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躺在一辆小驴车上, 身下是扎人的稻草。
但他觉得还挺舒适,因为之前他天天在楚山中,虽然父亲是长老寂融, 但他并不得宠,又是个凡人, 只能时常赔着笑脸。
现在虽然条件艰苦些, 但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他了。
东陵什么都不缺, 被锦衣玉食地养着, 但也被鄙夷着,楚山没人看得起他。
他很少出门,之前寥寥几次出门,也是跟着楚山弟子一起。
东陵在楚山卑弱,但出门后, 面对的便是凡人的畏惧和羡慕。
东陵时常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因为自己是凡人而自卑,也因为自己出身修仙门派而骄傲。
这种自卑和自豪交织, 让他活得浑浑噩噩。
他出门时,有时候会跟着门派弟子一起, 欺辱凡人取乐,但晚上, 忽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这次被父亲委以重任,倒是让他受宠若惊。
虽然父亲说了, 这次有些危险,但东陵觉得, 父亲愿意给他这个任务, 就是信任他的表现。
他一定会努力, 将魔教的所有秘密都察探出来,交给父亲。
之后,父亲定会更加看重他。
东陵想得美滋滋的,但身下的稻草着实有些太扎人了。
他扭了扭身子,并未起身。
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要去投奔魔教,怎么能有奢侈的毛病。
东陵继续躺在稻草上,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太阳刺眼,但东陵目不转睛。
看了一会儿,终于他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闭着眼睛,左手摸摸索索从稻草下掏出一个果子来。
他将果子放进嘴里,随意咔擦咬了一口。
果子是他刚刚在路边的树上摘的,红彤彤的非常好看。
但并不好吃,酸得他呲牙咧嘴。
东陵忍不住对着外面呸呸两口。
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了看果子的模样,仔细记在心里。
路途遥远,他不能吃酸果子两次。
东陵一路朝着魔教走去,越是临近魔教的山头,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但相遇对视时,他们脸上都有些兴奋又默契的笑意。
即使不认识,他们也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东陵现在也很狼狈,但即使衣服都脏了,但他心里仍然有些骄傲的劲头。
什么啊,他在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人疯了吗?在修仙界治下生活那么好,竟然来投奔魔教。
他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为了父亲将魔教覆灭,等魔教覆灭那天,自己定要走在这些人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好好耀武扬威一把。
等到了魔教的山口时,东陵悄悄观察周围的人,确保自己和他们相同,脸上维持了一样的兴奋和忐忑。
山口处,站着两队魔教的人,他们将来投奔的凡人迎进去,满脸笑容地招呼:兄弟,到家啦!婶子,一路辛苦了!魔教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比起修行之人,更像是凡间村口的傻兄弟。
东陵跟在人群后方,走了进去,走到山口时,果然也有人来迎了他。
来人长相土气,嘴咧得很大,看起来真诚又有些憨气。
兄弟,路上辛苦了。
来人将东陵的驴车接过去,牵着进了山中。
东陵也带着笑意,跟着他进了山里。
一进山,东陵便有些愣住了。
山中道路方正,房子整整齐齐,不远处还有巨大的烟囱,茂密的田地旁边是高大的果树。
一条大河舒缓地流淌,水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在一个小码头中,一群孩子在浅滩里快乐地玩水。
几个女孩子端着小藤箱,相互拉着手,说笑着从小路上走过。
东陵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甚至不知道凡人原来也能站着放肆地笑。
原来凡人也能游玩,也能说笑,也有自己的朋友。
东陵不作声,跟着往前走。
他还路过了几间房子,那几间房与旁的不同。
其他房子都是青砖房,但这几间房的外面竟然涂了黄色的漆,看起来非常鲜亮。
并且,这几间房子竟然用了珍贵的琉璃窗。
这一定是这里最重要的人住的房子,东陵默默想着,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想看看是不是有地位高贵的魔修住在了这里。
领他走进来的男人回头看到东陵的眼神,便和他解释了这里的用途:这里是学堂。
学堂?东陵重复了一句,脑子未能转过弯来。
走在前方的男人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骄傲:学堂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子,也是第一批装上琉璃窗的。
男人又补了一句:当时魔修大人们的房子都没能装上这样的窗户。
教主……男人说了句教主便顿住了,换了说辞:魔修大人们说孩子们最要紧。
男人脸上有些掩盖不住的骄傲:学堂里都是后山的孩子,我的儿子就在大班学习,小女儿下半年也要进学堂小班了。
他关切地叮嘱东陵:小兄弟,日后等你有了孩子,也可以送到这里来。
东陵微微低了头,装作一副青年男孩听闻婚姻大事时羞怯的样子来,但其实心里有些搞不明白。
魔教在搞什么名堂?他又看了眼澄净明亮的琉璃窗,几乎无瑕,这样的成色,放在凡间是要上供给皇家的珍品,然后又会被皇家殷勤敬献给楚山和诸山。
但这样的珍品,就被用在了一群凡人的小畜生身上?他深深觉得魔教许是真的有什么享不得福的大病。
东陵当天便在魔教安顿下来了。
因为他孤身一人,所以没能分得整栋房,而是要和另外两个单身的男子共同居住。
另两个男人,满脸的兴奋,当场就要认了东陵这个好兄弟,东陵忍着心中不适,接受了这份热情。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秉烛夜谈。
另两个男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潸然泪下,而东陵也说了自己早就编好的悲惨身世,得到了另两人的安慰。
之后,那两个人兴致勃勃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关于未来,他们有很多想法。
东陵哈欠连天,强忍着困意,完成了第一天的角色扮演。
现在后山的人大都开始学识字,认字得很多,但没几个正经度过几本书的。
东陵是少有的读过不少诗书的,于是经过郑先生的考核后,便成了学堂的先生。
现在孩子们的先生是足够的,东陵成了成年人的老师。
大人们的学堂叫做夜校。
东陵想过,为什么被称作夜校,也许是因为这些年纪颇大的学生们只能每日忙碌结束才能学上几个字。
东陵看不起他的学生,打心眼觉得这些人不配跟他学东西。
但他演得很好,没有人发现端倪。
东陵得到了一些人的信任后,便自告奋勇,申请加入了巡逻小队。
巡逻是个辛苦活,领队的自然是答应了。
东陵跟着去巡逻的第一天,并不敢声张。
去了两次后,他便看懂了路线安排,终于选定了一天下午,他路过一间修仙人的亭子时,趁人不注意,将手中的纸团丢了进去。
亭子里的人盯着他的动作,等这一队人走远后,才将纸团拿走,传送出去。
虽然有用得上的灵器,但东陵毕竟在魔教中,不敢用什么东西,生怕被发现端倪。
巡逻队还没回到山中时,寂融就已经收到了东陵的信。
只是,看完这封信后,寂融觉得更加疑惑了。
但寂融还不着急,毕竟东陵刚到那里,还需要些时日。
巡逻小队一无所知,对东陵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巡逻小队的人已经对那几个长期驻守的可怜修仙人非常了解了。
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门派,以及他们的一些小癖好。
每日巡逻时,若是两边遇到了,便会简短地打个招呼。
时间久了,这个招呼的内容便愈发多了起来。
从早,变成了早上好。
然后成了吃了吗,之后成了吃了什么。
若是年轻些的孩子,甚至还会说上几句:河里的鱼这几日很肥,可以试试。
这些修仙探子刚开始对魔教义愤填膺,但日子久了,也被磨出来了。
他们自己咂摸出些门道: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是门派不怎么看重了。
那就无需多做什么事情了。
长老安排自己就是盯着魔教而已,又没说自己不能和他们相处好一些。
再说了,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既然没有打起来,那现在就是和平阶段。
和平时期,他们又何必摆什么不好看的脸子呢。
所以,若是有巡逻队的人说上两句山中什么好吃,亭子里必然有人接口问哪里才能搞到。
山中物产丰茂,后山百姓自然不会吝惜,就会告诉亭子里的人。
但修仙之人着实没什么生活经验,就算地方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也找不到那极好吃的果子。
巡逻队的一个年轻孩子有些同情他们,下次巡逻时偷偷带了一袋果子给了他们。
巡逻队长看到了,但没有说什么,一袋果子罢了,他们不是这么计较的人。
但下次再来的时候,那孩子就收到了几颗鸟蛋。
回礼。
那个仙修弟子年纪也不多,只说了这两个字。
两个年轻孩子的友谊便短暂建立了起来,他们现在能够交换零食,偶尔谈论下天气,但若是下次战起,他们便直接刀戈相向,感情非常分明。
只有贤卢,一直生活得别别扭扭,他以为自己是门派冉冉升起的新星,但事情一出,他才发现自己是没关系、没人脉的小倒霉蛋。
这种落魄和耻辱,让他郁郁寡欢,坚决不和魔教打交道,每次都避开巡逻小队的时间。
楼探星也不喜欢他,若是哪日不巧,两个人对上了,便彼此间冷冷淡淡地道句好。
毕竟,不道显得太没气度。
只是,贤卢每次都会恨恨走回自己房中,对着巡逻小队的影子狠狠啐一口。
但每次啐完,他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懦夫……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厌恶自己,又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有一日,楼探星给他送了个小包裹。
贤卢,楼探星郑重叫他:有病就治。
贤卢疑心他是在骂自己,但打开包裹,他看到里面是治疗喉咙的药。
一时之间,贤卢有些疑惑,但终究是忍气吞声道了谢。
但是到了晚上,他越想越气,对着月亮连啐好几口。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大,引得旁边亭子里的仙修弟子不停往他窗子里看……贤卢越想越觉得可悲,他修仙十几年,现在最有力的攻击,竟然是自己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