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趴在轿子的窗帘处, 悄悄扒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她刚说过修仙界不像样,就来了个除魔的。
她这嘴,就和开过光一样。
终于来了个她期待的人, 所以她心情挺激动。
但常无忧看向外面,那个自称越缨的女子孤零零的站着, 背后是空荡的树林。
越缨没有援军。
她面对着远远压制着自己的敌人, 却还是坚定地说出自己要除魔。
越缨这个样子,慢慢让常无忧兴奋的心情无端生出一点惆怅来。
曲肃和何染霜对视一眼, 有些搞不明白这女人。
楼探阳却轻轻叹息一声:越缨啊……他声音太轻, 几不可闻。
越缨没有察觉到楼探阳的这声叹息,仍然坚持着起手式,等待对手的动作。
侯朴一直盯着她,这种小对手,自然不必让师兄师姐动手了, 他和探阳就行。
但楼探阳觉得,越缨不该死。
他向来恩怨善恶分得清楚。
于是,楼探阳转身, 去了轿子旁边,轻声将自己知道的, 说给常无忧听。
曲肃为常无忧建成的防护罩坚固,楼探阳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泄露。
越缨并不识得楼探阳, 只以为他是去禀告了魔教的化神。
其实,我曾经见过她。
楼探阳又看了越缨一眼, 轻声告诉常无忧。
他不止见过越缨,还和越缨打过招呼, 只是他原来总是刻意做出个卑怯的模样, 也总是低着头, 所以即使越缨再见他,也无法将这个意气风发的魔修和之前卑微的归云山庄弟子联系起来。
但越缨不记得楼探阳,而楼探阳对她印象非常深刻。
他将自己见过、听过的故事讲给常无忧:未见到她时,我就听到过她的一些事情,说她是诸山其延长老的二弟子。
当时其延看她资质出众,所以收了她。
但没想到,她资质虽然出众,但脑子愚钝。
其延之后的弟子都筑基、褪凡了,她一直在得脉。
她是其延门下,进展最慢的。
所有人都看轻她,不和她相交。
但她并不在意,拿着一把刀,日日劈砍诸山后的巨石五千下。
她砍了二十年。
当时很多人看不起她,笑她和那石头一样,都不可开化。
但一天夜里,诸山的所有人被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惊醒。
他们纷纷跑出去看,看到了越缨站在了那片碎石中。
那一夜,她从得脉,越过了筑基,直接到了褪凡。
此后,她便顺利了起来,褪凡没多久,便是金丹。
现在她应该是金丹后期了,是其延门下仅次于大徒弟的。
常无忧听着越缨的往事,她又看向那个灰色的身影,虽然有些单薄,但身姿笔挺。
其实,我听说的倒不止这个。
楼探阳的眼神有些复杂:我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觉得所有修仙之人都该死。
但后来他却向常无忧请求,留下三师兄和其他一些无辜的小弟子。
这其中,有些是越缨的缘故。
楼探阳解释:她和其他修仙之人不一样。
我见过她阻拦她的师弟伤凡人,也见过她责罚杀死仙侍的师妹。
但她后来被门派里的人排挤,她责罚了她那草菅人命的师妹后,她的师妹哭着去找师父,于是越缨又被她的师父罚跪了很久。
越缨从不曾伤过、扰过任何一个凡人,她甚至还为了凡人,得罪了很多人,最后没有一个朋友。
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见她都孤零零一人。
知道了越缨之后,楼探阳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也不是所有的修仙之人都该死。
他那活得糊涂、胆子不太大、脑子又不怎么聪明的三师兄不该死。
他那总是哭唧唧、不爱出门、宁可在屋子里用灵气玩纸青蛙的外门小师弟也不该死。
越缨,也不该死。
但现在,越缨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孤身一人,说她要除魔。
越缨从来都没什么错。
但现在,魔是楼探阳自己。
这世间,本就是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了。
越缨是个好人,但站在了他们的对面,那么,她也该死了。
常无忧安静听完了楼探阳的话,她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这就够了,楼探阳舒了口气:对,她是个好人。
若是越缨必须要死的话,她也应该作为一个好人死去。
能让教主知道越缨是个什么样的人,楼探阳就知足了。
他曾经敬佩过这个诸山师姐,但现在既是两方立场,那就敬佩着,让她去死吧。
楼探阳没了别的遗憾,将手握在了剑柄上。
他愿意自己亲手将她杀死,然后对她的尸体致以长久以来都怀有的敬意。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死的。
这是常无忧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修仙之人。
偌大的一个修仙界,只有寥寥不坏的,也只有这一个敢站出来的。
常无忧觉得,她不该死了。
楼探阳看着常无忧,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诚心实意劝说:教主,该把她杀了,她既然来找我们说要除魔,我们如果不杀了她,此后魔教的威势便会受影响。
常无忧凝神思考。
她其实有些懒惰,但总是为了顾及更多的人,而竭力思考。
她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她是哪个门派的?她的师父是谁?楼探阳答话:我刚刚不是和教主说了吗,她是诸山的,她师父是……楼探阳说到这里,话却猛得顿住了。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楼探阳走出了防护罩,身心都舒畅了。
他站在侯朴身边,朗声问:你来自哪个门派?师从何人?越缨的起手式没有一点变化,她想到了师父刚刚叮嘱过自己,不要让自己给他惹麻烦。
于是,越缨摇了摇头:不可说。
楼探阳也跟着她一起摇了摇头:既不可说,那就不可战。
越缨眉头皱起:为何?楼探阳告诉她:等你的师门愿意让你来,你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我们才会与你战。
何染霜露出了一点了悟的表情来。
越缨还想说话,但轿子里有了一点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于是何染霜忽然出手,越缨立刻做了反应,她的起手式已经摆了很久,所以动作非常利落,当即大刀向着何染霜的身影砍去。
但境界的差距,不是动作的快慢能够弥补的。
尽管越缨已经挥刀二十年,砍碎了诸山的千年巨石,但她仍然只是个金丹而已。
所以,何染霜轻而易举将她按倒在地上。
越缨的刀刃和她的脸一样,扑在了尘土里。
越缨的口中进了不少尘土,何染霜按着她的头,冷硬问她:你可曾想过,为何除魔?虽是个问句,但何染霜的手死死将越缨的头按在尘土中,控制住她的下颌和脖颈,不让她有半分动弹,也不想等到她的回答。
何染霜语气越来越冷:除魔,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百姓,抑或是为了天下?但你想一想,我们魔教做了什么,你们仙修又做了什么,待你想清楚,再来除魔不迟!何染霜言尽于此。
曲肃施展了符箓,将越缨固定在地上。
然后,侯朴过去,和楼探阳一起,将小轿子抬起。
越缨一动不能动,头脸仍然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阳光并不强烈,但仍然让越缨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她仍然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将尘土带起,她只能闭上了眼睛。
但一闭上眼睛,她就忍不住想到了刚刚那个女魔修对自己说的话。
越缨忍不住顺着魔修的话细想,魔修做了什么,他们仙修又做了什么?越想下去,她心中越有些慌张和迷惘。
等到天黑透了,越缨才听到了一些声音。
越缨?有人轻声唤她。
越缨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师父,满脸的复杂表情。
你还没死吗?说完了这句,其延似乎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又问了一遍:你还活着吗?我还活着。
越缨平平静静只应了这一句。
其延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具尸体,没想到这个让他头痛的孽徒居然还活着。
其延不喜欢这个徒弟,但既然还活着,他自然不能把她杀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将越缨救出。
越缨满身泥泞跟着其延回了诸山。
诸山中现在聚集了多位掌门,等着其延的归来。
越缨脏污着跪在了厅中,四周全是各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
他们紧紧盯着越缨,想问她魔教的事情。
越缨慢慢将魔修的话说了出来:他们说,不与我战,等我的师门愿意让我来,我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他们才会与我战。
之后呢?有个掌门急切地问:他们还说了什么?越缨想到了那女魔修问自己的话,但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就这些。
没人再管越缨,那些掌门长老们开始热切地议论起来,讨论魔教是何意思。
寂融松了口气:这意思还算明确,魔修是说若是我们宣战了,他们才会战。
若是我们无事,他们也不会率先动手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寂融长老说得对,我们也觉得是这样的。
还有人笑起来:我就看魔修没有想战的意思,他们就是闲得发慌,给凡人发发粮食,根本没什么大志,连个漂亮仙侍都没有,全找的不好看的。
他们心情颇好,甚至开起了玩笑。
越缨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心中忽然又想起了女魔修今日问过她的话:魔修做了什么,仙修又做了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底气去除魔?越缨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她的师父还在座上,一心一意和其他人相交,以后好争抢掌门位,但越缨没有看师父一眼,自顾自起身,在诸位掌门和长老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
其延脸上没光,马上就要生气。
但其他人今天都心情颇好,知道了魔教没斗的心思,于是他们心绪也宽和起来,安慰其延:虽然你弟子莽撞,但今日也算是有点用途。
这次就算了吧,之后就不能这样了。
其延有了个台阶下,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来,但他转头,就对身边的弟子小声吩咐:让你二师姐继续在牢里呆着吧,这次得三条链子。
弟子跑出去,去通知师父的命令。
但这时候,越缨已经独自到了牢里,她自己将新做的厚重链子锁在了自己手脚上,然后,她陷入了自己识海中。
这世间,她有些看不清了。
今日,她只想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