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温松将那些疯狂的念头压下去, 缓缓伸出一只手,去揉她脑袋,明显感觉到掌下的小丫头僵住了, 他默了默,恢复寻常面色道:爷说笑的,夫人是爷的心肝儿, 爷可舍不得吃。
吃肯定是要吃的, 得换个吃法。
江瑜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在这之前,她都没料像过言二郎会跟‘吃人’两个字沾边,他杀人的时候也没这样可怕呀。
对了, 那个沈玦夫君注意到没有,他的病情好像越来越坏了。
江瑜现在只想把‘吃人’两个字从脑中甩出去,随便找个话题道。
言温松捏了捏她的腮,把企图逃跑的人拉进怀里,平静道:他吃的药有问题。
江瑜惊骇,夫君早就知道了?嗯。
江瑜忽然就觉得有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沈玦才八岁呀,谁下得去这样的狠手?那我们要不要跟沈夫人说?江瑜想救这个孩子。
言温松道:是条人命, 夫人想要救他, 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了些。
京城不比扬州,稍微改变一点棋局,就可能有人因此丧命,夫人还要救吗?一命换一命的事情。
江瑜想了一会儿, 缓缓回过神来。
官场的东西她不懂, 但是深宅大院里那些个腌臜事, 她还是能拎得清的。
有人想害沈玦, 如果沈夫人得知事情,必然会问责下去,下药之人头一个就跑不掉。
她不想害人,但更不想看无辜的人死去。
救!即便看到会有人因此枉死也救?想下毒的人哪里会愚蠢到自己亲自动手,她会推出一个替死鬼,担下一切罪责。
难道就看着沈玦死去?看着那些人逍遥法外?夫人,这京城啊,生死对错只在一念之间,善与恶也只在一念之间,端看你自个是怎么想的。
无辜的伤亡必不可免。
言温松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爷知夫人心善,做不了恶事,但事情总要有取舍,只不过,这一取一舍,动辄就是以人命为代价,难以两全,所以夫人还救吗?江瑜手里冒出一层层冷汗,良久,她问了一句:爷,朝堂也是如此吗?一听,就知她对朝堂的事情还没死心。
爷如果说是,你打算怎么办?我当然要同爷共进退,我相信爷。
江瑜反握住他的手,再次认真道:我想好了,我要救沈玦,事情迟早都会被人发现,不管是替死鬼还是罪魁祸首,该死的人一个跑不掉,既然他们横竖都要死,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戳破,这样还能救一条无辜的人命。
言温松倒没料到小夫人竟一点就通,想的如此长远,果然聪慧。
他凉淡的目光在江瑜那张正义感的脸上逡巡一圈儿,忽然笑了:好,夫人想救人,爷就帮你。
三日后,龚府的那位二小姐也会去,她医术在京中不让其父兄,定然能发现问题,接下来能不能真的救下沈玦,就看夫人自己了。
翌日,江瑜让宝瓶去打听郊外有什么求神拜佛的地方,特别要那种声称能够药到病除之类的寺庙。
宝瓶下午才回来复命,还真让她打听到一个。
就在郊外三里处,有座寺庙,听说里面有位能起死回生的法师坐镇,去过的人都说灵验,也不知是真是假。
起死回生?这传的也太邪乎了。
但江瑜听在耳里却摇摆不定,她想起了自己的重生。
夫人可是要去参拜?宝瓶问。
江瑜趴在罗汉床上点头,当然要去,到时候还不止我一个人。
宝瓶疑惑地皱起眉。
江瑜想着她迟早要知道这事,便将沈玦的事情告诉她,宝瓶听得骇然,当时就脸色大变,江瑜道:王沈两家有婚约,一会儿让静娴带点东西去探望沈玦,告诉他两日后一定要拉沈夫人去皇家园林郊游。
沈玦那孩子早慧,江瑜倒是不担心,唯一变数就是静娴,怕她一不小心将事情泄露出去。
宝瓶平复下情绪,稳住心神道:夫人放心,娴姐儿其实聪明得很,奴婢一定好好与她说道。
江瑜摆摆手,宝瓶立刻从罗汉床上起身,速速办事去了。
.两日后。
太子府上的马车一早就过来接人,江瑜带着静娴、宝瓶与香蕊,冬子与春生则驱着言府的马车跟在后面,两人从出府门便没说话,饶是江瑜都感觉到了异样,可她没往深处想。
车轱辘很快转了起来,越来越快。
江瑜时不时撩起车帘子向外看,道路两旁柳树成荫,落英遍地,景色不断往后退着。
马车停在一处白堤河岸边,周围都是只有官员家属才能进的皇家园林,遥遥从外向里看,美得恍如世外仙境般。
江瑜被太子府的丫鬟引着带进去。
她尽可能按照松香说的,不去四下乱看。
前面有一处樱花林,树下三三两两坐着公子小姐们,还有的地儿聚集一群人打关扑、蹴鞠、拔河、斗鸡,微微抬起头,满头都飞着各式各样的风鸢。
静娴瞧见一个熟悉的,她顿时鼓起腮帮子喊:沈玦!那小童回头,面色在阳光下竟苍白如纸。
江瑜与宝瓶俱是心惊。
他身后站着沈夫人,沈玦朝静娴招了招手,静娴立刻哒哒哒跑去玩了。
嫂子!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少女声,江瑜不用猜都知晓是谁来了,果然,她一回头便瞧见龚二小姐提着裙摆跑过来。
龚怀夕身姿纤细高挑,常年着一身嫩芽黄,且爱做江湖扮相,她觉得这样比较方便‘悬壶济世’。
江瑜格外喜欢她那双桃花眼,看人时总笑盈盈的。
表哥给我来的信,邀我同去郊游。
她牵起江瑜的手,四下望了望:咦?怎么没瞧见表哥?江瑜解释:他下了朝再过来。
龚怀夕拍了一下脑门,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表哥现在当官了,她说着围江瑜转了一圈儿,突然凑近,神神秘秘问:嫂子,表哥对你怎么样?我听说表哥天资傲人,那事上……江瑜忙捂住她的嘴,狠狠瞪了她一眼。
心里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都是这德行。
龚二小姐立刻拿开她的手,双臂抱胸,背靠着她,歪头看她道:这可不是我说的,那日他跨马游街后,京中少女们便这样传开了,不过……她转了转眸子,坏笑道:瞧你这反应,想必是真的了。
也对,我表哥看起来就像个斯文败类。
……江瑜两只手去揪她耳朵,气呼呼地训斥,非礼勿听。
龚怀夕立刻疼得嗷嗷求饶。
这边动静吸引来了一群人。
太子妃带着一众高门贵女过来,她笑道:想来这位就是江妹妹了,边说边打量,这模样与言状元甚是登对,金童玉女一般。
江瑜根据松香交的,与龚怀夕一起屈膝行万福礼,见过太子妃。
这是礼部尚书家的纪夫人和二小姐,这是督察员监察御史家的李夫人以及两位小姐,这是工部侍郎家的邹夫人……太子妃一一介绍着,江瑜便一一行礼,如今言温松在朝为官,她往后少不了要同这些人打交道,她尽可能记下她们的模样。
好了,既然大家都认识了,便随本宫一道去前面的凉亭投壶如何?太子妃让侍女抱一把琴来,笑道:今日谁若拔得头筹,本宫便将鹿筋凤尾琴赠她。
一把凤尾琴价值千金。
但重要的不是琴,而是东宫。
有那擅长音律的已经暗暗激动起来了。
江瑜不是太懂,但见龚怀夕双眼发亮,禁不住也好奇起来。
那凤尾琴可有什么门道?龚怀夕摩拳擦掌,小声道:有啊!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有了它,就能买用不完的药材。
……很快,有人抬来六个天青色贯耳石壶,一排三个,规则是投进后排得三分,前排一分。
年长的夫人们基本都坐在围栏边喝茶,年轻的小姐们则微微挽起袖子,按照事先抽签抽到的次序上场。
江瑜在第七位,龚怀夕则排末了第三。
一人可投壶十次。
江瑜看着第一个人上场,突然想起上一世在芙蓉苑时,她被关的无聊了,赵朔便会带她玩,房间比凉亭宽敞,投壶距离也比这儿远,但她几乎没赢过常年领兵的赵朔,偶有几次还是她不高兴了,赵朔哄着她,才让她赢了。
江瑜那时候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以为赵朔是真心待她,不在意她在言府的过往,便也曾真心感激过赵朔救她于水火,江瑜并不知道她已有了妻室,还在等他八抬大轿娶她。
他答应的。
就差一点点!纪二小姐惊呼,她跺跺脚,将江瑜的思绪拉了回来。
太子妃边喝茶边道:看来这投壶比赛比往年的曲水流觞要精彩些。
纪夫人道:太子妃说的是。
江瑜拿着手里的牌号,紧张地等待上场,太子妃却突然朝这边望来,笑道:江妹妹不用这般紧张,输赢如何都不比玩得开心。
江瑜点点头,杯里的茶水喝完了,香蕊又给她续了杯。
宝瓶此刻正在暗处与沈玦联系,沈玦根据她的暗示,与静娴一起将风筝往凉亭这边放。
很快到江瑜上场了,她将茶杯递给香蕊,走到前方,拿起石桌上的十根箭羽,取出一根,缓缓抬起手,努力回想上一世赵朔教给她的经验,而后对着中间后排的石壶扔进去。
中了!龚怀夕大叫,嫂子中了!她以为江瑜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肯定玩不来这投壶,竟没料第一把就中了!这有点不可思议。
太子妃朝众人笑了笑:沈妹妹果真深藏不露。
江瑜又中了一箭,这下,有些小姐不淡定了,一次可能是巧合,但连中两次就肯定不是了。
她肯定是为了此趟郊游,偷偷练习过!李三小姐不满地嘟囔,她说完就被李夫人使了个眼色。
李三小姐的话可是在指太子妃与江瑜有私交啊,提前泄题,这不明晃晃打太子妃的脸。
李夫人忙跟她道歉。
太子妃只是摇了摇头,无碍,三小姐是率真罢了。
李夫人松口气。
拢共,江瑜十把中了七次,六次后排,一次前排,计十九分,乃第一名。
龚怀夕开心地鼓起掌,嫂子就是厉害!难怪表哥能被你降服!江瑜回到位置坐下,香蕊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太子妃笑道:看样子这次比赛沈妹妹多半要夺魁首了。
江瑜还尚未来得及回话,龚怀夕先一步抬了抬胸脯,自信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啊,我就比嫂子中的多!太子妃登时失笑,想起什么道:龚二小姐莫不是想拿了彩头,回去同龚老先生换银两使?京中皆知太医院掌院龚明怀有个医痴孙女,常常将府中的药材拿去悬壶济世,想来龚府已经被她搬得差不多了。
龚怀夕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太子妃多虑了,我断不会做那样的事儿。
她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不信。
江瑜憋住笑,余光瞥向远处草地上的一道身影,暗暗计算沈玦过来的时间。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龚怀夕上场了,她兴致勃勃冲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快速拿起箭,投出,落下,中。
又投出又落下,再次中。
龚怀夕嘚瑟地朝众人拱拱手,继续投壶,然而她这回运气可没那么好了。
沈妹妹似有心事?太子妃忽然道。
江瑜愣了愣。
难道自己表情太明显了?她赶忙回道:臣妇确有一件心事。
哦?可否说来听听?江瑜双手捧着凉茶道,将临时编好的理由说了出来:臣妇等比赛结束想去附近的寺庙祈福求子。
太子妃听完先僵了下,这种事……是可以说的吗?一众夫人小姐们也惊愕地望过来。
这这这,言二郎的夫人都不知道害臊的吗?沈妹妹求子心切,本宫也能理解,但本宫还是要说一句,太子妃轻咳一声,提醒道:求佛不如求己。
江瑜尴尬得脚趾都在鞋子里抠紧了,却还要努力做平静状,她一边点头一边说:太子妃的好意臣妇心领了,但寺庙臣妇已然打探好了。
……太子妃觉得这丫头太过心急了,奈何这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那本宫就预祝沈妹妹早日得子。
场上比赛结束,龚怀夕中了六箭,比江瑜少一分,她可惜地跑过来,嘟囔着:再中一箭我就赢了,嫂子,改日我俩再比一场!凤尾琴最终归了江瑜。
她朝太子妃道了谢,接过来抱在怀里,对上夫人小姐们投过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她只是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而后用余光瞥了眼凉亭外的宝瓶。
宝瓶收到暗示,点点头。
江瑜立刻起身同太子妃道:寺庙关门早,臣妇改日再与太子妃同游。
太子妃无奈地摆摆手,欲言又止。
江瑜带着香蕊与龚怀夕,转身离去,只是尚未走两步,沈玦的风筝突然掉落至凉亭上,他急匆匆跑过来,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沈夫人以及静娴,沈玦一只脚磕到到凉亭台阶上,双腿不稳,顿时,脸色惨白地朝前跌去,刚好被走在最前面的龚怀夕接住。
沈玦身体止不住发抖,脑门渗出豆大汗滴。
龚怀夕察觉到不对,立刻去摸他的脉搏,而后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草药味,沈玦从怀里把药掏出来,倒出一颗准备往嘴里腮,龚怀夕嗅到怪味,下意识止了他动作,别吃。
跑过来的沈夫人迅速与太子妃行了礼,她瞥见言府的人也在场,赶紧拉过沈玦,转而又觉失态地冲龚怀夕道了句谢。
两人要走,龚怀夕连忙追上去,喊道:沈夫人,令郎的药不能……她还要说,江瑜立刻拽住她,不动声色地朝沈夫人的方向道:怀夕,时辰不早了,我等赶紧去有凤山,据说那里的道长无所不能,去晚了还得等七日。
龚怀夕就愣愣地被江瑜拉出了园林。
马车急急往前走,龚怀夕仍在喋喋不休抱怨,嫂子你干嘛拽我?那药有问题!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别动!江瑜忙把人按住,她将指尖竖在唇边,小声道:你听。
听什么?龚怀夕皱着眉,屏吸听了会儿,发现除了车轱辘声就只有风声,在江瑜沉冷平静的眼神中,她渐渐回过味儿来。
这些车轱辘声中似乎不止有她们马车的。
她们特意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道,且通往山上的寺庙,怎会有人刚巧同行?龚怀夕立刻拉开车帘子往外看,果真,沈府的马车就跟在几十米外。
嫂子你是故意的?嗯,江瑜分析道:园林里人多眼杂,如果药有问题,一旦被旁人知晓,这事不出三日便会传遍上京,沈家的面子往哪放?龚怀夕:所以你方才提了有凤山,想把人引过去?江瑜夸她:聪明。
龚怀夕不知该不该高兴,父兄们常骂她蠢,如今被江瑜夸聪明,她听起来怎么像反话?不过嫂子,你这求子的事情……她有些难以启齿问:难道京中传言有假,表哥他……不行?咳咳咳……!!!江瑜剧烈咳嗽起来,蔷薇似的面容上迅速浮起粉,眼睛盈盈闪着泪光。
龚怀夕小心翼翼替她拍背,在瞧见她眼眶泛起的泪水时,不忍心地安慰道:嫂子莫哭,男子不举也不是无药可救,回头我,我抓几个不举的公子研究研究,想必会找出法子来。
少女说着自己脸先红了。
自此,言温松不举的事情在她这儿已经落实。
江瑜终于顺过气儿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撩起旁边的车帘子,让凉风徐徐吹进来。
这误会……算了,她已经无力解释。
夫人,有凤山到了。
马车停下来,宝瓶撩开帷幔,搀扶着她下来,那寺庙在半山腰,夫人可要上去?原本只是想把沈夫人引来,借龚怀夕之口道破沈玦药的问题,上不上去并不重要,但适才于太子妃面前撒了那么大一个谎,以防被人查出端倪,她得将事情坐实。
去。
江瑜望着半山腰一棵挂满许愿绳的树道。
没一会儿,沈夫人的马车到了。
见到江瑜等人在等她,龚怀夕也在,心中了然,她迈下马车道:言夫人特意引我前来,是有话同我说。
江瑜拉过旁边的少女,微笑道:是她有话同你说。
既然龚怀夕没反应过来,就继续瞒着吧。
沈夫人没戳破她的心思,便也配合演戏,朝龚二小姐福了福身,怀夕小姐可是发现我儿的药有问题?龚怀夕从她手里接过盛有药丸的白瓷瓶,倒一颗出来,而后用指甲挖取一点放舌尖细细品了须臾,脸色渐渐变为凝重,这药从何得来?沈夫人默了一顺,似难以启齿。
江瑜一看便知里面事情不简单,可人家府上的事情,不想透露也不能强求,她扯了扯龚怀夕袖子,捡重点说。
龚怀夕道:药物确实有问题,里面不下数十种抑制孩童生长的草药,如此下去,顶多再过一年,令郎的身子必然油尽灯枯,难道沈夫人这么久都没有察觉到一丝异常?马车上的沈玦往外探出一颗脑袋。
他身子小,脑袋就显得特别大。
沈夫人让他坐回去,继续道:这个我自然是知晓,只不过玦哥儿自打落水后身子便愈发孱弱,只有这药才能让他舒服些,以为有用就一直吃着,竟不知这药才是罪魁祸首。
龚怀夕见她似要哭,忙转移话题道:药是不能再吃了,若你信得过我,回头我给你列张方子,令郎年幼,恢复身子尚来得及。
沈夫人听她这样说,登时要跪下去。
龚怀夕忙扶住她,祖父说过,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本职,沈夫人不必如此。
那我就在此先谢过怀夕小姐了。
她说完望向旁边的江瑜,微微欠了欠身,言夫人,多谢。
江瑜笑了笑,只说:是怀夕的功劳。
沈夫人但笑不语。
她与两人道了别,这才迈上马车,车帘子落下来,她脸色骤变,催促小厮道:速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