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2025-03-22 07:39:30

什么?!张海东噌地站起来, 怎么可能……他好端端的,是谁要害他?席鸣道:车内没有发现打斗痕迹,车辆也并没有发生故障,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 是他独自驾驶车辆开进湖中的。

你在和我说笑吗?张海东一脸荒唐, 他自己把车往水里开,他不要命了?你昨晚和卢正卓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他因为什么出门, 又是要去做什么,相信你应该知道的更多些。

谢轻非将他的不敢置信尽收眼底,问道, 请你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明一遍。

张海东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愿意配合警方调查,因为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和在座各位都不一样,审问他无疑是一种侮辱。

原本因为卢正卓失踪, 他心里就极度烦躁,被一群警察围着看守的感觉又让他觉得自尊受辱,可自从得知卢正卓确切的死讯,这点烦闷很快转嫁成了恐惧。

纪承轩的死亡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心理负担,方旭是死是活他也不甚关心,但卢正卓是他的朋友, 几小时之前他们还在高兴地打牌喝酒。

他们是共驾一辆车来到这里的,现在卢正卓回不去了。

我想想,你们让我想想……张海东手足无措地抓紧自己的头发,残存的酒意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记得当时……在餐厅的时候, 张海东和卢正卓邀请了另一桌两个默默无闻的男青年一起回房打麻将, 其中个头高一点的叫赵平, 另一个身材削瘦的叫严一渺。

他们当然不是真想交朋友才发出邀请,只是想找人陪着熬过无聊的长夜。

麻将桌支在张海东的房间,卢正卓又带了很多酒水。

窗外雨声太过急促,狂风拍在老旧的窗玻璃上,哐哐作响。

赵平人高马大,胆子却很小,畏畏缩缩地说:我们在别人葬礼上打麻将,是不是很不尊重人家啊?卢正卓这人从无忌讳,听他这话不屑地嘲讽一声:怎么,你家没死过人啊?谁家守灵亲戚朋友不聚在一块打牌?扯什么尊重不尊重。

赵平道:可是这又不是在乡下,万一规矩不一样呢?教堂这种地方,怎么看都特殊一点,况且外国的神能懂中国的规矩吗?加上外面雨打树叶,风吹窗棂,动静时大时小,他一颗心都揪紧了。

卢正卓连纪颂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把什么神不神的当回事,看赵平实在害怕,直翻白眼,最后妥协道:行了行了,这都是风声,又不是真有鬼在拍窗子,你怂个什么劲?我放点音乐盖过外面总行了吧?他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高,气氛一下子就不可怕了,乐声轰得鼓膜振动,卢正卓踩着大滑步走到桌前,心情极佳:来来来打牌打牌!卢正卓牌技不怎么样,张海东要比他厉害很多,整晚另三个人都在输给他。

赵平和严一渺无所谓,因为这二位少爷不至于真看上他们那点小钱,卢正卓脾气大,心情晴转多云,输多了脸上渐渐挂不住,很快甩了脸子说不打了。

张海东笑道:别啊,你该不会输不起吧?卢正卓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踢开椅子要回房间。

张海东打了个呵欠,正好瞄到电视机上的准点时刻显示:03:30:02。

他一直赢,大脑始终处在亢奋状态,尽管眼皮有点沉还是不愿意睡,劝道:再来最后一圈儿,你甘心就这么算了,不打算翻盘了?卢正卓让他这么一激,还真黑着脸坐回来了,冷声道:就打最后一圈。

小气那样儿,哥赢了钱还不是要请你喝酒?张海东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招呼赵平和严一渺继续。

这一圈打完,卢正卓还是输了,脸色黑得像锅底。

赵平和严一渺大气不敢出一声,张海东不想彻底下了兄弟的面子,也有些尴尬道:就到这儿吧,你们回?没说完卢正卓就推掉面前的麻将牌,悒悒不乐地走了。

刚打开房门,他意外看到李欣遥满脸绯红、衣衫不整地从方旭房间走出来。

猜到发生了什么后,他的怒火有了发泄之处,直接冲着李欣遥讽刺起来。

两个人发生了点口头上的争执,随后不欢而散。

张海东在房间里,音乐声未关,没怎么听清外面的交流,赵严两个人不能像卢正卓那样拍拍屁股就走,还得负责帮张海东收拾屋子,更加无瑕顾及走廊上的情况,于是当晚和卢正卓相处时间最长的三个人都对他和李欣遥巧遇后的交谈内容一无所知。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张海东听得出来引擎声的不同,并没有想到走的人会是卢正卓,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心情愉悦地在房中又欣赏了几曲劲爆的摇滚乐,然后倦意上涌,关了音响准备睡觉。

只是睡得不好,心里总像坠着点儿事情,翻来覆去地没个头绪。

陈疏桐的尖叫声乍然响起时,他一下子就从半梦半醒间清醒了,随着人群下楼后才发现卢正卓还没出来,再拨打他的电话已经是无人接听。

你是说,卢正卓是从你房间出来后、回他自己房间前这个时间段内遇到的刚好从方旭房间出来的李欣遥?谢轻非直逼重点问道。

张海东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确定李欣遥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她的房间离阿卓最近。

张海东住在左手第一间,卢正卓住在左手第二间,右边按顺序依次是陈疏桐、方旭,以及李欣遥。

他从张海东房间出来后在走廊上有停顿下来与人交流的时间,从房内角度看出去并不能看到和他交谈之人具体是从哪里走出来的,李欣遥既可能是从方旭房间出来,也可能是从她自己房间出来,这些从张海东的视角都无法窥见,他只能勉强看到一截黑裙,由此辨别卢正卓的交谈方是何人。

那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他和李欣遥发生了争执?因为我了解李欣遥这样的女人。

她在餐厅和方旭眉来眼去的早就被我看到了。

不管她是为什么大半夜不待在房间休息,那会儿不是刚从男人房间出来,就是打算到男人房间里去,方旭总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敲她的门。

阿卓从小被惯坏了,心直口快,我能看出来的事情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加上他那会儿心情不好,当然要揪着李欣遥嘲讽几句,否则就不是他了。

昨晚卢正卓是几点钟从你房间离开的?这我哪记得?张海东想了想,那圈麻将是三点半开始的,最少也玩了有一刻钟吧?但那局玩得并不开心,结束也快,这么看来的话他差不多四点走的。

但我没看到电视的报时,要么没到四点。

席鸣一个激灵,忽然朝谢轻非挤眉弄眼起来。

谢轻非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最后问道:你和卢正卓关系很好吗?你们两个为什么会一起来参加纪颂的葬礼?毕竟在餐厅那会儿你们对待邵盛的态度算不上好,对纪颂更加没什么尊重吧?张海东当然记得昨晚上他和卢正卓高高在上的姿态,那会儿他还没把谢轻非这个邵盛的条子朋友放在眼里呢,言行举止都毫不加收敛,享受邵盛服从的同时,也暗暗有挑衅谢轻非的意味,这是他和卢正卓的本性。

哪想到就一夜时间,自己要坐在这儿等她审讯了。

他淡淡道:阿卓是我表弟,我们俩关系当然好。

至于纪颂……我对这个人没多少印象,是邵盛找到我告诉我他的死讯,因为他知道纪颂有部戏是我们投资的,就想请我们来送送他。

警官,你是升州本地人吗?你知道的,白事儿有请,一般不能拒绝。

谢轻非审视他几眼,意味深长道:你和卢正卓挺不一样的。

张海东:什么不一样?你比他讲规矩,谢轻非道,对死亡……还有点敬畏。

张海东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怕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谢轻非挑了下眉,只是笑笑没接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张海东走前道:阿卓的事希望警官能多上点心,否则我没办法和家里人交代,毕竟我姑妈就这一个宝贝儿子。

人一走,席鸣忙不迭道:师尊师尊!李欣遥和张海东之间一定有个人在说谎!李欣遥明明说了,她是从方旭房间回来后换完衣服洗过澡才被卢正卓找上门的,张海东却说卢正卓刚从他这里离开就在走廊遇到了李欣遥……时间还都是将近四点!程不渝对方旭死亡时间的判断精确到了分钟,其他人证词间却只有含糊的四点前后。

如果李欣遥说的是实话,那么她在方旭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案发地点,后找上门来向她借车钥匙的卢正卓反而正好成为了她的不在场证明人,她和方旭的死就没有关系。

但如果张海东的见闻才是真的,李欣遥在方旭死亡节点上被卢正卓在走廊上撞见,她就完全有时间促成方旭的死。

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只有和两个死者都有过接触,且是最后接触的李欣遥了。

席鸣摸摸下巴,稀奇道,可她又不会分身术,怎么可能做到料理完方旭后追上开车走的卢正卓?况且卢正卓连人带车钻进水里,就算半路停下来被她追上了,一个普通人不靠交通工具往返教堂和湖泊这段路程,撒开了跑也起码花上半个多小时,她没法在方旭的尸体被陈疏桐发现之前赶回来的。

谢轻非道:你确定路上除了驶出的车轮印就没有别的痕迹了?席鸣为难道:师尊,雨势实在太大了啊,就连车轮印也是好不容易提取到的。

谢轻非又透过玻璃看了眼外面正垂首坐着的李欣遥,沉吟道:有意思。

席鸣看着她嘴角诡异扬起的弧度,心想又开始了,外面指定得有人倒霉。

他规规矩矩坐好,问道:师尊,要继续问其他人吗?谢轻非想了想,道:把赵平和严一渺叫进来。

两个青年踌躇不安地站在谢轻非面前,和方才二对一的审问形式有所不同。

谢轻非很平常地在和他们交流,就好像是随意打听些小道消息一样。

我看资料说,你们是做场务的?平时应该挺辛苦的吧。

跟组的时候会忙一点,辛苦谈不上,干哪行的不辛苦。

严一渺开口道。

赵平心事重重的,一时有点走神,直到谢轻非点了他的名字,才愣愣地开口,警察同志说笑了,你们才最辛苦。

谢轻非笑道:别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离开张海东房间之后,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些什么。

严一渺当即摇头,没吧?我当时喝了点酒,没怎么注意身边的情况。

说完又问赵平,你呢?你好像比我清醒点。

赵平这人心思敏感,和卢正卓张海东这种人打交道时一刻也不敢放松,麻将打得战战兢兢,卢正卓生气他心里也极度在意,导致干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整晚绷着心弦。

闻声,他摇了摇后槽牙,道:我看到了。

我看到卢正卓和方旭吵架!在场余下三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席鸣惊奇道: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严一渺也道:对啊,我怎么……没听你提过?就是昨晚麻将打完,我们帮张海东收拾屋子的时候。

那会儿卢正卓在外面和李欣遥说话,我正好要把垃圾袋带出去,看到他们俩说完方旭的门打开了,他估计是听到卢正卓刁难李欣遥,为了维护她才出来说了几句,卢正卓就和他吵了起来,把人推回了房间,他自己也没出来。

然后、然后的事情我就没敢继续看,这也不是我该管的,反正没一会儿卢正卓就开车走人了。

哪知道……赵平一脸后悔和害怕,你们说,会不会是卢正卓……谢轻非:你看到李欣遥了?赵平一愣:什么?你亲眼看到了卢正卓和李欣遥本人在说话,不是光听见声音,也不是只看到她的衣服,而是确定是她这个人,对吗?赵平不解谢轻非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道:确定是她,不会认错的。

你看到了李欣遥,也见过方旭最后一面,他们两个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吗?没有啊,就是,都和卢正卓吵了架。

赵平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结合他和张海东的说法,李欣遥和方旭都没有换过衣服,且衣衫整洁干燥。

方旭身上也证明了他直至坠楼前衣服都是干的,李欣遥确实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谢轻非回想昨夜种种,在车子离开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容易被忽略的动静。

巨大的声音。

鼓声。

乐声。

撞击声。

对了,在他们也都听到汽车发动声音的时候,范思浩还从窗口处往下看了,他认出了夜幕中亮起灯的是李欣遥的车,随后便又有一阵巨响出现——那个声音应该就是方旭坠楼造成的,只是从他们这个窗口的方向看不到尸体,只能看到停靠在这一侧的车子。

根据声音响起的顺序,方旭的坠楼发生在卢正卓离开之后,两人谁都无法直接造成另一方的死。

巨大的乐声也便不会是巧合,而是预谋中遮掩方旭死讯的一环节。

谢轻非只是不解一点,既然凶手考虑到了用噪音掩盖坠楼的声音,又怎么会让方旭的车提前一步离开,留下这么大的漏洞呢?他们在五楼噪音源中心的人,真的能听清楚楼下发动车辆的声音吗?他是低估她,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这样细微的线索,还是……计划中某一环节遇到了无可避免的阻碍,让方旭的死亡延后了?赵平先出了门,他走远了,严一渺还停在原地。

谢轻非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满脸犹豫,含糊不明地说:谢警官,我还有个事情想和你们说。

我回房之后其实还出来过一次,因为太渴了想去餐厅拿瓶水,经过三楼的时候看见了李欣遥。

谢轻非有些意外:你确定?严一渺却道:我不怎么确定,我喝了酒嘛,脑子晕晕乎乎的,楼道那么宽,她也没理会我,我睡一觉起来已经对这件事没印象了,刚才……隐隐约约记起来。

我真的不确定!你也可以当我没说。

严一渺走后,席鸣道:师尊,我们要继续问下一个人吗?不,先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我现在对方旭坠楼的原因充满了兴趣。

谢轻非指指楼梯口,准备再度查看方旭的房间。

席鸣跟在她身后,一会儿揪揪头发一会儿捏捏耳朵,谢轻非道:有话直说。

席鸣:没有。

我只是想这个凶手也太聪明了,目前为止大家虽然都说了很多可供追寻的线索,可我还是觉得这个人的形象很模糊,没办法代入任何一个人。

聪明?谢轻非轻嗤道,十个人里面如果有且仅有一个人是凶手,那对一对大家的口供就很容易发现谁最不寻常。

在罪犯画像师笔下,根据被害人模糊的描述也不能第一时间画出准确的嫌疑人画像,一般这种情况都说明——凶手不止一个。

你觉得凶手形象模糊无法具象化,要么真有个大家都没见过的‘鬼’,要么,他们都是参与者,言语间自然定义不出单独个体。

没有监控,一切重要时间点都由各人信口说明,概念稍微被模糊一点,寻找真相的道路就会拐上多个弯扭。

他们甚至只要互相给对方做不在场证明,每个人真真假假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侦破进度就只能停滞不前。

而根据现有两个死者的交往做个最简单的案情还原,就是方旭冲冠一怒为红颜,和卢正卓起了争执,卢正卓拿过了方旭房里的登山绳将人勒住,谁知方旭差点咽气,而卢正卓真以为他死了,情急慌乱之下把人推下楼,自己开车逃跑,却因为夜深雨急而开进了湖中。

他对借来的车辆内设不了解,没能挣扎打开车窗逃生,最后溺死在水中。

这样一来,两个人的死都很好解释了,只要时间充足,营造着一切的真正凶手可以抹除在场的其他所有证据,让这桩两相残杀的戏码完美演绎,自己全身而退。

至于参演群众间口供上的矛盾,也可以用喝多了没睡醒眼花记不清害怕等借口糊弄过去,反正没有人说特别恶劣的谎话,辨明真假是警察的事。

他们无法料到的只有谢轻非的身份这一个意外:出警速度太快了,他们还没能好好收拾残局。

而被迫在没排演完毕的情况下登台表演,就会说错台词。

如果存在两个以上的凶手,那确实才更合理一些。

席鸣一路自言自语,把已知线索罗列出来,谢轻非听他慢条斯理地梳理每一项,脑子里也跟着过了一遍。

踏上楼梯没几步,余光看到卫骋。

谢轻非脚下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把他给忘了。

她办案期间比较投入,一般分不出心想别的人和事,如果不如卫骋高大的身躯恰好杵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记得起来这个人。

想到这里,她罕见地有些愧疚,目光柔软起来。

卫骋接收到她投来的目光,懒洋洋地冲她扬起下巴,会心一笑。

啧,真好看,谢轻非也不由得勾勾嘴唇,觉得工作期间有个赏心悦目的男友陪伴,果然能让人心情愉悦不少。

席鸣冷不丁道:师尊,你在看什么!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和卫骋春光灿烂的笑脸直面上,两个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飞快移开目光。

我哥为什么那么看着你?席鸣扭头问谢轻非,他有什么阴谋?……谢轻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席鸣听闻更加确信有阴谋,他们俩以前吵架也会说这种不要他管之类的话,那他到底要不要管啊?管了,少不了两顿骂;不管,他俩打起来他还得挨骂。

席鸣一瞬间觉得自己压力好大,这个队没他简直不行!横竖都是要挨骂,那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得干点什么阻止这场战事的爆发。

为了避免风险,绝不能让他们俩单独相处!谢轻非被这个浪漫过敏的徒弟打了岔,目光移了移,看到卫骋身边的冰棺。

躺在其中的青年安然沉睡着,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在鲜花的陪伴下无声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纪承轩……是个英俊男人。

谢轻非多上了几道台阶,继续看着祭台方向。

这次,连邵盛都抬头向她看过来。

青年抱膝蜷缩在台阶上,纯黑的礼服将他苍白的容颜映衬得更加憔悴,他无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瞳直直地看向谢轻非,而后他露出个信任的、期待的笑容。

谢轻非也对他笑了笑,转身带着席鸣消失在楼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