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音的院子内一个人都没有, 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院落里却依旧干干净净,砖瓦细缝间,不见一根杂草, 江瑜知晓孙妙音爱干净,但见到这个场景,依旧忍不住鼻头酸涩, 阿娘来京后, 怕就是靠这些活计打发时间的。
江瑜看见院子中央孙妙音今日晒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她快速小跑过去,一件一件拿下来,拿进屋子里叠好。
言温松将房间能点的烛台都给点燃了。
一共只有四盏烛火, 并不亮堂。
江瑜将叠好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好,而后看向桌案上那两件孩提穿的小衣。
一件粉色,一件蓝色。
想来孙妙音把男孩女孩的衣裳都做了,这样,不管是肚子里的孩子男是女,都能用得上,江瑜走过去, 轻轻把两件衣裳拿起来, 然后缓缓放到心口的位置。
言温松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他漆黑如幕的眼睛望一眼江瑜,而后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并没有阻止。
江瑜过了会儿,将小衣重新叠好, 又从衣厨里找到一个装衣服的木匣子, 将它放进去, 正要阖上衣橱, 她瞧见一排衣物的下方有个雕花红木匣,江瑜指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封熟悉的信件,正是他不久前让香蕊送给孙妙音的那封信,内容是告诉孙妙音她马上要当姥姥了。
江瑜深吸一口气,颤着指尖把信件取出来,与小衣放到一个匣子里,然后将它们用力的抱在怀中,就像她最后搂着孙妙音那样。
良久,江瑜擦了擦眼眶,走到言温松面前,拉起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走吧。
言温松脚步没动,他凝视江瑜片刻,伸出指尖,让指腹贴着她的眼睛轻轻摩挲,把她睫毛丛里的晶莹尽数抖落下来,他慢慢说:不想走可以再等会儿。
江瑜摇了摇头,望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说:阿娘不喜欢这里。
这里四处都是监.禁的气息。
死气沉沉。
困住了孙妙音最后的时光。
言温松轻轻嗯了一声,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忽然说。
江瑜一愣,爬上了马车,她听见言温松吩咐冬子先赶去大理寺,那里关着今夜的杀人凶手,言温松难道是想带她去看审讯犯人?很快,他们就到了。
言温松拿着黄启善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大理寺的牢狱十分宽敞,里面关着的大多都是死刑犯,江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犯人求救的叫声,比起避暑山庄里的静谧,这里显然更像人间炼狱。
江瑜不喜欢这样绝望的地方。
两名皂吏带着他们到一间审讯犯人的牢房前,将钥匙交给言温松,恭敬地等在外面。
言温松推开牢房大门,江瑜闻见一股刺鼻的恶臭,像血肉腐烂的味道。
她微微捂住鼻子,跟在言温松身后往里走。
她看见那个杀害孙妙音的人已经被绑在了刑架上,他的手臂以及腿脚都被铁链束缚着,难以动弹,就连嘴巴也被刑具塞住,无法张口说话或者求饶。
男子瞧见言温松过来,眼里逐渐浮现害怕的神情,江瑜注意到他被斩断的手腕处依旧冒着血珠,甚至能露出了里面的白骨,她忍不住反胃起来。
夫人想怎么处置他?言温松拿起器具架上一根挂满倒刺的刑鞭,看了看,又放下,转而去瞧一对敲骨挖髓的倒钩。
江瑜目光缓缓从各式各样的刑具间走过,这些刑具她基本上都不认识,只能根据形状推测用法。
她视线从那些狰狞的刑具上移开,望向一旁挂起的一排刀具,只有这些看起来正常些。
言温松走过来,取下其中一把,这是剥皮用的。
在她话落,江瑜猛地捂住嘴吐了一下,言温松轻轻按住她的背,将人按进怀里,等她情绪稳定些才道:夫人不想用这些东西,那换个简单点的。
江瑜看见言温松拿起一把烧红的烙铁,招她过去道:试试这个,不用见血。
烙铁是三角的形状,底端刻着‘贱’字,是每个来过死牢的人都将在身上留下的印记。
江瑜看着那个字,记忆一瞬间跟着烧红的烙铁回到了自己前一世,宁王妃梁思燕诬陷她勾引赵朔后,将她关进柴房,在那求生不得的夜里,梁思燕便是拿着这样的烙铁印在自己的脸上,她仿佛还能闻见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回神时,江瑜发现这股气味尽是来自前方,言温松已经将烙铁烙在了犯人的胸膛位置,她听见呲啦呲啦的声响,那人已经被烫晕了过去。
啧,真不禁弄。
言温松放下烙铁,重新将顶端的铁块烧红,看向江瑜,夫人不想试试,替岳母报仇?江瑜没有动弹,她恐惧于这样的刑罚,更恐惧于此刻脚下站着的地方。
她想为阿娘报仇,想要男子的性命,却不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拿起烙铁的每一刻,只会让她想起上一世的悲痛遭遇。
江瑜转身走了出去。
言温松黑凉如水的眼瞳中不知在想什么,他兴趣缺缺地将烙铁放下,拿出帕子,将手上触碰过刑具的地方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他望了一眼刑架上陷入昏迷的男子,也跟了出去。
出了牢狱,远远的,他便瞧见江瑜正趴在一棵老槐树旁干呕。
江瑜听见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缓缓捂住胸口,喘口气,舒服点了才转头去看言温松,言温松也在看她,脸上是一惯的清冷、平静。
他肯定又在笑话自己过于善良。
江瑜知道他已见惯了牢房里的那些东西,但是她做不到。
不是因为悲悯、同情,亦或令人发笑的善心,而是那些东西随同当年的烙铁一起,将恐惧从她的前世烙上今生。
抹不掉。
忘不了。
她已经是这样了。
江瑜无法改变,也改变不了。
她抿抿唇,并不想去解释太多,轻轻垂下眼睫。
言温松从她身后走过来,将她云鬓间歪斜的蔷薇发簪轻轻推回去,江瑜愣了一下,去看言温松毫无波澜的眼睛,他没有言声,只是慢悠悠伸着手,将她凌乱的发丝一缕一缕弄好,然后拉着她上了马车。
小夫人是恐惧于这样的自己吧。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温润如玉的言二郎,而是一只恶鬼,一定也会如刚才那般转身逃离。
江瑜坐在他怀里,有些不舒服地将小身子动了动,她似乎很累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只想麻痹自己一会儿,忘记所有事情,好好睡一觉。
阿娘说梦是甜的,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江瑜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来。
言温松垂眸,用指尖将它抹掉,慢慢放入自己的口中,一点点去品她的害怕与疼痛。
真的好苦啊……江瑜。
.次日江瑜醒来时言温松照例已经上朝去了。
宝瓶像往常一般替她梳洗干净,江瑜挑了件素色的衣衫穿上,用完膳,她坐上马车去江府,要去给孙妙音守灵,宝瓶与香蕊也跟在后面。
江道台见她过来,望了江瑜一眼,眸色暗淡,继续烧着手里的纸钱,江瑜给孙妙音上了一炷香,而后板板正正坐在江道台对面,轻轻拿着一沓纸钱,一张一张地烧着。
炭盆里的火苗舔舐着她的指尖,有点烫,江瑜却仿佛没有知觉,她任由火苗将指腹熏出一层黑色的纸灰来。
江南带着江瑛过来了。
江瑛今日难得安静一些,跟在江南旁边,规规矩矩给孙妙音上香,江南挨着江瑜坐下,她望着火盆里燃烧成灰烬的白纸,想起那日她给孙妙音送药膏时的场景。
就如她现在一般,孙妙音就是这样跪着,一声不吭跪在祠堂前,身后正落着雨水,雷鸣响起时,她眼里亦是没有任何情绪,明明她得到了父亲所有的爱,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她问孙妙音在怕什么,孙妙音却闭紧嘴巴不肯说。
宝瓶顾忌着江瑜有孕在身,不能久跪,没一会儿就过去把人扶起来。
言温松刚下朝,换了素衫,过来吊唁,结束后便把人一起带回去。
江南瞧见他从身旁走过,几次欲言又止,却只能看着言温松小心翼翼把江瑜抱上马车,然后自己也坐进去,帷幔落下,马车缓缓前行,江南的视线不期与江瑜撞上。
江瑜撩起车帘子看她,眸色淡淡。
与那日在巷口雨幕下瞧她的眼神截然相反。
江南惊觉江瑜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江瑜面无表情放下帘子,继而去牵言温松的手,将脸颊挨近他的,好好端详他这张容易惹风流债的脸。
言温松有一双很好看的长杏眸,瞳仁漆黑,眉眼陡峭间泛着凉意,他的鼻梁微有驼峰,却曲线温润,他嘴巴稍薄,嘴角尖尖的,笑起来周围有痞气的笑弧。
江瑜喜欢看言温松笑,可是除了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从来不喜欢笑。
难怪这样一张脸,容易让人感到疏离又忍不住想靠近。
想……得到他。
就像江南定亲了依旧对他念念不忘,无论在花灯大赛还是春猎宴上,从不收敛自己对言温松的爱意。
爷说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江瑜突然问。
言温松微怔,思忖着说:哥儿姐儿不重要,反正夫人欠爷十胎,都会有的。
江瑜凝重的神色被他一句话弄得微微接不上,她认真道:我想生个男孩。
哦?言温松声音淡淡。
江瑜解释道:男孩跟爷长得一样,多好看呀。
招人喜欢。
言温松想了想自己的脸,竟觉得她这张小嘴说的很有道理,但,他更喜欢女孩呀,该怎么跟江瑜说呢。
言温松眯了一会儿道:爷倒想要个夫人一般的女儿。
……江瑜觉得这话有点怪。
言温松将大掌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揉了揉,然后去看她尚未隆起的腹部,温和道:如果是龙凤胎更好,岳母做的小衣,刚好都能用得上。
江瑜也去看自己的肚子,又把双手轻轻放上去,去感受他不明显的生命迹象,这就是她与言温松的孩子。
再过几个月,她便也要做母亲了。
想起孙妙音教她习字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
然而她以后也要如孙妙音那般,亲眼见证另一条小生命长大,教她认字、看书、做人,伴他长大,可在一年前,在岭南时,她自己分明还是个尚需人照顾的孩子。
即便把两世离开岭南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才一年半。
江瑜些微不知所措,望着这个在自己肚中种下子嗣的男人,紧张地攥了攥他的衣角,也把小身子往他身上贴一贴,怕他如当初的江道台一般,突然有一天,将她赶走。
孕妇总是焦虑多疑。
言温松就将她搂紧些,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江瑜乖乖巧巧的,没有反抗,似乎想通过这样,让言温松知道自己很乖,会是个好妻子。
嗯,比江南好。
.言温松这两日除了下朝后陪江瑜在孙妙音灵堂前跪一会儿,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大理寺,黄启善丢给他一堆案卷,需要逐一审查、定罪,一些涉及朝中官员的,还需要交与皇帝查阅。
赵和看了看他呈上来的案卷,片刻后轻轻放下道:爱卿近日繁忙,五皇子那里也别忘了过去。
言温松颔首道:微臣自当谨记。
他说着话,总觉殿内有一丝奇怪又熟悉的味道。
没事你先退下罢。
赵和摆了摆手,轻轻咳嗽两声。
孙让忙替他抚背,又拿帕子给他擦。
等言温松躬身退出养心殿后,赵和缓口气道:一会儿你去看看,御史台那位道长的新药研制怎么样了。
孙让点点头,奴才晓得,陛下还请安心。
这大夏天的,朕总觉得手脚有些凉,身体大不如前了。
赵和从半年前开始,便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并未查出异常,只能归因于年纪大了,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衰弱下去,就让孙让悄悄从民间寻些奇人异士,以缓解身体的衰弱。
说道奇人异士,赵和莫名想起当年负气离宫的二皇子,心中戚戚然,孙让,你说朕当初是不是错了?孙让一愣。
你瞧眼下这几个皇子,没有一个叫朕放心的,要是临安还在就好了。
赵和说罢,又想到他为了一个犯有欺君之罪的女子自甘堕落的事情,心中烦闷难当。
孙让只好轻声安慰道:陛下不如下令把谦王殿下召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赵和重新拿起奏折批阅起来,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山河。
孙让不知该如何说了,默默站立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
.言温松出宫后便去了赵晋那里,只是没料到太子赵焕也在。
夫子,你可终于想起本殿下了。
五皇子赵晋立刻扑上来,抱怨道:大哥这几日总往我这边跑,监督我看书。
太子是关心你。
言温松笑了笑,走过去坐下,侍女给他添了杯温茶。
赵晋不高兴地撅起嘴巴,我才不喜欢看书。
赵焕瞬间变了脸色:男儿不读书何以明理?三哥不也没读过几本,照样上阵杀敌。
赵晋小声咕哝。
三皇子赵朔乃皇帝醉酒后与宫女所出,出生地位低人一等,皇帝又素来不喜欢那个宫女,虽说姿色奇佳,但一见到他就让赵和想起醉酒乱性的事儿,便草草将她封为容美人了事。
母亲不得宠,连带着赵朔自然也不受人待见,更何况他母亲出生低微,常常得人诟病,久而久之,一些宫侍见到他亦不给好脸色。
幼年时,赵朔被宫侍欺辱是家常便饭,即使后来稍微长大些,依旧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导致身体瘦弱打不过宫侍,更不幸的是,她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感染风寒,由于未及时得到药物治病,死在了一场寒冬,结束了她短暂悲凉的一生。
也是这时候,皇帝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赵朔在十岁之前,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
十岁之后,也多是看些兵法,十四岁便自荐去领兵杀敌。
这个决定让赵朔人生如同开挂一般,不过四年便战功赫赫,十八岁回京,被封为大将军,举朝皆贺,赵和还将梁王之女梁思燕许配给他。
梁王常年戍守边境,赵朔与梁思燕早已相识,赵朔容貌出挑,梁郡主一见倾心,亲事其实是她悄悄求梁王促成的,赵朔并未反对,二人便连理成枝,且两人都爱习武,外界看起来倒也登对。
婚后,皇帝有意栽培三皇子,让其留京任职,然而不过半年,谁都没料到,赵朔居然主动返回战场……直到三年后,也就是前不久,突然无声无息回来了。
.虽然赵朔这些年在战场几乎从无败绩,可在绝大多数文臣眼里,依旧改变不了他出生低微的莽夫形象。
赵焕听到赵朔的名字,猛地站起来,指着赵晋道:你怎能如他一般不思进取,他平定战乱又怎样?说到底不过是个莽夫!赵晋吓得眼睛红了红,似要哭出来。
赵焕觉得这个弟弟没得救了,在凉亭内走来走去,余光瞥见老神在在的言温松,赶紧走过去道:言少卿,你看这该如何是好?五皇子心性单纯,殿下勿急,读书需要循序渐进。
言温松得体道。
赵焕也知他纯良,但就怕走上歧途,如今就已经像那个混账看齐了,谁能料到将来会怎样?好歹是被母后打小抱养在膝下的弟弟,赵焕总要多担忧一些。
赵焕小心翼翼觑瞧大哥脸色,被他瞪了一眼,忙低下头,将夹在书里的话本偷偷藏进怀里,一点点往凉亭外挪。
站住,你去哪里?赵焕阴沉着一张脸。
赵晋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大哥,我,我要出恭。
赵焕深吸一口气,让他快去快回,赵晋应了声,撒腿就跑。
你看他,哪里还像个皇子?赵焕没好气道,说完想起什么问:言少卿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言温松拱手道:陛下让臣过来监督五皇子读书。
赵焕心下了然,重新坐回去,两人喝着茶,赵焕问:此次天花之事,多亏有你,否则孤与五弟只怕……他说着顿了顿,改口道:让赵朔小人得志。
殿下得皇天保佑,必有后福。
三弟如今已是宁王,父皇并未亏待他,竟能这般歹毒,赵焕边说边用余光注意言温松脸色,接着说:若不是五弟告知,宁王向父皇建议言少卿去军营,孤竟不知他想对孤身边的人下手,言少卿怎么看?言温松微微一笑:臣自然是衷于太子殿下。
好!赵焕一拍桌案,道:孤果然没看错人。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发现赵晋迟迟不来,赵焕让侍女去找,才得知这小子又偷跑出府了,气得他去养心殿求赵和将人带去东宫看着,赵和居然应了。
言温松晌午离开时,回头望了眼五皇子的府邸,面色不是很好看。
他记得那日,赵朔向赵和推荐他去军营时,账中除了孙公公,并无其他人在,五皇子从何得知?言温松眯了眯眼睛,坐上马车,他皱眉思虑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让人调转方向赶去大理寺。
清楣勾结三皇子谋害太子与五皇子,最终被黄启善判为杀头之罪,秋后问斩。
按照罪行,她会被关押在大理寺最深处的死牢之中。
言温松到时,瞧见两名皂吏往外运尸体,他眼睑颤了颤,快步走过去,尸体已经被盖上白布,只在外面露出一只手,露出来的手骨节纤细,手腕瘦弱,指尖上沾有干涸的血迹,是名女子。
言温松让两人停下,而后微微弯腰将上面的白布揭开。
死者是撞墙而死,面目的浓稠血水已经轻微结痂,模样恐怖,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清楣。
刚刚死的?他问。
一名皂吏点头。
上午有谁来过?言温松沉下声音。
皂吏想了想恭敬道:黄大人一个时辰前来审讯过犯人。
黄启善。
不对。
言温松让两人抬着尸体离开,自己则往之前关押清楣的地方去,牢房内常年阴暗潮湿,越往里走两旁的犯人越少,他站在清楣的牢房内看了一圈,从一堆干草下方瞧见几道红痕,他轻轻将干草剥开,发现是个‘三’字。
三……是三皇子。
他想杀人灭口。
赵朔为什么要杀人灭口?皇帝已经知道是他指使清楣谋害皇嗣,案件已尘埃落地,赵朔翻案还来不及,为什么会画蛇添足去杀人灭口?他正思忖间,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言温松眸光暗了暗,迅疾转过身去。
来人一袭黑金色交领长袍,目光阴翳,赵朔转着手上的铁指环,一下一下,他将锋利的视线压向言温松,压向这个被江瑜选中的少年,用低冷的声线问了句:言大人,这个案子查得可还顺利?言温松危险地压了压眼睫,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朔瞥了眼牢房地面上的血字,很快又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这个罪本王认了,你记住,是为了她。
为了她。
她是谁?这世上除了江瑜还能有谁。
言温松盯向干草旁的血迹,心中的谜团越来越深,赵朔此人城府颇深,绝不会干无用的事情,就如他调查来的消息,说赵朔十四岁上阵杀敌,好好的皇子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战场?他没有亲族保护,且军营里势力庞杂,各为其主,单枪匹马闯荡军营一不小心就会遭人暗算,不如在赵和面前办差当红人更得皇帝赏识。
可言温松觉得,赵朔留在京城只会四面楚歌,而此举恰恰能让他走出无权无势的困局。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皇帝才不会如忌惮其他皇子一般忌惮他,放心把军权交给赵朔,他有了用武之地,便有机会创造功绩,刚好可以用来平衡皇子间的势力,这是赵和允许的,赵朔胜就胜在他小小年纪就能洞察帝王心思,想来这些都与他悲惨童年练就的察言观色能力有关。
所以他会在得到赵和关注后,第一时间就去学武以及研读兵法。
赵朔极其聪明,对自己也够狠。
若不是注定敌对,言温松是非常欣赏这种人的。
但赵朔想抢江瑜,想把她从自己的身边夺走,那他们之间最后就只能活一个。
言温松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琢磨赵朔临走前说的话,当初办案时,言温松确实感觉挺顺利的,由于急于把江瑜救出来,便没作多想,如今看来事情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如果赵朔刚刚没有撒谎,他没有罪呢……清楣宁可自杀,也要二次诬陷他,是谁在背后指使?赵朔倒下了,所有人都会觉得太子是最大赢家,赵焕又极其痛恨赵朔,若是赵焕指使的再正常不过。
可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赵朔已经是太子了,是赵和钦定的储君,他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除非有人想一箭双雕。
那个隐藏在暗中的人是谁呢?言温松将春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中快速过一遍,特别是这个案件涉及到的所有人脸以及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
还有,这个案子结果也得到赵和的同意了……一切都太顺利了。
好像所有人都希望是这样的结果,那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个结果会使得背后涉及到的所有权利集体利益最大化,包括……皇帝。
因为他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了兵权。
言温松猛地睁开眼睛,脊背已然渗出密密细汗。
他快步用脚将地上的血字弄乱掉,然后起身往外走,快出牢房时撞上了返回来的黄启善。
黄启善扶住他,皱了皱眉问:听说那个清楣死了。
言温松快速平静下来,拱了拱手,笑道:是,属下也是听说便过来看看。
可有什么异常?想来是畏罪自杀,这在牢狱中也是常有的事。
言温松微微笑着,黄启善没觉异常,点了点头道:一会儿你拟份奏折,将事情禀明陛下。
是。
言温松说完,黄启善转身折了回去。
他目光晦暗,瞥了眼正拎着水桶去清理牢房血迹的两名皂吏,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江瑜左等右等言温松还没回来,打算自己先去江府吊唁,却忽听宝瓶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急速道:二爷回来了,马车就在府外,夫人走吧。
江瑜将白云放下,起身往外走。
言温松把她拉上马车,又将清楣与她相处时发生的事情问了一遍,江瑜虽觉奇怪还是慢慢将事情仔仔细细重新说了,她说完时,马车刚好在江府门口停下来,江瑜由宝瓶扶着下去。
她又在灵堂前看见了江南,她这几日一直都在,无论江瑜何时去,都能瞧见江南的影子。
她知道,江南并不是在等她,亦不是真心吊唁孙妙音,而是为了趁机看一眼言温松。
言温松照例上香,接着撩起袍摆跪下,慢条斯理地烧着纸钱,他目光落在前方火盆窜上来的火舌上,无波无澜,只在偶尔对上江瑜的视线时,才有一点变化。
江瑜瞥一眼对面的江南,故意往言温松腿边挪了挪,也把小身子轻轻靠上他的,然后一张一张去拿他手里的纸钱,小心翼翼丢进火盆里,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孙妙音用的,她总想多烧一些,以后每年也要给她多烧点。
小心袖口。
言温松伸手将她快要碰到火苗的袖子往上卷一些,又把火盆也往自己这边拉一点点,江南几乎快要碰不到了,她望了望自己与火盆的距离,将膝盖稍微往前挪了挪。
江瑜在心里冷哼一声,她把最后一张纸钱烧完,扯了扯言温松的袖子,再次故意道: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没有?言温松微愣,正色道:男女未知,大名等出生再定,不如由夫人先想个乳名。
江瑜觉得他说的在理,真的皱眉认真思索起来,过了会儿,他扑闪着猫瞳问:年年怎么样?言温松听罢瞬间了然,夸了句,岁岁年年,夫人想的不错。
江瑜自己也觉得不错,且哥儿姐儿都能用,至于大名,等生下来再让言温松取,但她还是要解释一句,是年年有福!哼!才不是你想的那样!言温松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对。
江瑜得逞似的拿余光瞥向江南,果见她黯然的神色,竟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
宝瓶这时候过来催了,言温松便牵着江瑜缓缓站起来,两人一起往外走,瞧见江道台朝这边来,言温松步子顿了一下,凉凉道:江大人,邓芸凤的命想好什么时候送过去?江道台拧了下眉,怒道:我已经将她关起来面壁思过了,说到底江言两府是一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日前,就在设为灵堂的地儿,江大人说瑜姐儿是外人,怎么才过一天,又变成一家人了?言温松讥讽似地轻笑,而后拉着低头的江瑜继续前行。
江道台面色僵硬,难看至极,他将手里的拳头捏紧,叫住他。
你究竟想怎样?他说话时声音居然染上一丝哀求,怎样做你才能放过她?江道台望向言温松,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江瑜。
——孙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江瑜眼底闪过微不可查的震惊,江道台竟也会低声下气,难道他就那样爱邓芸凤?爱到没有理智?孙妙音的死依旧不能影响他一点点,那阿娘的命算什么……言温松凉薄的视线轻飘飘扫过他的脸,把他怒急又不得不压下的表情尽收眼底,慢悠悠道:既然江大人舍不得,那她的命本官明日亲自来取。
好,明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道台说完,微微佝偻着脊背,朝孙妙音灵堂的方向走去。
言温松已经带着江瑜坐上了马车,只有江南注意到江道台望着灵柩时,稍不寻常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