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 平安镇就陷入了黑暗,街上只有客栈与医馆还亮着灯,远处而来的马蹄声与轱辘转动声惊醒打盹儿的小二, 醒醒神, 端着油灯打着哈欠到了门前,准备听一听动静。
半盏茶后, 声音就在跟前停了下来,小二忙打开门, 正好有位和气含笑的上了台阶, 停到门前,问:还有空房吗。
虽然含笑,但怎么看怎么不良善, 好像别有所图似的, 小二心里一个激灵, 犹豫着点点头, 这人就付了钱, 数目可算不上小。
心里更害怕会不会有诈, 先把掌柜叫了起来, 才去收拾房间。
掌柜心里原一下警惕起来,但接过油灯一看,这白面无须,好像在哪里见过……未等想起来,就见一对夫妇抱着睡着的孩子踏进来, 容貌俱是出众极了, 平安镇历来没有过的, 昏暗大堂恍惚间竟然莹莹生辉。
掌柜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一下子就想起来这一行人曾住过这个小店, 不过彼时,这对父子身边,并没有他们的妻子娘亲。
心下微怔,不过也没有再多想,忙前忙后收拾妥当了,借着油灯朝楼上看了眼,莫名感慨。
团子睡得很沉,很像凝白,一睡着,打雷闪电一概听不着,天塌下来都不知道。
凝白想给团子脱掉外面的衣裳,好睡得舒服些,但毋庸置疑,她那点小力气,支撑不了她一手给团子翻身一手除去衣裳。
察觉到太子看着她,她脸一红,一本正经收回手,好像在说自己什么都没做,若无其事移到了床脚。
太子还看她。
看什么嘛,之前一点点把团子挪到里边,与现在给团子翻身同时还要脱外衣,怎么能一样嘛!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力气嘛!理直气壮红着脸狡辩一通,意识到太子没再看她了,她脸却更红了,这会儿才暗暗羞耻,尤其想到那时太子明明醒着,却闭着眼睛装睡,她心知肚明,还要当不知道一点点把团子挪一边,自己再依他身边去,要不是想哄哄他,她怎么可能干出这事嘛。
而且,他不是装睡的吗?这会儿无声挑破干嘛呀!凝白又偷偷瞧他,他在给团子脱衣服,十分轻易就脱下来了。
心中一噎,力气大了不起哦。
看他要俯身过来把团子鞋子脱了,凝白忙小声说:我来。
她把团子的小鞋脱下来,就站起身,小声说:我去找杜鹃了。
团子虽然睡得沉,但出来进去又倒水又洗澡的,难免扰着。
其实,凝白不止是因为这个,还有就是,她感到……好像又有乳汁了……疼也好,难受也好,从前委屈又伤心,她已经把他抛弃了,就算再想念他,也终究是自食其果,只能受着。
可现在人已经在眼前,她反倒……如许多年前每一次一样,很害羞。
说完,她就打算趁太子不开口的机会赶紧闷头溜走,可是刚迈出一步,太子叫住她:站住。
凝白控制不住地脸上烧红,竟然庆幸灯盏极暗,很好地掩盖了她的羞耻。
她就站住了,背对着他闷声问:怎么了嘛。
他似乎给团子盖好被子,甚至妥帖掖好了,而后把床帐轻轻放了下来,缓步到她面前。
为什么找杜鹃。
还能为什么,杜鹃与萍萍一间房,都是女孩子,洗澡方便呀!但凝白很快意识到,太子不是在问她为什么找杜鹃。
太子的意思,是告诉她,他们一起洗。
所以不必找杜鹃。
雪白脸蛋轰的一下红透了,一瞬间想起上一次共浴,在东宫,团子还在她肚子里。
现在,团子已经在床上熟睡了。
她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殿、殿下……为什么他突然就有兴致了啊??心中再羞耻纳罕,这话她也问不出口,脸红得能滴血,暗暗想,把灯灭了,别似菟丝子似的攀缠那么紧,他不会发现的!没有去杜鹃房里,索性平安镇不在商道,往来住店的不是很多,还有空房。
凝白把灯盏放到窗边小案上,不经意一瞥,外面明月寒照,青山朦胧。
转过来,太子正看着她。
心头不知为何一滞,殿下看我做什么。
他收回视线,并不答她。
凝白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他刚刚看她,不是单纯的看她……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想到她原先是要做什么,又垂着头到他面前,按住他欲自己宽衣的手,一言不发解下他腰带。
只是凝白好像想多了,太子什么都没做,沐浴后披上衣衫,遮住贯穿他脊背的那道伤,只能看到微沾水露的后颈。
灯盏不知何时如她所愿被风吹灭,只剩清寒月色映入房内,他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寥寥。
凝白很想抱抱他。
他就在那里,离自己几步之遥,有什么不可以。
凝白走过去,想自后环抱他劲腰,可他突然转身。
秋风有些凉,拂在肌肤上更是带起一丝丝的战栗,热水浸覆过的舒适一点点消弭,朦胧青山渐渐隐入夜色中,看不分明,凝白想说可不可以回去,团子万一睡醒了,看不到他们,岂不是要害怕掉眼泪儿?可是太子极沉默,一言不发。
细溜溜手指紧紧扣住窗框,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彻底看不见青山暗影,唯剩明月黯然时,她突然意识到,那座山,是栖霞山。
是她无数个日夜里,唯一会有消息的地方。
他的反常,他的沉默,他的发狠,一切都有了解释。
凝白突然回身,紧紧揽住他脖颈,他骤然抱紧她,几乎要把她捏碎了,融进骨血里。
良久,他埋首她颈窝,久违地,狠狠咬她。
凝白忍痛,更加揽紧他,他却蓦然停住,而后,微微颤抖着吻去血丝。
凝白双眸酸楚,却忍住了没有落泪,低下头,无力的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他抬眸,吻落在他眼睫。
世间仿佛停滞于这一瞬,唯有秋风不息。
步凝白。
他哑声。
凝白低低嗯了一声,我在。
他没有再开口。
被秋风拂凉的肌肤,因为紧紧相拥,而一点点回缓温暖。
许久之后,凝白小声说:回去吧,团子一个人。
他十分平静,手帕。
凝白脸色微微发红,可能在袖子里……他抱着她到屏风前,细溜溜手指去翻,却没有翻到。
凝白脸更红:……可能、可能掉了吧。
没有帕子,那能怎么办,只是用小衣来代替了。
凝白埋在他颈窝,打死不抬头,浑然忘了她之前想的,别攀缠太紧。
赵潜一顿,还涨乳?凝白整个人僵住,而后,熟透了。
她承不承认都不重要了,事实铁证如山,赵潜把凌乱发皱的小衣放回屏风上,抱着她坐下。
凝白原本是难为情的,可是,她又默默掉起了眼泪。
好像这些年每一次自己疏排乳汁时忍的疼、无数夜色中抑制不住委屈又伤心的时刻,都发泄出来了。
也许是滴落他肩头,他微顿,而后,更加轻柔,凝白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疼?他问。
凝白掉着眼泪摇头,哭音隐忍,喊他:灵渊哥哥。
他没有应。
只是唇舌沉默温柔。
.翌日团子醒得很早,埋在枕头里,好一会儿,懵懵坐起来,下意识想喊爹爹,可是,惺忪睡眼里,娘亲好像被爹爹抱在怀里……团子尚不清醒的脑袋瓜疑惑极了,一直以来,团子不是睡在爹爹娘亲中间的吗……?可是爹爹朝自己看过来,竖指在唇边,团子懂这个意思,即使睡懵了,还是捂住了小嘴巴,看着爹爹娘亲。
好一会儿,才彻底醒神,团子忍不住凑到爹爹娘亲身边,大眼睛乌溜溜,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又看看爹爹。
爹爹都不抱团子睡觉了,娘亲却还要爹爹抱耶!爹爹又看着团子,团子就眨眨大眼睛,乖乖点头。
团子不会笑娘亲的!凝白醒来,太子竟然还在睡,眉目安然,十分温和可亲,俊美得不像话。
她怔怔看着。
可是与许多年前,变了很多。
那时他方才弱冠,棱角都是轻狂的,如今却是不一样了,眼角眉梢沉着深邃,不再像是贵公子,而是真正举足轻重。
凝白想起他陡然呕血。
他来找她,一定是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
指尖情不自禁抚向他眉眼,几不可察划过他眼睫,可是,却将他弄醒了。
凝白一慌,就想收回手,却被他一瞬攥住,做什么。
凝白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对着他冷然目光,好一会儿,小声说:想亲亲殿下。
亲亲他,伸手做什么。
凝白窘迫地找补:……怕把殿下亲醒了。
凝白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没有亲,还不是把人弄醒了?太子不知道信没信,总之起身下床,凝白下意识朝一边看,惊了一跳:团子呢!话音落下,团子就从外面哒哒哒跑进来,娘亲娘亲!桂花开了!小手攥满了桂枝,想也知道是蔺齐帮他折的。
团子一过来,就能闻到他满身浓浓淡淡的桂花香,配上他白嫩小脸,倒像是仙童来往人间送香,凝白情不自禁俯身,捏了捏他柔软的小脸蛋。
团子乖乖任捏,攥着桂枝可高兴了,又去给他爹爹看。
凝白眸底不自觉含笑,正要穿鞋下床,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到底什么时辰了?她和太子怎么睡到这个时候!她就算了,太子怎么也睡到这个时候!团子什么时辰醒的?该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吧!想到这里,她朝团子看去,团子很高兴地把桂枝插花瓶里,而后坐到了凳子上,看起来,是要准备开始学习了。
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是忽然间,又意识到,等一等,她今天睡到这样晚,团子怎么没像之前一样说娘亲羞羞?但太子已经在穿衣裳,想来,是马上就要唤人备水洗漱再准备让人拿笔墨纸砚书进来,教团子学习了。
凝白也就想不了了,忙也穿好衣裳,总算在人进来前,恢复得妥妥帖帖。
关于找楚碧水,凝白已经有了新的方法。
那就是到谷外就可以,时间太长,她差点忘了,楚碧水内力深厚,几乎可以搜山。
这样的话,太子就能与她同去了。
离平安镇一百多里,策马很快就能到,属实没有必要让团子在马背上颠簸一路,于是经凝白与太子一致认定,就不带团子了。
团子对此瘪起小嘴巴,委委屈屈看着爹爹,又看向娘亲,然后发现,这招不灵了。
就只能更加委屈巴巴地点点头:那好叭,团子在这里读书,爹爹娘亲快一点回来,不要留团子一个人。
太子摸摸他的头,然后无情走掉了。
凝白倒也能骑马,只是骑马远不如她用轻功,即使只有一百多里,踩马蹬夹马腹,她柔嫩腿根也是可以预见地要被磨破,走不了路。
于是就又成了太子单骑带着她。
凝白给太子指路,一路愈走愈偏,山林环绕,若不是骑马,还真不好行进,可就这,还不算最崎岖。
凝白往日都是用轻功,哪知道用别的法子接近会是这么困难,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麻掉了。
接近山谷,凝白喊停,俯着身子认真地听,没听到楚碧水的声音。
便又近二里,继续听。
仍旧没有,她转头要跟太子说还要再近,就见太子眉头微皱,便解释了楚碧水武功之高深神妙。
太子没有说什么,只驱马向前。
这个距离,如果楚碧水醒着,是一定会发现的。
可若楚碧水没醒呢?又或者,楚碧水出了点意外呢?凝白就有点犹豫,然后转头跟太子说恐怕要等一会儿。
太子微微颔首。
周遭寂静至极,徒生一股不可名状的荒野恐怖,明明还是白日,茂盛藤蔓枝叶却几乎隐天蔽日,好像要把胆敢踏入禁地的人包裹其内,而后蚕食。
凝白之前都没有在外面待这么久过,哪知道有这样吓人,心中一时庆幸还好没带团子来,一时又想,也不知这内里的福地洞天是何等高人发现的,又因何备好了一切准备隐居,却没有来。
你的师父在里面。
太子忽然说。
凝白点点头,是,他原先要带我隐居于内,但是遭圣女寻仇,一剑穿心,长眠于此。
那时她才七岁。
就算有轻功,七岁的小孩子又能怎么活下来。
她到他身边时,已经十六岁,却依旧有许多不懂。
太子没再说话,凝白看着他,一刹那奇异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猜出来她是在这里面长大,就像山谷里溪边随意的一株花。
他心有疼惜。
凝白心下软得一塌糊涂,即使是在这样可怖的环境下,她也还是回身抱紧他窄腰,而后仰头,吻他。
赵潜任她吻。
轻吻绵绵,过后,靠在他怀里,终于小声问:殿下怎么会呕血……赵潜不答。
凝白又抬起眸,伸手摸摸他的脸,犹豫着猜:是积劳成疾吗?他从前,忙起来就没有时候的。
要来找她,一定又……不是。
赵潜淡淡说。
不是……?那会是因为什么呢?凝白还不至于分不清他是不是骗她,只是他说不是,凝白心中多少好受了些,她已经辜负他伤害他,若再惹得他身体不好,凝白自己恐怕都无法原谅。
凝白又问:那太医怎么说啊。
赵潜低眸,对上她饱含忧心的眼眸。
好像,真的十分爱他一样,见不得他有半点不好。
这样就够了。
单手持缰,他嵌住她下巴,俯首吻她。
凝白被他郁郁难辨的眼神弄得心头一慌,又被猝不及防嵌住下巴,被吻下来,其实力道并不大,但凝白又有点酸涩,他要亲,她给他亲呀,这样钳制住她,是怎么个意思嘛。
她不挣扎也不说话,等他的唇若有似无离开,才突然咬了他一下。
咬完了,却又亲亲,抚慰过后,在他唇边小声说:喜欢灵渊哥哥的。
赵潜冷然无声。
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她真的要把他衣服扒了按倒,可惜他们在山谷外,在马背上,下面崎岖陡峭,站都站不了。
等了一个时辰,除了幽幽风声令人由衷发寒,依然没有动静,凝白就能确定楚碧水不在这里。
如果没有回来,那楚碧水就还在外面,能认出楚碧水,给她设套,说明不是普通江湖人,不惧怕李九涯替她出手。
凝白想到这里,眼睛一亮,对呀,她可以通过李九涯,来找楚碧水呀!因为邀请太子与她一起找,她下意识就带着太子回了这里,居然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要找李九涯,就要容易许多,李九涯名声在外,朋友众多,现在抓捕七公主的风头已经过去,想来挨个问过去,也能有点线索了。
只是确定过后,她看看太子,有点犹豫要不要说。
毕竟,事关七公主雇她骗他……他理应最耿耿于怀。
何事。
太子已经看出来她的犹豫了。
凝白就尽量斟酌言辞,提出想找到李九涯。
然而没想到,他反应很平淡,或者说是很冷静,颔首:好。
凝白一怔,而后抿抿唇,看了眼刚刚睡午觉的团子,牵着他出去,到了隔壁。
不是在山谷外,不是在马背上,没有崎岖陡峭到站都站不了的地形。
我知道殿下不相信我的真心,不相信我愿意随殿下回宫,一辈子陪在殿下身边。
但我确实是愿意的。
师父活过来后,我不会跑,我有夫有子,为什么要跑。
我每天都在想念殿下,只是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我,心里又总想,殿下忘了我最好。
湿漉漉的泪流进赵潜颈窝,她哽咽不止,微微颤抖,可是我知道,我想灵渊哥哥不要忘记我。
赵潜闭了闭眼,长指克制至极,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
她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绝望的,委屈的,恨恼的,动容的,欢愉的,赵潜竟然一点也不惊讶,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真真假假,他愚笨,无法分辨。
他有生以来,唯这一回,想装糊涂,她也不允许。
她要他信她,她说她对他真心,她说愿意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只是不知她有没有想过,她已经把他的真心无情摔落,如今把玩也好,嬉弄也好,她再要碎,也碎不了了。
既想我,为什么不回来。
她呆住,哭得更厉害了,楚碧水、她不让我走……她要隐居、让我给她做婢女……她对你不好?我抛夫弃子,都是报应,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她的泪不断地流,答非所问。
赵潜便也说不下去了。
他擦去她的泪水,吻上她湿漉漉粘连一片的鸦青睫羽,平静说:回得来。
只要你回来。
唇间湿润愈盛,丰沛没有止休。
.团子午睡醒来时,发现娘亲睡在旁边,眼睛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团子手足无措了片刻,立刻就绷紧了小脸,从床上下来,鞋子也没有穿,就下去找爹爹。
可是团子还没有开口,爹爹就说:娘亲在睡觉,团子安静些练字。
团子点点头,但仍愤慨细声:谁欺负了娘亲!爹爹摸摸团子的头,说:娘亲想到六年没有见过团子,心里伤心。
是因为团子,娘亲才伤心的?!团子攥紧了手手,因为天上的神仙不让娘亲见团子,对不对!爹爹点头。
果然是这样,那些神仙可真坏!可是团子生气也没有办法,除了娘亲,他没有见过别的神仙,就气得原地转圈圈,直到爹爹说团子没有穿鞋要把鞋穿上。
凝白醒来时,太子正在看团子的练字结果,没有朱批,就只是拿团子用的笔勾出来练得好的。
似是察觉她醒了,父子同时看过来,于是太子搁下了笔,团子飞奔到了她怀里。
娘亲娘亲!团子在这里!凝白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莫名收获了一个小团子。
她看向太子,太子说:看我做什么。
凝白呐呐,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问:你要如何找李九涯。
俊美脸上十分平淡,带着那种他特有的要处理事务的冷静。
凝白飘摇不定的心中突然就萌生一个念头,她说:殿下可以过来吗。
太子走过来,到她面前,她又说,殿下俯身。
团子眨着大眼睛看着爹爹娘亲好像要说悄悄话的样子,心中就有点犹豫,团子要不要捂住小耳朵呀?可是还没等团子做出决定,眼睛突然被娘亲香香软软的手掌蒙上了!凝白很快地亲了太子一下,蜻蜓点水。
她看着他,眨眨眼,他眼里闪过无奈,但却俯首亲了回来,轻轻一咬,转瞬即逝。
明眸一弯,松开了手,团子重见天日,疑惑地看看娘亲,又仰头看看爹爹,发生什么了?找到李九涯是易事,只是通过李九涯找楚碧水,说着容易,真正做起来,难免费时费力。
首先要确定李九涯行踪,而后修书一封,约他见一面。
这里就已经有问题,不知李九涯与七公主还在不在一起,倘若仍在一起,七公主若知道她来信,未见得会允,再则如今圣女有夫有子传得沸沸扬扬,万一传到七公主耳朵里,那就是铁定不会见面搭理了。
而如果不见面,仅靠书信联系,就实在太慢,她要找楚碧水,势必绕不开联系李九涯的那个算计她的前任雇主,出了岔子,李九涯有义务为她解决麻烦。
无论如何,还是要先确定李九涯行踪。
他们从平安镇启程,没有回京,也没有往回走,往回走,碰上沈戈就不好了。
在离开平安镇的第十天,消息回来了,李九涯在家里。
凝白便修书一封,一边往李九涯那里赶。
半路上,便接到回信,李九涯同意见面,但前提是太子不能处置赵连城。
凝白看看太子,太子连眼神也没给,就知道不用问了,答成交。
五日后,他们抵达平平无奇的一座宅子,李九涯的眼神扫过她与太子,只在看到团子的时候略微有点反应,点评:你儿子挺可爱。
凝白思索片刻,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眼神,他该不会是……羡慕吧?但这也不重要,团子被杜鹃蔺齐他们牵到一边去玩,凝白开门见山:是谁找到你,要与我做生意。
李九涯也很干脆,唐家堡堡主。
凝白有一点惊讶,之所以是有一点惊讶,因为她只隐约听说过,唐家与北堂氏并慕容氏,算得上三足鼎立,与其他开宗立派的江湖帮派不同,他们是有家有业,且有独门武功傍身,得在江湖立足,屹立百年。
而转念一想,若非唐堡主那个岁数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楚碧水。
她看向赵潜,赵潜声音微冷,一个远在帝京的天潢贵胄已经对江湖势力如数家珍,北堂氏式微,慕容氏少主,唐家独大。
这种处境,显然是唐家与北堂氏联手,要从楚碧水那里得到一些好处,顺便,可以借圣女之手解决慕容厌,好令慕容氏从此一蹶不振。
但他们联手,其实可能有两种情况。
一是唐家把北堂氏当剑用,用完一口吞了。
二是北堂氏早有防备,反将一军,唐家作茧自缚反被吞。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这里出了岔子,生意眼看做不成,于是干脆放弃顺便对付慕容氏,楚碧水才是重中之重。
如此,情况就十分明了,探一探唐家堡,就会得到楚碧水的蛛丝马迹。
这个人选,非李九涯莫属,李九涯倒没有怨言,只是十分好脾气地问:圣女的第一任雇主,怎么会答应如此没完没了的条件?凝白想到师姐,就想到她如今恐怕生死不知,摇摇头。
李九涯便要出发,早去早回,可就在要走的时候,陡然出手,凝白看去,发现他拦住了一个蒙面人,动起手来,只是李九涯天下第一名副其实,那人没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眼看落败,咬毒自尽了。
尸首摔落地上,李九涯蹲身看了看,说:看不出来,你们查吧,别让公主看到,不然要吓得一个月都做噩梦。
凝白眼看他消失,抽了抽嘴角,李九涯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比皇帝还像七公主她爹。
她上前查看,也没有看出什么来,只觉得这人的兵器倒是上乘,是鸳鸯子母钺,锻炼得十分锋利,形状流畅优美,漂亮得不像话。
蒙面,咬毒,格外不一样的兵器,凝白小声说:恐怕是花叶楼。
这杀手恐怕不知道这里是李九涯的府邸,看起来是才很上,见着没有护卫,便冲下来了。
谁能想到,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练家子的李九涯竟然会是天下第一呢?花叶楼要杀的,不会是凝白,只有可能是太子与团子。
凝白庆幸刚刚让蔺齐他们把团子带走了,一时也不敢让团子再离开视线,牵牵太子的袖摆,说:殿下,我们去看看团子吧。
赵潜收回目光,颔首,随她去寻团子。
然后,就与赵连城撞了个正着。
她甚至还在泄愤似的捏团子的脸蛋。
看到凝白和赵潜,立刻见鬼一样拔腿就跑,嗯,跑进了房间,啪的把房门一关,好像那是铜墙铁壁,没人进得去似的。
团子脸蛋有点发红,但应该是不疼,因为他陷入了奇妙的疑惑:团子是不是见过刚刚的……呃……凝白不由看了太子一眼,团子记事果真很早,那时他才几岁?居然就能记得好像见过赵连城?一直到子时,李九涯回来前,赵连城的房门都闭得死死的,凝白都怀疑还有没有气能透进去。
李九涯的声音一出现,凝白就眼睁睁看着房门悄悄开了条缝,而后,玲珑身影偷偷溜了出来,轻车熟路,瞧着,是往厨房去了。
唐堡主查到楚碧水似乎是在找二十多年前失踪的一个女婴,已经找了一个女子来冒充,就这两日,就要放出风声给楚碧水。
李九涯说。
这无疑意味着楚碧水就这几日,便会杀到唐家堡。
这其实还算能猜到的李代桃僵,李九涯倒有点疑惑:既然早有准备,又为何要算计你呢?楚碧水的私事,凝白不欲多说,只心里已经想得清楚,冒充一事,到底有败露的风险,尤其谁也没见过那女婴,不知道有何特征,比起来,自然是用她这个假圣女来引楚碧水,更加保险。
不过他们既然准备放出风声,想来是查到了那女婴可能会有的一些特征。
且现在,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
若真叫他们放出风声引来楚碧水,但凡那女子有一点对不上当年的女婴,恐怕就是血流成河。
凝白就又问李九涯:我觉得还是提前到唐家堡去比较妥当,你是暗中跟着,还是就与我们一同?李九涯道:公主离不得我,提前几日,公主会饿死在家中。
凝白:……李九涯一叹,道:牵线时候我把规矩讲得很清楚,但唐堡主好像并不在意,委实是蔑视于我。
所以,也就无谓撕不撕破脸皮了。
凝白默默想,这果然,是高手才能有的自尊心。
李九涯说完,就去厨房提来正在吃点心的赵连城,赵连城直扑腾,好像被逮到偷吃的松鼠一样,一见到他们,立刻大叫:李九涯!你是不是要把本宫交出去!甜甜嗓音又惊恐又气愤,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滑稽在里面。
李九涯依然很好脾气地说:我要出门办事,公主要自己在家挨饿吗?赵连城一愣,有一点委屈,倒是不叫了,愤愤说:本宫原先山珍海味挑着吃,从不会挨饿!不管怎么样,赵连城是被带上了,她原本是要发作的,但一看到太子,就立刻怂了下来,干巴巴喊:太子哥哥。
太子漫不经心说:赵连城剔除皇家玉牒,褫夺公主身份,贬为庶人。
赵连城愣住,哇的一声伤心地哭着跑开了。
李九涯看看太子,容色似乎有略微的扭曲,但是碍于确凿是他们缺德在先,太子才是倒霉的那一个,理亏,就只能去哄赵连城。
凝白瞅瞅太子,太子看过来,怎么了。
看起来,也不是报复的样子,她想起赵连城干的那些事,觉得太子可能是对这个妹妹实在没有一丝温情了。
这个其实不是凝白的重点,凝白关注的重点,在太子的态度。
原本凝白以为太子是信了她的,可是,她又隐隐怀疑。
可能是爱让他选择相信,但如果是这样,那归根结底还是不信的。
现在已经启程,时间紧迫,等见过楚碧水后,他们回京,她要再试一试,如果他真的没有信……没怎么,殿下,我困。
她撒娇。
然后,她就枕到了他腿上,他垂下眼帘,眸底柔和。
像极了一切还没发生的那时,凝白心里就又动摇起来,只是动不动摇,她都坚定了试一试再说。
唐家堡离李九涯的府邸并不算远,也就几百里,他们登门的时候很巧,唐家在准备过几日的武林大会呢。
从上到下就都很热情,散发着家大业大的慷慨好客,只有唐堡主,在看到凝白后,看向了李九涯。
李九涯温和一笑:堡主不会怪我们不请自来吧?他从赵连城开始,一一介绍:这是未婚妻,这是哥哥,这是嫂嫂,还有侄儿。
赵连城对此似乎有点异议,但最终理不直气不壮,跺了跺脚,只能憋屈认下了。
凝白瞅着唐堡主的脸色,心想高手撕破脸来真是丝毫不怯,甚至可以说,是下战书了。
她也就礼貌一笑,说:在下先前丢了个铃铛,也不知捡到的人会不会还回来,唐堡主觉得呢。
唐堡主笑了笑,没有说话,团子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娘亲什么时候丢了铃铛!凝白告诉他:大概就是春寒料峭那时候吧。
团子立刻就说:铃铛一定会被还回来的!娘亲别急!凝白莞尔,好,娘亲不急。
虽然上来就挑明,且十分不友善,但唐家堡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招待很周到,凝白想,唐堡主果然是不把李九涯这年轻人放在眼里,至于她,一个江湖骗子,就更不以为意了。
凝白想到这里,微微一叹,对太子说:老人家就是这样,总是看不起后起之秀。
唐堡主肯定也约莫知道江湖骗子的夫君来头不小,但也许,他还觉得唐家堡在江湖上也算大有来头,是不容开罪的存在呢。
赵潜把团子抱到床里边,而后将她搂进怀里,她也就不再想,仰头亲亲他,枕在他肩头,渐渐睡了。
一连两日,没有特殊动静,直到第三日黄昏,凝白正在亭子里与杜鹃一起教团子玩连珠,听到前院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好像有人在问是谁擅闯。
听起来,离母女相认还要会儿时间,凝白就牵着团子朝前院去,那持剑立在庭池上的,不是楚碧水又是谁。
她在哪里。
楚碧水面无表情问。
不知道的,还以为找的是仇家呢。
搭话的不是唐堡主,看起来似乎是唐堡主的兄弟子侄,抱拳一礼,而后问道:阁下可是二十年前魔教楚圣女?楚碧水没有耐心废话:是我。
她在哪里。
她一承认,四下哗然,只是那人没受影响,吩咐一个人,道:去请轻尘。
不能再耽搁了,不然非血流成河不可,凝白当即扬声唤:圣女!楚碧水远远看来,眉头微皱:你为何会在这里。
凝白发誓她看到唐堡主脸色有一刹那的异样,想来,是没料到楚碧水居然认识她这个假圣女。
她轻轻一跃,到了庭池之外,说:圣女先下来,我有点事跟你说。
其他人闻言,俱是不可思议,此人是谁,竟然能如此跟魔教圣女说话?!只有团子兴奋地抓着爹爹的袖摆:娘亲会飞!!从团子身边,一下就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娘亲果然是神仙!!!楚碧水不知道凝白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找为她找女儿,得到了消息,也找到了这里来?楚碧水到她面前,问:什么事。
其他人这下是彻底惊呆了,圣女居然真的就这么好说话的下来了???凝白不管其他人,只小声道:圣女,我已经来了两日了,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弄错了……用这个说辞,楚碧水顶多是白跑一趟,她哄一哄,也就不高兴地走了,不会出现任何血腥场面。
楚碧水果然皱起眉:当真?凝白煞有其事点点头:当真,那姑娘长得同圣女不怎么像,唔……还没我像圣女呢,师父是桃花眼,那姑娘是杏眼,其他的我还在打听,就是内力这一方面……话没说完,那位轻尘姑娘就来了。
名唤轻尘,却并不纤弱,秾丽美貌,身姿挺拔,提剑而来,一看就是新一辈的佼佼者。
只是凝白注意到,这姑娘下盘好像不怎么稳。
她看向楚碧水,楚碧水定定看着轻尘,一时提起心来,圣女该不会见到女儿,就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吧?!那这若是败露,还得了?!轻尘姑娘似乎养在名门正派,对楚碧水态度就很冷淡,甚至不太想接近,凝白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蒙骗了楚碧水后,还要百般冷待,要楚碧水百般讨好不成?圣女……她小声唤。
楚碧水显然回过神来,打量起轻尘,果真是杏眼,还没凝白像贺西楼,而且,武功也确实有点怪异。
她问:你习什么武功。
这一句问出来,轻尘姑娘脸色就更不好了,但还是如实说:娘胎里带了不知什么,总习不好,就废了,重头习的。
凝白暗叫了声糟,这群人怎么把魔教的这点底也探得清清楚楚?她再次看向楚碧水,只是出乎意料,楚碧水的表情有一点奇怪,但还是问:你有胎记没有。
轻尘白皙脸上涌起红晕,并非羞窘,显然是觉得丢了颜面,但还是咬牙回答了:有,在胸口。
他们做的准备果真是充足,难怪敢引楚碧水来,凝白心中暗骂一声,忙对楚碧水说:胎记么,我也有,也在身前!楚碧水看过来,凝白连忙发自内心真诚说:谁还没点胎记嘛!她觉得自己补救得很及时,楚碧水也重新看向轻尘:什么形状。
轻尘姑娘彻底红了脸,红了眼,完完全全耻于开口,其实也正常,胎记若长在胳膊小腿上,甚至是脸上,要说也就拿出来说了,但胸上的……凝白就觉得,这姑娘态度冷淡,性情刚烈,设计得简直再聪明不过。
胸上的胎记,毕竟是母女,也不是不能看,但她性情刚烈,那就不许看,不然不认了,如此糊弄过后,态度冷淡,也可以很好的掩饰一些预料不到的状况,不会让楚碧水生疑。
只有一点,楚碧水,她跟常人有点不一样。
给我看看。
果然吧。
轻尘姑娘也果真刚烈,羞愤耻辱拒绝。
常人么,为母心慈,也就好好好,那就不看,再找别的佐证来认亲。
但楚碧水,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轻尘姑娘容色一滞,凝白都看到她指尖抖了抖,显然是怕楚碧水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扒了。
这时候,那吩咐唤轻尘出来的人上前一步,忍无可忍,却还是忍着道:圣女见谅,轻尘她自幼脸皮薄,性刚烈,圣女不若再问一问别的。
楚碧水点点头,那人还没笑出来,就听她问:什么形状。
轻尘唇都在抖,握剑的手骨节发白,而后道:是朵花。
真叫她说出来了?凝白瞅瞅楚碧水的脸色,心下怀疑,该不会叫他们误打误撞,蒙对了吧?又或者,他们的准备就是这样充分?花嘛,应当也没有多罕见,我身前的,也是花呀。
心下怀疑,还是先笑嘻嘻地搅和起来。
楚碧水看向她。
凝白理直气壮:真的呀!不信我可以给圣女看嘛!反正又不在胸上,是在琵琶骨到前胸,衣领一拉,就能看到。
楚碧水又看向轻尘,突然问:你可曾生育。
轻尘显然还没嫁人,被这么问,真算得上羞辱了,当下就掉了眼泪,关你什么事!戏是真不错,哪儿找来的人?凝白心中啧啧,正打算劝楚碧水三思,楚碧水却突然转过头问她:你生育前可曾产乳。
凝白愣住,下意识红了脸,这、这怎么说呀!她也下意识红着脸朝太子看去,只是遥遥对上太子的目光,她僵住。
而后,僵着转过了头,又对上楚碧水紧紧的眸。
有、有……凝白结结巴巴。
几个月开始。
可能、可能一两个月吧……事态发展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圣女认着认着,认起了别人来。
楚碧水好像头一次认真端详面前贺西楼的徒弟,她很像贺西楼,但如今紧紧盯着看下来,五官仿佛与她有几分像。
你胸口的花是什么花?不、不知道,总之是花……顿了顿,小心翼翼补道,不在胸口,在琵琶骨下……现在情况一目了然,已经不是要搅黄别人的事了,凝白生怕有一点差错对不上,僵着道:圣女,我天生不是习武的料,更没有从娘胎里带什么……不对,是带了点什么,她天生跑得快,后来,轻功天下第一。
可是楚碧水竟反而点点头,我的女儿生下来后,我的内力并没有受损。
也就意味着,那个女婴,可能出了点问题,没有汲取楚碧水的武功与内力。
所以,轻尘从娘胎里带的总习不好的武功,又是什么?凝白对着楚碧水美极了的脸,竟然感到一阵阵发晕,怎么突然间,楚碧水就成她娘了??作者有话说:1w2!嘿嘿!大家知道要做什么吧!(裴怀瑾の浅浅骄傲.jpg以及,本章写到某地方,突然有点想搞马背普雷的冲动,但是作者顽强地克制住了!因为这里是jj,纯纯爱情滴神,这么涩怕宝子们接受不了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