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圆一刻不曾停歇, 奋力将别人递过来的布袋雷投掷在山上,阻拦想要参与战局的人。
常无忧手中紧紧握住一个小巧的瓷器。
她紧紧盯着天空,随时准备着将小小的瓷器扔在地上砸碎。
这东西碎了, 曲肃他们便会知道到了撤退的时候。
但还没到时候。
曲肃背上受了一击,衣服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的狰狞伤口, 但他面无表情,手下没有慢下一拍。
侯朴的主要任务就是替楼探阳防御, 给楼探阳创造攻击的机会, 现在他看起来是最惨的,满身的伤口。
还有香叶……他们的伤口绞疼了常无忧的心,他们的血寂然落下,滴在他们用心建设的山中,滋润这里的树木。
常无忧眼神专注, 但心中有些悲怆的哀意。
常无忧想到了很久之前,她为什么要创建魔教?是为了给无辜惨死的家人报仇。
后来,收留了染霜和其他人。
也庇护了很多无辜的百姓。
她扪心自问, 自己可曾有过错处?可曾对不起其他人。
但她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错。
她没错, 她的魔教中人也没错,后山的百姓都没错。
他们只是想好好地活一活, 便彷佛是造了多大的罪孽一般,被所有的修仙门派反对。
常无忧努力想象着, 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能堂堂正正走在街上?院中的布袋雷就快用完了, 杜荆现在无事可做, 沉默地站在常无忧身边, 和她一起抬头看混战的天空。
留下来的王婶身边也没了可以投掷的东西,王婶刚刚非常用力,现在没什么力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婶的手臂都在发抖,但脸上都是有些癫狂的笑意:死了也值了……要是能活下来,这事,我可得和女儿好好说说……她娘也是个有用的,她娘可是和修仙狗打过仗的……王婶年轻时,是个很漂亮的女子。
她只是和新婚的丈夫上了趟街,想给父母买些布料,便被修仙门派的人看到。
人是很难阻拦禽兽的,王婶的丈夫被修仙之人打断了腿,也没能阻拦妻子受辱。
现在他行走也不利落,总是一瘸一拐。
之前,一家三口人活得战战兢兢,全靠着王婶给别人浆洗衣服才有口饭吃。
她的丈夫在家烧火做饭,偶尔出去捡拾些别人不要的烂东西补贴家用。
日子难过,世道艰辛,将当年爱笑的漂亮女子磋磨成了看不出往日明丽的手脚粗糙的胖婶子,也将当年的小伙子磋磨成了不敢言语的鬓角发白的中年瘸子。
他们一家人到了后山才活得有个人样了。
她的丈夫在后山吹琉璃,终于有了自己的用处。
他们的女儿终于不用像他们一样,可以活得开心坦荡。
这次王婶自愿留下,她的丈夫没有阻拦,只拉好了女儿,说自己会等她回家。
王婶疯狂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咳,终于将多年里受的委屈和屈辱全部倾泻而出。
其他人也看着王婶笑,有些也没了投掷武器的,便也坐在了王婶身边,看着空中的战斗。
楼探阳的三师兄,累得东倒西歪,手臂发酸,他一屁股躺在了王婶身边,嘴中喃喃:这没什么意思……他心中有些恐慌的不安,在这段日子里,他和自己曾看不起的凡人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
看到了他们的生活和梦想,也听到了他们曾有过的悲惨的过去。
他一直在认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现在终于打破了自己曾经所有的桎梏,否定了之前自己曾憧憬并捍卫的一切。
雷声阵阵,破碎的不只是山中土地,还有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他有些怕,于是他的手轻轻伸出,握住了另一边阿叔的手。
阿叔也紧紧握住了他。
阿叔眼中有些失神,愣愣怔怔看着天空:三儿啊,明天来我家喝鸡汤,我把鸡腿给你……他轻轻嗯了一声,终于不再是归云山庄的三师兄,成了魔教后山的三儿。
王婶他们不再说话,专注看着空中。
他们是凡人,天上的是仙魔的战斗,若是平常,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在绝望中等待自己的命运。
但现在,竟然也能在这样的神仙战斗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们生而为凡人,现在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渺小。
他们站了起来,终于将自己放在了和仙魔一样的位置上。
王婶他们看着天空,紧紧拉着彼此的手,明明嘴角在笑,但眼角却落下泪来。
常无忧无暇管他们的情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之后呢?杜荆站在她身边,轻声问她:之后我们去哪儿?常无忧已经找好了地方:先去另一个荒僻的山里,继续发展力量。
若是被找到了,就接着打,接着逃。
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和修仙人鼎足而立。
杜荆缓缓舒了口气,他们还是需要时间。
日子不好过,过去的日子不好过,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他们在一起,就总能等到那个无忧想要的明天。
不远处有了新的波动,应该是修仙之人的援兵快到了。
曲肃虽然受了伤,但状况还好。
何染霜的防御和攻击都很严密,但对手趁机拿出了灵器,她躲闪不及时,受了这一击,许是骨头伤了,现在动作有些迟缓,攻击频率有些降低了。
楼探阳看起来很稳,但身上也有了伤,其实也撑不了太久。
以弱对强,就算拿出了搏命的意志,但仍然没有胜利的可能。
该准备逃了。
常无忧轻声说。
逃跑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他们一直在逃。
他们从没有错,但他们被围追,被殴打,挣扎在世间。
她寿命短暂,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光明磊落活在世间的一天。
她话刚出口的一瞬间,并没有注意到,一阵清风从她身侧飘过,就像是有一人停驻了许久,终于离开了一般。
很远处的云瘴之境里,前辈从打坐中睁开了眼睛。
师父,他轻声说,觉得有些抱歉:这次的事情,我可能得跪很久了。
房中的无字灵牌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自己对师父的承诺,但他这次并不后悔。
他只是觉得,这世间本就艰难,该有些让人报些希望的东西,来让人觉得,这世间也没那么糟。
他见证了很多的血光和生命的消逝,却没有挽留住。
现在,他看到了一点火光,艰难而倔强地燃烧。
他第一次想做些什么,想轻轻吹一口气,帮助这点火光抵御住对面的冷风。
这世间,冷风太多,这点火光带来的暖意显得尤为珍贵。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即将打碎手中的陶瓷小件的时候,忽然间,她身上的斗篷微微开始发热。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惊异地看着这件衣服。
她所在的山顶上有曲肃布下的护阵,本就不冷,现在这股热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斗篷的热度越来越高,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燥热了,但在她即将无法忍受的时候,热度终于停下了。
本厚重的斗篷,现在却变得轻柔起来,在她身侧微微飘荡,保持了让她觉得舒适的温度。
常无忧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她只是觉得有些茫然,但曲肃能看到。
他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刻在战斗的间隙抽空去看她。
然后,他看到她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磅礴的灵气,以无忧为中心,令人窒息的灵气光芒迅速地蔓延到了天地之间。
常无忧看不到灵气的存在,但她看到了半空中交手的人全都停下。
她只看到修仙之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看到了曲肃脸上有血,但露出了一抹释然而安心的笑意。
常无忧终于感受到一股轻巧而柔软的气息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她恍然有些明白,于是抬起右脚,试探着向空中踏了一步。
她这一步踩在了空气上,那股力量托着她,于是她又向上走了一步。
斗篷遮住她的脸,没人能看清她是谁。
修仙之人只感受到天地中充斥着一股可怖的气息,他们看到了山顶上有一个人凭空走来。
走来的这人身形模糊,身体与天地的界限模糊,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但这个不清晰的身影,每一步都几乎让天地震荡,让日月失去光芒。
修仙之人愣怔之后,便是大惊,他们开始瑟瑟发抖,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君深明明元婴后期却死得无声无息。
他们根本想不到,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另一位化神!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常无忧一步步,走到了比所有人都高的位置,然后终于在半空中停下脚步,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开了口:滚。
这一声,经过身侧灵气的放大,变得磅礴,几乎让人震耳欲聋。
声音辨不清男女,只让人感到一阵腿抖的恐惧。
随她开口的时候,张圆扔下了最后两包布袋雷,触发了最后一片雷阵。
寂静中,轰鸣声响彻天地。
其延目瞪口呆,手中的剑早就握不住,无力地垂在身边。
他敬畏地看着前方的身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战意。
曲肃嘲讽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们凭什么?寂融咬了咬牙,大喊一声:撤!化神虽看似只在元婴之上,但其实和元婴天差地别。
元婴虽然境界高,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人。
而化神,却已经一脚踏入了仙门,与天地相通。
既然化神来了,他们有多少人都没用了。
化神的事,只能让化神去解决,等着度洵掌门出关吧。
修仙之人争先恐后,迅速转身逃离。
其延御剑飞离了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了那几个魔修满身的血,却带着一些让他看不懂的奇怪笑意。
还有看不到脸的那位化神尊者,仍然站立在原地,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