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最后一横心, 将陆羡山列为榜首,顾祯心里头还是不舒坦。
没来由的攒了一团火气,却发作不得。
憋在那久了,只觉心口处堵得慌。
正值底下人过来请示杏林宴的事。
杏林宴专为新科进士所设, 位处宫外洛浦南岸, 顾祯对此兴致缺缺, 掀起眼皮轻扫而过,只淡声吩咐:近来事多,朕恐怕没空过去, 尔等好好操办即可。
那朝臣吃了一惊。
往年新科进士的那场杏林宴,皇帝可都是会驾临, 这是自太|祖始就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论时间长短,总该去一场才是。
偶有几回不去的,也各有原因。
此次常科, 陛下还仔细阅览过呈上来的时务策, 甚至亲自过问了陆羡山的试卷,将其名次挪到了前边, 对此次常科十分重视。
不成想,这回连杏林宴也不肯赏光。
陛下这态度,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人劝道:陛下,这是放榜后的一大盛事,那些进士们所望也不过如此。
陛下若是不去,难免令人失望。
何以至此。
顾祯声音淡淡,靠着凭几时,那姿态也透着些慵懒随意, 只是场筵席罢了, 待他们来日入朝为官, 见朕的时候多得是。
只怕到那时,他们还要嫌烦。
朝臣神情挣扎着,还欲再劝,然圣意已决,这话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余地,为着这样的小事冒犯也不值当,那人只垂首应了声是,未敢多加言语。
那人走后,顾祯仍有不虞。
黄昏时分,浅金色的夕晖自殿外斜照进来,随着几道哒哒声,两个小小的影子一晃而过。
到了那两只小犬出来放风的时候。
二月下旬,已然入春。
枯枝抽出新芽,柳条在微微东风中摇曳着,顾祯随手招了招,然赵小白只是外头看了看他,又转过身子跑开。
阿墨见着赵小白一溜烟跑远,也顾不上许多,跟着一块儿追了上去。
顾祯面色铁青,那手还僵在半空中,几乎要被气笑。
一旁吴茂低着头,忍笑忍得辛苦,好半晌才克制下去,小声提议道:陛下,长公主搬去了清露殿,将阿黄也跟着带去了。
小白本就是为娘娘准备的,陛下不若将它给娘娘送去?阿墨是细犬,生来为捕猎所驱使,自幼就被训过。
而赵小白这只拂林犬,则是京中贵妇们的宠儿,就跟心智未开的孩童一般。
再待下去,他怕陛下给气出病来。
顾祯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淡声道:皇后也没说要它,再等些时日吧。
正欲自回廊下去,侍从送了东西过来。
是汝南的陈情书。
她自知因废魏王的事,将皇帝给得罪狠了,这回也不敢再有所隐瞒,陈情书中言辞恳切,几乎是将姿态放到了最低。
顾祯粗略扫过去,直至瞧见最末,她自愿遣散门客、从此避居于公主府中,且将手中所有私下笼络的势力尽数交出时,才微微挑了下眉梢。
汝南做了他二十余年的姑母,她对权势究竟有多热衷,一向是看在眼里的。
值此一遭,倒是令他意外。
只是匆匆看了眼,顾祯随手搁下,凝眸问:可同皇后说过了,朕晚膳时过去?吴茂张了张口,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一时发不出声。
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顾祯沉着脸转过头,却见吴茂也正看着他,为难之色写了满脸。
怎么?顾祯一双眸子颇显锐利,勉强压抑着不悦,有什么说不得的?心头逐渐浮现了一个不好的预感,随着时间流逝,脸色也跟着愈发的难看。
吴茂紧绷着身子,冷汗都快渗了出来,忐忑道:回陛下话,娘娘今日出宫回淮安侯府去了。
他顿了顿,觑着皇帝的神色才敢接着道,是赵二郎说陆郎君高中,要在家中给他办个小宴道贺,娘娘同长公主一并过去了……话还没说完,他便清晰瞧见皇帝眼底浮现的怒意。
顾祯差点梗死过去。
只觉得妒火熊熊燃起,快要将心肺一齐给焚烧殆尽。
他竭力将那团火给压了下去,沉声问:何时的事?吴茂道:娘娘午初就出去了,陛下一直在议事,奴婢便没来得及说。
后来倒是有了空闲,然陛下脸色明显不好看,他就更不敢说了。
陛下才回绝了杏林宴,那个中原因旁人不知,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说来说去也是为了那陆郎君的事,要是刚才提起来,那不是火上浇油么。
那会儿,估摸着陛下活剥了他的心都有。
顾祯没理会吴茂想着什么,只是捏了捏眉心,一转身又回了内殿。
吴茂呆愣看了看,立刻跟着追了上去。
-----临近宫门落钥时,赵懿懿才乘车回宫,与以往不同的是,宫城一片灯火通明。
外边的光透过车窗映入,能将那恢弘窥得一二。
赵端端本靠着车壁打瞌睡,被这阵亮光给刺得眼睛生疼,迷迷糊糊地睁眼醒转过来。
她愣愣地抬头一看,随后揉着眼问:阿姐,到了吗?赵懿懿摇了摇头,轻声道:刚入含光门,还早。
赵端端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如若劲松立于风中,背着万千灯火,脸上神情晦暗难分。
她被吓得手一松,倏地缩了回去,惊魂未定地靠在车壁上。
怎么了?赵懿懿蹙眉问她,担心是瞧见什么不好的事儿,她螓首微垂,有些担忧地望了过去。
赵端端摆了摆手,紧紧攥着裙摆,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以后,才小声说:阿姐,陛下在外边,看着好凶。
赵懿懿愣了愣。
马车随着这声音缓缓停下,不多时,车门被侍从自外打开,请俩人下车。
顾祯已候在下面,脸上盈了些许笑意,全然不似赵端端所说那般,在烛火映照下,那俊美面庞甚至能叫人跟着一晃神。
赵懿懿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才扶着车门弓着身子缓缓步下马车。
顾祯仍是笑着上前,面容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扶着她的手引下车,低声道:今日出宫,怎的不告诉朕一声,朕也好陪你去。
陛下政务繁忙,不过是家中小事而已,岂敢劳烦陛下。
赵懿懿视线下移稍许,落在被他牵着的手上,透过肌肤相触,能察觉出那只手细微的颤意。
顾祯面上神情一滞,随后温声道:陪你出去一趟的时间,朕还是有的。
赵懿懿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随后转头抽回手,面色淡然的往前走着。
赵端端在后边下来,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等见着皇帝脸上的温润笑意时,不由为之一怔。
直至那俩人渐行渐远,听着一旁宫侍请她回去安歇的声音,才匆匆缓过口气,赶紧跑了回去。
一路回了延德殿,赵懿懿才问:今日宫中的灯火怎的这般亮?顾祯道:朕听闻你出宫赴宴,担心你回来晚了瞧不清路,特意叫人点的。
赵懿懿在妆台前坐下,随手取着耳坠子搁在奁匣里,看着镜中的那张脸,颔首道:多谢陛下。
她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却是叫顾祯心里头愈发没底。
下旬的月只余一轮弯钩,那银霜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梢洒入,沿着那银霜,顾祯的视线落在她乌发间:今日累不累?赵懿懿自镜中与他对视,勾唇笑了笑:我还以为,陛下要先问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还不就只有那一件。
都被逼到了这份上,顾祯终是承认道:朕是嫉妒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情绪也十分低沉,垂在两侧的手缓缓收拢起来,青筋逐渐迸起。
说出口以后,心口处的淤积散去,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他看着她,忍不住说:懿懿,朕岂会不嫉妒。
这样的事,只要稍稍想上一想,他就气得要命。
果然是这样。
赵懿懿毫不意外的回过头,挑了挑眉梢。
今晚的一切,都太过刻意。
他要是真不在乎的,便不会是这副做派,他这性子也做不来这些。
赵懿懿觉得好笑:不都说陆表哥名列榜首,是陛下钦点的么?你还自己跟自己生气?顾祯两手扶在她肩头,声音沉了些:朕将他名次提在前面,是为公事,朕嫉妒厌烦他,是朕的私事。
两厢并不冲突。
那日底下人将试卷一并呈上来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甚至想直接将陆羡山直接剔出去。
那想法也只是一瞬,又逐渐消弭。
倘若他真做了,此事恐怕要成为他这辈子都过不去的一道坎。
嫉妒归嫉妒,顾祯绝不承认在懿懿心里头,那陆羡山比他还重要。
本来打算当作不知,却不想,懿懿竟主动问了。
他道:你过去道贺不告诉朕,莫非是怕朕小心眼,不许你去?赵懿懿低笑了会儿,仰头看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样公私分明的长处?顾祯顺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朕一贯如此,只是懿懿没发现罢了。
那倒是妾身孤陋寡闻,对陛下了解甚少了。
赵懿懿横了横眼波,回过头拿白玉梳轻梳着发尾,身子却在下一刻腾起,紧跟着发觉,自己被顾祯抱在了膝头。
顾祯垂首看她,声音温润:不急,往后朕让你一一了解。
不意他骤然如此,赵懿懿身子猝然绷紧,一双仍轻扶着妆台,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顾祯半揽着她的腰身,大掌紧紧贴合在柔软纤细的腰窝处,凝着那如玉的侧颜,他柔声道:下月杏林宴,娘娘可肯赏脸与朕同去?作者有话说:补昨天的,今天的晚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