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言温松派人让侍卫换做常服,在筛选出符合条件的四户女子府邸周围守着,又特意找了几个模样清秀的侍卫做女装打扮, 替换掉原本的人。
只是这四人家中包含了江南。
言温松皱了下眉头,碍于是官员府邸,他拿着黄启善的腰牌亲自去了一趟。
江道台昨日收到了江瑜的拜帖, 知晓她今日会来府上, 想到上次的不欢而散,他心里微有担忧。
刑部近日忙得焦头烂额,江道台审讯完犯人回府已是申时三刻,暮色渐暗, 刚出宫闱,他眼皮就是一跳,已等候多时的阿寿立刻跑过来,急迫道:老爷,二姑爷来府了,好像是查什么案子。
怕打草惊蛇,今日抓捕犯人的动静被黄启善特意压了下来, 江道台自然不知, 因而闻言也是愣了一下,很快,他反应了过来,近日他们交接去大理寺的案件只有一个。
言温松是为了杀人案而来,可这跟江府能有什么关系?江道台细微琢磨下, 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
——江南有危险。
他倏而瞳孔一缩, 登上马车, 让阿寿加速往府邸赶。
江道台回府时, 天色将将黑下来。
江瑜被丫鬟领去前厅坐着,等了他一下午,她旁边是言温松,另一边则是孙妙音,邓芸凤也在,坐在两人对面,她一边喝茶一边揣测江瑜来府的用意。
江瑜如今是四品诰命,见到江道台不必再屈膝行礼,她略欠了欠身,唤了声父亲,便重新坐下。
江道台注意到了言温松,问:二郎来此要是为了案子的事,倒不必将瑜姐儿一并带来,多一人多些风险。
言温松半躺在椅子里,闲适地曲指敲了敲扶手,道:我办我的事,至于瑜姐儿为什么过来,难道江大人没有收到拜帖?江道台闻言坐到邓芸凤旁边,疑惑地望向江瑜,你有何事要惊动这么多人?听他话里埋怨的语气,江瑜已经习惯了。
他一向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也罢。
既然大家相看两厌,那就直入主题吧。
江瑜平静地弯了弯唇,说道:我今天过来,是为了一桩陈年旧事,十七年前,江府有一个叫岁荷的丫鬟,父亲您还记得吧?江道台面色微微一变,邓芸凤本来还随意的神情在听到‘岁荷’两字后逐渐消失,她落下摆弄花景的指尖,目光狐疑。
孙妙音则满脸诧异,而后变得悲悯起来。
江瑜来前没有把事情告诉她。
父亲若是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继续说,这名丫鬟本与阿娘一同进府,后来被人诬陷与马夫私通,撞墙而死,也是因为这件事,阿娘被老太太赶去了岭南,父亲您想起来了吗?江瑜清明的视线直望向他,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尖。
江道台还没说话,身侧的邓芸凤先耐不住开口了,瑜姐儿大晚上的提个死人做什么?多不吉利。
是不吉利。
江瑜语气顿了一下,眸光若刺,但,只对你不吉利!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嫡母,邓芸凤冷下声音,江府岂容你放肆!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你别急呀,江瑜淡淡望向姜道台,父亲,看在阿娘的面子上,这件事若你想私下处理,把凶手亲自交去衙门,我今日就揭过去,你看怎么样?邓芸凤霎时扭头觑向姜道台。
姜道台面色极其难看,他就知道,江瑜是个祸害,迟早要将府上搅得天翻地覆。
岁荷死于自杀,无甚可纠。
他一字一句落下。
江瑜毫无意外,冷笑道:父亲说的好,死于自杀,阿娘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在岭南十六年念念不忘之人!她说着眼角微微泛红,孙妙音对上江道台诧异的神色,难堪地偏过头去。
音娘,她说的是真的,江道台面上露出一瞬喜色,又很快收起来,紧张地试探问:你当真念了我十六年?诚然,孙妙音是不会回答他的。
十六年爱怨交织,不论爱还是怨,每一分情谊都踩着岁荷的命。
江道台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再度恢复冷淡,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江大人。
邓芸凤看着两人,悄悄蜷起了掌心。
宝瓶,把人带上来。
江瑜擦了擦眼角,冷声吩咐。
宝瓶应了声,在邓芸凤微变急切的目光中,走出大厅。
言温松拿起江瑜的小手,把她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展开,又安抚性地将掌心覆盖在她手上,江瑜愤懑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她回应地用拇指蹭了蹭言温松的食指。
言温松递给他一杯茶水,江瑜接过来,双手捧着,小小喝了口。
两名稳婆被冬子与春生押上来。
在看清两人面容的那一幕,邓芸凤面上显现不可查的惊骇,她擦了擦掌心,把眸底的惊惶收起来。
她们没有证据的,只有人证又有什么用?江瑜找到又怎样?江瑜道:嫡母看一看,府上的稳婆,可还认得?这两人几年前已回乡养老,你把她们找来做什么?邓芸凤去看两人的脸,藏匿起心中的杀意。
当初一念之差,看在两人伺候过母亲,便留下她们的命,这会儿竟有些后悔。
府上见过两人的不在少数,邓芸凤只能承认。
嫡母识得就好,江瑜慢悠悠地拨弄着手里的茶杯,道:你们两人还不把知道的事情说了。
两名稳婆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又被冬子关了一夜,这会儿只想赶紧结束,拿着银子跑路。
一人先冷静下来,狠狠心道:老爷,当年岁荷其实是被人害死的,害她的人,就,就是江夫人。
邓芸凤登时拍了一下桌案,指向她道:你信口雌黄,居心何在!奴婢没撒谎,夫人您忘了吗?是您让柳枝做的,那马夫也是您让柳枝安排的,不然他一个小小的马奴哪来的胆子诬陷孙姨娘?婆子说完,见邓芸凤要吃人的面色,霎时缩了缩肩膀,望向姜道台道:老爷,奴婢真没有撒谎。
夫人,你怎么说?姜道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邓芸凤仔细端详他神色,忽然笑了,老爷,你也不信我?我怎么会找人去诬陷一个丫鬟?我与她无冤无仇……岁荷是替阿娘挡了灾,你原本想诬陷的是她。
你闭嘴!邓芸凤狠狠剜着江瑜,片刻后继续看着姜道台,难道我们之间十几年的夫妻情谊,还比不上一个婆子的疯言疯语?姜道台没有言声。
另一个婆子道:奴婢有证据,可证二小姐所言不假。
柳枝早死了,你们哪来的证据在这里诬陷我!邓芸凤疾言厉色吼道。
那婆子手臂颤了颤,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举到面前。
阿寿在姜道台的示意下拿了过来。
当场打开。
奴婢两人接生瑛小少爷那日,柳姨娘早已知道夫人不会让她活下去,临死前把这封信交给奴婢,还有这张地契,是柳姨娘给的玉佩换来的,如若您不信,可以去扬州李家当铺查找玉佩下落。
婆子说完紧张地看着冬子,冬子微微勾了勾嘴角。
信封上的确是柳姨娘的字迹,江道台有点印象。
邓芸凤忽然站起来,拽着江道台的袖子道:这信一定是假的,我为什么要害柳姨娘?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丫鬟,我为什么要害她?老爷你信我!江道台其实早就知道岁荷的死是邓芸凤所为,但没料到柳枝之死也是她做的。
杀母取子,这样狠毒的事情邓芸凤竟然也干得出来?他拿信件的手开始发抖,感觉这十几年仿佛被条会吃人的蛇盯着一般,猛地甩开邓芸凤,把信件扔在她面前。
邓芸凤摔到地上,拿起柳姨娘的信件,看完后猛地把她撕成两半,而后缓缓站起身,疯了般指向江瑜道:老爷,一定是她诬陷我!我不过就是依照家法罚孙姨娘跪了三天祠堂,这个贱蹄子就——啪!邓芸凤脸颊蓦地挨了一巴掌,再次摔回地上,她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江道台。
老爷,你居然打我?江道台站在大厅内,掌心上火辣辣的疼,邓芸凤的嘴角被打出了血,她却仿若感觉不到一丝痛意,坐在地上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放声大笑。
你居然打我,哈哈,你终究是为了孙妙音打我,原来我陪你风风雨雨走过的十七载,还不如她陪你的几个月!我不甘心!这凭什么?凭什么!彩绡将她扶起来,又递给她一条帕子。
江道台没有回答,他看了看歇斯底里的邓芸凤,又瞧了眼麻木的孙妙音,闭了闭眼睛道:从即日起,把夫人的院子封起来,没有允许不得外出!说罢看向江瑜,此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江瑜难以相信地摇头吼道:她杀了岁荷!杀了柳姨娘!两条人命!父亲你居然说到此为止,你以为把她关起来就可以弥补这些人命,弥补阿娘遭受的痛苦吗?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偏袒她!江道台冷声呵斥:够了!这是江府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江瑜怔忪,身体顷刻间僵在那里,江道台的话像是一巴掌把她打醒,亦或是打死了。
孙妙音也猛地望过来,快速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冲她摇头,岁岁,不要再说了,听你父亲的。
江瑜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久久没反应过来。
她呆呆地望着孙妙音,对方刚才说了什么?让她不要说了,让她听江道台的话。
难道就因为孙妙音对姜道台的爱,就要无条件妥协,让岁荷继续枉死,让邓芸凤继续猖狂得意,让事情的真相永远被掩埋……那她今日所做的一切算什么?她忙碌这么久是为了什么?最后只得到一句‘听你父亲的’?阿娘怎会变得这样软弱?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是非不分的话?她竟要替凶手遮掩罪恶!她又与帮凶有何区别?都想无视岁荷的死,无视那桩血淋淋的冤案,无视真相……反倒她自己成了笑话。
这到底是为什么?江瑜想不明白,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拿帕子擦了擦,很快将帕子也沾湿了,泪水汹涌地、急速地冒出来,仿佛永远也擦不尽……言温松寒凉的漆眸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低低冷笑了一声,而后起身,挺直厚实的身体将江瑜搂在怀里,听她无助又崩溃的哭泣,听她哭声里被人背叛的绝望,一声又一声,像雨水浇在心头,浇得言温松内心也是一片冰凉,也跟着疼。
江大人,我知你在刑部可以压下这个案子,一个丫鬟的死说大不大,但若我非要查,但若大理寺非要插手,你也不一定拦得住。
言温松慢慢扭过头,凉薄阴冷的视线与他对上,冷声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若不拿出个像模像样的交代,连带上一次府中诬陷瑜姐儿害江瑛的事,新仇旧恨,本官一并清算。
江道台面色僵硬,岁荷不过是府上的丫鬟,一个奴婢,她的死怕是用不到大理寺来管。
江大人这话就不担心寒了孙姨娘的心?言温松慢悠悠把江瑜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又用指尖把她睫毛丛里的泪珠也轻轻抹掉,才哂笑道:难道江大人忘了,岁岁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四品诰命,诬陷她的案子,你说,大理寺有没有权插手?江道台下颌骨绷紧,他看着言温松,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上一次他来府时,临走前撂下的话。
他要江府诬陷江瑜的事情给一个交代,他还说那一日不会太久。
如今不过也才七个月。
他做到了。
江道台脊背倏而爬上一层冷汗,他不禁恐惧起他的升官速度,更恐惧于他的狠辣。
那日言温松在徐州城一身是血的样子,饶是他见了都有些发怵。
他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他是真的会要了邓芸凤的命。
且死相可以预计的难看。
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过时不候,言温松淡淡瞥向瘫坐在椅子里的邓芸凤,凉凉道:她的命,要么江大人亲自交上去,要么本官来取。
江瑜的抽泣渐渐弱了下去,她将脑袋埋在言温松怀里,不想去看任何一个人。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再也不回江府。
言温松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又伸出指尖把她未干的泪液擦尽,好想吻一吻她,言温松这么想着,不禁用大拇指摩挲着江瑜的唇角,把她的柔软在指尖展开。
再者,让她给本官夫人磕头认错,把本官夫人磕高兴了,磕心软了,本官兴许让她死得痛快点。
言温松许久后,补充一句。
邓芸凤面白如纸,几欲昏厥,彩绡扶着她,给她倒了一杯凉茶,遭邓芸凤一把推开,碎瓷散地,她的手抖得厉害。
孙妙音来拉江瑜的手,江瑜淡淡缩了回来,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似乎又要决堤。
孙妙音默了默,说道:我给外孙做了几件新衣,一会儿你们一起带回去吧。
本打算过几日再送过去的,现在,既然江瑜来了,一会儿便可以带回去。
江瑜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孙妙音欲言又止,半晌,抿抿唇,低声说了句:岁岁,阿娘今日对不起你。
江瑜猛地偏过头,压抑住内心的痛苦挣扎,她快速将手指探入言温松的指缝间,似乎急切地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坚强与力量,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江瑜趴在他怀里哽咽着问了句:言温松,我是不是错了?她根本就不该报仇,因为没有人在意事情的真相。
真是讽刺啊。
言温松温柔地把她的脸捧起来,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的岁岁永远不会错,如果谁让你觉得错了,那就是对方错了。
江瑜没再出声,不想让人瞧见她此刻的模样,将脑袋再次埋在言温松胸口,蹭了蹭,把眼泪鼻涕都给蹭了上去。
言温松今日身上穿的是菘蓝圆领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竹青色丝绦,其上坠有江瑜绣的月牙底蔷薇荷包,荷包下方坠一块水滴状白玉,通身的清疏谦润此刻却被她弄得有些滑稽。
言温松瞧了瞧衣襟上湿掉的一大片,宠溺地叹口气。
咻——!空中突然闪过一只箭羽,这是有凶手出现的信号。
那信号出现的位置是……江南。
言温松脑袋忽然一痛,胸腔同一时刻涌起阵阵诡异的急切感,来势凶猛且快。
那是……对江南下意识的担忧。
这不是他的情绪,是言二郎的。
言温松眼神骤变,他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正常表情,快速将江瑜按到椅子里坐着,而后转身,阴郁着脸大步走出前厅,往江南的院子飞跃而去。
此刻凶手已与扮做江南的侍卫打了起来,周围响起丫鬟小厮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埋伏在府邸四周的侍卫也循着箭声翻进江府,快速将院子团团包住,言温松接过侍卫扔来的刀,挡住了破门而出的男子。
江道台与邓芸凤等人赶到时,凶手正与言温松等人交手。
刀光剑影,风卷杀伐,凶手打了一会儿就寡不敌众,肩膀当先挨了一刀,周围聚来的侍卫越来越多,他心知中了埋伏,大感不妙,却听耳边风声迅疾刺来,一柄尖刀险险挑开了他脸上的面巾,众人也于此时看清了他的脸,竟是个面容丑陋的大汉,侧颊处有一大片狰狞恐怖的烧伤。
言温松带着侍卫步步逼近,就在众人打算包抄时,凶手猛地旋身而起,抓住人群最前方的江瑜,迅速将刀横在她脖颈前。
孙妙音吓得花容失色,不管不顾冲过去救出江瑜,凶手却将冰凉的刀口贴上了江瑜的皮肤,喊道:谁再动一下,我立刻杀了她!不要杀她!孙妙音惶惶无助地看着旁边的江道台,哭求道:老爷,你快救救她,救救瑜姐儿!救救我们的孩子啊!江道台还算冷静,因为他知道言温松定然不会让凶手伤害江瑜,他见过他在徐州杀完人的样子,他按住孙妙音安慰道:放心,她不会有事。
孙妙音压根就不信,刀离江瑜那么近,只要稍微用点力就把她的岁岁皮肤割破,岁岁从小就胆子小又爱哭,此刻一定害怕极了,孙妙音恨不得此刻被挟持的人是自己。
她今日已经让江瑜受了一次委屈,不能再出事了。
邓芸凤望着眼前的场景,害怕得不禁往后面退了退,江南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站在邓芸凤旁边。
周围的侍卫犹豫不决,纷纷看向人群中央的言温松,等他发话。
言温松漆眸阴沉,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柄,刀尖轻轻拖曳在地上,刀口上的血珠慢慢滚落进泥地里,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朝身后抬了抬手,让周围侍卫散开一些。
放了她,我让你离开。
言温松低凉地开口。
凶手冷笑一声,拖着江瑜一点点往院门方向退,等我离开江府,我自然放了她,你让他们后退。
江瑜紧张地看着言温松,她竟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恐惧,微微怔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言温松露出这样的神情,她以为这个人无坚不摧,永远都不会害怕。
江瑜艰涩地动了动唇,道:没有用的,你放了他,他还是会杀我,言温松,不要信他的话,杀了他,否则他会害更多的人。
凶手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何在乎再添一个?不过等利用完后再杀她而已。
你闭嘴,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凶手恶狠狠道,把刀口也往上提些,江瑜的脖颈登时出现一条轻微的血口。
孙妙音吓得差点跪跌地上,江道台重新把她扶稳。
言温松眸底越来越冷,嗜血深深,他狠狠咬了下后槽牙,厉声道:所有人往后退,让他走。
侍卫面面相觑,犹豫着一点一点往后挪,几乎快要退到院外。
就在凶手准备带着江瑜逃脱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邓芸凤忽然推了一把孙妙音,把她撞向凶手的方向,电光火石间,凶手以为有偷袭,猛地掐住江瑜的脖子,而后将刀尖对准孙妙音的身体,迅速插进去又□□。
孙妙音立刻吐血倒地。
阿娘!江瑜瞪大的瞳眸里瞬间滑落两颗泪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凶手拔出刀后正欲再次把剑再次架上江瑜脖颈,携她逃离,迎面突然飞来一柄尖刀,直直刺像他拿刀的那条手臂,他惨叫一声,手中长刀落到了地上,周围侍卫趁机围过来把人捉住。
言温松拔出男子手臂上的刀,冷冷一笑,又猛地滑下去,将他适才拿刀伤害江瑜的手连根砍断。
血水霎时喷出,所有人就听见一声比之前还要大的惨叫声,男子的手已经掉落在了地上,血液从断口的地方继续往下流着,腥臭味渐渐弥漫开来,言温松的袍摆和鞋面上也染了一些,只觉肮脏异常。
这群侍卫是头一次见到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杀人,阴恻狠辣的模样,哪里还像之前与他们温和说笑的言大人,比了比大理寺另外一位不苟言笑的黄启善,似乎这位更恐怖呀。
立刻收押牢房,本官稍后去审。
言温松擦了擦衣袍上被沾到的血渍,面无表情吩咐。
侍卫押着人,领命而去,言温松快步走到江瑜身后。
江瑜此刻哭得身体一颤一颤的,她看见言温松过来,立刻去抓他的衣袍,急切道:温松,你快救救阿娘,求你救救阿娘,她快不行了。
言温松迅速蹲下身,替孙妙音摸了摸脉,然而片刻后,他皱着眉,没有说话。
江瑜一颗心瞬间沉下去。
阿娘,你怎么样?你千万不能有事。
江瑜把孙妙音半抱起来,一边去看她的伤口,一边注意她的神情。
她的哭声都开始带着抖。
孙妙音大口大口吐着血,脸上已无血色。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江瑜的脸,摸一摸她的孩子,江瑜哭着按住她的手,只觉得阿娘的手好凉,怎么会这样快?她把她的手按在温热的面颊上,似乎想去暖一暖她。
江道台蹲在她身侧,去拉孙妙音的另一只手,音娘,你坚持住,我去找太医。
孙妙音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有悲愤,有不舍,她想说些什么,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这十七年的恩恩怨怨,是岁荷的一条命呀,迟早都要有个了结。
……早就该有个了结的。
她既然无法替岁荷报仇,那下去陪陪她也好。
孙妙音不再去看这个令他爱了怨了一辈子的男人,继续望着江瑜,她张了张嘴,把口腔里的血液艰难咽下去,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别怨恨…你爹,他也是…迫不…得已。
江瑜看了看江道台,终是痛苦地点了点头,阿娘,你不能有事,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娘当然舍不得丢下你。
但人总要长大的。
阿娘的岁岁要学会坚强。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地走下去。
孙妙音惨淡地扯了下嘴角,继续道:孩…孩子的…衣服,记得…去拿,我,我怕是…等不到他…他出生了。
江瑜哭着把她愈发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上,颤着声音道:他马上就出世了,阿娘你再等一等好不好,求求你等一等他。
孙妙音温柔地给她擦了擦眼泪,她的岁岁还是这样爱哭,跟小时候一样让人不放心,若以后把郎君哭烦了该怎么办?孙妙音不放心地望向言温松,第一次用一个母亲的口吻哀求他,叮嘱他:照,照顾好…她。
言温松搂住江瑜,说了句:好。
他说完,瞧见孙妙音嘴角缓缓扬起的笑容,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看向江道台,在江道台紧张的目光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音娘!江道台大喊一声,去攥她的手,却被江瑜狠狠地推开。
江瑜恶狠狠望着他,不准他碰,她将孙妙音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贴着她的脸颊,彻底泣不成声。
阿娘,对不起,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一点也不埋怨江道台。
她做不到。
她无法做到。
然而,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今日就不该来江府。
恨自己不该自以为是。
如果不是非要给岁荷洗冤,非要对付邓芸凤,阿娘也不会遭遇这些。
都是她的错。
上一世,她没有保护好孙妙音,后来孙妙音为她哭瞎了一双眼睛,这一世,依旧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失去了最宝贵的性命,她欠她太多太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江瑜一声一声道着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内心的歉疚少一分,然而,无论她如何做,再也换不回阿娘,换不回那个疼她护她的阿娘。
江瑜记得她小时候胆子很小,每逢雷雨天看见宗祠里的灵牌就害怕,她总是喜欢把小身子缩在孙妙音柔软的怀抱里,再由她轻轻哄着,就像现在这样,孙妙音就这样搂着她,一边拍着江瑜的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孙妙音的声音很好听,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江瑜喜欢在她的歌声里酣眠,孙妙音说,梦是甜的,睡着了就不怕了,而再次醒来的时候,江瑜又会有甜甜的蔷薇花羹吃。
孙妙音长了一双很灵巧的手,做衣服好看,煮粥也好吃,写字时候更是优雅端正。
江瑜刚学练字那会儿,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宣纸,孙妙音便把她小手轻轻握在掌心里,在地上写字,她的字是那种簪花小楷,如她的人一般秀气漂亮。
村子里的族人喜欢找她给出门的游子写信,孙妙音靠着一首簪花小楷,给书院里抄书,赚的钱攒下来,会给江瑜买糕点吃……只是上一世,江瑜后来吃过的所有糕点,都没有孙妙音买的好吃。
时间沾上酸涩的酱料,一点点刷着江瑜的回忆,渐渐浓稠起来,化为酸涩的泪水。
她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
月光悄然弥漫,银雾四散,夏夜的草丛沾上潮露。
江瑜呆呆坐在那里,贴在地面上的裙摆也氤染上了潮气,言温松伸手将她眼角干涸的泪水抹掉,而后轻轻把脸贴在她耳边,温着声音说:岳母留的小衣去看一看吧,它们等你好久了。
江瑜目光终于有了点变化,她缓慢地转动一下瞳眸,一点一点放开孙妙音。
江道台立刻将孙妙音的身体抱起来,大步离开,他素来严肃挺直的脊背,仿若在一瞬间开始佝偻。
江瑜看着阿娘离开的方向,看着她被夜风轻吹起的衣角,眼眶渐渐红了。
走吧,她说:我想去看一下阿娘留给我的东西。
言温松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孙妙音的院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