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肃迎着风, 头发和衣袖被吹起来。
模样平静又温润。
他没有看常无忧,但常无忧执着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曲肃才应了声:是。
常无忧有些担忧。
其实, 在道德门那一晚,常无忧就有了察觉。
那时, 曲肃眼睛发红, 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今天,曲肃回来时, 眼角也有些红。
何染霜他们没看出来什么不同, 但常无忧和他相处太久了,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曲肃一点不同寻常的亢奋。
怎么回事?曲肃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状况说给常无忧听。
有些疼,他微微皱眉:境界越高,灵气就越充裕。
但我灵脉数量少, 那些灵气让灵脉很疼。
曲肃平静地说着自己的疼。
上次在道德门,我用了全力,灵气在身体里飞速旋转, 刺痛了我的头,扰乱了我的心神。
所以, 他失了神智,一心想宣泄自己心中积蓄的情绪。
常无忧凝神思考。
确实, 修魔的人进益极快,但身体会有损, 神智也错乱。
但曲肃出现异常太早了。
难不成,就是他灵脉不足的缘故?是不是他机缘巧合, 能修行了, 但对身体的损害实在太大?她知道曲肃不喜欢说自己的痛苦, 若他承认了疼,那大抵是非常疼了。
常无忧凝神,努力思索着,想找到一个好办法解决曲肃的问题,就算不能彻底解决,她也想让曲肃好过一些,不要那么难受了。
但曲肃非常平静,他声音温和,完全没当成一桩大事:不算严重,你一叫我,我就清醒了,自己也能熬过来。
我还能活很久。
他盘算着:我吸了很多功力,进展迅速,现在已经快要实丹了,应该能活到元婴中后期。
能给你报仇。
他终于将目光投向常无忧:你捡了我,我不能让你吃亏。
说这话时,曲肃脸上带了笑。
但他这一句,却让常无忧险些落下泪来。
她转了身,不看曲肃,但心中思绪纷乱。
其实,刚开始常无忧目的明确。
找一些走投无路的人,给他们修行的机会,让他们报仇,然后让这些人为她报仇。
说到底,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但现在,她想了想,如果曲肃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能不能接受?如果何染霜和侯朴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能不能接受?如果今后,还有些受过罪,又将性命托付给她的人,死在了面前,她能不能接受?她的手紧紧握住。
常无忧反复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她一想以后可能出现的场景,心中就涌现了无限的惶恐。
片刻后,她颓然放下手,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曲肃降落在山顶,带着她往院子里走。
常无忧没说话,默默走在他身后。
曲肃看出来她的不对劲,转了身:怎么了?常无忧现在还没想到办法,蔫蔫巴巴没说话。
曲肃走到她身边,想转移下她的注意力,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曲肃搜肠刮肚,想找些别的来说,他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现了一些变化:呦,无忧,你长高了!她的思绪被曲肃拉开,转移了思绪:真的吗?曲肃站在她面前比划着:你之前就比我的腰高一点,现在已经到了我胸膛了。
常无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捏了捏自己的手,好像确实有些变化?她之前总觉得自己孩子样,当个教主不怎么威严。
现在开始生长了,是好事。
她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问:脸呢?我像个大人了吗?曲肃认真看了看:那倒还没。
他学着常无忧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脸:你这儿,还有些软肉,不像大人。
他们两个正在手指着脸的时候,侯朴听到了声音,兴冲冲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教主……侯朴话音未落,看到了教主和师兄的动作。
两个人看起来有些童稚,又有点脑子没怎么长好的样子。
他住了嘴,觉得尴尬:师兄……玩游戏呢……呵呵……挺好……他说着话,就往院子里退。
曲肃收回手指,稳重地站住,他清了清嗓子:师弟有何事?侯朴乖乖指了指师兄手上的戒指:师兄,里面有湖石,我想拿出来。
他们进了院子,何染霜正弯腰种种子。
她买了些做染料的植物种子,想种在院子里。
曲肃用剑气,在地上划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坑。
然后,侯朴吭呲吭呲把里面的土清理出来。
侯朴又去山上找了石头,砸成大小合适的块,待会用在土坑里。
他们三个精精神神,但常无忧是凡人,身体不如他们。
她困了,进了屋子睡会。
趁着曲肃忙碌,侯朴偷闲鬼鬼祟祟找了何染霜。
师姐,师姐。
他声音极小:我觉得师兄有病。
他比划了一个手指戳脸的动作:今日,我看到师兄这样了!侯朴一张憨厚的黑脸,把卖萌的动作做得非常狰狞。
何染霜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她缓过来,也忍不住分享:我那次见师兄在骂人,骂得……精彩绝伦。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心中生出一种师兄不可捉摸的念头。
曲肃走过来了,他们两个当即做出忙碌的样子,生怕被发现什么。
曲肃觉得师妹师弟不怎么对劲,总是偷瞄他,但无忧在睡觉,他怕吵了她,所以不想管。
常无忧睡时,清云派里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几队出门历练的弟子被紧急召回。
他们站在大厅中满脸惶恐。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弟子咽了咽口水:树林里忽然起雾了。
领队的师兄想用剑气将雾拨开,但没有用。
我们看不清彼此,等雾消散的时候,师弟就不见了……掌门握着椅子的手柄,严肃地听着。
另一队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忽然有个黑影袭来。
长老没有防备,身后受了一击。
我们发现之后,立刻动起来。
但那人能和长老一战,我们不敢近前。
没多时,那人就压制住了长老,还带走了师兄。
掌门完全搞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清云派不算出名,但人数众多,很有些体面。
怎么会平白招了事故?更何况,那人能带走金丹期的长老,境界一定不低。
幸好自己的儿子没有受伤。
他想不到是为了什么,继续问:最近可有何事发生?一个弟子想了想:没什么事啊,长老最近又娶了两房小妾。
小妾自然是强纳的,毕竟前面有几个小妾死掉了,新来的也不一定活得了多久。
当然了,他们还收了从衙门得来的粮食和银钱。
但这都是小事,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可提的。
掌门越来越想不明白,只是庆幸自己的小儿子没有受伤。
他端坐椅上,郑重开口:我们清云派一向广结善缘,从不做违背良心之事。
不知是哪件事得罪了其他门派的仙友,以后小心行事,好好查探。
等发现了端倪,我会再做主张。
厅中弟子应是。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想过。
这只是多年前一个被逼死的姑娘的凡人兄长,带人来寻仇了而已。
他们造下孽太多,所有人都忘记了,曾有个自尽的小小仙侍。
常无忧睡了没多久,就醒了。
白日里,她睡不了太久,白天睡多了,晚上就难入眠。
这一会儿的休息,便让她精神了起来。
脑子一清醒,她就想起了杜荆那边。
囡囡呢?她问:难不成就跟荆哥和阿充一起吗?侯充天天带着杜荆研究东西,囡囡怎么办?曲肃和侯朴还在忙那个大土坑。
常无忧叫了何染霜,御剑带她去了后山。
她一下去,就在大河边看到了杜荆和侯充。
两个人站在河边喋喋不休,常无忧走近,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里位置好拦鱼……这是在说捕鱼?常无忧走过去问:在说什么呢?杜荆回头:说养鱼呢。
侯充指着这一块说:我们觉得这里能引出水来,挖个大坑,做个水塘,可以养鱼种藕。
那不错啊。
常无忧觉得很好:以后养了鸭子和鹅,也能在这里游一游泳。
她手一挥,同意了:你们做个图来,确保不会伤了河堤。
我让阿肃和阿朴来帮忙。
说着这个,她问杜荆:囡囡呢?杜荆一拍脑袋:忘了!囡囡又睡了,他把囡囡放在屋里,就出来了。
杜荆急匆匆想回去。
常无忧拦住他:我去就行她和何染霜往杜荆和侯充住的木屋走去。
还没走几步,常无忧就停住了步子。
河边的浅滩里,一群小孩子在专注地玩泥巴。
其中,就有个矮墩墩的小姑娘,走路晃晃悠悠。
囡囡许是睡醒了无事做,便自己走了出来,和孩子们玩在一起。
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自然没玩过泥巴。
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喜滋滋就跳进了河滩里。
老阿奶和老阿爷看着孩子们,常无忧走来,阿奶立刻挥手:教主!常无忧坐在阿奶身边,阿奶小声问:那孩子怎么回事?阿奶觉得这孩子长得好,许是几位魔修大人的孩子。
可看着不像曲肃大人的,也不像是染霜大人的。
阿朴太黑了,肯定不是。
教主年幼,也不是。
阿奶刚刚问了小姑娘是谁。
囡囡想了想,脆生生答:囡囡!阿奶再问:你的父母呢?囡囡嘴角耷拉下来。
她记得那一夜:爹没了,她小声说:娘也走了。
听起来太可怜了。
但囡囡刚开始难受没一会儿,玩泥巴的其他孩子便唤她了。
小孩子没长性,一群小朋友,很是能玩到一起去。
囡囡看到新朋友唤自己,便将刚才的不开心抛在脑后,又兴冲冲跑去玩了。
阿奶只能等着问常无忧了。
常无忧看阿奶。
阿奶眼睛里有些紧张,似乎还有些欢喜。
常无忧心里一动,猜到了阿奶的心思。
两位老人家不会是想抚养囡囡吧?但常无忧记得,阿爷阿奶唯一的孩子,就死于修仙者之手。
他们怎么会愿意抚养一个作恶多端的修仙者的骨肉?若是欺骗他们,说囡囡是凡人,阿奶阿爷肯定乐意。
但她凭什么欺骗两位老人的诚挚心意?常无忧开了口。
其实,她顿了顿,不敢看阿奶的眼神,生怕老人失望:囡囡是曲肃那边的,和他也有些渊源。
她将囡囡生父生母的故事,讲了一遍。
阿奶认真听着,阿爷也凑过来,紧紧盯着常无忧的唇。
常无忧讲完之后,阿奶低着头沉默了。
但阿爷开了口,他嗓门大,把常无忧惊了一下。
那这孩子现在没人要了啊。
阿爷感叹:老太婆,我们养了吧。
阿奶抬起头来,看了看老头子,竟然也点了头:是了。
他们两个问常无忧:教主,这小姑娘,能不能给我们养?我们年纪大了,有个孩子带一带,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倒也有了盼头。
有个孩子在身边,就觉得自己还想多活好多年,起码看着孩子长大。
老夫妻脸上带着笑,好像真的没有介意。
常无忧看着他们,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养修仙者的孩子,明明自己也吃了那么多苦啊。
阿爷说得很简单:囡囡没有父母了,我们也没有孩子。
他们没有去考虑修仙者的身份。
阿爷阿奶朴素地认为,在区分修仙者和凡人的身份之前,他们首先都是人。
常无忧看着河滩里玩泥巴的孩子们发呆。
阿爷阿奶也看着孩子们。
几个孩子玩在一起,相互捏了泥巴送给对方,毫不吝惜。
他们身上都黑乎乎的,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也看不出谁是谁的孩子。
片刻后,阿奶轻声开了口:她这么一点大的孩子,一岁出头,能懂得什么东西。
她什么错都没有,只错在有那样的一个爹,但她也选不了。
将来长成什么样子,就看大人怎么教了。
归根到底,他们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大,路都走不稳,许是需要个家。
好。
常无忧答应了。
她叹了口气,又看了眼玩泥巴的囡囡,脸上都是脏东西,无忧无虑和孩子们玩得正开心。
别告诉其他人了。
常无忧最后叮嘱一句:阿爷阿奶不介意,但许是有其他人介意。
既然以后被阿爷阿奶收留了,那就是阿爷阿奶的孩子了。
阿爷阿奶的孩子,就是后山的孩子。
后山的孩子们,都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长大。
孩子们玩得身上太脏了,阿爷阿奶去看着孩子们了,常无忧坐在河边,静静看着他们。
她一个人在河边坐了很久,心里流淌着很多东西。
她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大家都能好好生活这,没有修仙者和凡人的尊卑之别,也没有人再去伤害其他人。
她希望,有一日大家都能和阿爷阿奶一样,将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应该好好活着的人。
常无忧在在河边坐了很久,有人路过,但看她一直出神,便没有去扰。
直到太阳西斜,曲肃找了过来。
曲肃坐在常无忧身边,静静看着她:怎么了?常无忧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看那些孩子们。
一群泥猴。
曲肃轻声说他们。
常无忧指了指阿奶脚边最矮的那个:阿爷阿奶想把她养了。
常无忧没说她是谁,但曲肃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与我无关。
他不看那边的孩子:明德和他的手下,杀了我家人,我已经将他们杀死了。
他语气渐渐轻松起来:因果已经结束了,报应也到了。
她与我无关。
常无忧轻轻点了点头。
但曲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边,看到阿奶满脸的笑意,将全身都脏兮兮的囡囡牵在手里。
囡囡糊里糊涂的,就跟着阿爷阿奶走了。
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带着笑,牵着一个小冬瓜,有些像是一家人了。
曲肃微微露出一点笑,但又绷住了脸:但你知道的,我以后也不会喜欢她。
常无忧扭头柔声哄他:你不必去喜欢她。
夕阳下,三个人在背后投下了高高低低的影子。
囡囡今天玩得有些累了,但两只手被人温柔地拉住,她觉得很舒服,笑嘻嘻地看了看身边温和的老人。
她太小,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父母。
但又有了新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