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几日常来东宫探望赵焕, 询问病情,赵焕知晓自己是装的,以防万一, 未敢坦言。
毕竟,赵晋也是母亲养在膝下的,有了感情, 赵焕担忧她听完后一时想不开, 去寻赵晋,那他的病就白装了。
他现在既希望言温松说的那日快些到来,又害怕那日真的到来,他怕自己见不到父皇最后一面。
皇后哭了一会儿, 才被宫里来的人扶回去,临走时,依旧依依不舍。
在赵焕忐忑的等待中,宫中终于有了动静。
宫内传出赵和病危的消息,百官与众嫔妃要去探望,却被孙让挡在寝殿外。
寝殿外有御林军重重把守,谁也进不去。
只有孙让这个贴身伺候的, 以及眼下最受宠的五皇子可以自由进出。
太子的眼线发现不对劲, 第一时间就让人出宫禀告。
赵焕收到消息时,又喜又害怕,斟酌良久,他紧张地叫人将言温松请来,等他进行接下来的安排。
是时, 夜已过半。
孙让忧心忡忡地等了三日, 赵和一直醒醒睡睡, 没有机会让他拟旨, 眼瞧赵和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左不过这几日就不行了,他才敢兵行险招,冒险将寝殿围住,等赵和醒来。
赵晋蹲在边上,心中忐忑又期待。
谁不想做皇帝?而他马上就要登上那个位置了……终于,赵和在这日深夜睁开了眼睛,怕他再睡着了,孙让眼疾手快伺候他喝了兑了药物的茶水,让他撑着精力。
赵晋则快速扑过去,拉住他的手,跪在榻边,担忧地喊父皇。
赵和似乎才注意到赵晋,待他沉扑扑喘了几口气,视线扫过寝殿四周,并未发现其他人时,稍愣。
孙让道:奴才怕他们打扰陛下休息,先让他们退下了。
赵和此刻脑子并不太清明,淡淡嗯了声,问了句:现在是什么时辰?寅时,陛下,天快亮了。
孙让笑眯眯说着。
天快亮了啊……赵和低声呢喃着,眼皮又开始泛沉,他浑浑噩噩地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颤得愈发厉害。
孙让!他忽然喊了一声。
孙让看见他眼底的惊恐,微微垂下眼睑,规矩道:奴才在,陛下,可是有事吩咐奴才?快,快去取道空白圣旨来!赵和光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摊回榻上,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体内的不适。
他许是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想起皇位还未定下,打算速速拟传位诏书。
赵晋依旧忧心忡忡地蹲在他边上,眼眶红红。
赵和看得难免心疼,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父皇,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赵晋擦了擦眼泪,扶着他坐到御案旁。
赵和宽慰地笑笑。
孙让低下头,按照吩咐取来一道圣旨,迅速摊开,也将毛笔轻轻递给他,在赵和接过的刹那,他唇侧缓缓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赵和却在落笔时犹豫了一瞬。
顿时,两人的心都提起了。
太子虽天资稍欠,到底还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和呢喃着,可惜了。
赵晋不动声色攥紧了手心。
孙让余光扫过他,继而回道:太子吉人自有天相。
赵和将左手按在右臂上,勉勉强强才能让自己正常写字,孙让欠身立在他身后,略略眯起眼睛盯着圣旨上的字。
快了,马上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赵晋登基,呵,还不是他说了算。
看在阿瑶的血脉上,他留赵晋一命,顶多让他当个傀儡皇帝。
他眼底的疯狂随着赵和一字一字落下,越来越浓郁,如有实质般快要滴落出来。
只等赵和写完,他便用手里的药送他上路。
然而,大殿外突然想起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刀刃相撞的声音,赵和的手顿了下,让他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孙让面色难看,又迅速将表情收起来,不甘心地躬身出去了。
赵晋望着他的背影,睫羽轻轻颤了下,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孙让内心烦躁,越走越快,快到小步跑了起来。
可,当他踏过殿门时,听见甲胄与铁骑的声音。
孙让猛地意识到不妙。
——有人私闯皇宫。
不对,这皇城已经没有谁比赵晋更合适继位了,谁继位都名不正言不顺,百官不会心服,且赵朔已经被收押了,还有谁会趁这个时候冒险闯进来?御林军呢?孙让望着底下高举火把的铁骑,终于寻到了被包围住的御林军。
铁骑上的人是张猛和左飞。
——太子的人。
太子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们来做什么?难道是保护赵晋?赵晋也是皇后的儿子呀。
孙让想的好好的,却在下一瞬瞳孔骤然一缩。
铁骑迅速从中间让开一条道,一人快速驾马而来,穿过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他披风上的兜帽被晚风缓缓吹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赵焕。
孙让腿脚一软,差点仰摔在地。
他,他怎么还能骑马?言温松不是写信回京说他病重不得而治了,且,他也去瞧过了……孙公公。
赵焕身后骑来一批快马,言温松远远瞧见了他,慢悠悠地笑着,马匹近些时,他又道:本宫可从来没说过太子的病药石无医,这不,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今夜就好了。
吉人自有天相……孙让适才才与赵和说过,然而真的见到赵焕安然无事,他只想反过来再诅咒一遍。
公公,陛下病重,太子心孝,特意前来探望,难道公公不应该进去通禀,在这里挡着殿下,是想拖延什么呢?言温松慢条斯理说着,眼睛却一错不错盯着他。
孙让霎时变了脸色:陛下已经休息,不宜见人,太子还是请回吧。
嗤,不宜见人?还是说只是不宜见太子殿下?言温松眉眼陡然一变,阴恻恻道:本官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私造口谕,传用御林军!赵焕冷哼一声,直接带着人驾马来到大殿外,然后跃下马背,直往殿内。
不能让陛下看见太子!绝对不能!否则,赵晋再无登基可能!孙让心中警铃大作,慌忙用身体去拦路,赵焕却已经远远瞧见了里面蹲着的赵晋。
他面色骇然地盯着逐渐走近的大哥。
赵和察觉出他的异样,也抬眸望去,怔愣一下,手里的毛笔因为手颤不慎掉落在刚写好的圣旨上。
偌大的墨点落在晋字上,使得原本清晰的赵晋二字瞬间变得分辨不出。
太子,你这是……赵和讶然。
赵焕立马恭敬跪下道: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恕罪!救,救驾?赵焕说:此阉人在父皇病重期间擅自调取御林军封锁寝殿,图谋不轨,胆大包天,儿臣不得已率军前来护驾。
赵和立刻望向孙让,孙让面色发白,紧紧咬着牙,忽然,他冲上前去,抢过赵和刚拟好的圣旨。
陛下已经拟好了传位诏书,由五皇子登基,太子带兵入殿难道是想谋朝篡位?孙让高举圣旨,掷地有声。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杵在一旁的赵晋。
他心里的惊惧并不比孙让少,此时此刻,他多少也是明白自己与孙让早就被人盯上了。
什么太子病重,什么卧榻不起,全都是演戏给他们看!就专门等着这天呢,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向来清澈无辜的眸子染上悲愤。
赵和猛然一拍御案,好你个孙让,朕尚未薨驾,你,你……他说着连连咳嗽起来,唇角溢出浅浅的血迹。
赵焕神情骤变,快跑上前把人扶住,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声线都开始发颤,父皇,您千万不能有事。
陛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您既已下了诏书,皇帝就是五皇子,张将军,左将军,难不成你们还想抗旨不遵,还不快快将逆臣赵焕捉拿归案!孙让高声喝道。
张猛、左飞犹豫着,却并未有动作。
孙让急了,立刻去拉赵晋,将圣旨放到他手里,陛下,快向皇卫下令将这些人全都捉起来。
赵晋感觉掌心很烫,仿佛被他攥在手里的不是圣旨,而是烫手山芋。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父皇死了,皇位就是他的了,为什么太子要在这个时候过来?他好恨!他紧绷起脸,忽然高声下令:诸将士听令,将殿上所有官员及赵焕抓起来!朕重重有赏!一群士兵瞬间面面相觑,张猛及左飞迅速往殿门口看了一眼,有士兵似乎动了动手里的刀柄……逆子!赵和缓过气,猛地一拍御案,朕尚未薨驾,你怎敢尔!赵晋眸中闪过一瞬挣扎,很快,他再次下令,这一次,当场就有几名士兵被赏赐冲昏了头脑,冲上来护驾,紧接着,越来越多,大殿内气氛逐渐剑拔弩张。
言温松却突然提刀砍断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头颅,然后血糊糊地捡起来,扔到赵晋脚边,血水霎时就染红了赵晋的云纹银靴。
陛下还在,本官看谁敢?蠢蠢欲动的一干士兵左右望了望。
他们是想活着升官发财,可不想现在就丢了命,虽然他们人多,可,可谁也不愿做下一个。
犹豫着犹豫着,殿内缓缓安静下来。
赵和被赵焕扶着坐好,混浊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沉声看向赵晋,大逆不道,来人,将五皇子及孙让押下去!张猛与左飞立刻领命上前,先将孙让压制住,而后冲赵晋说了句殿下得罪了就要把人抓住,赵晋看见孙让被抓,强撑到现在的底气登时就散了大半,他慌慌张张的,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父皇,儿臣知错了,父皇饶命!赵和闭了闭眼睛,没有开口阻止。
两人被张猛与左飞往外拖时,赵焕却快速出声道:父皇,儿臣要请罪。
赵和微微一愣,咽下喉头的腥咸味,太子何罪之有?儿臣在岭南时遭奸人指使暗杀,为了回京不得已才装病,故儿臣有罪,但儿臣要说,这奸人便是在您身侧伺候多年的孙让!快要被拖到殿门处的孙让闻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赵和猛地将御案上的砚台扫落地上,急急喘着气,放肆!不至于此,儿臣还查到这阉人本是姑苏大户孙家嫡长子,与,与……赵焕抬眸瞧一眼赵和,紧张地接着说,与仙去的瑶贵妃青梅竹马,有婚约在身,所以,儿臣以为此阉人入宫目的不纯。
他说完一直盯着膝盖下的地砖,不敢抬头。
赵和脸色却极其难看,下一瞬,口中涌出一口鲜血来,他死死盯着孙让。
赵晋也彻底怔忪住,他望着孙让,满眼不可置信。
因为,孙公公曾经跟他说过,他是感念母妃的救助之恩才对自己这么好。
难道这也是假的?赵晋身体轻轻颤着,面颊发麻。
孙让望了他一眼,而后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太子去查这些,还真是费心了。
不错,瑶儿确实与我定了亲,若不是因为陛下横刀夺爱,我又岂会走到今日!孙让面目因愤恨而变得扭曲,他指着赵和道:你已经有那么多妃子了,为什么还要强行让瑶儿进宫!你知不知道,她这些年在宫中过得一直都不快乐!抑郁成疾,难产而死!赵和!你才是最大的罪人!你该死!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还有啊,你以为御史台给的是救命仙丹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让笑声听起来些微瘆人,那是毒药!今日奴才会死,但你也别想活!我要你给瑶儿陪葬!赵和面色煞白,他急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命令,给,给朕拖下去,立刻杖毙!孙让还在笑着,没片刻,笑声渐渐弱下去,停止了,棍杖密密麻麻落在身上,他却一直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痛苦的声响。
赵晋看着他身侧流出来的血水,眸中骇然,张猛等人将他押下去时,他的身体依旧在止不住发抖。
赵和也没了力气,软软瘫倒在龙椅中。
很久之后,他拿余光去瞧言温松与赵焕。
下令彻查御史台,又重新拟旨退位,并传位于太子赵焕。
天蒙蒙亮了,起了一层浓雾,殿外微微落着雨水,有些凉。
而这场皇位争夺战,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帷幕。
左飞等人都退下去了,言温松也静静跟在后面,然而,在快走出殿门时,赵和却忽然让人叫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赵焕也疑惑地望了过来。
赵和闭上眼睛道:朕已时日无多,孙家的案子,太子,你处理一下吧。
……世安,你也饶他一命。
赵焕久久后才反应过来,应了声,他下意识去看言温松,言温松只是规规矩矩地冲赵和行了跪拜大礼。
他叩首,声音沉稳,微臣,替妻言江氏谢过陛下。
他突然就明白了赵和当初为何只是禁他上朝,没有其他责罚。
——他是个心明的皇帝。
在皇权与政权的斗争中,总有人要为此牺牲,即使贵为帝王,依旧避免不了悲剧的发生,难的是,如赵和一般,认错。
赵和的手缓缓落了下去,龙椅中再未传来动静,殿外的雨水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滂沱大雨,雷声轰鸣。
赵焕大惊,惨白着脸凑上前,他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去探他的鼻息。
倏而,赵焕眼眶红了。
咸丰二十五年六月三十日,贤德帝赵和驾崩,举国哀痛。
是日,赵焕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顺德。
合顺应贤德之意。
顺德元年,七月五日,因言温松等人有从龙之功,升官晋爵,言温松官至一品首辅,而张猛左飞则封为护国大将军,正二品。
七月七日,孙家翻案。
.晚间时候,宫中送来了一品诰命服,江瑜愣了许久,碍于上一次诰命服被收走的事情,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暂时,大理寺卿仍由言温松兼任,他才忙完孙家的案子,将事情经过说与她听。
江瑜眼睛微微睁大,很快,又高兴地弯了起来。
她想着,如果孙妙音此刻还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呀。
言温松便说明日带她去祭拜。
江瑜登时眉眼含笑,露出唇下的一排小牙齿,她将手里的诰命服放下来,轻轻用手去摸他的脖颈,在他脖颈后打了结,然后踮起脚尖,深深吻了上去。
夫人不如再赏爷个孩子。
半晌,言温松捏住她下巴,将人稍稍往后挪一些,漆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江瑜脸颊浮上两朵红云,还有点烫,她快速拿两只小手捂住,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猫瞳望他。
言温松慢悠悠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用软软的嗓音说了句好,说完,感觉脸颊更烫了。
她背过身去,抬手拿起罗汉床上的美人扇,小声给自己送些凉风。
言温松让香蕊再添了一盆冰块来,自己则拿着扇子,慢条斯理给她扇风。
床榻上的小亨泽突然睡醒了,哼哼唧唧地弄出点声音。
江瑜目光顿时担忧地望过去,欠身将他抱在怀里,熟稔地轻声哄着。
本官想要个姐儿。
言温松说。
他觉得小子有点烦人了,不如女儿来得乖巧,若也这样像她,脸上镶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定然好看极了。
江瑜闻言,脑中居然真的浮现了一个软糯糯地女娃娃,娇滴滴地冲她喊娘亲,又软又乖的样子。
她心里高兴,又很快甩了甩脑袋,瞪了他一眼:生男生女又不是夫君能决定的。
言温松看着咯咯笑的小亨泽,拧了下眉头,那就多生几个,总会有一个女儿,夫人还欠爷十个。
不应该是九个吗?江瑜愕然,她伸手指了指小亨泽。
这个不算。
?还不知道是不是爷的,长得又不像爷。
言温松说完舔了舔唇。
果然,下一瞬江瑜眼睛就瞪圆了,立刻倾身扑到他身上,气哼哼说:我要去问赵朔,肯定是爷的。
他怕是没时间见你。
言温松声音凉悠悠的,夫人再提他,爷可就不高兴了,爷不高兴了,就想杀人。
江瑜趴在他身上,顿时萎靡下来,她用齿尖在他胸口的布料上咬了咬,嘟囔道:十个就十个,哼。
她才说完,被冷落在一旁的小亨泽哇哇哇哭了起来,江瑜赶忙从言温松身上爬起身,去哄他,这一次,却怎么哄也不行。
江瑜又去查看他是不是要尿尿,打开襁褓,小亨泽却没有要尿的迹象。
应该是饿了。
言温松淡淡地说,说完余光悄悄瞥了眼江瑜鼓鼓囊囊的胸口。
好似,生完孩子后就一直没消下去。
她愣了愣,等了一会儿,不见言温松有出去的打算,江瑜治好将小亨泽轻轻抱起来,然后背过身,解开自己的衣衫。
言温松懒洋洋地坐在罗汉床边,看着她熟练地动作,没一会儿,小亨泽终于吃到了甜蜜的奶汁,哭声也停歇了,只有婴儿用力的吮吸声。
言温松也走了过去,江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漆黑瞳眸在她露出来的白软上盯了片刻,又将一只手覆盖上去,慢悠悠捏了下。
江瑜耳尖红红,要去遮他的眼,言温松将小亨泽从她怀里抱了出去,淡淡说了句:爷快半年没吃到了,夫人一会儿可得忍忍,毕竟爷胃口一向很好。
…….冬子夜以继日地赶路,终于在乞巧节当日赶到了福州府,按照二爷指示,他顺利地打听到春生所在的唐家,只不过他去的时候,小少爷唐景生并不在府中。
仆人告知他去了长停街,冬子打听下位置,赶忙驾马而去。
长停街中央有条护城河,许多少男少女正在河边放花灯,远远地,他瞧见桥上立着一道暮山紫的瘦削背影,那人身量不高,袖口快要及地,他手里正挽着一盏兔子花灯。
——是春生。
即便仅仅只有一个背影,他也识得。
冬子呼吸渐渐放轻了,快步走过去,他手里的花灯被河风吹得轻轻晃起来,摇啊摇,摇得冬子心跳快极了。
倏然,他脚步停了下来。
少年衣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前方露出一抹嫩芽黄,嫩芽黄慢慢扩大,然后是一整片裙摆。
裙摆的主人是俏生生的姑娘,鬓边簪着两根秋蓝色步摇,与春生手里的兔子灯呼应似的随风晃着。
她轻轻笑着,脸颊红红,弯弯的柳叶眉漂亮极了,她手里也有一盏兔子花灯。
我们去放河灯吗?她笑眯眯地说。
唐景生点了下头,被她拉着下了桥头。
只是,两人转身的刹那,也看见了马背上的人。
高高大大,面容隐在背后的万紫千红中,看不真切。
那人怎么愣愣的?少女说,她有些怕怕地躲在春生身后,往河边去。
河边有条宽阔平缓的台阶,好多人正在对着河灯许愿。
唐景生也被少女拉过去,她将他手里的河灯从细绳上解下来,与她的放在一起,放到河面上,努力用手拨动着河水,好让它们飘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去拉唐景生蹲下时,才发现对方正看向马背上的陌生男子,表情有些疑惑,少女快速拉了拉他的袖子,把唐景生得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也缓缓蹲了下来,学着少女的样子拨弄河水。
冬子则驾着马,往河边靠近一点。
他还在奇怪春生看见他没有扑过来?言温松并未告知他春生失忆的事情,所以他并不知道此刻的春生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下一刻,他就听见少女好听的声音说:娘亲说大婚前夕男女双方不能见面,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明日迎亲,你可记得要来早些。
冬子的眼睫颤了一下,他又将马匹驱近些。
唐景生,你会不会想我?少女微微弯着眼睛,凑到他面前,两只小手也轻轻捏着耳朵,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唐景生薄脸皮儿浮现一丝红晕,须臾,点了下头。
少女登时高兴起来,她将腰间的荷包接下来递与他,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刚才许了愿望,青夏要与唐景生白头偕老,好不好呀?好。
唐景生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大,少女也笑了起来,亲昵地牵着他手,踏上返岸的玉阶。
直到,两人忽然停了下来。
看见之前的怪人还在。
这次离得近点了,少女才瞧清他的容貌,竟是个面容俊俏的郎君,只是稍黑了些。
但这样貌比她家里招桃花的哥哥还要俊上几分。
少女盯着他看,冬子也在打量二人,然后,目光落在唐景生身上,你要娶妻了?唐景生愣了下,不知为何,这低沉的声音他听在耳里竟有些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有人亲昵地在他耳边说过无数次。
他呆呆点了下头。
冬子心口瞬间就像被针尖扎了一下,尖尖细细地疼着。
春生这个小负心汉,答应他不会娶妻,居然骗他。
冬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很好。
……什么?唐景生望着他,脑壳忍不住泛疼,心中也升起了莫名的烦躁。
我说很好,冬子勒了勒马缰,将座下的马调转马头,侧首看他,咬牙切齿,祝你们儿孙满堂。
他说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跟个糟糠怨妇似的,娘们唧唧,暗自骂了一句没出息,驱马往回赶。
等一下!唐景生忽然开口叫住他。
冬子脊背僵了下,没有回头。
我们是不是认识?唐景生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只有几幅模糊的画面,再想,就要头痛欲裂。
青夏赶紧扶住他,可唐景生没有看她,依旧紧张地盯着马背上的身影,等待答案。
冬子表情闪过错愕,讶异地回头,你……他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稍微调整下语气问:你不结巴了,怎么也不认识我了?你是?冬子。
他激动道。
冬子。
唐景生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又将这两个字在脑海中仔细想了想,却没有任何印象。
他摇了摇头,见到冬子逐渐失落至委屈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
青夏突然说,明日我们还要成亲呢。
好。
唐景生颔首,被青夏牵着过了石桥,他要先送她回府。
冬子的马就这样被一道拱桥拦住,他过不去,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仿佛这座桥拦住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从今往后截然不同的两场人生,冬子心口难受,却也只能坐在马背上看两人牵着手离开。
他不知道去哪,心里想着春生,便等在唐府门口等他回来。
虽然是夏日,但晚上还是有些凉,露水也越来越重。
唐景生回来瞧见他孤零零蹲在府门口的墙根,抱着胳膊,蜷缩起脊背,像极了一条委屈的大狗。
他稍愣,走了过去。
冬子快睡着了,视野里出现的一抹暮山紫却又极快将他的神智拉回来,他看清了他的脸,习惯性想去抱春生,然而,手才刚碰上他的背,猛地被唐景生推开。
唐景生脸上又羞又窘,警惕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冬子也懵了一下神,很快,他反应过来了,道:我认错人了,对不住。
唐景生不知联想到什么,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有些不舒服道:你,该不会是……是…断袖吧……他无意间看过相关的话本。
冬子脸上浮现稍许的不自然。
唐景生立马离他远些,要回府。
冬子快速喊住他道:春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不记得。
唐景生浅皱了下眉头,我叫唐景生。
冬子怔怔望着他,安安静静,他一寸一寸端详过他的脸,许久,说了句: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打扰了。
他翻身上马。
唐景生心跳却突然快了起来,仿佛,在下一刻他将永远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马蹄声哒哒响,像踩着他的心率,越来越快。
他忽然追上去,在后面大喊:那个人是不是跟我很像?冬子急急扯住马缰,马蹄高高跃起又落下,他沉默地回头,不像。
你骗我!唐小少爷,您是要闹哪样?冬子居高临下看他,声音也冷了起来,小少爷明日要大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在下要赶路了。
唐景生捂住钝疼的胸口,快速道:你去哪里?盛京。
那么远?唐景生愕然,你是专门从京城来寻人的?嗯,不过那人应该找不到了。
冬子淡淡说着,缰绳拉紧,后会无期。
再等一下。
唐景生晃了晃脑袋,直直望着他,春生到底是谁?冬子短促而快地轻笑一声,这关唐小少爷什么事?我想知道。
唐景生认真地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冬子下颌骨微微收紧,仰头看了看皎皎的夜空,眸底也涌上深深眷念,他慢慢说:他喜欢萤火,那种大片大片的萤火,他还喜欢钱财,因为家里总缺钱,他写字歪歪扭扭,教了好多遍也学不好,他受点伤就会哭着喊疼,我总说他娘们唧唧,可他从不惧死,比所有的男儿都有胆魄。
唐景生安静地继续听他说。
他还是个小骗子,骗我说不会娶妻,然而才过一年就忘了,还把我也忘了,你说在下该拿他怎么办?冬子笑吟吟望他,可他的笑声里渐次染上了说不清的酸楚,唐景生听得微微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可能是断袖,可那男子的眼神却看得他莫名心疼,一点一点,让他心烦,让他意乱,让他难受。
若真是他说的那样,那,那个叫春生的人确实混蛋了点。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呢。
唐景生凝视他的脸,看见他蜷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言生。
你为何不肯再等一等?他明日就要大婚,你说,我该怎么等?冬子紧抿唇角,定定与他对视,面色疏冷。
唐景生噎了一下。
冬子没有等来回答,自嘲地笑了笑,再问:唐小少爷可是已经心仪了那位姑娘?他眼底透着不可查的忐忑与紧张。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唐景生微愣,唇瓣动了动,沉默着点了下头,是。
在下知道了。
冬子说完踢了踢马腹,极力压下心口所有汹涌的情绪,不再看他,快速驾马离去,告辞。
夜风扑面吹着,将他的双眼吹得又干又涩,又很快湿润起来。
冬子心口尖锐的疼,他想起扬州城外,那夜萤火灿灿,春生说喜欢冬子哥……他说过喜欢他的。
他说他是最好的。
他曾在小春生心里是最好的……唐景生一直注视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一点点被黑夜蚕食、吞掉,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马蹄声,杳杳无音,他脑袋却忽然开始疼了起来,心跳也失了频率……再见,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