上已经够偏僻了,联系沅水开发区的历史,没被荒废掉已经是个奇迹,而亲眼见到了,才能更体会到它的诡异。
教堂的外观实在破落得厉害,墙体原本是砖红色,现在颜色剥落成大片黢黑不说,枯萎的爬山虎更是如同干尸的骨骼一般扒在墙壁上。
放眼望去四周也再没有其他建筑物,因此这巨型的教堂坐落其间,更像深林间蛰伏的怪兽。
接着,怪兽的深渊巨口打开了,门后走出一人,穿着简约整洁,容貌更加清逸舒朗,流露出与这鬼屋格格不入的干净气质。
正是邵盛。
他眼波如霜般睥睨阶下的两人,只一瞬间的冰冷,很快又有亲和的笑意泛上脸颊。
谢轻非敏锐地蹙了下眉。
邵盛笑着迎过来,语气赧然地说:辛苦你们了,地方不好找吧?卫骋收起伞,谢轻非自然道,是有点偏,怎么安排在这儿了?邵盛道:大城市的火葬业生意红火,钱不够都排不到礼堂来做告别仪式,我们等不了太久。
这里虽然远,但该有的都有,挺好的。
城市内丧葬仪式一切从简,不需要停灵七天也不用宴请宾客,所有流程一天内就能走完。
花费上规格不同,价格也不同,想要在礼堂内好好布置一场下来确实要花点钱。
可邵盛明明前天还在玉楼公馆过了夜,一夜的住宿费都能不受时限地租用独栋大礼堂了,这会儿怎么反而省了起来。
谢轻非猛地又想起个不对劲,将要问时,卫骋已经先她一步开口:我不知道教堂办葬礼的规矩,这会儿是不是该去和纪承轩父母见个面?老人家们情绪还好吧?跟我来。
邵盛带他们从西侧的楼梯上去,谢轻非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明天正式开展追悼仪式的中厅,那儿放着口顶盖透明的冷冻棺材,周围堆的花束太多,她没能看清里面的尸体原貌。
冰棺孤零零地立在祭坛之上,背靠一张硕大的黑白照片,上面眉目清冷的英俊男人就是纪承轩。
谢轻非只匆匆扫到一眼,脑海自动搜集信息,现在觉得确实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你们的房间在三楼,是对门。
邵盛穿过走廊,打趣道,可以吗?还是只要一间就行?他这样,倒变回了他们熟悉的那个邵盛。
分别把钥匙给出后,邵盛淡淡道:承轩是孤儿,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连朋友也只有我一个,所以葬礼的一切事宜都由我来办。
这算是解释了宾客稀少,且也没有长辈主持大局的原因。
谢轻非还想问什么,邵盛已经抱歉地说:还有其他客人等着我去接待,先不陪你们聊了。
餐厅在二楼,你们饿了的话先过去吃晚饭吧。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楼下又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邵盛含笑告别,步伐匆匆地消失在了楼梯口。
谢轻非捏着钥匙站在原地,卫骋已经把房门打开,本以为凭教堂年久失修的外貌,内部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却发现房间还算整洁,明显提前打扫过了,起码比他们在合意镇住的小旅馆好很多。
但也远达不到少爷的住宿要求。
毕竟出任务时艰苦点都能接受,这回来他们都以为邵盛说的住处有安排,至少是订了附近的酒店。
哪知道附近别说酒店,是真正的渺无人烟,他看着床单枕头,一时间有点坐不下去。
行了,看能看出间总统套房来吗?谢轻非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随意往椅子上一坐,草草打量过室内后,道,反正四点多就得起来,大不了晚上不睡了。
卫骋想想也只能如此。
我见过纪承轩。
谢轻非忽然道。
你当然见过,卫骋没看到中厅的照片,道,人家天天往你们班跑,要是一点印象都没给你留下那才郁闷呢。
谢轻非的记忆方式与众不同,重要内容占据部分储存空间,不重要的或者一眼看过的也不会完全忘掉,全部记在脑海深处,方便她随时调阅。
破案时常常有些关键线索最初都是不起眼的存在,而她即将碰到真相时回溯前情,才会把这些细小记忆剥丝抽茧地提取出来。
你对纪承轩还有什么了解?谢轻非低声问道。
除了上次和你说的那些,也没别的了。
卫骋思忖着,不过,你觉不觉得邵盛有点奇怪?不只是他,这座教堂,这整个还没开始的葬礼,都……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谢轻非皱了皱眉,可我从他身上居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卫骋道:他和纪承轩关系好,人都不在了,肯定不会拿他的私事开玩笑,家庭情况那些不会是说谎,当然就没异常。
谢轻非把心中的古怪感压下,她当然不愿意恶意揣测自己的朋友,况且这位朋友的遭遇已经够不美好了。
不早了,卫骋看向窗外斜升的月亮,道,去吃晚饭吧,好饿。
行。
西式楼梯蜿蜒而下,入口隔着一扇卷帘门就是宽阔的开放式餐客厅,从栏杆前可以直接看到一楼中厅整齐排列的座椅,以及连扇的竖长玻璃前,祭坛上摆放的冰棺。
餐厅里已经有人用餐,一道年轻男声跃然响起:还是阿盛花样多,小爷这辈子参加过化装舞会、万圣节舞会、游艇夜宴,但凡有的就没爷没玩儿过的,可要说开在死人葬礼上的party,还是头回参加!二人没急着进去,立在门边静静听接下来的对话。
另有人附和道:纪颂可惜是死了,要还活着看到咱们给他置办的这场风光葬礼,那得开心得多磕几个头才对!谢轻非轻轻道:纪颂这名字有点耳熟。
纪颂……卫骋道,不就是你路上说的那个,被撞身亡的十八线小明星吗?谢轻非顿了顿,掏出手机搜了下这个名字。
他虽然不红,但也正经出过道演过戏,拥有个人百科页面。
纪颂,原名纪承轩,中国内地男演员。
2022年8月29日晚2点37分因交通事故身亡。
谢轻非把照片举到卫骋面前,是不是他?卫骋一看即点头,对。
他右边眼角这里有一颗痣。
难怪谢轻非觉得眼熟了,并不是对他留有高中时的记忆,而是这桩新闻因为是同行告知的,她就多关注了几眼,当然也看到了身为公众人物的遇害者生前的照片。
这些消息被及时压了下去,网上更是查无此条,后续发布相关消息的也都被平台删除,知情人并不多。
此时邵盛波澜不惊地回复道:虽然他死了,可还是会开心的。
年轻男人道:也对。
我们都亲自来送他了,算给他面子了吧。
纪颂活着的时候傲得跟个什么似的,给脸都不要,现在人死了,还有那个力气赶我们走吗?邵盛依然温和,甚至语带笑意,您说得是。
走吧。
谢轻非关上手机道。
两人一进餐厅,极目可见零星坐了五桌人,邵盛那桌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二十五岁上下,一身奢侈品牌,墨镜挂在耳后的年轻男人,刚才说话的想来也是他们。
卫骋跟在她身后呦呵了一声,谢轻非认出这俩浪子就是路上别他们车的小牛主人。
围绕他们的还有上下级模样的一男一女,两个神色拘谨的青年男人,一个二十出头、很漂亮的女孩,以及……卫总?谢、谢警官,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范思浩登时从座位上弹起,不知是看到谢轻非太激动还是一个人坐久了手足无措,看到眼熟的人就下意识依赖,他两腿打着踉跄往他们这边跑来。
谢轻非还没说话,方才开口的男人听到他的称呼后脸色骤变,指着邵盛骂道:你他妈找个条子过来是什么意思?邵盛惊讶地看向谢轻非,忙道:我不知道她是……他们是我和阿纪的朋友。
男人的朋友拉了他一把,懒洋洋道:这有什么的,警察还管得着人家怎么办丧事?邵盛连声道歉,安慰男人。
范思浩犹犹豫豫的,一直盯着谢轻非看,卫骋拧着眉道:你看什么?他一出声,范思浩恍然惊觉他是什么身份,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抖抖索索地小声道:卫总,谢警官,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