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开了口:我不愿让修仙门派从我这里得利。
她说得坦然, 曲肃站在她身后,给了她说实话的底气。
说完这句,她就要起身离开。
楼会长也起身, 无声看着她的背影。
常无忧走到正厅门口,心中实在好奇, 她想停下来, 转身问问他,这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她还没停下步子, 身后就有了声音。
敢问, 你有何底气说这话?楼会长开了口。
常无忧转身,注视着他。
她看不懂楼会长的眼神,很复杂,惊讶里参杂了一丝模糊的期待。
一老一小,隔着些距离, 互相望着对面自己看不懂的人。
忽然,正厅的内间有了声音:父亲,可是需要我来纪录货物?伴随着声音, 走来一个穿灰衣的女子,左脸赫然一道伤疤, 不施粉黛,颇为朴素。
楼会长厉声呵斥:回去!那女子刚走出来, 就被父亲呵斥,但她面色不变, 当即转身回了内室。
厅中气氛有些焦灼,楼会长目不转睛盯着常无忧, 脚下坚定, 但心跳都快了很多。
他隐约感受到, 面前的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常无忧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她不讨厌楼会长,他看起来温和,像自己的父亲。
曲肃说过,这府里没有一个修行者。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阿肃。
曲肃从她身后站出来,手中握剑,周围萦起灵气,灵气波动,凡人看不见,但这股灵气直冲楼会长面颊,将他的鬓发吹起,他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常无忧平静开口:这就是我的底气。
楼会长恍然,明白了。
常无忧问他:你到底在城里做了什么?楼会长沉吟片刻,终于伸出手来:两位请坐。
这次不是作为做生意的交流,而是两方的交底。
在我说之前,敢问贵客能不能说下自己的身份?楼会长有些歉意:实在是有些话不太好讲。
常无忧点头:我们比归云山庄厉害,我们不喜欢修仙之人。
这些信息就够了,什么有用的都没透露,但立场和实力明明白白。
楼会长终于开口了:不怕贵客嫌弃,我确实害怕。
毕竟,百余年来,也从没有过贵客这样的人物。
我们楼家,很久之前就在献城了,祖辈做生意起家,我们一直延续下来,勉强算是献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但不远处有个归云山,山上有个归云山庄。
听闻,在我曾曾曾祖父那时候,归云山庄很少涉世,偶然下山也算是有礼。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多久。
在我小时候,从没见过归云山庄和凡人好好相处的场面。
我小时候,还是爷爷当家。
但我有记忆的时候,那时候,归云山庄已经骑在了凡人头上。
楼会长声音很轻,非常谨慎,又有些惊慌的样子。
常无忧安慰他:我们这儿说话,没人听得到。
曲肃已经张起了一张罩,不会有人查探到。
楼会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放松了心神,眼神越过常无忧的肩头,恍惚又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啊,归云山庄的庄主一心修行,不管事。
他手下的人,若是修行无进益,有时候就会来城中寻乐。
听爷爷说,刚开始只是不付钱,后来酒醉后,开始随意殴打店主和无辜路人。
再后来,便是欺辱良家,横行霸道。
常无忧安静听着,恍若又看到了另一个梓城,那个道德门不也是这样,一步步成了凡人的灾殃。
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很多城里的百姓都是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她舅舅山下的镇子,百姓当时应该也是一样的活法。
常无忧心中想着,又想到了献城现在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
曲肃开了口:但献城现在并不是你说的样子。
楼会长笑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得。
对,它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
我的曾曾祖父那一辈,被欺压,曾祖父那一辈也被欺压,他们看惯了凡人的命不算命。
但我的爷爷,觉得人不该这么活。
说到他的爷爷时,楼会长语气恭敬,很明显对爷爷充满了尊崇。
我的爷爷开始努力,他想让献城的百姓起码不会每天都担心自己随时死于非命。
我爷爷去世时,将这个遗嘱留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又留给了我。
让献城百姓好好活下去,是爷爷留下的家训。
历经了三代人,我们献城的百姓起码能好好活着了。
楼会长话说得平淡,但言语中都是掩不住的骄傲。
曲肃不太理解,问他:你们做了什么?常无忧已经不需要再问,她已经明白。
但她愿意听楼会长亲口说一说。
我们其实做的不多,他轻声说:我们只是,将他们供起来罢了。
怎么供?常无忧已经明白了。
她见过了,在献城每个店、每个人的家里,都挂着赞颂归云山庄的字幅,以自愿的名义,将货物的利润让给归云山庄,甚至,楼家还做到了让献城的百姓每人都能背熟赞颂的文章。
这些东西,其实联想起来,就很明白,似乎也很简单。
但常无忧默默想着,楼家确实伟大。
他们花了三代的时间,终于将一个生杀予夺的恶霸王,潜移默化成了与凡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的近邻。
似乎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困难,但那么多城,那么多人,也只有一个楼家做成了。
三代人,他们将此作为家训,终于做成了这件大事。
不止我的爷爷,父亲和我,还有很多人也做了很多。
献城人背诵的文稿,是我奶奶和妻子写的。
我的长子,现在归云山庄里修行。
他不是为了成仙去的,他是为了献城。
等他能在归云山庄有些分量后,献城就更加稳妥。
我的女儿计算着货物的利润分配,保证让百姓生活无虞,又让归云山庄满意。
楼会长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是给了他们五成,其实没有那么多。
他家总归是商人,最是会做假账。
楼会长和女儿殚精竭虑,做出了一份好看的账本,其实将大部分利润都留给了城中百姓。
还有衙门,每当归云山庄的长老生辰,都会在城里组织起来庆贺一番。
庆贺的时候,其实更像是一场集市,大家热热闹闹的,也不算太麻烦。
楼会长说起来他们做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像是在讨好。
也确实在讨好,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讨好,而是为了整座城。
常无忧将自己放在他的角度,想着他们是怎么完成这样的大事。
明明实力上有那么大的差距,但楼家人硬生生为百姓掘出了生机。
不容易……她喃喃说。
最不容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楼会长不再多说过去,而是说起了现在:归云山庄已经被我们奉在了神坛上。
我们与他们而言,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他们的信众。
不管是佛,还是魔,面对自己的信众,总归有些怜爱。
归云山庄能够随意杀戮凡人,能够随意掠夺一个凡人的心爱之物,但他们面对虔诚的信众时,若不费事,他们宁愿多维持一点自己虚伪的高尚。
更何况,归云山庄有楼家。
楼家将他们伺候得很好。
面子、里子都有了。
信仰和利益,归云山庄都有了,何必再生是非?我们全家给归云山庄当狗,楼会长说了这句,然后笑起来:但大家总归比之前活得好了。
他这句,说得常无忧心酸。
她觉得为了修仙门派做事的凡人,大多类犬。
楼家收取百姓的利润,教给百姓颂词,做的是犬事,但心是佛心。
常无忧从楼家出来后,心情一直有些复杂。
她带着曲肃回了客栈里,再次路过厅中时,掌柜的正在柜台后站着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常无忧也对着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的视线从掌柜的脸上划过,定在了那一幅字上:归云山庄,承天之庇。
初时,常无忧看这幅字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心情平和。
回了房中,她静坐了片刻,过了会儿,她叫了曲肃:阿肃,我想问问其他人。
楼会长有自己的说法,她想看看其他百姓是怎么说的。
曲肃将店小二叫了来。
小二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敢说。
常无忧冷了脸:是不是楼家逼迫你们的?店小二慌张地抬头看她,觉得这两个客官虽然给钱大方,但问的问题实在让人害怕。
店小二转身就想跑,但曲肃已经在房中施了符咒,根本无法离开。
店小二伸出手,却根本触不到门,瞬时间,他明白,自己许是遇到大人物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瑟瑟,但仍然不敢说话。
看他这样,常无忧有些不忍,但她还是想知道,事实是不是和楼会长说的一样。
她摆出一副恶行恶相的样子:看样子,就是楼家逼迫你们的。
我最是看不惯欺压凡人的人,现在就去把楼家人杀了!她转身就要走,曲肃拿着剑配合她,果真要杀楼会长全家的样子,店小二更加害怕,跪在地上磕头:不是楼家的错!楼家不曾欺压我们,他们帮了我们很多。
他吓得哭了出来:我爹年轻时和另一些人,曾犯了些错,被归云山庄的人抓住,要吊死。
是楼会长,还有他现在已故的父亲,去了归云山庄里。
楼会长没说他们做了什么,但我爹和那些人都回来了。
虽然我爹被切了根手指,但我爹没有死。
不止我爹,楼家还救过城里不少人。
楼家让我们挂条幅,背颂词,我们并不喜欢,但都知道这样才能保命!楼家大小姐教我们做假账,账上一份钱,自己拿到手的又是另一份钱。
我们愿意的,不是被逼迫的!小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害怕因为自己说不清楚,真的给楼家招致祸患。
也担心若是楼家没了,日子会变成和一样的难过。
我爹说,他年轻时,日子不如我现在。
但我爷爷说,他那时候的日子更难过。
我们现在好好活着,日子安稳,也有钱赚。
只是听楼家和衙门的吩咐,做个样子出来就好。
小二拼命求情: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们凡人,没有一点办法。
楼家带着我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没有一点错啊。
但我们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和楼家亲近,生怕给我们、给他们招致了祸患。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曲肃知道她已经没有要问的了,于是将小二扶起来,给他手里塞了不少银子,又安慰他没事了。
小二恍恍惚惚拿了银子往外走哦,临出门时,又有些怕,于是回头小声又说:楼家对献城有恩……常无忧看明白了。
楼家带着整座城的百姓,心照不宣地给归云山庄编制了一个谎言,制造了一副假象。
实力差距如此之大,一个金丹修者不费什么力就能毁了凡人几万人的城市,这么大的实力差距,凡人又能怎么做?身在泥泞,每个人都艰难。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逆来顺受,也有人在为自己、为其他可怜人努力,挣出一条生路来。
强有强的法子,弱有弱的法子。
虽然还是身处下位,但能做到这样,常无忧也佩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