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拾没说话。
他就那样定定看着她。
宋诗雨绷着没怂。
几秒后, 凌朝拾长眸垂敛,不紧不慢靠回了沙发里:喝茶,这句我就当没听见。
不要,宋诗雨重复, 凌朝拾, 我要喝酒。
不行。
凌朝拾这次眼都没抬。
宋诗雨对着那人懒散微漠的神色停了几秒, 她扭脸, 转向旁边的简青阳:我不想在这里吃饭了,我们换一家吧。
简青阳的视线还懵在两人之间:换?嗯, 换一家,宋诗雨眨了眨眼,可以喝酒的。
……凌朝拾眼睑微微一抽, 徐缓掀了起来。
至此这人清隽五官间都没什么情绪,眼神懒散得空漠,他就那样倚在沙发前, 一动不动地临睨着宋诗雨,不说话,也不喊她名字。
宋诗雨心里怂得要死。
但她知道,这会儿退了,她的计划第一步就直接宣告破产,后面也别想进行了。
从心底憋了口气,宋诗雨攥攥手指,扶着椅背起身:我知道一家还不错的,在隔壁区, 走吧, 我带你过去。
女孩声音轻快利落。
她从沙发椅前起身走出来, 看都没看坐在对面的凌朝拾一眼, 很自然就路过桌子又要路过他,径直往外。
雪纺长裙被走路带起的薄风微掀。
它勾蹭过凌朝拾长屈在桌侧的西装裤腿,从纠缠到分离,眼看就要拉远。
啪。
女孩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一把握住。
不知道是那人指骨太过修长,还是她的手腕太纤细——他的指节绕过她手腕还足够相扣,像束起的镣铐,紧紧箍住了宋诗雨单薄的身影。
冷白指背上,淡色的青筋脉络微微绽起。
宋诗雨,凌朝拾低头,声音松散地笑了,像懒洋洋的,…你行啊。
他说完就徐撩起眼,望上来。
那双长垂的桃花眼微掀,眼尾薄薄一笔勾扬上去,褪了笑色,凉寒像霜雪沁进漆黑的眸里。
……宋诗雨心里没出息地抖了下。
凌朝拾没跟她发过真火。
但她从前见过一次他和他母亲的战争硝烟,那场架大约吵得天崩地裂,算起来就在五年前。
宋诗雨不知道缘由,只听得见隔着数层墙壁和房门都无法阻挡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声。
那个女人从来端方自持,宋诗雨没见过她失态,难以想象凌朝拾是如何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气成那样。
但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身影清拔修长的青年摔门出来,侧颜清寒,从颧骨到下颏的线条凌厉,他在门前未停,只冷冰冰落下一瞥,那双素来慵懒多情的桃花眼眼尾都像最薄的利刃。
一眼就冻住她全身。
宋诗雨后来想过,如果那天就那样结束,那她对凌朝拾的不该存续的兄妹之外的感情大概也能一并了结了。
可是没有。
在她被他那个眼神,还有门内女人歇斯底里的摔砸声音吓得僵在门外,手脚冰凉地一动不动,也不敢进门的时候。
透穿窗户的光将修长的身影投下来。
折返回来的颀长的腿在她眼皮底下微微屈折,那人俯身。
彼时宋诗雨仰脸,先嗅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然后是他尚余冷红的眼尾。
靠在墙角的女孩本能地往后一躲,抵上硬邦邦的墙壁,她眼神应该生涩又惶然,所以视线里俯身的凌朝拾也停住。
然后他微微垂睫。
冷白修长的手掌徐缓递到她眼前,似乎是等她确认过温度和气息,他才轻轻抬起,哑着嗓音揉了揉她脑袋。
哥哥和妈妈吵架了,但诗雨别怕。
是我们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宋诗雨到今天也想不明白。
那天他就只说了一句别怕,她就真的不怕了。
从那一秒起她忽然觉着,哪怕世界末日的预言是真的、哪怕天塌地陷,只要凌朝拾朝她伸手、只要他对她说一句别怕。
这世上就没什么能吓得退她。
…宋诗雨。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倦懒嗓音拽回她的走神。
靠着沙发,那人微微仰头,漆黑眸子自下而上地望她,却带着某种压迫感:你确定不改?宋诗雨轻憋气:不改。
行,凌朝拾松开了握她的手,缓慢直身,坐回去,你喝。
……服务生拿上来的是一瓶红酒。
宋诗雨没正经喝过酒,高中毕业班级聚餐,她也只不过沾口了一点市面上某个大热品牌的罐装鸡尾酒。
听说度数不高,至少她没尝出来,只觉得那个味道她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所以宋诗雨觉着,她的酒量应该还可以。
——每个酒精小白第一次喝酒前都容易对自己这种错误认知。
而此刻的宋诗雨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杯喝下去,宋诗雨觉得自己有点兴奋。
这很好。
有利于今晚装醉计划实施。
两杯喝下去,宋诗雨觉得脸有点热。
这也很好。
可以让装醉显得更真实。
等第三杯喝完。
宋诗雨低着头杵着脸,细白手指抠着实木边,开始在桌上数蝌蚪了。
全程凌朝拾没拦,也没动筷,他就勾着茶杯,半低着桃花眼,神色散漫地看对面。
中间盛烟要拦,被他眼神摁下了。
让她喝。
青年低头点醒手机,一边语气松懒,说话时他头都没抬,但也没留余地。
盛烟无奈:她以前也这样喝?以前?凌朝拾半抬眼,端着女孩细白透起晕红的脸颊,他睨了两秒,轻嗤,她就没喝过酒。
盛烟噎了下:那你怎么知道她酒量不行?遗传。
啊?她爸就这样。
她…爸爸?盛烟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
凌朝拾眼尾微微一狭,似乎勾了下笑,冷淡清冽。
不知道和什么人发消息的手机被他指节勾着,竖拎起来。
凌朝拾拿着手机,对框取焦。
女孩低垂着头的半身进入相机镜头。
宋诗雨。
凌朝拾下颌轻抬,喊了她声。
?像是感知到某种灵魂召唤,宋诗雨喝得醉醺醺的小脸蓦地一仰。
凌…拾?咔嚓。
点下拍摄,长指随意向上一划。
咻的一声。
照片飞去了几千里外的某个城市。
凌朝拾薄唇轻勾,懒懒扣下手机,他靠回沙发里,没事了,你继续。
?宋诗雨歪头,木了几秒:凌拾,谁惹你,生气了吗。
……凌朝拾去拿茶杯的指节勾在杯柄上,略微停顿。
一两秒后,他没说话,懒散起眸望她。
如果宋诗雨还清醒,她会读懂凌朝拾此刻这个冷冷淡淡漫不经心的眼神叫做原来你也知道。
可她醉了。
于是宋诗雨苦思冥想,眉心紧皱。
终于,她神秘兮兮仰头:我想到了,有个办法,可以让心情变好!这次不等凌朝拾,她就扶着桌面起身。
刚起来似乎有点晕,她还晃了下,旁边简青阳紧张地跟着站起来,想伸手扶住女孩细白的胳膊。
还没碰到,他忽然察觉什么而顿住。
简青阳扭头。
斜对面褐色真皮长沙发上,凌朝拾微侧过脸,正神情松漠地看他。
黑漆漆的眸子里像是藏着刀尖或冰砾。
冷意慑人。
简青阳握了握拳,他本能有些抗拒被一个同性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威慑着,但不管是那人气场本身,还是哥哥兼大家长的这重身份,都没给他多杀反抗的余地。
思虑过后,简青阳只能憋屈地坐回去。
这几秒的僵持过去。
宋诗雨已经双手抱着她的大红酒杯,慢吞吞挪到了凌朝拾的沙发旁。
凌朝拾敛眸望回来。
女孩停在他腿旁,抱着红酒杯,眼神认真又兴奋地望着他,像无意识地向他倾身下来。
裙摆雪白,正漫过他垂折的黑色西裤。
女孩俯身凑近,微隆的胸脯一点点贴近他搭在桌上的手臂,凌朝拾扶杯的指节跟着收紧。
冷白的筋脉慢慢绷起。
…宋诗雨,凌朝拾眼皮跳了下,你又要干什么。
我要和你分享一个,嗝,秘密。
小姑娘终于停住了。
她扒在他肩侧,附到他耳边说话。
大约觉着离得有点远,弯腰说话也不得劲儿,她还得寸进尺地往他坐着的长沙发上跪起半条腿,蹭了蹭,抵到他腿根。
右耳外,呼吸绵细温软。
女孩身上腻人的浅香丝丝缕缕地纠缠上来,无形攀过他松懒折着的右手,勾描过他颈项,刮蹭过他下颌与唇间。
凌朝拾在心底叹了声。
但他一动没动。
凌拾…喝醉的宋诗雨对他的冷漠不满,她拖长了低轻的声调,咕哝着,拿唯一有空闲的小拇指隔着他衬衫勾他戳他。
凌拾,你看看我嘛。
……凌朝拾捺着情绪,喉结微动。
停了两秒,他才侧过身:说吧,什么秘密。
!小狐狸嘴角一下就提起来,献宝似的把双手捧着的大圆肚红酒杯送到他面前。
这个!很好喝的!喝了心情就会变好!我不骗你,你尝。
小狐狸的眼睛像紫葡萄,黑得水灵透亮。
还有点妖。
凌朝拾漆黑的眸子微微熠动,眼神幽深又无奈地撩起来,看跪直在他身前上方的小姑娘。
就这个角度。
她细白的手指尖捧着酒杯,稍微晃下,都能淋他一身。
小狐狸喝醉了。
很彻底。
清醒的时候她那点蔫坏的妖精劲儿只会藏在心底,至少不会这么清亮地露在眼睛里。
要吃人似的。
永远是她头号猎物的凌朝拾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主动抬手替她稳住了杯托。
别晃,凌朝拾嗓音微哑,你想我洒一身吗?哦。
宋诗雨应得乖巧,眼神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又把杯子往他那里压了压,凌拾你快尝尝嘛。
凌朝拾眼皮恹恹垂下:宋诗雨,我不喝酒。
你骗人,宋诗雨眉心紧蹙,我见你喝过。
这个我作证。
凌朝拾身后,盛烟抹去神色间的犹疑,摆出个亲和的笑:诗雨,你哥是真的早就滴酒不沾了,大学那会到今天,我们认识他的都知道。
宋诗雨抿着唇,沉默。
像是有一点被劝住了。
盛烟再接再厉:远的不说,就今天医疗讲座后面的酒会,你哥全程是苏打水特供,半滴不沾的。
哦……宋诗雨拖长了尾调,耷着眼皮,可是凌拾,我是你妹妹。
凌朝拾不用听也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他哑声笑,这时候想起是我妹妹了?宋诗雨没听到。
酡红着脸颊,她认真低头,一根一根试图掰走他稳着杯托的修长指节,你尝嘛,好喝的,骗你是小狗。
盛烟终于没忍住,扯了扯凌朝拾问:诗雨不知道你有洁癖,不碰别人沾过口的东西?她知道,故意的。
?凌朝拾停顿了下,他舌尖抵了抵颚骨,眸子黑得像洇开的墨,瞥了宋诗雨一眼才转开:就是翅膀硬了,欠收拾。
和盛烟说话,凌朝拾是略微转身,向盛烟那边侧过脸去的角度。
这个动作立马惹毛了醉酒状态的小狐狸。
宋诗雨不满趴下去,反手拽住了凌朝拾阻拦她的右手手腕,直接按在旁边靠背上。
她跪在沙发侧,居高临下,迫着那人转向自己。
凌拾!……凌朝拾几乎被宋诗雨用身体压在了沙发前,等回神,他是彻底气笑了:宋诗雨,你清醒了我再和你算账——明天你就算是抱着我腿求我都没用,懂了吗?不懂,宋诗雨不理会,向下俯视他,神色肃穆,你喝不喝。
凌朝拾侧开脸,冷淡嘲弄地一嗤:不喝,要不你咬我吧。
那我就哭了。
?小姑娘一扁嘴,说哭就哭。
乌黑眼瞳里水色凝聚,委屈地打了个转,狐狸眼眼尾的嫣色沁透过细腻的白,然后眼泪吧嗒一下,就从她睫毛间挤出来,掉到凌朝拾薄薄的眼睑下。
最后轻缓划落至他唇边。
……凌朝拾眼底搅成了墨。
薄唇微张,躁意掀动舌根,又被理智慢慢抑合。
半晌。
凌朝拾忍下叹,被宋诗雨按着的手腕随便一翻,轻易反拿住她的。
宋诗雨来不及反抗,就被身下的凌朝拾捏着后腰往外一托,送回腿旁。
那人嗓音难得低哑地躁。
总有一天我叫你把眼泪哭干,省得以后再一遍一遍拿出来祸害。
说完,凌朝拾拧眉攥过宋诗雨的手腕。
就着她手里杯子一抬,他一口将她杯里余下的酒喝尽。
身旁。
望着两人,盛烟终于确定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而怅然。
你们吃吧。
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去。
凌朝拾单手就把趴他腿上还不老实的宋诗雨拎起来,他起身出了长椅。
臂弯搭住西装外套,离开前凌朝拾略一停顿。
科里医疗器械这块不归我管。
下回你联系盖主任,我可以做介绍人。
盛烟没看他,晃着杯子叹了口气:即便没有旧情可念,至少也是老同学,我们之间真需要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楚吗?……凌朝拾从来算不得一个有多少耐心的人。
绝大多数时候他看着没什么脾气架子,只因为他少有在意,对人对事也没什么所谓——于今日,显然是个例外。
喝多了的小狐狸还被他捏着后脖颈子按在身前,正躁动不安地胡乱折腾着,蹭得他无名火从心底往上翻。
凌朝拾漆着眸子,嗓声倦懒半哑。
他随口跳过这个敏感话题:别多想。
没其他事,我就先带——也是,你一直这样。
看得见,够不着,盛烟妩媚一笑,仰回脸来,难怪他们都说你是济世菩萨呢,凉薄成性,谁真近得了你的身。
凌朝拾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也喝多了?如果是,那你送我回家吗?我喝过酒,开不了车。
凌朝拾微微皱眉,需要帮你叫车么。
哈哈,你还真掩饰都懒得。
盛烟低回头,笑容又一点点淡下去,你说你一直当个菩萨多好,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例外?凌朝拾像没听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勾扶着身前女孩就要离开。
把当初进过一个户口本的妹妹带上自己的床,这要传出去——凌朝拾,你怕不怕身败名裂?……凌朝拾蓦地一止。
原本漠然无谓的眉眼像结上了一层薄霜。
他停身,回眸。
桌对面,到此刻终于震惊恍然的简青阳,脸上露出的情绪、望向他身前宋诗雨的眼神,就仿佛细长冰冷的,扎入凌朝拾最敏感薄弱的痛觉神经处的长针。
下一秒他对上盛烟,眼底冷意骇人。
开我什么玩笑随便你,但别沾上她,凌朝拾语气没一点起伏,别激怒我,盛烟。
不过片刻对视。
盛烟背后就起了一层薄汗,微醺的酒意都仿佛被他那双寒彻的眸子消解。
她忽然想起他去过什么地方,身体不自觉往后一缩。
……僵局之下。
折腾累了就埋在凌朝拾身前站着瞌睡的宋诗雨终于动了动,她醉还困得闭着眼,眉心委屈揪着:我站不住了,你好没好啊凌拾………好了。
凌朝拾回身,低头时就放轻了眼神。
走吧。
哥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