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常无忧和曲肃又去了楼家。
门房得了楼会长的知会,看他们来了,直接将门打开, 将他们两个迎进去。
彼此算是都了解了对方的立场,于是, 他们三个坐在茶室里, 安静喝茶交谈。
生意能做,常无忧同意了:我们确实需要卖货, 但总得让我们、让献城百姓挣到钱。
她让了一步。
楼会长点了点头:没问题的。
既然知道了常无忧的立场, 楼会长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尽量让利给百姓。
谈妥了生意,他们又说起了别的。
楼会长一家人撑了很多年,一腔孤勇,踽踽半生。
现在他想和这个立场相似的姑娘说说话。
其实, 献城已经比其他地方好多了。
楼会长轻声说。
常无忧点了点头:确实。
其实我曾祖父,并不是很好的人。
楼会长饮了口茶:爷爷说,曾祖父一心挣钱, 善于利用一切。
曾祖父和衙门处得极好,也费劲了心思讨好归云山庄, 终于能在归云山庄面前有些面子。
但曾祖父,只是利用了这些体面, 来做生意。
曾祖父算是不上恶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纯粹的商人。
曾祖父不管任何人, 一心挣钱,原来我们楼家只是普通的有钱人家, 但曾祖父努力钻营, 利用归云山庄和衙门, 硬是将我们楼家变成了献城第一等的人家。
但我爷爷慢慢长大,虽然曾祖父教他商人重利,我爷爷也长在金玉堆里,他却看到了其他百姓的苦楚。
他和曾祖父完全不一样。
常无忧明白,楼会长的爷爷,应该是一个背叛了自己阶级的好人。
楼会长继续说下去:曾祖父在世时,爷爷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只是利用了曾祖父在衙门和归云山庄的人脉和面子,将自己的关系网也搭了起来。
等到曾祖父老了,爷爷便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爷爷已经筹谋了半生,所以做起来还算顺利。
刚开始,爷爷只是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敬畏各位仙长,想知道仙长的诞辰,在城中庆祝一番。
衙门组织了一次,百姓们并不愿意去,但爷爷许诺,谁来就给谁钱。
爷爷给出的钱很多,果然来了不少人。
为了我爷爷的银钱,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笑,也愿意听衙门的安排了。
仙长那日也来看了,看完之后,很是高兴,觉得自己还没成仙,已经有了仙人的场面。
但很多人都厌我曾祖父,于是也厌我的爷爷。
刚开始,是有些难处。
所以我爷爷用钱财动人心。
但慢慢的,场面也就做了起来。
大家都不傻,就算心里不愿意,但有没有好处,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我爷爷又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有些畏惧仙长。
他传话不断,那些仙长久不经人事,又看不起凡人,慢慢便听信了他的,出来不再那么频繁。
就算出来,也是爷爷提前得了消息,早就在城里做了安排。
爷爷两边哄着,终于哄出了个还算安稳的局面。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的父亲接着做起了这些事情。
那时候,有些年轻人憎恶归云山庄,他们年轻,没见过归云山庄霸道的时候,所以胆子大。
竟有年轻人胆敢去了归云山下,言语不干净。
仙长动了气,要将那么人吊死,父亲带着我去了山上。
敢问令尊做了什么?常无忧问。
楼会长摆摆手:为亲者讳,不说了。
常无忧明白,应该很是费劲,卑躬屈膝着讨好。
她能理解,楼会长不愿意说父亲当时的模样,她没再问,只说:令尊不愧天地,不愧百姓。
楼会长听了她这句,忽然眼睛有些红,他端起杯子,趁着喝茶掩了心中酸涩。
这事,父亲做过,楼会长自己也做过,他们从归云山庄那里讨回了很多百姓的性命,但其中苦楚,无人知道。
现在日子越发好了,他长叹:归云山庄已经自觉是神灵一般的人物,轻易不愿下山,生怕降了格调,只偶尔在诞辰时下山看一看。
献城百姓也活得明白,只是口头哄着,再出些钱便能讨个安稳日子,他们也愿意。
只有他们楼家,卡在中间。
你的儿子,曲肃听了一会儿,问了自己一直想着的事情:在归云山庄里?对,楼会长点头:说来也是可惜,我本来打算培养儿子,让儿子和我一样,担起先辈的遗志,只要我们楼家人不绝,就努力让献城安稳一天。
但儿子七八岁时,随我去归云山庄送年礼。
庄主看了眼我儿子,说他有仙缘,便留下了。
我不愿让儿子留下,但不留就显不出来恭敬,我只能跪下道谢,将儿子留在那里了。
自那以后好几年里,我只有在去归云山庄时才能见到儿子。
现在儿子被庄主器重,偶尔能回家了,但次数也不多。
楼会长叹气:说来可笑,为了让归云山庄觉得恭敬,我见了儿子也得下跪,口称仙人。
确实苦楚。
常无忧默默看着他,想想他对着儿子跪下的心情,都觉得难受。
但还好,儿子那时已经懂事,私下里和我说过,他要好好修炼,在山庄里当个大人物,之后便可以让献城百姓和家里都好过。
楼会长轻轻笑起来,儿子的懂事还算让他慰藉。
他们的茶已经快喝没了,一个女子走进来,动作利落端来了新的茶水,给他们重新斟满。
这女子就是上次那个问楼会长是否需要记账的女孩,和上次一样穿灰衣,脸上有疤。
常无忧多看了她几眼,女子已经听父亲说过了,也笑着看她。
这是我的女儿,探月。
楼会长介绍:自从她兄长探阳离了家,便是她来接我的班了。
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名探星,年纪尚小,性子也不稳,还担不得事。
楼探月已经斟完茶走了出去,常无忧仍然盯着她背影。
楼探月脸上的疤痕很是明显,像是火烧的。
常无忧心里有些猜测,斟酌着开口问:楼姑娘颇为清秀,只这疤……楼会长摇头:这疤,就是为了不让人觉得她清秀。
探阳在归云山庄还算是得器重,他有个师兄和他说,若是他妹妹长大了还算好看,便纳了。
他觉得是给我们家赏赐,但我们并不愿意。
他面目有些哀痛,这是一个父亲无能为力的难过:我下不去手,是探月自己做的。
常无忧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敬重这么一家:楼姑娘辛苦了。
这么些年来,楼会长也只遇到了常无忧这一个能说说自家事的,他不隐瞒,说了个痛快。
曲肃在一旁安静听着,他在努力,杜荆和侯朴在努力,楼会长这样的凡人也在努力。
虽然努力的方向并不相同,但都是为了让凡人好过一些。
曲肃心潮澎湃,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小小的浮萍,在风浪中抓紧纤弱的根系,慢慢集合在一起,汇成浊流中一片盎然的绿意。
这一刻,曲肃觉得胸腹中盘旋的灵气更加凝实,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灵气的流动。
他盼着自己能早日元婴,便可以有更大的作用。
楼会长说完了献城和自己家的事情,又问了常无忧。
常无忧想了想,和他说了些自己的故事。
说父母被杀的仇恨,又说了带着那么多人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后山。
楼会长听着,越听眼睛越亮。
那您这边,他顿了顿,有些不敢信:岂不是有偌大的一块天地?常无忧笑起来:倒也没有那么大,只是以后还会更大而已。
楼会长看着她,心中却生出一些从没有过的想法。
这个想法如此大胆,甚至让他有些害怕。
但楼会长一咬牙,道了声歉意:我有些事情需和家人商量,请稍候。
然后,楼会长匆匆去了内院里,常无忧和曲肃在厅中继续饮茶。
说话确实会口渴,常无忧一直在喝茶,这会儿,楼会长不在,她就和曲肃说:这茶水不错。
我们后山能自己做茶吗?曲肃并不知道,若是之前,他会觉得有些难处,但现在他眼睁睁看着后山有了砖窑,能做出陶器瓷器,甚至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出完美无瑕的琉璃。
现在,他觉得什么都有可能。
于是,曲肃点了点头:回去和陈叔说,让他们试试。
他们出来这一趟,常无忧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觉得适合后山做生意,比如卤味,他们传送阵速度快,就算天热也不怕坏。
还有布料,何染霜给后山提供的染料方子很特殊。
她说是祖传的,既然她以后不开染坊了,也不能失传,就给了后山的婶子。
那些布料若是能卖出来也不错。
常无忧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曲肃听,曲肃不用开口,只负责点头。
很多时候,常无忧都不需要他回应,只要他在听就行,她就能把自己的想法梳理清楚。
这是他们两个的默契。
曲肃听她说着话,尽职尽责地点头,确保自己看起来是很认真地听她说话。
同时,他也分心想着事情,传送阵得改良了,防止外人顺着阵法找去他们那里……他们两聊了一会儿,楼会长又匆匆从内院跑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周身都有书卷气,但现在脸上和楼会长一些,有些激动和焦灼。
他们两个到了厅中,楼会长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我的妻子。
还没等常无忧回话,楼会长就迫不及待问:您觉得我们一家有用吗?常无忧一愣:自然有用。
这一家人都很厉害,楼会长善于交际,楼探月继承了父亲做生意的能力,楼夫人通读诗书,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楼会长又说:我们愿意跟你们回你们的地盘,只要你能帮我们做一件事。
商人就是商人,给个好处就会有个条件。
常无忧不待他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皱了眉毛,若是后山能有这么一家人自然是好事,但她刚除了祁连派没多久,已经引起了修仙门派的注意,不敢有大动静……楼会长已经说出口了:我们一家商议过了,若是您能将归云山庄灭掉,献城再无忧患,我们一家便跟你们走!他言辞凿凿,似乎做了颇大牺牲。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楼会长你不老实啊。
你们可不是不想来我们那里。
楼会长一家几代人努力出来的安稳日子看起来平衡,但主动权完全在归云山庄那里,若是有一日,归云山庄又开始为非作歹,楼会长和献城百姓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更何况,楼会长一家何尝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体体面面做人,他们也不愿整日阿谀奉承。
归云山庄没了,才是真正解决问题。
而楼会长一家,在城中地位尴尬,只是普通一户人家,却几乎和衙门一样,又当了修仙门派的传话筒,百姓虽认他们的好,但处身也艰难。
若是归云山庄忽然没了,他们又得花时间来找自己的位置。
更何况,他家还有一个修了仙的儿子,日后这城里怕是容不下。
他们也只能跟着常无忧走了。
这事双赢,常无忧自然不想拒绝,但她还有些犹豫,现在到底能不能做这么招摇的事情,会不会给他们魔教招致祸患?她得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