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 放榜日。
贡院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言府的马车驶不进去,众人只好在附近找了一座还有空位的茶楼, 打算进去等待开榜。
谁知刚踏入茶楼大门,迎面便传来一群学子的喧闹声,闹哄哄的, 像是炸开了锅。
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两张熟面孔。
言瑫与罗誉。
前者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 便躲进了人群,想来考场作弊一事对他影响颇深。
言温松勾了勾唇,这时候罗誉也看见了他,霎时嘴角咧到耳后根, 大叫一声:言兄!。
他想走已来不及,顿了顿,牵着江瑜进去坐下了。
茶博士立刻端来茶水,他这才注意到这群学子居然在聚众赌.博。
人群中间是个八仙桌,共分为九格,格上有人名,好巧不巧, 从罗誉给他开出的那道口子里, 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言温松。
这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最中间。
比他本人还惹眼。
言兄,大伙儿在设局押榜,你要不要也来押一份?罗誉怂恿道,一赔十,若是赢了, 钱得翻十倍!言温松还没说话, 便有知情的学子叫嚷着:言府是扬州第一首富, 哪看得起咱这点钱。
就是就是, 你看他身边女子穿的料子,那可是织云锦,百金一匹。
我听闻言解元心高气傲,怕是只会诗词歌赋品茶射箭,不屑于做这些呢。
……人红是非多。
言二郎这些年想来没少惹人红眼。
言瑫置身事外般等看好戏。
言温松余光掠过他,毫无波澜。
他起先确实不想掺和进这些纷争,但人都明目张胆欺负到家门口了,哪有不回击的道理。
他淡淡转了下手里的棕色陶杯,‘哎呀’一声笑道:这位兄台说对了,我呢,确实心高气傲,谁叫我比你们都会投胎呢?江瑜听这语气,微微惊愕,言温松怕不是又要耍泼皮无赖的性子?以无赖对付无赖。
甚妙。
她捂住嘴,偷偷地笑。
言温松余光瞥其一眼,小幅度地扬了扬眉,却在发现言瑫也朝这边看时,不动声色地冷下眉眼,他微微抬起袖子,将江瑜挡住,而后继续对人群道:但他说的也不全对,诗词歌赋品茶射箭虽好,但本少爷偏偏就钟爱这一身铜臭!今日这赌,甚是合我心意!罗誉纳罕,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言兄,你没事吧?言温松一把拍开他的手,径直走到八仙桌旁,掏出一袋银子,大喇喇压在中间那一格,这儿有一百五十两,一赔十就是一千五百两,怎么样,想不想要?学子们哪见过这样的言解元,旁日都是道听途说,传言自然夹杂是非,便有不甘之人信了七八分,再加之有人一挑唆,大伙就跟着附和。
先前嘲讽他心高气傲的男子高声道:少听他瞎说,想赢可没那么容易,这案桌上的人名可都是来自各地的解元,他怎么就那么确定,会元一定是他?!王兄说的在理,除去言二郎,还剩下八位解元,各个人中翘楚,我堵罗誉!八比一,咱们胜算大呀!听他们这么说,众人亦觉有理,纷纷下注。
罗誉身为北直隶解元,青睐他的人自然是八人之中最多,言瑫也押了一份。
罗誉有些尴尬地望了言温松一眼。
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言温松笑了笑,目光逡巡过这些学子,他们脸上或探究或嫉妒或满是敌意,已然是准备沆瀣一气,共同对付他。
区区一百两,也值得诸位如此?言温松‘啧啧’两声,忽然双手按在八仙桌上,凑近他们道:不如这样,本少爷今天心情好,陪你们玩把大的。
他往身后抬了抬手。
众人想看他要出什么幺蛾子,目光顺着他指尖方向移到江瑜身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犹豫着跑过去,放到言温松手里。
噗!一名学子笑出声来,我以为是怎么个大法呢,不过是把小娘子的软银都赔上去了,言二郎就这点出息。
满堂哈哈大笑。
言温松却没动,而是冲江瑜眨巴下眼睛,夫人,银票。
江瑜涨红了脸,‘哦’一声,抬起手,缓缓从袖口掏出一沓银票。
言温松快速接过来,而后按到八仙桌最中间,望着众人眼里贪婪的目光笑道:八千两,这是某的诚意,既然要赌大的,眼下这点钱哪够?今日不是某输光了离开就是你们,敢不敢赌?笑话!我王某从未怕过任何人!赌就赌!有人开了头,扔下近一千两,马上便有人见钱眼开,跟着下注。
大堂内闹做一团,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罗誉瞥了瞥言温松,从钱袋子里掏出五两银子,哆哆嗦嗦扔到言温松的银票上。
面对众人像看叛徒一般的视线,他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言、言兄一个人……孤零零的,多不好。
罗解元,大伙儿都押你呢?你怎么能押旁人呢?有人冷声质问,语气恶劣。
罗誉硬着头皮,又从钱袋子里掏出十两,俺也压自己,要是不够,俺还有一坛子腊肉!学子们被他逗笑了。
竟还真由着他把一坛子腊肉端上桌案。
俺妹子在西市开了家罗氏腊肉馆,等放了榜,大伙儿可得去捧捧场!他吆喝着。
言温松觉得这人赌钱是假,打广告是真,之前在考场内利用他名声做推销,现在趁赌局正热,又来一波,现场不乏勋贵子弟,有的是钱,他这一招下去,无论输赢,罗氏招牌算是真正打出去了。
这人挺有意思的。
言温松牵着江瑜回窗边坐下。
茶博士忽然冲进来大喊:各位老爷,贡院门口放榜了!这一声,犹如火烧凉屋,掀起阵阵热浪。
罗誉提议让茶博士去看榜,众人在茶馆内等待结果。
茶博士领了钱,乐滋滋就跑去了。
适才还闹哄哄的大堂,在茶博士跑出去后,声音趋近消弭,即便是粗枝大叶的罗誉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茶水已凉透,江瑜给言温松重新续了一杯,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他面前,猫瞳忐忑。
言二郎虽然天资卓绝,但她与这么多天才拿来一起比,胜算难料。
如果输了,八千多两的银子就没了。
江瑜有些肉疼。
言温松揉了揉她脑袋,就着这姿势,低头抿了一口,可谓是撒了一把狗粮。
罗誉侧首望来,轻声问:言兄,你还没介绍这位姑娘是?言温松上半身往圈椅内一仰,视线从言瑫面上扫过去,懒懒道:内人。
言兄竟成亲了?罗誉骇然。
有一手摇折扇的知情人出声解释:罗兄可能不知道吧,这位言解元当年为了追求一位姑娘,得罪了百家求亲,那姑娘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叫江南!据说绝色无双,还是个官家女子,来头也不啊——!他手里的扇子断为两截。
这位兄台对某的事情还真是了解。
言温松伸出一条腿轻搭在茶桌上,冷声道:茶博士马上就回来了,你们还是想想能不能有钱离开这儿吧,别回头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让人见了笑话。
他说完快速去看江瑜表情。
却见小丫头正低着头,掌心依旧捧着方才那杯茶,茶水轻颤,泄露了主人的情绪,她仿若没听到那些话,将唇瓣凑近,小口小口地喝。
茶凉了,就别喝了。
言温松拿过来,又把她的小手放于掌心,攥得紧紧的,仿佛想要融于骨血,他让宝瓶去马车上取些糕点来。
宝瓶速度很快,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她些微担忧地望着小夫人。
江瑜笑了笑,说自己没事。
她捏了块糕点放入口中,一时间忘了嚼。
茶博士回来了。
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倚在门口,一边扯领口一边望着紧张的众人。
学子们纷纷围上来,迫不及待等他开口,就连一直看戏的言瑫也跟在人群后面,这些人中,属罗誉冲在最前面,黑瞳急促。
茶博士缓过气,笑了笑,目光落在大堂中央的八仙桌上,指向某个方向。
是罗解元!他肯定是在指腊肉坛子!有人激动地大叫!一定是这样子的!是不是俺?罗誉也焦急地指了指自己。
如果他中了会元,将会是腊肉馆最好的招牌,他妹子就能开开心心数钱了!内心疯狂叫嚣!众人几乎认定了这个结果。
可茶博士惋惜地摇了摇头,指尖微微往下,是言会元!春闱第一名!罗解元是第三名,恭喜两位老爷了!轰——!!!冲在前面的一圈人脸色瞬间煞白,他们僵硬地、极其不愿意地转过头,望向那个正在窗边围着女人裙子转的小白脸。
言瑫也看向言温松,表情几近扭曲。
怎么偏偏是他呢?他们这么多人,谁中了会元不好,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这不合理。
不光他这样想,所有下注的人都这样想。
有什么不合理的,难道这榜单还能有假不成?言温松一口长气吸进去,指着八仙桌笑道,是君子就愿赌服输,大家不会不懂这个理吧?众人不说话。
哑口无言。
并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气氛渐入胶着,言瑫等看言温松收不了场。
他赢了又怎样?道义有实实在在的利益重要吗?只要他敢收这些钱,来日京中的唾沫星子少不得把他往死里淹,做了官,依旧洗不去满身铜臭污名。
言瑫兴奋得掌心微微发抖,他将扇子合了起来。
罗誉这时候先反应过来了,他好像也押了言温松,净赚好几十两呀,再说他自己不也名入前三了。
跟预期差不多。
那就不算输!对对对不算输!他这样想着,心情好受道:言兄说的对,大伙都是读书人,愿赌服输,日后好相见。
有他开这个口子,部分学子们即使不愿意,赌局已尘埃落地,也只能顺着台阶下了,出门前,口不对心地道了句‘恭喜’。
言温松笑了笑。
茶博士机灵地找来木盒,打算把这些钱装进去。
言瑫坐等他迈进死局。
谁料,言温松却突然起身发话,哎呀,谁叫本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钱呢,这些钱怎么来怎么退回去吧,就当是我给诸位的见面礼了。
走到门边的一众学子霎时身体僵住,渐渐地,回过神来,猛地转过身,热泪盈眶。
恰见那翩翩少年肆意一笑。
身后铺来大片大片金光,他立在那儿,若皎月无双。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
许多人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忍不住自惭形愧。
罗誉还没忘记与言温松的交易,趁机跑过来道:言兄好度量,但考场那事?一个月伙食就算了,不如今日请大家去腊肉馆吃顿饭?成交!于是,罗誉抱着腊肉坛子在前面开道。
言温松则牵着江瑜走在后面。
他们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堆学子,场面夸张惹眼。
好一个言温松,真会收买人心!人群散尽,言瑫猛地将手中茶盏摔落在地。
茶博士吃了一惊。
未来得及理论,面前那人已经扔下一锭银子走了。
.江道台才从皇宫回来,就听阿寿来报,会元是言温松。
他微微心惊,脸上并不见半分喜色。
阿寿弄不懂老爷意思,女婿高中会元,明明是桩喜事才对呀?江道台越过他,迈进书房,快速写了张拜帖。
送去言府。
他吩咐道。
阿寿忙接过来,下去办事。
言温松与学子们一道用完午膳才回言府,此刻,送喜报的皂吏早已领了赏钱回去了。
他下了马车,春生立刻小跑过来,送上一张拜帖。
言温松打开,见到‘江道台’三字,快速将帖子收入怀中,而后状若无事般撩开车帐,搀扶着江瑜下来。
她宴上喝了点酒,面颊红润,眼皮子一耷一耷地撑着,像是要睡着了。
可偏偏她怀里还抱着个巴掌大的腊肉坛子,不肯松手。
言温松软声诱哄。
江瑜终于给了点反应,呆愣愣举起来,将腊肉坛子在他眼前晃一圈,想要?嗯。
不给你。
不给我?言温松失笑,掐着腰问,那你想给谁?给,给……她将坛子重新抱回怀里,下巴抵在盖子上,微微歪着脑袋看他,给我夫君。
我就是你夫君。
江瑜伸长脑袋端详他,忽然摇了摇头,你不是,你喜欢江南,不是我夫君。
我怎么就不是了?我不是,那你可没夫君了。
我有!江瑜摇摇晃晃的,脑袋猛地往前一撞,瘪着嘴,委屈得像要哭。
言温松担忧着她,没来得及闪开,疼得‘嘶’一声,我还没委屈,你倒先哭了。
他这样嘀咕着,眸光微滞,不对呀,她哪来的夫君?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莫不是这小丫头心里还装着个野男人,念念不望。
他磨着牙,双手按在她肩上,笑里藏刀问:告诉爷,你夫君是谁?我保证他能安然无恙。
我夫君是,他是……江瑜直勾勾盯着他。
言温松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奸.情来,启料,她怀中的坛子陡然滑落下去。
他赶忙伸手接过,而后递给宝瓶,宝瓶抱着道:小夫人喝醉了,说的话爷别太当真,奴婢这就去主醒酒汤。
言温松叫住她,不用,让她醉着。
宝瓶讶然。
他已经抱着人踏入府门了。
江府直到晚上都没等到言温松过来,送去的拜帖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江道台面色不愉,起身去了孙妙音的厢房。
而另一边,邓芸凤心里也不称意,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让江瑜替嫁的事了,如若不然,她的女儿此刻就是正儿八经的会元夫人,何等风光?怎就让那个贱蹄子捡了便宜!如今不但夫君前途无量,连三皇子也青睐她,她的命怎就这样好?她愤愤抱怨着,刚好让进门的江南听见了,她愣了愣,蓦然转身离去。
.江瑜睡到晚上才醒,睁开眼,一道人影映入眼帘,吓了一跳。
忙坐起身,却发现脑袋沉得厉害,差点又给摔躺回去,她哆哆嗦嗦地用手扶住脑袋,不确定问:言温松?屋内没点灯,她只能隐约看到个身形。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
凉润清冷。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瑜这才安下心来,又问:怎么不点灯?言温松过许久才给点反应,起身燃了一根蜡烛,挨着榻边的烛台放置。
江瑜注意到他身上只披了件竹青色长衫,右侧系着根细带,衣衫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走路时,能瞧见上半身露出来的结实肌肉。
他没有穿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
他脚趾白皙,骨骼匀称。
很好看。
江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的脚。
但用在言温松身上,竟意外地合适。
夫人可看够了?他微微弯下腰,将她圆润的下巴托起,江瑜看见他胸前裸.露出的大片肌肤,似乎还泛着水汽,光线不甚明朗,她有些不太确定地抬起手,伸出小小的指尖,在他胸前点了一下,发现真是湿的。
爷才洗过澡?言温松沉默地看着她动作,没有言声,江瑜轻轻皱起眉来,终于察觉出一丝异常。
她刚才摸的地方,触感似乎不太对劲。
江瑜愕然望过去,发现确实不对劲,她好像碰到了言温松的……就这么喜欢看??言温松攥住她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按回去,按在那个地方。
江瑜吃惊地瞪大眼睛,想把手往后缩,却被言温松的力道带得越按越紧。
爷要做什么?自然是让夫人看个够,摸个够,免得夫人空虚难耐,惦记外面那些个野草。
言温松带着她的手往下,一寸一寸滑过去,让她清晰地感受掌心所过之处,逐渐炽热的温度。
江瑜手掌僵硬着,渐渐发起烫来,她不清楚言温松这是怎么了,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这么想,便问了出来。
她不问倒好,这一问,言温松忽然将她的手调转方向,她指尖落到他腰间细带上,轻轻一扯,料子便朝两边散开,青衫曳地,白玉立身前,言温松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江瑜怔了怔,而后猛地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
噗通,噗通。
她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夫人这是做什么?言温松拉下她的手,闲适道:爷都让你看了,你还不乐意,还是说,夫人心里装着旁人?没有旁人。
江瑜羞臊地偏过头,闭上眼睛。
呵,夫人自己说的话都给忘记了。
言温松捏住她下巴转向自己。
江瑜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忐忑问:我,我说了什么?夫人说爷不是你夫君,爷倒要问问,夫人心里那个人究竟是谁?江瑜懵了下,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说出这种话的,然而脑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残影,她摇了摇头,索性咬死不承认。
她就不信言温松能拿她怎么办。
夫人既然不想说,那爷就自己去查。
言温松攥住她手腕,把人拉进怀里,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使得两人肌肤亲密相贴,直到这时候,江瑜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衣早就被人换了。
察觉到她的惊惶,言温松只是懒懒地说了一句:你最好祈祷爷什么都查不到,否则,这张床夫人大可以多躺几日。
他松开手,熟稔地灭了蜡烛。
.时隔三年,言温松的大名再次于京城鹊起,这次还有一堆学子心甘情愿做宣传,使其声誉呈现一面倒的大好趋势,是京城数百年从未有过的奇观。
许多朝中官员都想趁这时候与他拉近关系,不出三天,言府拜帖已经堆积如山。
这之中,要属翰林院官员的帖子最多,其次还有礼部、刑部,甚至是大理寺的,却独独没有户部。
户部官员似乎想从一开始就与他撇清关系。
言温松皱了皱眉,他明明记得当年言浴峰临死前,曾奉命前往两广地区查一桩盐案,盐税向来归户部管制。
这么说的话,双方当是相当熟悉,如此刻意,倒显得户部的反应不正常。
咚咚……进来。
言温松淡淡开口。
冬子小心翼翼关上门,而后禀报道:您让奴才查的武将已经暗中打探完了,并未找到断指之人。
言温松深深拧起眉,难道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不对,沈玦没有理由对他撒谎。
猜测不可能有错。
再仔细查一遍。
言温松道。
冬子正要领命下去,又被叫住,他疑惑:二爷还有事情?派几个人暗中监视夫人,如有异常,立刻来报。
冬子愕然,二爷这是何意?言温松挥挥手让他出去,冬子虽觉怪异,也只好照做。
才一出门,瞥见廊窗旁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朝那边走两步,发现是春生,对方正与香蕊说话,看见他过来,吓得惨白着脸跑远了。
香蕊疑惑地瞥一眼这边,冬子假装没看见,抬手拨了拨廊檐下的鸟笼,金丝雀被他逗得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言府就这么点地方。
小兔崽子能躲到哪去呢?.七日后,殿试,圣上亲临。
此刻正是卯时,天际能见几颗残星。
三百学子早已点名完毕,由礼部官员带至奉天殿等候,队伍按照名次排,言温松理所当然位于丹墀东侧,首位。
学子们都是头一遭入宫,四周殿宇林立,威严气派,却无一人敢乱看。
而在他们不远处,文武百官也已穿戴整齐,排好队伍,等待开朝。
言温松一眼便瞧见了王融与江道台,两人似乎都注意他许久了。
广场上一道鞭声响起,卯时三刻到,学子由侍官请入殿,而百官除了考场官员外均留于殿外。
随着一声跪拜落下,众人纷纷下跪,高喊‘吾皇万岁’,言温松才喊完,听见前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他眼皮微抬,映入视野的是一角黄袍,其上流光四溢,华贵非凡。
起——考场官员及学子缓缓站起。
官员被分配到两旁站立,众学子则按鸿胪寺官指示,依名次到自己的位置站好,跪接礼部试题,等试题分发完毕,方可纸笔答题。
言温松坐的是历届会元的位置,皇帝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打量几遍。
但见他从始至终低眉敛目,从容不迫,赵和看着,竟觉出几分言浴峰当年的风采来。
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贪邪生焉。
古来圣贤立刑重法,见金钱财帛不惧刑网者亦难避也,斯是径即受纳,生死为外,弹雀成风;或以德廉之道省之,知于强而行于弱,亦难足效也,何治?考题竟是贪污治理。
贪污在历朝历代都是关乎天下民生的敏感问题,放眼千年,谁能找出一条彻底断绝贪污之风的道来?圣贤不能,言温松也不能,没有人能,这是一道无解的问题。
皇帝怎会不知晓,但它就这么直接出在殿试题上了。
言温松觉得,也许上位者要的不是行之有效的结果,也不是精于文道的才华,他是在利用这道题筛选出称他心意的臣子。
他需要写出一篇漂亮的、面面俱到的文章。
他突然想起曾夫子说过的话:活乃根,变方存。
而目标不变,乃至成海。
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殿试在即,他只能赌一把了。
他撩起袖子,提笔蘸墨,于宣纸上不紧不慢落下一列字。
大道之行也,万民志焉;贪腐之行,万民愠焉。
今有圣明怜察,民之福矣。
谨有清廉拙策奉之……言温松打算从五个方面写。
德,刑,监察,奖罚,以及最后的可延续性。
他一动笔,赵和目光就望过去了,却在这时,有侍官从侧殿快步进来,与他耳语几句,赵和听罢,龙颜微变。
赵朔怎么提前回来了?让他去乾清宫候着,待朕殿试结束再过去。
赵和淡淡吩咐道。
那小官应了声,恭敬退出去。
殿试时间很长,将近晌午,试毕,礼部将考卷全部收上去,当着众考生及皇帝的面批阅,最后选出前十名,将考卷递与赵和,由其钦点前三甲。
侍官恭敬地将一沓考卷双手呈上,赵和接过,他一张一张翻阅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学子们却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罗景生何在?皇帝忽然出声。
罗誉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将将要跪拜,被侍官提醒了下,他又重新站好,双手叠合胸前,正色道:学生在。
赵和看着手里的卷子问:你所言,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当以奖惠资之,若行之无效,何如?罗誉:自当圣德内勉为主,法令为辅。
退下。
是。
罗誉像逃过一劫,他恭敬退回队列,余光瞥了眼首位的言温松,但见他脊背挺直,似与往日无异。
赵朔:陈守坤。
学生在。
穷法生恶,如是焉除贪邪之道?学生以为当除恶务尽,此乃肃清律令之必然……退下。
……言温松。
赵和一连问了九人,最后方看向众人最前方的他。
按照贺朝殿试惯例,言温松今日头戴儒巾,着一身圆领青袍,腰间系丝质细带,足履朝靴。
此刻正双目微垂,面色如常。
言温松上前一步,双手交合道:学生在。
刑、德、奖惩、监察,如你所言,需兼顾全局方得以矫贪正邪,琐乱冗杂,何以长存?赵和说罢,正襟危坐,目色沉然。
言温松高声道:若刑有度,德有量,奖惩有据,监察通达,四者悉行循序,自可内外一统,焉无长存?圣人忧者,盖今纲序不明,不见微毫,上诚下罔,不通达也。
非破不可立,立则长存。
明职细责,上下互省,职透政通,刑、德、奖惩、监察自然持续可待。
赵和眯起眸子:卿之意,变法?此话一出,百官肃然,皆露骇色。
四方八面涌入的探究目光让言温松眼睫颤了颤,他对上赵和极具压迫的视线,须臾,肃色严声道:活乃根,变方存。
而目标不变,乃至成海。
学生以为,未尝不可。
大殿内,百官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这样敏感的问题,谁敢提?犯不着为了一次殿试赔上自己的仕途。
言温松像个不要命的赌徒。
从他决定科举入仕开始,便是在赌,赢了,言府生,输了,难逃衰亡。
他不卑不亢立在众学子的最前方,一枝独秀,傲得如同异类。
罗誉都悄悄替他捏了把汗。
赵和却突然大笑一声:好。
他将手里的答卷轻轻放下,立刻有侍官接过去。
答得好,活乃根,变方存。
甚合朕意,望卿日后多多自勉于心。
皇帝语罢站起身来,宣布:此届新科状元归言温松,本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