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
当时常无忧和陈叔说好的是镇子中间的位置见面。
侯朴说过, 镇子中间原是个集市,现在开不起来了,只是一大片空地了。
常无忧计划来计划去, 都觉得十户人家最多了,也就几十人的样子。
等她到了地方, 就有些惊住了。
镇子中间的空地上, 满满的,都是人。
那些人大包小裹, 还有些抱着家里漆黑的大锅。
他们御剑过去的, 从上方看下去,是乌泱泱一片。
何染霜大致估算了一下:得有近两百人了。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想走。
我不是只说让陈叔告诉自己相熟的人吗……她轻声喃喃。
但其实一个镇子不大,大家彼此间都有些交流。
常无忧他们落地后,陈奇观立刻小跑着应了过来。
他满脸的谄媚:大人。
常无忧小声问他:怎么这么多人要走啊?陈奇观有些为难地解释:我只是和自己亲友说了声……还有街坊, 还有我妻子那边的亲戚。
传来传去,整个镇子几乎都知道了。
有些人觉得日子还能忍,不敢去新的地方冒险, 也有些人当即决定了跟陈奇观一起走。
既然他们做了决定,常无忧自然不会阻拦。
那些人眼巴巴地看着常无忧他们, 满是希冀。
曲肃和侯朴挺直了后背,想显得更可靠一些。
何染霜默默站在常无忧身侧。
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期盼。
既然选择背上这份期盼, 那就得对得起。
但丑话说在前面,常无忧不想本是好心, 最后却生出仇恨来。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各位阿叔大姨, 各位哥哥姐姐。
我先把话说清楚, 她一五一十, 绝不美化之后的日子:我们那边什么都没有,一切从头开始。
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保证。
我保证,你们能安心生活,只要我们活一天,就不会有人来欺压你们,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们。
我保证,在新的地方,人人平等!你们的家人、你们的钱财、你们的粮食,就是你们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人去剥夺。
!但那里甚至连房屋都没有,土地也要自己开垦。
常无忧诚诚恳恳,没有半分谎言。
人群里,每双眼睛都在认真地看着她。
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叔大声问:阿充!阿朴!这位大人说得是真的吗?侯充侯朴是他们镇子里出来的孩子,他们信这两个孩子。
侯充想了想。
然后,他认真点了头:是真的。
侯朴也大声说:是真的,若是假的,王叔你抽死我了事。
那个阿叔当即笑起来:那我一定要跟你们走。
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一个不存在压迫的地方和时代。
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想去看看大人说的那个地方。
阿叔说完这些话,便带着他的妻子举起了手:我愿意!紧跟在阿叔后,另外又有人举起了手:我也愿意!有人大声说:大人能叫我们一声大哥大姐,这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荣耀!我愿去!若是能当人,没人愿意当狗。
狗活得再舒服,都没有人的尊严。
不一会儿,人群里全都举起了手。
常无忧的心微微一松。
一群傻瓜……她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血却热了起来。
一群傻瓜,为了个未来,宁愿赌一把,去过艰难的日子。
你又何尝不是傻瓜。
曲肃在她身后轻声说。
不是傻瓜,怎么会想着去顾着这么多人。
她是傻瓜,但他们愿意陪着傻。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她心里高兴,但脸上绷紧:不许对教主不尊。
何染霜和侯朴去画传送阵了。
侯朴刚开始学,其实不太会。
但他为了在镇子里的人面前,显得自己有些能耐,装模作样在地上比比划划。
其实主要还是靠何染霜。
何染霜已经能画下来了。
但完成后,还需要曲肃去检查下,若是没问题了,才能启动阵法。
侯充看了看人群里,忽然问:老阿爷、老阿奶不去吗?陈奇观就在前面,叹了口气:他们说自己老了,没用了,觉得自己去了也是添麻烦。
侯充摇了摇头:怎能这样说。
他去找了常无忧:我想去看看老阿爷和老阿奶。
何染霜阵法画得慢,还得一会儿。
常无忧和侯充说:我和你同去。
他们去了那对老夫妻的破院子。
侯充路上小声告诉常无忧:老夫妻其实曾经有过孩子,老来得子,阿爷阿奶爱得不得了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人也好,就是有些孩子气。
有一日,钱府的人说我们镇上交的钱粮不够,来这里威胁我们。
我们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但阿爷阿奶的孩子,之前没见过修仙的人。
所以,那孩子盯着钱大人身旁的修仙人看。
那修仙之人觉得那孩子不敬,当即打死了。
常无忧默默听了。
多看一眼,就是一条人命,听得她身上发寒。
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间,却是寻常事了。
常无忧问:那老阿爷老阿奶为何不跟我们走?她觉得,这对老夫妻应该是愿意的啊。
侯充轻声答:许是当真觉得自己老了,没什么用处了。
老夫妻两个正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牵着手发呆。
常无忧和侯充两人不再说话,进了院子。
侯充进院后,问:阿爷阿奶不去吗?阿爷耳背,但看懂了侯充的嘴唇动静。
不去!阿爷耳背多年,因为听不见别人的话,自己音量也大。
我们两把老骨头了,还跟去做什么。
阿奶抹了把眼泪:是啊,我们就在这里,不去了。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
老天没给他们留活路。
曾有过的一点光,也失去了。
他们木然地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等着自己或者世道灭亡的一天。
常无忧走近两步,认真问:阿爷,阿奶。
我是教主。
我们不怕麻烦,我们那边日子难过,但大家活得像个人。
我们快要出发了,所以想问您一次。
您是真的有难处不能去,还是怕给我们添麻烦?阿奶眼睛里有了泪。
她怎么可能不想去。
她的儿子,就死在家门口,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她有什么好留恋的。
老人家哆嗦着开口:我怕添麻烦啊……这就够了。
常无忧招呼侯充:把阿朴叫过来吧。
侯充跑过去,把侯朴叫过来。
老夫妻还没反应过来,两兄弟就像土匪一样,冲进了老夫妻的房里,翻箱倒柜,给阿爷阿奶收拾出了几个包裹来。
侯朴搞不清,从屋里伸出头来问:阿奶,这个柜子要不要?阿奶慌张起来:我们俩老胳膊老腿,去了给你们添麻烦啊。
常无忧装模作样:我们是土匪,现在要绑架你们了。
阿爷阿奶不想走,也得走了。
阿奶瞅着她,终于笑了出来。
我们是真的怕给你们添麻烦……但这么说着,阿爷阿奶也去了屋子里,收拾出来好些东西。
老人家东西不算多,这些年日子不好过,没攒下来什么来。
常无忧想到后山那边只有十栋空木屋,阿爷阿奶身体弱,她让侯朴一定把阿爷阿奶所有的被褥都带上。
若是床不重的话,她也想带着。
可是当真不好带,只能放弃了。
侯充侯朴拉着阿爷阿奶家的小车,推着一车行李,阿爷阿奶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小包,满脸的笑。
他们到了镇子中人群里。
看到阿爷阿奶过来,有人叫他们。
阿奶满脸的笑:我们年纪大了,不愿意来呢……但一边说,她和阿爷笑容越大,看不出一点不乐意的模样。
人群里有人笑话他们:是是,我们看出来了,您老啊,不愿意呢。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把阿爷阿奶的行李接过去,让两位老人家坐在里面的行李上。
何染霜已经画好了,曲肃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
大家全都站在了传送阵里,淡淡的光亮起来。
阵法里的百姓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惊异地盯着光圈,不舍得闭眼。
但阵法的光越来越亮,百姓们终于忍不住闭了眼。
再次睁开时,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空地上。
抬头,是巍峨高山和如絮白云。
脚下,是肥沃的土壤。
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边还有几栋整齐的房子。
百姓们愣愣怔怔看着,忽然就欢呼起来。
常无忧不明白大家在欢呼什么。
她觉得这里是真的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陈奇观走过来,小声解释:我生怕和他们说太好了,他们来了之后会埋怨。
都是好人,但好人也得有好做法。
陈奇观开过铺子,很懂人性。
所以我和他们说这里特别特别贫瘠……先把心里预期放低,那么不管好坏就都容易接受了。
我还和那些不来的人说了,让他们别往外说这事,不然惹了两边门派,他们担不起。
陈奇观这人不错,事办的利落。
常无忧当即和他说:陈叔,那后山这里的事,先劳烦您来管一管吧。
我这儿有粮食、有银钱,什么都够,后山若是有需要的,您就告诉我。
陈奇观又想跪下了。
常无忧拉住他:不是说了吗,我们这里,不兴跪了。
陈奇观觉得,这日子当真太好了。
大人说刚开始会苦,可他觉得,哪里会苦呢?粮食都够,土地也肥沃。
只是房子不够罢了,但建房的木材,就在不远处,他们还能要求什么?等到第一茬庄稼长出来,收获了之后,他们的家就彻底安下了。
常无忧最后叮嘱了他几句:陈叔,有些事我先说好。
大家命一样重,在这里不分尊卑。
房子不够,先顾着老幼。
陈奇观点头:我知道。
他斗志满满,当即跑过去,指挥着大家放置好了行李。
然后将房子分好,让老幼先住进去。
之后,他们在一起商量了分工。
有些人去建房,有些人去播撒种子粮。
一派热闹样子。
曲肃走过来:临走时,我看见镇子里还有人偷偷默默看我们这边。
镇子里还有很多人没走。
没走,就说明他们觉得日子还能过。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常无忧坦率说:陈叔他们求到我们头上了,我们有余力,自然要帮着他们。
但我们也不是那么有余力,我们不可能让剩下的人随时愿意来就来。
要是随时可以来,已经来的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这里珍贵。
机会就这一次,来的人,他们就会负责。
没来的人,就要活好自己的日子了。
常无忧也想让每个人都快活。
但她现在做不到,那就只顾好自己在意的人吧。
曲肃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再想其他的事情和人,开始仔细为自己人谋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