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监控大屏前。
郑寻来到升州第一天起所能追踪到的他所有行程都展现在众人面前。
他确实每天都会去工地报到, 但远没有他自己所说的早出晚归那么夸张,完成监督工作后一般是下午三点多,他驱车回到酒店附近, 接到等候在路口的傅念君, 两人再一同前往天宁中心小学。
赵重云在烘焙店前察觉的视线是傅念君本人没错, 但按照他所说的,一个行动没那么灵活的人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楼下飞快跑到四楼持续窥探他们的, 所以四楼那个灰衣人其实是郑寻。
他也并非是矮, 他是太高了,远超过横栏高度,加上赵重云是仰视视角, 受傅念君影响先入为主把嫌疑人当成戴了帽子看不清脸的模样,没有做出过楼上楼下其实有两个人的猜想。
郑寻从嫌疑人家属一下越级成了嫌疑人,被带进审讯室时脸色十分难看, 知道罪证确凿他也没有狡辩的意思,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了。
那个小孩是我带走的。
郑寻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好像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能够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像是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念君这两年过得很不好。
她在金昊宇身边受的折磨对她内心打击太大,始终走不出来, 看医生吃药都没用,好几次轻生……都让我很后怕。
她太想见见小骞了,我打电话求过金昊宇,他说除非同意复婚否则绝不可能让他们母子见面, 我只好……我只是想把小骞抢过来陪念君几天, 让他们能说说话, 并没有其他恶意, 发现找错了人之后我本来打算偷偷把人还回去的,却得知了小骞失踪的消息。
因着这件事被金老太捅进了派出所,学校路段即刻开始被严加观察,车载电台都不断说着孩子失踪的新闻警告,接下来许奕诚失踪的事情也没能瞒住,人贩子的出现给整条弄堂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也使得郑寻无法悄无声息地将人送回去。
更关键的是,他虽然不清楚小骞出了什么事,许奕诚却确确实实是被他非法带走的,撞上这么个巧合,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罪责洗不掉了,一时间惶惑又不安,为了不担上人贩子的罪名他只能选择先继续把许奕诚藏在出租房里,事后再想其他办法。
谁成想没等到小骞的新消息,就得知傅念君这边出了事,人先被叫到医院,这会儿又被带进了公安局。
江照林冷着一张脸,勉强压抑着怒火按程序发问道:你对金子骞失踪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是吗?我都没怎么见过这孩子,否则也不会认错了。
警官,念君需要我的照顾,就算是为了她我也不可能真去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一开始……是我不对,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母子再见一面,这才走错了路,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两个孩子,请你们相信我。
许奕诚发了一夜高烧,你明知他是无辜的,不早点坦白错误就算了,非要闹到这个地步……江照林回想起自己抱起小孩子时那轻飘飘的重量,眼下非常想把郑寻暴揍一顿,郑寻被他凶巴巴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只好转而向另一边脾气好点的曾彦君求情,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注意到他身体不舒服。
但是警官,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了,毫无保留,也没有撒谎,我能和那个小朋友家长见一面吗?这件事情可以私了,我去求他们原谅!我还得去医院照顾念君啊……换来的是江照林狠狠一瞪。
郑寻着急上火,也来了脾气: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是,我确实不关心那个小孩子的死活,包括金子骞我也根本不想关心,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念君,我想让她开心,别人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一颗心,难道还要掰碎了和所有人分享吗?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一切啊,是我吗?是那个绑架犯吗?错的是金昊宇这个畜生王八蛋!畜生王八蛋金昊宇回到家后一直没有出门,期间也没和任何人打电话。
席鸣跟着谢轻非看监控看得两眼发昏,恨不得拿两瓶眼药水灌进眼珠子里好好洗洗,就差用牙签棍撑开眼皮了。
谢轻非抿着唇默不作声地盯紧屏幕,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余光瞥到席鸣小鸡啄米,建议道:你要不去躺会儿?席鸣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急忙拒绝:那你一个人要看到什么时候?不行不行,我现在又不困了,还能再看俩小时。
谢轻非听到他肚子叫了声,把卫骋准备的宵夜拎了过来,俩人边吃边看,缓解了些疲惫。
美味入喉,席鸣差点眨巴出眼泪来,就着速溶咖啡把一口牛肉咽进肚子,感慨道:想不到有天加夜班能吃到我哥做的菜,师尊,你俩千万别分手,以后我可就靠蹭你饭饱口福了。
谢轻非疑道:他平时没给你做过饭吗?卫骋搬来和她住之前,和席鸣是楼上楼下关系,她自然而然觉得他们吃喝都在一起。
哪知席鸣摆摆手,吐槽道:才没有,他这双手金贵着呢,从来不主动进厨房,逢年过节回老宅能等到他做个小炒就很不容易了。
你看看他给你都准备了些什么,这哪是宵夜啊……我要嫉妒死了,臭情侣。
谢轻非有些意外,原来卫医生的居家好男人形象是只对她开放吗?席鸣还在继续说着:哼,等我以后有了女朋友我不仅学做饭,我还洗衣服拖地打扫卫生,肯定做得比我哥还要好!卷死他!谢轻非笑了一声,忽揶揄道:你今天主动跑了好几次垂杨街派出所,那儿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地方吗?席鸣一愣,咀嚼速度慢了些,支吾道:我得和那边的同志对接工作,你说是吧。
这种小事总不能让你亲自去做吧,一个合格的下属,就应该像我这样面面俱到。
谢轻非果断忽略他后面跟的一串废话,直击重点:男同志女同志啊?席鸣耳尖微红,投降道:师尊我错了,不该说你们是臭情侣。
谢轻非:还有呢?好吧确实是女同事,但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不要瞎想啦。
席鸣羞涩得厉害,飞快转移话题,继续看继续看,可别错过什么关键细节了。
谢轻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发慈悲地没追问下去。
就金昊宇提供的行程来看,他说自己两天前去了外地出差,是接到小骞失踪的消息才赶回来的,监控拍到他进了航站楼,网上也能查到他购买机票的信息,然而金昊宇本人却没有按时登机。
谢轻非放下手里的叉子,滚动着鼠标点开某一处监控视角,将画面放大,发现本已进了机场的金昊宇换了身行头从另一个方向出来,到路边上了辆和来时不同的车子。
她立刻叫来戴琳查找车辆的相关信息,五分钟后得知车子的主人叫秦芳好。
席鸣奇怪地看着调阅出来的人像信息,这人是谁?没听过。
谢轻非闭着眼睛略一思索,和戴琳同时道:金家的保姆。
金昊宇从早到晚都和我们在一起,就算刚才回了家,也没有再外出过,金子骞从棋牌室被带走和我们的人抵达现场是前后脚,他没有行动时间,甚至可以说我们都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人,必要有一个不会被怀疑的边缘人物配合他带走小骞,那只能是他们家这个默默无声的小保姆了。
监控画面上金昊宇驾驶着秦芳好的车辆一路疾驰,从兔子广场经过,消失在了天宁中心小学附近。
而那天,正是郑寻带着傅念君来到升州,到校门口等待金子骞放学的第一天。
席鸣莫名其妙道:不是,他怎么知道傅念君来了?这不会是巧合吧?江哥可是告诉我金昊宇连孩子家长会都没露过面,不能够是特地换身行头只为接孩子放学吧?他确实不是为了金子骞去的,他是为了傅念君。
谢轻非脑海中回忆着金昊宇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对傅念君多么多么深情,再结合郑寻所说的夫妻两人真实的相处经历,逐渐产生了个荒唐的猜测,金子骞是傅念君唯一的牵挂,她只要来到升州就一定会想办法来见儿子,这一点郑寻很了解,以孩子作为要挟逼傅念君和自己复婚的金昊宇会不知道吗?金昊宇又被请回了警局。
他状态不比奔波了一天的警方好,下巴上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眼眶里红血丝比白天更重。
审讯室里没人,他一个人坐着,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了会儿愣,还是不见有人理会他,很快焦躁起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冷静下来之后坐回了椅子上,倒头闭目养神,脑子里开始梳理线索。
是他露出马脚了吗?还是警方有了新的发现?无论如何,他作为失踪孩童家属来配合调查,是不该被请进审讯室这么个地方的。
他知道自己的安排并不圆满,因为孙家人横加一脚打乱了他的原计划,使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
好在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个保姆……她那么仰慕他喜欢他,还想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当他老婆,不可能出卖他。
只要她那边不出岔子,自己还是能够洗掉嫌疑的。
就在金昊宇心里七上八下,评估自己会被发现的可能性时,与他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审讯室内,秦芳好正一桩桩一件件把他出卖了个底朝天。
金先生确实向我借过车,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秦芳好怯怯地看了眼面前凶神恶煞的江照林,扭头对面容温和的谢轻非实话实说道。
江照林啪的把文件夹丢在桌面上,冷声问道:当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是他让我去接的小骞!都是他出的主意!秦芳好先是吓了个哆嗦,她性情本来胆小怕事,被警方传唤的路上就已经吓破了胆子,眼看遮掩不住了,什么责任都推给了金昊宇,我全部都招,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千万别抓我坐牢!太太和先生离婚这两年,他一直记挂着她,还找人监视太太的行踪,所以她和那个男人刚到升州,先生这里就有了消息。
他原本按行程是要出差的,因为太太来了,就临时改变了主意,想、想夫妻二人叙叙旧。
我会答应借车给他,一来是因为他是我的雇主,平时对我也还不错,我没理由拒绝。
二来我知道他对太太有多痴情,我很同情他……秦芳好目光闪躲,又瞥了江照林一眼,道:条件这么好又痴心的男人来请我帮忙,我就心软了。
江照林嗤笑一声:他条件好不好痴心不痴心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对好,因为这种理由心软?你挺多愁善感啊。
我、我就是觉得他挺不容易的,也不是心软,就是……秦芳好还没到30岁,长相清秀,言行举止间带着种精明世故的味道,这也是她一见风向不对立马临阵倒戈把金昊宇卖了的原因。
江照林:就是觉得如果帮到他的忙,让他欠了你的人情,以后能给自己捞到不少好处是吧?要是傅念君一直不同意和他复婚,孩子后妈的位置你也能争取一波,对不对?秦芳好猛地一抬头,撞进对方明镜一样的眼中,张了张嘴没吱声。
谢轻非这时温声道:你老实交代,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这件事说到底是金昊宇的问题,如果你是受他蒙骗,我们也能帮你洗清嫌疑。
秦芳好定了定神,带着哭腔坦白道:我承认,我是有过这种念头,太太、傅念君她条件也没有比我好很多,金先生不照样很宠爱她吗?既然她可以我又为什么不行?所以我就鬼迷心窍了,他让我去棋牌室把小骞带走的时候,我也没有过怀疑。
我还以为是警察帮忙找到了人呢!哪知后来又听说……孩子还是失踪状态。
我打电话给金先生他也没接。
谢轻非和江照林当即了然,追问道:你把金子骞带去了哪里?秦芳好道:带回了金家别墅,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挺害怕出事的,就回了自己家。
漫长的等待后,金昊宇也实在难以保持镇定,好在在他耐心崩盘时,谢轻非带着人进来了。
这么晚还叫你过来,没打扰到你办事吧?谢轻非拉开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纸杯子放在两人中央,喝水吗?我们这儿没什么好茶,金律师可别嫌弃。
金昊宇腰板微微挺直,倾身过来忧心地问道:警官,小骞有消息了吗?你们找到他在什么地方了吗?他在什么地方,你不比我们更清楚吗?谢轻非冲他一笑,语气随意道。
金昊宇闻言一震,目光中很快堆积出一股恼怒,质问道:谢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报的案让你找人,你反过来问我?谢轻非道:纠正一下,是你妈去派出所报的案,你也是被通知后才知道的情况。
怪只怪我一开始没把你当回事,差点错过这个细节。
金昊宇紧皱着眉,道:有什么区别?我妈是小骞的奶奶,我是他爸爸,我们都是最不想他出事的人,谁先报案很重要吗?如果是你,得知小骞不见了,绝不会来找警方。
谢轻非扬起眉,把金昊宇这副你们警察不要没事找事找不到人就推卸责任的表情尽收眼底,你是真的很爱傅念君吗?爱到就算和她离了婚,依然想要挽回这段感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是吗?金昊宇攥了攥指节,面色沉稳地说:我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我能给的一切,但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的‘付出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谢轻非神色自若:在你们一家人心里,傅念君学历配不上你,又没有个体面的工作,老家放升州面前也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她除了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皮囊,能给你们家族改良一下平庸的外貌基因外别的什么用处都没有。
而你金律师如今呢,名校毕业的底气先不提,事业蒸蒸日上,事务所业内闻名,离异带个聪明听话的儿子,应该有大把的追求者愿意和你在一起吧,你怎么就非傅念君不可了?谢警官,你有爱人吗?金昊宇淡然地反问她,如果你有,你知道爱情是怎样一回事,就该明白两个人在一起这件事和他们硬件条件是否匹配、外人的看法都不相干,单纯用社会地位和物质条件来衡量一段感情,是对双方的侮辱。
我爱念君,爱的是她这个人,就算我们之间差距再大我也不在乎。
谢轻非冷冷道:你这么深情,她知道吗?她又是怎么想的?我们感情间的问题和小骞失踪有关系吗?你问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金昊宇不耐烦地打断她,带着怒意站起来,我的婚姻有多失败我之前已经向你承认过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怎么想我吗?妈宝男还是孬种,我都认了!我做得不够好让念君失望我也认了!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我想挽回她我就是爱她,这有错吗?我爱她难道还犯罪了吗?头顶的光线被他挡住,谢轻非微微后倾了点身子,眯眼看他:你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没她简直活不下去,但仅凭你自己是绝不可能挽回她的心了,况且人家身边还有个比你体贴一万倍的正常男人,你还能怎么让她回心转意?唯有儿子能当做诱饵利用一下。
儿子在你手里,而那个男人只要能坐牢,傅念君没了依靠回到你的身边不是迟早的事?金昊宇先是一愣,而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怒火中烧道:警官,你这是恶意污蔑!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法律责任!别把我吓死。
谢轻非故意拍了拍胸口,道,你既然和我谈到法律责任,那我请教金律师,监视他人行踪、跟踪尾随算不算违法?金昊宇身体猛地一僵。
还是说是傅念君和郑寻亲口告诉你他们几号来升州,你才没登上原定的飞机,反而留下接近他们的?谢轻非将打印下来的监控画面丢在他面前,这点你可以解释解释吗?背法条我肯定不如你,但你总得给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吧。
金昊宇胸口高频起伏几下,抹了把脸,辨明形势后坦白道:抱歉,我承认自己确实有找人监视过他们的行踪,但只是因为我放心不下念君而已,我愿意接受拘留和罚款。
这时,旁边帮忙做笔录的戴琳收到了新的消息,悄悄推了推谢轻非的手肘。
谢轻非看了眼电脑屏幕就移开目光,故意换了个说法,道:所以你临时租了辆车跟过去,只是为了再看看傅念君?金昊宇点点头,也坐回了原位,脸上平静无波,大有一副引颈就戮的豁然。
确实,你这理由和你痴情前夫的人设多么吻合啊,人嘛,总会有点私心,为了满足自己这份私心而做些不道德的事情谈不上什么大罪,你就是太爱她了。
谢轻非发出一段耐人寻味的感慨。
金昊宇没有立即应和,而是皱着眉警惕地看向她。
谢轻非以漫不经心的语调道:爱了这么多年,从她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开始。
金昊宇脸上的血色倏然间如潮水般褪去,呼吸节奏都顿了一下。
听她继续说完全:多亏你在你家地下室留下了丰富的图片资料,才让我等俗人能够亲眼见证你忠贞不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