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散尽, 曲肃和何染霜都摆好防御的姿势。
那边有人,他们能感应到。
并且,那人很强。
但到底多强?曲肃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自己现在还触及不到的境界。
对面那人, 如果要将自己和染霜杀死, 大概只用一击。
常无忧察觉到了现在气氛的凝固,她屏住呼吸, 挡在子吉身前。
前方终于有了声音, 草地上沙沙的脚步声走近。
一个人影出现。
曲肃的何染霜全身都盈满灵气,然后……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瘦削的青衫书生。
青衫书生面容和善,但眼中是常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积雪掩埋的群山上空,飞过一只黑色的寂寥鸟儿。
他平静走过来, 曲肃却发现,自己周身凝滞,根本没办法对他发起攻击。
青衫书生走到了何染霜身前, 有礼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怎么练的这门功法?何染霜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常无忧。
青衫书生跟着她的视线, 看向常无忧。
他眉毛微微挑起,有些惊讶这个凡人才是做主的那个。
他没有继续对着常无忧发问, 而是看了一眼曲肃和地上的子吉,眉毛挑得越发厉害了。
魔修……他轻声说, 语气复杂,听不出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他终于问常无忧:你们是谁?这次发问, 他语气严肃了很多。
常无忧定了定心神, 她根据曲肃和何染霜的样子, 已经看出来了,这人他们打不过。
她稳住,开了口:我们是魔修。
这人既然能看出来,常无忧就不瞒他了。
她介绍自己:我是魔教教主。
青衫书生定定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
来吧,青衫书生转了身:跟我进来。
书生一挥手,他们眼前便不一样了,原是一片树林,现在却成了竹林,前方就有个小院。
曲肃将子吉抱起来,何染霜跟在常无忧身后,紧紧拉住常无忧的手。
常无忧感受到曲肃和和染霜的紧张。
她轻轻拍了拍他们两个的手背,示意他们放松。
他们跟着书生进了院子。
我这里,已经百余年没人来。
书生这么说着,在旁边的小房间里端了茶壶来。
确实,青衫书生对他们没有恶意。
曲肃和何染霜终于卸了心神,坐在竹椅上。
常无忧看着他,觉得脑中有万千个问题想问。
但她开口时,却问了最紧要的一个:前辈,您能救我们门里的孩子吗?书生看向子吉,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能救。
没待常无忧再说别的请求他,他就轻轻抬手,对着子吉遥遥一点。
一直在渗血的子吉,立刻便止住了血,呼吸都平稳起来。
常无忧大喜:多谢前辈。
青衫书生平静道:确实该谢。
这孩子,控制不住灵气。
你们几个里,最厉害的,也只是金丹。
到了元婴,许是能帮那孩子。
听青衫书生的语气,似乎对金丹和元婴,都不是很看得起。
常无忧的心砰砰跳起来,难道……这是个化神?她忽然想到,现如今,修仙界的化神,只有楚山派的掌门度洵一个。
难不成,这就是度洵?常无忧不敢贸然开口,只问:敢问前辈尊号?青衫书生摇头:不可名。
不可名,是何名?若是度洵,为何要救他们?常无忧又觉得不像是度洵,毕竟这书生对魔教没什么抵触。
书生看起来脾气很好,常无忧壮着胆子继续问:敢问前辈是否是楚山派的掌门?书生面上复杂,但摇了头:不是。
那既然不是度洵,还是个化神期的尊者的话,岂不是意味着,现在的修行界,有两个化神?但这人为什么没有一点名声?世间总是说现在只有度洵一个化神,那这是谁?为什么不公开?短时间里,常无忧心中生出无数问题,但这些问题连在一起时,她忽然有些悟了。
不愿见人,一见他们是魔修便愿意帮忙,又说他这里百余年无人前来。
百余年前,就是仙魔之战。
这……是个魔修吧!常无忧目光发着光一般看着他。
书生话不多,自顾自喝茶。
常无忧没再询问他,而是说起他们的经历来。
我们在潜龙山的洞府,见到了魔修的前辈,他的本子上画着到这里的路线图。
说到这里,书生不再沉默,转头问:他怎么样?一切可好?他能怎样,一具活尸,能怎样?但书生恍若在问一个活人一般。
书生问得认真,常无忧就顺着他,答得认真:他很好,喜欢在洞府里看书。
只是,之前有些误会,我们和前辈打了一架,许是让前辈受了些伤。
书生笑起来,沉默片刻,又摆摆手:他都死了,受伤就受伤吧。
这话说的,明知道他都死了,还问他怎样。
现在聊天气氛很好,曲肃就插了嘴:前辈可是他的师父?书生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说说他的故事吧。
我曾有段日子,住在潜龙山中。
那时候,我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非常苦闷。
然后,他找了来。
他是个腐儒,书生笑起来:非常迂腐。
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迂腐之人。
一个很笨的儒生,笨到天天背书,却写不好经注,多年考试,都没能考上。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潜龙山有人修行,于是前来找我。
我很烦,但他非常坚持,天天都在我洞府门口等我。
那时候潜龙山其实附近还有一些人,不算太荒僻。
但我住的离人都远,他便天天骑牛前来,守在我洞府门口。
我不胜其烦,终于见了他,问他到底有何事。
他告诉我,他想修行。
我问他为何。
说到这里时,青衫书生笑起来,常无忧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欢喜的意思。
他说,青衫书生忽然顿住,问常无忧:你猜他说什么?书生的表情饶有兴致,常无忧忽然想到了之前看得小记上的几句话,脑中有了不可置信的猜测。
难道,她惊讶询问:难道是为了科举?青衫书生朗声笑起来:是了。
他说自己考了好多年,都不曾考上,估摸还要考很多年。
他怕自己生了白发,老了,就不许进考场了。
所以他想修行,因为修行就不会老了。
常无忧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洞府里那活尸许是有些憨,但没想到憨到这种样子。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也最没意思的人。
书生叹道。
这话,常无忧立刻接上了:我也觉得。
但书生自己这么说了,却不想听别人这么多,于是,他瞪了一眼常无忧:他也是你们前辈,不许这么说他。
常无忧立刻乖巧伸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认错态度极好:是晚辈的错。
她样子乖,又会说话,长得也不错,让人喜欢。
青衫书生带着笑看了她几眼,没察觉到,她已经悄悄定下了自己晚辈的身份,把关系拉近了。
我允了他跟我修行。
那时候我日子无趣,虽然他也是个无趣的人,但两个人,也算有点意思了。
他跟着我,还总是心心念念他的科举考试,想当官出人头地。
但他筑基之后,心态变了,终于不再提凡间科举的事情。
青衫书生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回想很多年前的故事。
他想认我做师父。
我却不想收他,因为他真的很笨,修行总是修不明白。
而我那时,受了人生中的大变。
许是常无忧给他营造出来的气氛太好,青衫书生竟然也愿意说自己的事了。
我被掌门从门派里赶出来,说死生不复相见,相见便是仇人。
仙修不认我,魔修也不喜欢我。
我卡在中间,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常无忧默默听着,确实,她见过很多仙修魔修的小记,里面就都会提到自己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到他。
他应该……很寂寞吧……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听起来,常无忧竟也感受到了那时青衫书生的痛苦。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可名。
常无忧插嘴:前辈为何……从门派离开?青衫书生又瞪了她一眼:现在说别的呢。
常无忧作势又要拍自己一下,但书生阻拦了她:算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竟然有些喜欢起了这个凡人小姑娘。
不卑不亢,讨人喜欢,并且凡人之躯,竟敢建起了一个魔教。
他继续说起来那个腐儒。
我日子无趣,他虽然话也不多,但总归感觉有个人陪了。
但我不想认他做徒弟。
我毕竟是修仙门派出来的,而他……是个魔修。
常无忧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仙修,教出来一个魔修。
但他总是叫我师父,我打过,也骂过,可他从来不改。
我只能忍了,告诉他,出门就不许说了。
后来因为有些事情,我便离开了,洞府给了他。
我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回去了。
这是真的,潜龙山本就是我暂时待一待的地方而已。
他境界不高,功力不强。
那时候魔修、仙修都多,他出去也不安全,留在那里就好。
只是我没想到,我走后没多久,便是仙修大战。
青衫书生看着天发呆,嘴唇微微抿起来:其实没人去潜龙山的,他本可以好好活着,苟且偷生。
但是,书生声音有些涩意:他听说了外面打起来了,他担心我,所以跑出来找我了。
其实我身份尴尬,仙修魔修都不喜欢我,但也不愿意主动找我。
他那么傻,就是担心我会出事,所以出了门。
他那么弱,又没打过架,什么都不会,还没出门多久,就被杀了。
常无忧知道了,洞府里那个魔修是怎么死的。
然后呢?常无忧轻声问。
他有一点灵气在我这儿,灵气没了,我寻过去,看见他睁着眼睛躺在地上。
我把那些仙修杀了。
他语气平平。
我把他带回洞府里,将他练成了活尸,我把自己功力给了他,然后我入了魔。
常无忧听着,他语气平静,她却听出了一些欲泣的悲意。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潜龙山,但我没能留住他的一魂一魄。
呆得越久,我越觉得,那不是他了。
所以我走了,这百余年里,我再没见过他,没见过,便可以觉得他还活着。
青衫书生转了头,认真对常无忧说:谢谢你。
谢谢你刚刚告诉我,说他现在一切都好,说他还是喜欢看书。
谢谢你帮我编造他还活着的假象。
我一直不认我是他师父。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确实不是我徒弟。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