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万万没想到, 她只是让侯充、侯朴回趟家,竟然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那个男人跪在地上。
他有些年纪了,该有些体面了, 现在却哭得凄惨。
常无忧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那男人说着自己的苦楚:我女儿今年九岁了。
所以, 他很害怕。
他娇娇的、甜甜的、可可爱爱的女儿啊, 刚刚长成了一个花骨朵的样子。
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被送进去,任由人挑选。
若当真离了自己身边, 说是做仆人, 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一个当爹的,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止不住发痛。
大人,男人跪在地上使劲磕头:我什么都能做, 希望能跟着大人。
他不怕苦,只要大人能让他一家团圆就好。
他见了侯家兄弟现在的样子,明白这几位魔修大人, 比仙长像个人。
常无忧滴着看他,眼睛里满是无奈:可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力啊。
男人抬头, 惶恐地挣扎:大人,只要让我们住在大人的地盘附近就好。
那样子, 就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他们了。
这世道啊,凡人和狗一样, 都需要主人。
必须做狗的话,他想要个好些的主人。
既然要伤他的女儿, 他宁愿赌一把。
我什么都能做, 男人打包票:我种过田, 现在开了个食铺。
以后,我愿意给大人交粮,交银。
只要大人能让我住在大人的地盘附近就好。
这样,就没人想夺走他的家人了。
确实,他所求不高,只是要个地方住而已。
但常无忧他们自己也在飘零中,哪有地方给他啊。
侯充、侯朴沉默地着看自己的旧识。
这男人勤劳,心善,侯充也不知道人好好的,怎么就活到了这份上?曲肃没有说话,杜荆叹了口气。
男人祈求地看着常无忧,那目光灼灼,几乎让常无忧不敢回看他一眼。
她想拒绝,但又狠不下心。
看到这男人,她总是会想起自己和曲肃来。
若是当时,有谁能帮自己一把,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义无反顾,什么都能付出?常无忧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杜荆一眼,终于,她有了些想法。
若是我能给你个地方。
她对男人说。
那地方荒僻,没有人烟,需得重新开垦土地,刚开始很难,得让你一点点把日子过起来。
但我保证,没人会再欺负你。
没人觊觎你的家人,没人觊觎你的粮食,也没人觊觎你的钱财。
你,愿去吗?常无忧本以为那男人会考虑很久,但她话一出口,那男人就面露狂喜。
他疯狂磕头:我愿意!我愿意!杜荆一愣,便知道了常无忧的想法。
他觉得有些难,但一转念,似乎可行。
常无忧长吁了一口气。
她想把这些人接收下来,一举两得,解决了这些人的难处,也为杜荆和侯充建成一个生活的地方。
阿肃,得辛苦你和染霜了。
曲肃摇头:不辛苦。
若是能操办好,他们就有家了,能有什么辛苦的。
常无忧问那男人:怎么称呼?她看不惯人跪着,伸手将他扶起来。
男人受宠若惊:我叫陈奇观,大人随便叫就行。
常无忧自然不会随便叫他,她唤他:陈叔。
这一声陈叔,让陈奇观身子一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得了这待遇。
我能给你提供个地方。
那地方确如我所说,荒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唯一的好处就是,她顿了顿:在那里,不管修行的、不修行的,大家活得都像个人。
这哪是唯一的好处啊,陈奇观再次落了泪: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大好处啊。
他当即做了决定:我跟大人走。
他慌里慌张,就要回家收拾东西。
但常无忧拦住他:我们要去做些准备。
陈叔等上三日吧。
常无忧告诉他:这事不要宣扬,但可以告诉自己相熟的人,若是有谁也愿意来,都是可以的。
三日后,你们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在镇子中间等我们。
陈叔频频点头,但他有些担心,犹疑着问:大人三日后真的会来?会来,常无忧允诺:我怎会当着阿充、阿朴的面撒谎。
常无忧他们从镇子出去了。
去潜龙山吧。
她说:那里号称十万大山,但其实也就十几座山,只是山脉绵延。
现在他们能力比之前强得多。
我们去里面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若是有的话,我们就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给这些人住。
她看了眼杜荆和侯充:以后我们有事出去时,荆哥和阿充也有伴了。
她劳心劳力,想给他们,还有这些受着苦、想挣脱的凡人一个家。
曲肃点头:好。
侯朴非常高兴,嘴里念叨着:我现在筑基,也能帮上忙。
侯充说:我和荆哥也能做事。
他们齐心合力,誓要打造出一方净土。
此行目标,是潜龙山。
还差何染霜。
侯朴带着他哥和杜荆,等在镇子外,曲肃御剑带着常无忧,去找何染霜了。
他们只听染霜说过,她的父母亲由邻居收了尸,葬在余上镇外。
到了余上镇外,曲肃和常无忧落了地,在附近寻找。
此时,天色已晚。
夕阳的余晖,给天地之间镀了一层惨淡的颜色。
镇外无人,他们两个向前走了一段。
曲肃停下来,小声告诉常无忧:她就在前面。
曲肃不想扰了师妹。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点,等看到何染霜身影后,他们就停了脚步。
她跪在一处小小的坟茔前,低着头。
野草丛生,风吹过,一片萧素,何染霜在其中,仿若一缕孤魂。
她这样跪了多久了?常无忧有些心疼她。
一会儿,何染霜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很小:对不起,爹。
何染霜哭音很重:对不起爹,临去前爹看到女儿受辱。
爹,我把他们都杀了。
染霜现在干净了啊,爹。
但她伸出手去,终究还是没触到墓碑上。
娘……她叫了一声,茫然无措,手怯怯,生怕自己弄脏了父母的坟。
常无忧看着她,心里生出酸涩来。
他们守了何染霜一会儿,但她看起来痛苦又消沉,常无忧不想让她这样太久。
过了会儿,常无忧开了口,装出一副刚过来的样子。
染霜,常无忧脸上挂上笑意,向她摆手:染霜,该回去啦!何染霜慌乱擦了一把脸,应声:来了。
她匆匆又给爹娘的墓磕了头,然后起身走来。
常无忧已经明白了何染霜一直介怀的是什么。
但染霜,刚开始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强权压来的时候,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能活下来,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很棒了。
常无忧心里默默想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就先说别的。
常无忧和她讲起以后的计划来。
我们今晚就去山里,找一找,看里面有没有合适的地盘。
你们三个,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给普通百姓住。
我们也可以在附近安家。
何染霜点头:好。
她非常愿意做这些事情,感觉自己活着有些价值。
何染霜现在心里平静了一些。
无忧刚开始怕扰了她生活,宁愿离开,后来将她拉出水火。
现在,何染霜也想做有些用处的人。
她现在有了些能力,若是能为其他人提供庇护,她非常乐意。
曲肃用了传送符,到了杜荆他们不远处。
三人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常无忧终于开了口。
她觉得,有些事情染霜可能说不出口。
但难言的苦楚,更需要一些安慰。
她的安慰也许没有用,但常无忧还是想让染霜知道,她没有错。
常无忧走在最前面,忽然她说:染霜啊,你是个好姑娘。
有些人是坏的,脑子本就有大病。
那些人就像狗屎一样,四处乱洒。
有些人就是会倒霉一些,好端端走在路上,被狗屎溅在身上。
但这不是过路人的错。
回了家,把狗屎冲洗掉,那就不脏了。
又是干干净净一个人。
若说谁有错,那也是狗屎的错,是那些坏人的错。
和无辜经过的人,断没有一点关系。
何染霜刚刚还在想潜龙山那边的事情,忽然听到常无忧说这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茫茫然看向常无忧背影:啊?常无忧生怕她介意,说完就赶紧往前走了,想给何染霜留个空间。
何染霜看着教主跑开了,自己心里还没搞明白。
曲肃回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他轻声说:她是说,你没错,你也不脏。
你就是干干净净何染霜。
我觉得也是。
曲肃总结了这几句,若无其事一般,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开了。
何染霜站在地原地,脚下一动不动。
她愣愣怔怔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有了表情,脸上缓缓绽出了一点笑意。
笑着笑着,眼睛里却落了泪。
何染霜心中一直牵缠的痛苦和卑怯,终于有些松动了。
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抬不起头,对不起父母。
所以她在父母坟前,欺骗自己和父母说自己干净了,却终究不敢触碰墓碑一下。
但忽然,有人告诉她,她真的没有错。
她给自己缠上的绳索,打上了死结,但那死结被常无忧轻轻解开了。
也许还有些绳索在身上,但日久天长,何染霜也能给自己挣脱。
教主和师兄,都不曾介意过,她又何必自缚。
何染霜深深舒了口气,身心都比先前轻松了一些。
前面,五人都在等她。
等等我,她笑着提起裙边,往前跑起来:教主可不能把我落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