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之久。
李洪康还是没从言温松嘴里得到账册的下落。
他无数次想把他一刀杀了, 又因为账册不得不强忍下来。
言温松身上几乎被打得没几块好肉,怕他真死了,胸前的箭伤倒是被简单上药包扎了下, 他微微仰起头,下颌骨处清晰地显示了两条鞭痕。
是李洪康刚刚落上去的。
李大人就这点能耐?言温松低低笑着,还不够本官挠痒痒的,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还能省点力气。
这三天,李洪康已经被他这样气了无数次。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又在言温松身上猛抽了十几鞭才停下,李洪康喘了会儿气, 气得将鞭子扔到一旁,转而去拿起一根顶端烧红的烙铁。
言大人在大理寺上任,想来对这些东西也十分熟悉,没少在旁人身上用吧?李洪康冷冷笑出声,不如,言大人今日也试上一试?言温松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 往这里烙, 说不定一下子就死了。
那里才刚刚包扎过,这一下确实可能要命。
李洪康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怒气在胸腔剧烈窜动着,他猛地朝言温松腹部烙了上去。
空气中传来烧焦的气味,言温松咬咬牙, 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
李洪康没听见惨叫, 烦躁得直接扔了烙具, 甩袖而出。
人走后, 言温松脸色瞬间苍白下去,额角渗出豆大汗珠,他深呼吸几口气,等着腹部的疼痛一点点消下去。
已经三天了。
福州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不知道江瑜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与他们汇合。
突然间,他听到牢房的窗户外响起一道茶隼的叫声,眸光闪了闪。
.梁王带着人去山上搜了一整日,也没寻到半点账本的影子,他倒希望两本账册被大火烧得干净,只是直觉告诉他,言温松与黄启善不可能让辛苦拿到的东西任由他们付之一炬。
一定还在这座山上。
他又加派人手找了一遍,挖地三尺,依旧是没有收获。
梁继怀转身带人回了府衙的牢房。
言温松看起来像是已经奄奄一息,李洪康道:这小子的嘴太严实,撬不开,王爷,这下怎么办?梁继怀目光阴郁地盯着昏迷的言温松,道:把人泼醒。
言温松浑浑噩噩间被呛了一下,他快速睁开眼睛,喘口气望向梁王。
梁继怀: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不老实交代,本王就送你去见阎王!啧,终于舍得杀我了。
言温松慢悠悠道:我知道,梁王你不会让我轻易死,肯定是在想什么骇人听闻的法子,折磨至我断气。
你倒是清楚。
梁继怀走近些,沉声再问一次,你说是不说。
言温松看了他一会儿,在梁继怀快失去耐心时,突然开口了,要我说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果下官说了,梁王可否轻些送我上路?梁继怀微微眯起眼睛:你若是骗本王,一样没好果子吃!那不敢,谁叫你是岭南王呢。
梁继怀冷哼一声,示意李洪康把他放下。
这就对了嘛,让厨房备点好吃好喝的,明日下官才有力气带你们上山找账本。
言温松抹了抹嘴角,舒服地坐到牢房的太师椅中,伸了个懒腰。
梁继怀走后,李洪康气得骂骂咧咧,梁王过来你就改变主意了,别想给我耍花招!哪里来的蚊子。
言温松翻个身,没有理他。
一个死人罢了。
李洪康:……!.言温松在牢狱内被好吃好喝伺候着,李洪康看来,顿顿都是杀头饭,可他还要挑三拣四,弄得厨娘来回跑,怨声连连。
梁王派人过来催了两次,言温松终于挨到了下午,他舒服地睡了个懒觉,一边啃鸡腿一边不情不愿被梁王的人盯着往山头摸去。
怕他跑了,李洪康特意让人在他手腕上套了铁链。
言温松身上穿着白色囚服,衣料上血迹斑斑,他每走一步,山上都能传来清脆的链响声。
躲在石头后的江瑜看得眼眶直接红了,她缓缓背过身去,倚在石壁上,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响。
言温松余光朝江瑜的方向瞥了瞥,继续往前。
府衙的侍卫也被他带着往里深入。
到底在哪?李洪康在山上转了一圈,鞋底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有些不耐烦了。
梁王也皱眉望过来。
言温松摸了摸鼻尖道:原本没烧的时候我还是能找到的,现在被你们烧成这个样子,连土也被挖了,谁还能认得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洪康气得要去掐他脖子,言温松口中快要咽下去的肉又给他晃吐了出来,他嫌弃地拍开李洪康的手。
这才开始找,李大人急什么。
言温松剧烈咳嗽几声,胸口刚好的箭伤又裂开了,鲜血将囚服浸湿,他赶紧将鸡腿扔了,拿手捂住。
小丫头看见了,怕是又要心疼了。
快点走!李洪康踹了他一脚,言温松险些摔一跤,不知道撕扯到了哪里的伤口,身上的血腥味又浓烈了一些。
梁王止住了李洪康的动作,他看了看天色,让言温松快些找。
他吊儿郎当地点了点头,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让人把石头搬开,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开始找了。
冬子躲在石头后面,与言温松暗中用手势交流。
他只要一想起春生葬身凉河水的事情,内心的愤怒与杀意就怎么也掩藏不住。
他今晚定要杀死这些人。
替春生报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梁王终于沉不住气了,拔出长刀,再找不到,本王立刻杀了你!言温松装模作样地往旁边躲了躲,道:我想起来在什么地方了,那里好像有一块巨石。
他说罢左右望了望,指向某个方向道:应该就是那块。
若再错了,本王绝不饶你!梁王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带着人大步往那边迈去。
言温松勾了勾嘴角,他知道时候到了,这一路的故意磨蹭就是在等梁王逐渐放松警惕,因为只有这样才好跟他进入圈套。
——他们提前设有埋伏的地方。
看着梁王等人靠近那块巨石,冬子与江瑜同时紧张了起来。
言温松道:就是这里。
他说完,就见梁王与李洪康迫不及待让人将石头撬开。
同一时间,言温松朝远处做个手势,缓缓往后退开。
冬子与藏身不远处的一名福州府参将对视一眼,带着人把四周围了起来。
石头下空空如也,又被耍了!梁王意识到不对,快速朝言温松看去,却发现四周的山头之上已经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这些人着装朴素,与寻常人无异,却个个眼神透着杀气。
直觉告诉梁王,这是官兵。
他们中招了。
他立刻拔出长刀去砍言温松,却砍了个空,四周官兵迅速聚拢过来,把梁王等人团团围住。
山头上杀声一片,冬子抡起长刀就砍向那群府衙侍卫,一条又一条的命被他收割,他渐渐杀红了眼。
言温松随便踢落一把侍卫手里的弯刀,朝李洪康击杀而去,李洪康一介文官,哪里是他的对手,跑没几步后背就被划拉出一条血口,他惨叫倒地,人就已疼晕了过去。
啧,真是个废物。
言温松嫌弃地踢两脚,而后从他身上摸到钥匙,将自己手腕上的铁链打开,又把铁链锁在对方手腕上,才将人扔给官兵看守,他则提刀杀向梁继怀。
江瑜有些担忧地望着言温松,囚服上渗出的血液似乎又多了一些。
梁继怀被逼得节节后退,言温松砍断了他一条胳膊,不够,正要再砍下一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破空声。
有箭。
在他闪身的功夫,梁王快速往山下逃了。
果然是狡兔三窟。
言温松冷下眉眼。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拿到账册,既然账册已经拿到了,便可以回去交差,由赵和出兵镇压,至于梁王的命,不过是再多活几天。
言温松擦了擦身上沾惹到的血迹,忽然,身体僵住了。
江瑜从身后抱住了他,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背上,轻轻哽咽着。
那一晚,她被凉河水包围,眼睁睁看着黄启善与言温松为护她而倒下,内心是有多绝望。
当利箭刺中他身体,当血水映红了她的眼睛,当自己与他越来越远……她是真的怕了。
怕他再也站不起来……怕再也见不到他。
怕他会死。
自己却要活着。
说好的一起面对,言温松这个混蛋又抛下她,又抛下她!江瑜闻见鼻尖的血腥味,赶紧去查看言温松脊背的伤口,箭矢从后背一直插到前胸,囚服上的血水经过今晚的战斗,又向四周晕开了一圈。
她突然就有些不敢再碰言温松。
担心自己轻轻一碰,他就会立即在她面前碎掉。
言温松,你……我没事。
言温松转身过来,用指腹擦了擦她下巴上的泪痕,温声道:这下你信了,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赵朔还活着,他怎么敢死。
怎么也不能让江瑜便宜了他。
江瑜控制住情绪,指尖慢慢触碰上他胸口,那,那这里……放心,没伤到要害,回去养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怕她不信,言温松故意说的轻轻松松。
江瑜难受地抿着唇,把手缩了回来,然后去牵他的手,紧紧的,往山下走。
以防梁王留后手,岭南不宜多待,他们得立刻离开。
福州的官兵早已将船备好,随时可以起航。
言温松想到黄启善与江南的尸首,按照他这几日在牢狱里打听到的消息,尸体应该是被扔去乱葬岗了,就在离小月山不远的一座小土丘上。
尸体没有办法运回京城,言温松只能在附近找个地方将人安葬了。
他望着江南的墓碑,胸腔内的情绪波动一瞬,又重新恢复宁静,心里空空荡荡的……这言二郎该是走了。
江南离开了,他于世间便也再无眷念,释怀了,他们的故事也将永远留在扬州城的一草一木、一人一耳中……言温松又看向黄启善的墓,想到他与龚照龄的事情,终究是念卿入骨,不敢言露,终生求而不得。
两人皆是大梦一场。
他又恐自己与江瑜这一世也是一场梦,言温松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他快速用力按了按胸口受伤的地方,感到疼痛,有血水汩汩冒出。
江瑜吓了一跳,拿帕子去堵他的伤口,眼眶又气又红。
却看言温松,居然笑了出来。
疼痛是真的。
真好。
.几人到达福州时,已是九月下旬,枯叶凋零,帘卷西风。
天际飘着毛毛细雨。
江瑜的身子已经六个月了,行动不便,一路上都由言温松这个伤患伺候着。
他胸口及后背的伤好后一直留有疤痕,消散不去。
江瑜夜里看到难受时,就会去吻一吻它,也把他抱紧些。
春生的尸体没有找到,冬子那日并未随他们一起离开,而是独自一人悄悄在凉河水流域逗留,到处打听春生的下落,三日后,他才去追福州的兵马。
江瑜坐在廊檐下的倚栏边,栏杆下方是一池稀稀疏疏的荷叶,半枯半荣,雨水细细密密往里面落着,漾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波纹。
她拿着软糕坐在栏杆旁喂鱼。
西风不紧不慢吹着,将她云鬓间的蔷薇流苏簪吹得吹晃,发出轻轻的脆响,她湘妃色的裙摆也被吹起又落下。
江瑜望着池塘里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抹竹青。
言温松拿来一件海棠红的披风给她系上,防止感染风寒,他深知这几个月江瑜因为赶路而不得肆意走动,早已疲乏了,便没打搅她这会儿的闲情逸致。
只立在身后静静陪着她。
江瑜把手里的鱼食喂完了,缓缓伸出手,说要回去,言温松便弯下腰把她抱起来,往卧房内走。
我还没去岭南的江家看看。
那时候走得匆忙,便没想起这事,如今到了福州,竟念想得紧。
——那是她与孙妙音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言温松把她放在榻上,将屋子里的软丝银碳也给点燃了,又慢悠悠走过来,拿个巴掌大的袖炉递给她,道:将来生完孩子,咱们再带他过去一起住些日子。
江瑜低落的情绪瞬间消散了一些,她弯了弯眼睛,说好。
她把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居然有些期待他快些出生。
这是她与言温松的孩子。
将来也一定与他父亲一般好看。
江瑜望着言温松的脸,心里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期待与满足。
雨停了,冬子也赶到了福州,一行人由官兵护送着继续前往盛京。
李洪康则被捆着,一路关在马车里,等到京城再由赵和发落。
越往前天越冷,冷空气几乎无孔不钻,江瑜手里一直捧着袖炉,感受着天气由深秋一点点转向仲冬,说话时,嘴边都冒着白气儿。
终于,他们在十二月初抵达京城。
然而,彼时京城的气氛竟安静得诡异。
言温松刚将江瑜安排好,便一刻不停驾马前去皇宫,他怀里揣着两本账册,押着李洪康到养心殿时,赵和也在等他,在对上皇帝目光的一刹那,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赵和开口了。
言爱卿,令夫人之事,你可知晓?言温松心里一咯噔,赵和这样问,多半就是指孙家因为‘谋逆’被降为罪籍的事情,他心里知道孙知孝是被冤枉的,但赵和不会承认。
江瑜如今尚在五服之内,便亦是罪籍。
而赵和当初封了一个罪妇为诰命,就是在降他身为帝王的尊严。
言温松敛下思绪,叩首道:臣知罪。
赵和猛地将手里的奏折摔落他脸上,你自己看看,这些大臣都怎么说。
言温松伸手捡起来,打开,自己去看末尾的名字。
——是赵朔的人。
狗急跳墙。
臣愿受罚。
言温松阖上奏折,跪直身体,不卑不亢道。
赵和怒火稍微熄灭一些,又连连咳嗽起来,孙让忙过来替他抚背,递来茶水,让赵和缓缓喝下。
言温松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草药味,很快,越来越浓,且有些熟悉,他拧眉仔细辨别了下,下一瞬,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烟毒。
跟他在扬州时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他骇然地望着赵朔,又在被人发现异样前快速收起神色,言温松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仔细观察赵和面色。
面色苍白,两颊有轻微的凹陷,眼窝泛黑。
想来已经服用有一段时间了。
毒.瘾难戒,依照赵和的身体状况,即便知晓实情,怕也是根本不会冒险去戒。
有人要弑君。
言温松得到这个猜想,余光不动声色瞥向旁边的孙让,不知在思量什么。
罢了,念在你此去岭南有功,死罪可免,即日起,褫夺言江氏诰命之身,你也回府面壁思过,无召不得上朝。
赵和说完,摆了摆手,不想再看见他。
言温松谢陛下不杀之恩。
按照大贺律令,欺君当诛,即便不死亦会遭到流放,赵和这一决定,多少也是对他留情了。
可言温松却不这么想。
皇家哪有什么恻隐之心……他倒宁愿相信赵和是另有打算。
言温松将账册双手呈上,缓缓退出大殿。
他刚出养心殿,便瞧见远远走来的五皇子赵晋,赵晋瞧见他回来了,忙快步小跑过来,拉了拉他的手臂,亲昵道:夫子,你什么时候再去东宫,大哥整日盯着我读书,本殿下除了进宫给父皇请安,哪也去不了。
言温松笑了笑,将他的手拿开,道:太子说的没错,读书可以使人明理,殿下也确实该多看看。
赵晋愣了下,细细端详他面色,却看到了言温松双眼下的疲惫,他道:那本殿下就先不打搅夫子回府休息了。
言温松颔了颔首,大步离去。
赵晋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垂下眼睫。
赵和见他进来,让孙让去倒茶水,孙让应了声。
赵晋给赵和请了安,然后便赖着不愿走,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回东宫被赵焕看着,还不如留在父皇这里混吃混喝。
赵和见他一边喝茶一边偷偷盯着自己看,古灵精怪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赵晋过世的生母,瑶贵妃。
儿多肖母。
赵晋现在的模样跟当初的瑶贵妃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瑶贵妃是姑苏人,赵晋长得也秀气些。
说到江南,赵和望了眼旁边的孙让,道:朕记得,你与瑶贵妃是同乡。
孙让笑回道:陛下抬举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庶人,哪里敢与瑶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江南风景秀丽,朕年轻时也常常去,她以前总想出宫回去看看,朕到底是没能让她如愿。
赵和说着叹口气,继而去瞧赵晋,问:世安可想回姑苏?赵晋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就抱住赵和的胳膊,撒娇道:世安现在只想陪着父皇。
他这话逗得赵和面露悦色,让人取来一柄上好的玉如意,由他带回去把玩。
赵和身体吃不消,又批阅了一会儿奏折,便命孙让扶他回内殿休息。
孙让出来时,瞥见赵晋还守在养心殿内,朝他使了个眼色,赵晋起身往人少的地方走。
公公,父皇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为何让我去姑苏?赵晋紧张问。
孙让左右望了望,小声道:陛下应该是没有发现,如今朝中动荡,想来是让殿下去姑苏躲一阵子。
赵晋眸光闪了闪,问:我与母妃真的很像吗?父皇总是这么说。
这回孙让倒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了他许久,深远的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一位故人,久久,他才回:殿下无论像谁,您只需记住,您是皇帝的儿子,其他都不重要。
赵晋听到这话,收敛起神色,他望向殿宇外的繁华盛京,眸光灼然:公公说的是。
既然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何他不能争上一争。
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皇后对他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母亲,对他与对太子,总是不同的。
她不会去管他读不读书,上不上进,她心里想着的只有自己的儿子,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未来……以免太子起疑,殿下现在还是先回东宫罢。
孙让有些不舍道。
赵晋点了点头,转身时,终究是余心不忍,道:公公,大哥他……殿下赤子之心,老奴晓得,孙让摸了摸他脑袋,心疼道:但是坐上那个位置的,只能有一个人,而您是皇后的养子,殿下,有舍有得。
赵晋深吸一口气,没再多言,调整好表情出了皇宫。
孙让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瑶贵妃,想到自己在宫外的家人,又想起当年偷偷进宫的事情。
如果当年赵和南下没有遇到阿瑶,阿瑶便不会进宫,他们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啊……却被赵和横刀夺爱。
一朝圣旨入宫,他们相隔两地,此生再难相见。
孙让恨。
于是,在那个深秋,他没有告诉爹娘,就悄悄入了宫。
.言温松回府不久,太子的人居然来了,带话让他好好休息。
想来,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孙家的事情了。
他默了一瞬,给太子回了封信,由侍卫带回去。
赵焕打开看时,愣了一下,言温松居然让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京城。
赵焕沉思,不得其解,刚将信封放下,赵晋跑进了书房,门也没敲。
他一向宠爱这个弟弟,襁褓中就失去了亲母,招人心疼,只要赵晋不给他惹麻烦,他做什么,赵焕也都惯着。
但是书还是要读,免得他向赵朔看齐。
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赵焕将信件用东西压住。
赵晋余光瞥了眼,走近道:刚才皇嫂在花园里晕过去了,我已经让人去宫中请了太医。
赵焕听完脸色一变,快速走了出去。
赵晋拿起言温松写给赵焕的信,刚看完,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赵焕不知何时又返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我看见大哥桌上的东西被风吹落了,捡起来,重新放好。
赵晋尽量平静道。
赵焕看了看桌案,没说什么,招呼他一块过去。
赵晋赶忙紧张地跟上。
.王融下傍晚时来了言府,斟酌着提了他与宝瓶的事,如今言府因为江瑜的事情,尚不知前景如何,总归有些担心宝瓶受到牵累。
言温松可以理解他的忧虑。
虽说因为曾夫子的关系,他与王融要比旁人亲近些,但大难临头,为己考虑乃人之常情,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宝瓶好歹伺候了原身十几年,少一人被牵累亦是好事。
他道:姑姑同意便行,无需问我,卖身契我会给她。
听他直接同意了,王融心里又是感激又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道:孙家的事,只要陛下不予追究,想来就这样过去了,你也勿忧。
言温松笑了笑,师伯,你好好照顾宝姑姑。
他说完,起身出了前厅。
宝瓶没一会儿就拿着卖身契过来了。
她尚不是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二爷突然找她,把卖身契给了自己,她询问一番,才知刚才王融来了,与二爷说了会儿话。
王融看见她来,脸上露出喜色,道:我方才与二郎提了亲事,他同意了。
宝瓶怔然,时间怎么提前了?不是说好了两年之期。
你放心,无论是现在亦或将来,我都一样待你,王融想起静娴道:娴姐儿也正需母亲照顾,晚一些不如早一些。
宝瓶蹙了蹙眉,没有答话。
王融知她定是瞧出了什么,叹口气,只得将孙家的事情说了。
谁知他说完,宝瓶脸色骤变:如此,我更不能离开了。
她怎能在言府危难时自求生路,如此无情无义,怎么对得起言夫人当年对她的救命之恩?说什么也不行。
王融见她固执,便与她细细分析,若言府真出了事,你亦难逃罪责,不如先离开,等将来有机会再出手相救,这样,对双方皆好,也能还了言府的恩情,瓶儿,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才说完,就见前厅门口出现一道蔷薇红的身影。
江瑜扶着肚子,缓缓走进来,她看了看两人,见宝瓶面上露出尴尬之色,她走过去,亲昵地拉了拉她的手,道:姑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师伯说的对,如今府上确实祸福难料,你去王府,我亦放心些。
宝瓶愣愣望着小夫人,真心道:奴婢还想照顾二爷跟夫人。
江瑜摇了摇头,拿过她手上的卖身契,当着两人的面撕成碎片,她松开指尖,纸张就那样被透进来的风吹落到地上,宝瓶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听见小夫人向来娇娇软软的声音在这时变得些微严肃。
她道:你将二爷带大,欠言府的恩情早已还了。
言温松适才将宝瓶与言府的事情说与她听,听完她就赶来了,怕宝瓶过意不去,她一个丫鬟也没有带。
宝瓶眼眶微微湿润,忽然抱住了小夫人,哽咽着说:夫人待奴婢的好,奴婢永远记得。
姑姑,江瑜眼角也起了雾,她拍了拍宝瓶的脊背,道:该改口了,我以后还要叫你一句师娘呢。
她说着,竟把两人都逗笑了。
宝瓶擦了擦眼泪,感觉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江瑜将一张红帖送进她手心,道:这是二爷给姑姑准备的嫁妆,姑姑莫要拒绝,这是他的心意。
宝瓶猛地松开她,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红着眼眶道:不管奴婢以后在哪里,只要言府需要,一定会回来。
江瑜怔忪,把她扶起来,缓缓地,又将宝瓶的手郑重放到王融手里。
师伯,姑姑以后就交由您照顾了。
王融颔首,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瓶儿。
江瑜听他说完,快速转过身去,离开了前厅。
她拍多待一刻,情绪都会控制不住。
言温松不愿过来,她便替他来了,替他说完未尽的话,替他好好与宝瓶道别。
姑姑这样好的人,也该有个好归宿。
宝瓶注视着她匆忙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迅速捂住了嘴巴。
小夫人即便装得再冷静,她亦知她的不舍与难受。
王融紧紧握住她的手,把人抱在怀里,轻声安哄道:想哭就哭吧。
宝瓶就真的在他怀里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