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节已过, 接下来再没什么重大日子,但皇帝还是想给太子办个盛大的接风宴,至于纳良娣这件事, 他都已经能想象到说了后太子拂袖而去的场面。
只是秋雨绵绵, 谢清鸢骨痛欲裂,早些年说是好了些, 但年纪愈发大之后,又是老样子。
他也懒得再从下面提一个升妃位, 可是若叫贤妃主理, 他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便只能又去找谢清鸢。
还未到九月,谢清鸢就已经披风裹得严实, 静静坐着, 双腿盖着厚厚的毯子, 并不接驾。
虽然看着十分病弱, 但皇帝觉得她除了腿痛这一点, 其他都还很康健, 只消到了明年开春, 就会好起来,心下便很得意,她嘴上厉害,将来可未必能比他先见到阿璃。
皇帝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 直接问她能不能办, 不须她事事尽善, 她就如军师一样坐镇帐中, 运筹帷幄就行了。
谢清鸢骨头发痛, 没有精神搭理他,冷冷说懒得办。
皇帝立刻就不高兴了:渊儿在外面吃了那样多的苦,你果然一点也不心疼!果然只有他才是最将太子放在心上的!谢清鸢看都懒得看他,眼皮垂着,淡淡道:你问过渊儿想办接风宴了吗?这……皇帝一时语塞,他没问。
我看你不如去问问渊儿,愿不愿意带着怀胎五月的太子妃出席。
她的语调很平淡,但是皇帝莫名听出了冷笑的意味,一时间便有些恼了。
何必要太子妃出席,她既然怀胎,那就让她好生养着,别没得冲撞了她!谢清鸢有点乏了,眼帘微阖,恹恹道:你去跟太子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他说得有哪里思虑不周的地方吗?皇帝想辩驳,只是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恩许太子妃安心养胎,太子也不会放心太子妃自己一个人在东宫,而他自己前去赴宫宴。
还未入冬,谢清鸢这里就烧起了炭,又暖又静,皇帝愈发心浮气躁。
谢清鸢想回去睡觉,但皇帝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不走。
她微微掀开眼皮,问他:你是有病吗?办不了,办不好,渊儿不赏脸,你还是要办?你是别有目的吗?想借着接风宴做什么吗?问到这里,她不管皇帝难看的脸色,声音冷幽,我听衡儿说有人图着太子良娣,你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给渊儿塞两个良娣?谢清鸢!皇帝彻底生气了,他是那样的人吗!谢清鸢冷笑,赵清泓,你吼也没有用,我奉劝你不要对渊儿、对东宫指手画脚,不然被渊儿掀案头的可不是我。
皇帝气得心口疼,想下旨罚她,只是这落到太子眼里,那就是谢清鸢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还要被他责罚,太子一定于心不忍,要来求情的。
想到这一点,皇帝就冷静了,让她好好在宫里养病,自己走了。
皇帝久违去了淑妃宫里,自然是第一时间就传遍了皇宫,也传到了贤妃耳中。
若说皇帝宠幸淑妃,那堪称无稽之谈,不如说是皇帝年岁上来忆往昔,找淑妃叙旧。
只是这也十分离谱,淑妃那性子,跟谁忆起沈璃也不可能跟皇帝。
所以贤妃让人去打探了一下,果不其然,皇帝是想给太子办个接风宴,找淑妃,一定就是为了这桩事。
贤妃心里蠢蠢欲动,不是为了借机谋害太子,而是她觉得皇帝宁愿找病得出不了门的谢清鸢也要办这场接风宴,一定别有打算。
比如说,给太子选个良娣。
如果是这样的话,贤妃能不蠢蠢欲动吗?选良娣好啊,届时一定有许多贵女在场,她可以顺水推舟求皇帝给钺儿重新指个皇子妃。
那冷袖雪没有心肝,只会辜负她儿,那就不要了,重新选一个。
世上好女郎千千万,钺儿怎么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而且,若是能选到一位家世很好的女郎,那于钺儿封王也是有好处的,起码不会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富贵闲人也做不成。
但据说皇帝从淑妃宫中出来时面有怒色,显然关于这场接风宴,两个人谈得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谈崩了。
眼下四妃之中就只有自己能揽这宗差事,但皇帝绝不会把有关太子的一切交给她,贤妃思忖片刻,使人去见了太子妃。
而凝白,眼下没空应对贤妃娘娘派来的宫婢。
她表情僵硬,看着昭明殿中静静站着的人,心里想,现在她退出去当没回来过,可以吗?早知道,她就算在外面逛死,也不会这么快回来……那人转过身来,容貌与经年前别无二致,美得惊心动魄,凝白下意识就想跑。
能不想跑吗?她一看见她,就想起来当初那柄穿过师父心口的剑,她拔出剑,剑锋淌着血,经过她,瞥了一眼,好像看一具没有生气的泥人一样,眼里无波无澜,从她身边走过。
可是她看清楚碧水的眸色,就又定住了,她想起来太子跟她说,楚碧水是她娘。
楚碧水此刻看她不再是看没有生气的泥人了,分外温柔,良久,才柔声说:你果真醒来了。
凝白也不知道她能给什么反应,总之就是僵硬点点头。
楚碧水凝望着她,他说你失去了记忆。
他毫无疑问是指太子,凝白再次僵硬点点头。
他同你说过我么。
凝白再再次僵硬点点头。
楚碧水就静静站在原地,与她遥遥相望,温柔极了,我是娘亲。
凝白知道她的意思,可却连嘴巴也张不开,那一声娘亲无处可寻。
楚碧水眸色微微黯然,但只是一闪而过,她问:他找大夫给你医治了么。
凝白这次僵硬摇摇头。
她就眼睁睁看着楚碧水变了脸色,但对着她,还是很温柔:那你要……楚碧水的话没说完,目光落到她小腹上,好像才发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凝白下意识说:五、五个多月……楚碧水彻底掩不住杀意,五个多月,她不知凝白什么时候醒来的,但凝白向来身娇体弱,昏睡多时醒来,一定浑身无力许久,太子就在那个时候欺负凝白。
甚至于,凝白失去记忆,那才多久,她脸皮那样薄,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他欢好。
太子欺负凝白,哄骗凝白,还不找大夫为凝白医治失忆。
该死。
凝白居然诡异地意识到楚碧水心中在想什么,脑子里满是被一剑穿透心口的师父,吓得立刻说:圣女!不是你想得那样!凝白从前只听说过圣女的一些事迹,比如一把火烧了魔教,再想想她干脆利落对师父下手,从头到尾连句话都吝于说,想也知道她是个心中无慈悲的人,甚至很有可能想杀谁就立刻就杀谁了!只是她还没替太子辩解,楚碧水的目光就又回到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冷声问:他没有诱骗你?怎么就诱骗了??凝白头都大了,她一醒来,太子就把什么都跟她说得清清楚楚,她自己后来也看过婚书,除了她的出身对不上,其他的都如太子说的那样。
都说出来难免太长,凝白只能说:圣女,就算失忆,我也是十六岁的大人了,从来只有我想所以我愿意,不会有被人诱骗糊里糊涂的情况,我好歹也混迹过两年江湖,不是不谙世事纯白如纸的小白兔。
太子央她疼疼他,她愿意的,虽然他说了不欺负却又出尔反尔,但凝白若真的不愿意,哪会任他紧紧箍着她的腰肢肆意妄为?她又没有那样多的顾忌,只要不愿意,莫说双腿无力不能走,只要她想,她会隐忍到等到能走时,立刻头也不回就会走掉。
就如江湖人的露水姻缘,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即使于她来说太过突然,可是她也是愿意的,同他困觉,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只是恼他出尔反尔又索取无度罢了。
楚碧水看着她,她离得有些远,虽然小腹微隆,但还是亭亭而立,魔教圣女容颜不老,她也承了几分,如今即使已经怀着第二个孩子,可却看不出年龄,莹莹生光,宛若明珠宝玉,永不晦色。
她说她已经是大人了,她说她好歹也混迹过两年江湖,楚碧水知道她并非年少轻狂,她是在十分冷静地跟自己陈述事实。
可正因为如此,楚碧水忽然想要落泪。
她的女儿好生生在眼前,她没有认出来,当年她还那样小,血溅了在脸上都不知道哭,眨眼就长了这样大,自己能做决定,自己知晓后果,不需要长辈在身边小心护佑保驾护航,而她全都错过了。
凝白眼睁睁看着美人落泪,头更大了,她最怕见姑娘哭了!!!圣女、圣女,你、你别哭啊!!凝白甚至都结巴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
干巴巴说了声别哭,果然丁点儿用也没有,凝白一个头两个大,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位杀名在外的圣女大人,只能继续干巴巴转移话题:圣、圣女,你来这里是找我吗?你有什么事吗?美人泪眼相望,良久才平静,泪痕在她脸上分外惹眼,可她也没有抬手抹去,说:我来看看你。
凝白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呐呐无言。
她问:他为什么不给你找大夫。
凝白小声纠正:找了的,但治不了,所以只是没有治。
她凝望着她,又问:你不想恢复记忆么。
关于恢复记忆这件事,当初太医都说了只能顺其自然,凝白也就顺其自然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说:不管恢不恢复记忆,世上总归只有一个我。
可是那怎么能一样呢?楚碧水从怀中拿出一个长命锁,展在手心给她看,伤感地说:这是你为你的孩儿做的,你不记得,他也不知道的。
凝白愣住,她做的,为什么会在楚碧水那里?保管也不可能啊?太子的意思不是说她还没有认楚碧水做娘吗?而且,为什么太子会不知道?凝白上前,从楚碧水手中接过那枚长命锁,长命锁做得还算精巧,但也能一眼看出来,不是工匠做的。
她久久低眸,望着掌心的长命锁,一面是长命百岁,翻过来,是长乐无忧。
楚碧水想摸摸她的头,从前她还在襁褓里,她就常这样做的。
只是楚碧水一动没有动。
良久,才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苗疆,或者去找神医,为你找回记忆。
凝白掌心微拢,抬眸望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好像不止为她找回记忆,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一样。
凝白活这么大,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爹娘,更没体会过这样一片心甘情愿的亲爱,倒不是不动容,只是,于她而言实在太陌生了。
所以她一时手足无措,说:圣女如果有自己的事,那就不必顾及我,我的记忆不急。
可是楚碧水摇摇头:我的事已经办完了,只有你。
凝白更受不起,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没别的事了吗?圣女不练功吗?楚碧水还是摇头。
这就相当于说,她往后余生,就只有凝白的事了。
凝白竟然感到受之有愧,她也没尽过做女儿的孝心,仅仅凭着血脉,竟然就能令圣女为她至此。
她想说圣女不必如此,可是楚碧水看起来心意坚决,不会轻易动摇。
于是她又认真想了想,对楚碧水:我再想想,圣女等我几日好不好。
楚碧水眉目一柔,温声说:好。
凝白往外看看,问道:那圣女就先在这里住下?楚碧水却拒绝了:不必,七日后我再过来,还在这里。
凝白就只能点头:好……话音落下,凝白看楚碧水的意思,是就要走了,只是有点舍不得她,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只是下一刻,殿外有人进来,看到楚碧水,立刻就跑过来挡在了凝白身前,警惕至极:你是什么人!杜鹃没有见过楚碧水,一进来就见到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陌生美人站在凝白对面,她现在知道凝白是江湖人,也知道凝白在外面有一些旧账,因此只疑心是人来找凝白算账寻仇,想到那些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的场面,一下就冲了上去。
楚碧水一顿,凝白瞬间又想起了她在外面的名头,吓得忙反护住杜鹃,对楚碧水道:圣女见谅,她只是护我心切!楚碧水没有生气,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轻浅一笑,对她微微颔首,而后,就消失了。
凝白松了口气,看着杜鹃,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道:你怎么这样大胆呀……都不知道她对面的是谁,就敢一股脑莽上来……杜鹃却也是松了口气,说:我哪里有你大胆,什么人都敢招惹,现在被人找上门。
她又说:你快快告诉殿下吧,此人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若再不加强守卫,只怕她轻易就会卷土重来!毫无疑问她的主意十分在理,凝白犹豫片刻,还是诚实告诉了她:如果没有意外,她应当是我娘亲。
真是很奇怪,现在楚碧水不在这里,她反而能自然顺畅地说出口了。
杜鹃听了,瞳孔震动,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突然一跳,你、你不是没有爹娘的吗??看来她们从前关系真是挺不错,她连这都说了。
这倒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凝白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与人聊天随口就能说起自己无父无母被遗弃在雪地里的事来。
凝白一本正经地说:人都是父母生养,无父无母,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杜鹃当然一下就听出来她话里的促狭,一时恼了,红着脸说:你要这么说,那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这个说法,也是你自己嚷嚷出来的。
凝白忍笑,杜鹃瞧见了,更是恼,你再笑,我等会儿就去外面把你嚷嚷过的话再嚷嚷一遍,务必人尽皆知,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咱们太子妃娘娘原来不是凡人,是石头精怪,哼。
凝白一下捂住嘴巴,闷着声音郑重其事说:那杜鹃姐姐可务必守口如瓶,我再不敢了!说是这样说,只是笑意却在眼底散不去。
杜鹃能有什么办法?瞪她一眼,而后想到什么,伸出手来,你从前还欠我一文钱呢!还来!凝白煞有其事地睁大眼睛,捂住心口楚楚可怜:好大一笔欠款,我这辈子也还不起,可怎么办呢杜鹃姐姐?杜鹃再恼,也被逗笑了,从怀里摸出一文钱来塞她手心里,说:骗你的,是我欠你一文钱,为了讨这一文钱,你还要把肚子里的孩子许给我做干儿女,真是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喏,还给你。
这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凝白捏着这一文钱,啧啧感叹:那杜鹃姐姐现在还回来,是想好了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做干娘,还是给团子做干娘呀?杜鹃哪料得到她这么不着调,下意识看向她小腹,没好气道:别人认干亲都挑有权有势的人,你倒好,挑个宫女,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凝白再次煞有其事:别人皆为权势,才显杜鹃姐姐这一文钱的珍贵啊!杜鹃不跟她扯了,与她道:外面贤妃娘娘使人来请你去御花园一叙。
是因为这个,杜鹃才进来的。
她还记得凝白现在失忆了,道:从前先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贤妃就总是处处针对,甚至还暗中诅咒,后来先皇后娘娘薨逝,她就开始对殿下下手,只是从未得手。
想起什么,道:你刚随殿下入宫的时候,是赴一场赏花宴,就是那次赏花宴,她与人勾结刺杀殿下,你舍身护住殿下,钢针取出来,有这么长。
杜鹃伸手比划了一下。
凝白觉得她肯定有夸大的成分,那么长的钢针,早把人捅穿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赏花宴?虽然太子现在时常与她在昭明殿里厮磨,但她不觉得太子是会有闲情逸致去赏花的性子,更遑论还带她去?而如果是她想看所以去,那就更不可能了,她在外面越山涉水,什么花没见过?杜鹃没想到她抓的重点是这个,想起那赏花宴是做什么的,她语塞,而后道:那时我还不认得你,所以也不太清楚,总之你知道贤妃她多年来就没安过什么好心就对了。
凝白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转而道:你的意思是回绝?杜鹃看看她小腹,说:你还怀着身孕,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御花园里,也防不住会有什么意外。
杜鹃的思虑很有道理,凝白点点头:那就回绝了吧。
杜鹃就转身出去了,隐约可以听到她在外面同谁说话,语气很强硬。
昭明殿里空空荡荡,太子的存在不似他不在时那样稀薄,但也没有多强烈,凝白下意识朝他常处理政事的长案那里看,只是一瞬间,就又想起昨日他在那里吻她,指尖都一酥。
凝白红了脸,又羞又耻,匆匆走了,看都没脸看那上好的紫檀木长案。
她去到暖阁,这会儿日头正好,外面不算温暖,但日头穿过海贝片制成的明瓦窗,流光溢彩,暖煦如春。
毋庸置疑这里很好,可是一进来,她就后悔了,这里太子的存在几乎为零,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原本昨日被他亲过之后,她就已经羞愤欲死,可他却只是拿帕子轻轻抚去薄唇晶莹,而后,又为她疏排乳汁。
这一连串下来,都是在天光大亮下,凝白只觉得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衣襟一合,就算腿软,她也还是拔腿跑了,跑去同杜鹃睡的。
一早醒来,也没回来,就在外面转悠。
转悠到这个时候,她原本就已经有点忍不住了,所以才偷偷摸摸回来,结果又撞上楚碧水,楚碧水走了,又有贤妃这档子事,耽误了会儿功夫,现在,暖阁里又处处都寻不到太子的存在。
凝白瘪瘪嘴巴,转过身又踏了出去,这会儿已经没听到杜鹃的声音了,难道她是把人送走了,又有事忙?凝白还没想完,就僵住脚步,她感到太子回来了。
她又想跑。
只是她眼下站的这个位置委实不佳,后面是暖阁,暖阁里的窗户是明瓦所制,窗棂嵌死,打不开的。
而前面……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她心念回转间,又感到,太子在朝她走来,一步步。
跑也跑不了,凝白自暴自弃,又回了暖阁,随便摸到个什么东西就揣怀里,假装不知道有人也进来了。
赵潜步入暖阁,就见她抱着团子小时候最喜欢玩的那个绣球,细溜溜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撩绕着五彩穗子,落下去,又勾起来,再落下去。
他目光上移,看到她耳朵尖红通通的,同小石榴子真是一点儿没区别。
赵潜自省,白日里的确太过放纵,是他不好,更何况她脸皮原本就薄。
只是当时听着她说那些话,心头情意攒动,难免有些失态,原本只是想亲亲她,可是后来脑子里一想到她怀胎事宜,就……一发不可收拾……愈来愈偏了……赵潜去到她对面,她又扭过身子,反正就是不看他。
他俯身勾住绣球彩穗,她指尖一顿,而后,整个绣球就被他提走了。
卿卿怎么不看我?他低声问。
凝白倏然就红了脸,暗暗恼,他还好意思问!绣球都要抢她的!!怎么人呀!!!他抢了绣球,随手安放一边案几上,这次又俯身,勾她的手指。
凝白一看到他的手指,就想到昨日他问的话,烫到了似的要抽回手,他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而后将她拉到他怀里,这下,变成他坐在她的位置,她坐在他的腿上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鬓边,道歉: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昏了头白日里就对卿卿动手动脚的……凝白拿手推他,张口就想驳他没动手也没动脚,光动嘴巴了,可是话到嘴边,她猛然意识到这有多不知羞,顿时红透了脸,抬眼瞪他,而后,突然咬了上去。
都怪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成天在她面前说什么夫妻说什么正常,什么荤话都往外说,把她都带歪了!!!赵潜眉心微皱,有点疼,但眼里却是笑着的,这叫什么?兔子急了也咬人?他揽住她,等她咬够了,淡淡的甜腥在他们唇齿间蔓延,他探舌勾去她嘴巴里的,撤开,莞尔:卿卿可消气了?凝白瞧见他唇上淡淡星点血迹,还有破了的口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刚刚干了什么,而她刚刚又干了什么,轰然一声,更羞耻了。
他舔去唇上的血迹,眼睛还直勾勾看她,凝白受不了了,面红耳赤叫道:不要妄图用美色勾引我!!!他一定是十分清楚他这个样子有多蛊人才故意这样做给她看的吧!!!他怔愣,而后,居然笑出了声。
凤眸笑盈盈的,不尽的风流恣意,愉悦地说:原来卿卿果真图我美色,方才原来竟能勾引到卿卿,我记下了。
凝白已经不想听他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面红耳赤更甚,恼极了:有你这样道歉的吗!赵潜见好就收,只是眸底还是溢着忍不住的笑,哄她:好,我再次同卿卿诚心道歉。
这等夫妻密事,怎样也应等灭了灯后,在床笫之间做,昨日是我不好,卿卿骂我罢。
虽然他又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这样自然说了出来,也把凝白说得羞极了,可是却说得诚心诚意,完全没有羞她的意思。
凝白想骂又找不到理由骂,憋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骂道:做什么做!赵潜知晓她这是翻篇了,也不再火上浇油,而是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执着送到她眼前,含笑说:卿卿同我要的簪子,我雕好了。
这才是真正翻了篇,凝白的目光与心神一下就被攫住了。
那簪子颜色沁粉,玲珑剔透,浅淡又自然,雕刻的线条更是十分圆润灵巧,没有一丝生硬,只有不尽生动,漂亮极了。
凝白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要取来,太子却别了过去,噙着笑问:卿卿那时说的什么,可还记得?凝白红了红脸,又瞪他,记得记得!不就是一手交手绳一手交簪子嘛!!!这人讨厌死了,自己还会赖他的不成?凝白把人推开,从他怀里下去,就出了暖阁。
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上却不见什么。
察觉他的目光,她把手缩进袖子里,反过来羞他:看什么啊?怕我赖账?怕它飞了?可是她预估错了,太子的脸皮比她厚了不知多少,十分坦然地颔首,承认:确实如此。
凝白羞人不成反被羞,耳根烧红,心中只生出一股临阵脱逃的銥嬅冲动来,可是他紧紧盯着她,若是跑了,那才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低着眼睛看着他手中的簪子,给自己鼓劲,探出手来。
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便多了枚手绳,同赵潜腕间的别无二致,甚至中间的白玉扣,都与当年那枚一模一样。
赵潜久久不能动弹,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眼前是什么时候。
你不要呀?他定定看着,也不说话,凝白原本有些羞窘,但看他的模样,心里暗暗想,看来,当年送给他的时候,他心中一定是极欢喜。
她也就,没那么窘迫了,反而也染了些欢喜,嗔问他。
他好像恍然惊醒,又看了眼她掌心,抬眸望她,问:卿卿从哪里找到中间的白玉扣?这话问的,就差把她为了这根手绳费了多少心思挑明了。
凝白红了红脸,哼哼唧唧:你管我呢?我就是有法子找到。
她才不会说她同杜鹃几乎把东宫翻遍了才翻到枚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白玉扣,看起来,这应当是一对儿,可惜不小心碎了一枚。
凝白说完,又道:快点,把我的簪子给我。
还没送呢,就成她的了。
赵潜莞尔,果然一手交手绳,一手交簪子。
凝白把簪子拿到手,玉质簪身温温的,显然是染着他的温度,凝白不知为何,又红了下脸,才拿着簪子转身跑了出去。
赵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又低眸看着手中的手绳,过了会儿,掌心合拢,收进袖中,负手出去。
便见她在梳妆台前,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把簪子往发中簪,她显然不太擅长,动作甚至有些笨拙。
赵潜步到她身后,而后微微俯身,探手覆住她持簪的手,完全地包裹了,带着她的手,把簪身轻巧往她发间埋。
铜镜映着凝白羞红的脸,他松开手,笑着问:卿卿觉得如何?凝白想说不如何,一般般,可是她只是把铜镜扣上,站起身揽着他肩头,踮脚亲了上去。
喜欢极了。
她欢喜又认真说。
眼看这吻就不受控制,凝白将将迷失之际,脚尖踢到凳子腿,一下就回想起上一次她撑着梳妆台的时候,一把把赵潜推开了,轻喘微微,眸波似水,警惕地瞪赵潜,你不会又想出尔反尔吧!赵潜望着这样的她,闭了闭眼,而后退开,很冷静地反驳:当然不是。
凝白瞧了他一眼,登时羞愤了,不是个鬼啊不是!!!他倒好像没察觉到一样,平复呼吸,神态自若:怎么了?如果他看着她的漆黑墨瞳没有灼重到几乎淬出火星子,凝白真的就信了。
她红着脸不说话,他好像才察觉到一样,仍然神态自若,与她保证:不会出尔反尔的,卿卿放心。
顿了顿,补道:过会儿就没事了。
他挑破,凝白就彻底羞窘,胡乱点点头,从他身边跑开了。
他又没让她疼疼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只是她人是跑开了,可是周围仍浮动着她温温软软的香气,勾勾缠缠。
赵潜站在原地静了会儿,愈绷愈紧,最后心中暗骂自己确实无耻变态,而后绕过玉屏,打开了她的小柜子。
.凝白跑出去后,外面无情秋风吹来,一下就把她吹清醒了,她伸手摸摸脸蛋,滚烫。
凝白也不敢回头,闷头就继续在东宫晃悠,直晃悠到团子下学,从上书房回来,她才牵着团子回昭明殿。
太子不知道有没有出来找过她,总之他们回去的时候,太子也在昭明殿,提笔正在写着什么,容色认真专注。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凝白红了红耳根,也若无其事,听团子讲今日课堂发生了什么。
待到入夜,凝白准备衣物要去沐浴,却找不见她还挺喜欢的那件藕色香兰小衣,她蹙蹙眉,又找了找,还是没找到。
见鬼了……不可能丢啊……找不到,就只能挑了另外一件,抱着去外面准备找杜鹃,嘴里还喃喃:怎么会不见呢……赵潜听了个正着,面不改色问:什么不见了?凝白哪好意思跟他说小衣的事,耳根微红,胡乱摇摇头,就出去了。
赵潜执灯去到暖阁,拿起已经洗干净的藕色香兰小衣,即使烛火幽微,也能照出上面的破损,脸上有生以来头一次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为难,这样柔软的料子,怎么这样容易破呢?凝白回来时,太子正在床边,他转过头,还未张口,却先看到了她发间的簪子,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目光难辨,最终化为低低一叹,一开口,却是笑着的:卿卿这样喜欢?凝白诚实地点头:是呀。
他反倒又不知能说什么了,但凝白知道的,他心里是很欢喜夷愉。
凝白现在终于有了点占于上风的感觉,笑眯眯到他身边,踮脚亲了下他脸颊,娇声媚气的,夫君不希望我喜欢嘛?赵潜哪顶得住这个,整个人都一滞,而后深吸口气,说:时候不早,卿卿睡吧,我还有些事。
凝白信他才有鬼哦,他明明都在床边,准备拥着她睡觉了。
裹进被子里,听他出去的动静,幸灾乐祸想,不知道他要冷静多久才觉得能回来哦。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太子带歪了,红了下脸,见他还不回来,也不管他,把簪子□□放到枕边,顿了顿,又探手进枕下,摸到长命锁,好一会儿才收回来,容色轻敛,自己先睡了。
而暖阁中,赵潜拾起已经干了的藕色香兰小衣,反正已经破了,反正他已经无耻过了,也不在乎再无耻一点。
烛火幽微,暖阁中并不进风,火舌静静的,直到再次被端起,去到外面,要了些凉水,复回到暖阁中,而后才又被端起,回到寝殿,被轻轻吹灭。
熟睡的太子妃被揽进熟悉的怀抱里,蹭了蹭,睡得更香甜了。
.凝白总感觉周遭有萧瑟秋风,冷冷的,心中很疑惑,昭明殿冬暖夏凉,这会儿,怎么可能会进风成这个样子?她费力顶开眼皮,却傻眼了,这是哪儿?眼前是澄如明镜的湖水,周围是森森茂林,她站起身看了看,发现目之所及湖水漾漾,夕阳金灿,而她是在一座山上。
凝白陷入了沉思。
难道,她其实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天赋,比如瞬间移动?凝白也知道这实在太荒谬了,可是更荒谬的是她眼下所处呀!!她睡觉前明明是在昭明殿里,结果被冷醒后,却是在傍晚,在湖上???简直是见鬼,短短时间,竟然接连见鬼两次,凝白觉得自己这运气一定是世间头一等。
已经在这儿了,也没办法,凝白站起身,准备苦哈哈再回京,刚要点下脚尖,掠过半山腰,飞渡镜湖,却远远见一叶孤舟飘荡而来。
眨眼间,自己似乎在天上,看到一袭青衣凌波而下,在乌篷船顶翩翩而落。
凝白一滞,毋庸置疑,那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记得她曾到这里来。
她好像又在自己身边,听船内传出恭维,自己谦虚客套之后,开门见山,问起九重九瓣天香莲。
天香莲是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宝物,船内人也正在说,天下只此一株。
凝白略微冷静,她想,这大概是在遇到太子之前,她接的最后一单,她救活了师父,一身轻松,终于能逍遥自在,四处游玩,然后在泰山郡,遇到了太子,很俗套,她崴了脚,他注意到她,一见钟情。
接下来,自己没有多做犹豫,很快就问起这一单的对象。
凝白与自己一起等待,船内人似乎愣了愣,一字一顿地说,当、朝、太、子。
凝白心中一震,耳边一阵翁鸣,竟然好像没有听清。
她转过头,看到自己眉心微蹙,在苦苦思索。
凝白心中竟然极致冷静,想,她从前,确实不知太子是何许人也。
她根本听得清清楚楚,她这单生意,要骗的人是太子。
凝白终于意识到,她是在做梦,她在一点点记起来失去的记忆。
她与太子之间,根本不会像太子说得那样顺遂甜蜜,她是个骗子,她要去骗太子,骗他的真心,玩弄股掌之上,然后毫不留情,始乱终弃。
她醒来时太子那短短一句话,一定省去了无数的伤痕累累。
凝白喉头酸涩,看着自己嘴硬接下这单,然后到处去问太子是谁,一点点拼凑出来一个模糊的形象,而后出发,先去找了柳莺娘,最后去泰山郡。
太子在泰山郡,代天子祭祀,祈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她看着太子驾辇停在泰山郡府衙,自己轻飘飘绕到后面,跳上房顶,坐在房顶上托腮,听着下面的动静。
即使只是听,她也听出来太子冷漠无情,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与凝白醒来后见到的太子,完完全全,判若两人。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直到入夜,有人行刺,自己想了想,从房顶上下去,趁着兵器相撞的动静,垒了几块砖石。
她故意弄出动静,想了想,又装作崴脚,被带到太子面前。
凝白突然回到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看到面前冰冷俊美的贵公子,眼角眉梢都是金玉辉光。
依华DJ她感到自己心头一跳,耳根微红,悄悄想,别人没说太子原来长这么好看呀。
只是一瞬,凝白就又回到一边,看着自己的计划一点点推进,太子无情攥住她手腕,而她咽不下这口气,狠狠咬了上去。
这个时候,她心里在骂太子,臭男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要不是做生意,就算他长得再好看,她也不会多看一眼,哼!只是她又想,多看一眼,也不是不行,但她肯定不会找这样的男人做夫婿的,哼!凝白看着自己逃之夭夭,与柳莺娘碰了个面,而后优哉游哉坐在房顶上等待,如愿被带到了太子面前。
突然惊醒的那一瞬间,她意识模糊,隐隐约约见到太子,心里又想,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等做完生意,她要回来找他……又被太子嵌住下巴的时候,她心中又气急败坏骂他,才不会回来找他呢!!!只是生意是要做的,太子铁石心肠,冷漠清醒,难搞至极,她费尽心思才成功接近她,做了个小小婢女,被一路带进京,又被吩咐随他去赏花宴。
凝白恍然想起白日杜鹃说的赏花宴,她已经能够笃定,她救太子,根本不是因为对太子生情,所以甘愿舍身。
她是要用舍身相救,来博取太子的信任,以及好感。
果不其然,分毫不差。
凝白看着自己满心分析太子,挑了花房里最漂亮的花,一片片取下花瓣,藏入袖中,她费尽心思重新回到他身边,与他日益亲近,祭台塌陷,她以为是她的报应,昏迷过后,他轻轻摸了摸她鬓发。
他明明,一点也不难搞。
信任她,亲近她,寸步不让的护住她,被她的谎话连篇骗得团团转,明明快要死了,心意却只字片语都没有说出口,怕连累她余生不得安宁。
凝白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看着他在这段虚假的情爱中不安试探,辗转反侧,确定她的心意后欢喜得眉目舒然,再也看不出初见时冷漠无情的模样,柔声问她愿不愿做他的太子妃。
她做的荷包,写的情笺,不是他们相爱的证明,没有任何甜蜜的过往,全都是为了污蔑他,好对他始乱终弃。
只是事到临头,却出了意外。
她的计划全被打乱,她怀着身孕,每一天都在惴惴不安,直到他拿出一枚簪子,他亲手雕的,定情信物。
他为她簪上的一瞬间,她心跳怦然。
凝白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她改口讨要一枚簪子时他的表情,好像十分寻常,只是定定望着她,柔声说了声好。
那枚簪子呢?他们的定情信物,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哪里去了?凝白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沦陷,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许曾被冷袖雪戳破,只是她不敢承认,拼命掩饰,她慌了心神,想要竭力装作没有,可是面对他有些伤心的不可置信时,她却连一句讨厌他都说不出来。
周围越来越冷,凄风苦雨,直至风雨大作,白光一闪一闪,雷声几欲劈下,她在轰隆雷声中终于知道,她早就遭了报应。
而后的一切,都像死前的回光返照,是走马灯,是一场甘美幻梦。
凝白终于知道他们的定情信物去了哪里。
被她亲手摔碎,踩在脚下,如同他的真心。
她走时没有回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一刻都没有停下,回了山谷,楚碧水醒来了。
她抛弃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凝白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木然看着她做那块长命锁,却终究没能赶上团子生辰,她孤注一掷逃出去,一刻都没有停下,到了皇宫,又到了行宫,最后,恍惚被怀中的长命锁灼着皮肉,一步步离开了京城。
楚碧水走了后,她时常到高处,怔怔望着天涯明月,不知道自己余生能往何处。
凝白闭了闭眼,再睁开,却浑身僵住。
她看到了太子。
团子在问太子娘亲,太子应付了过去。
太子在找她,派人到平安镇,派人到江湖。
凝白有些颤抖,看着太子跟团子确认,究竟要不要找娘亲。
团子点了头,于是他们出发了。
去到平安镇,他在窗前望着栖霞山。
她在孤山之上,望着茫茫天涯。
天涯青山不相望,冷月无声。
凝白又想哭了,她看着他带着团子从平安镇启程,山山水水,明月骄阳,从南到北,江表江左,直到吴郡,他听到有人说金陵有位步女郎,姿容无双,冠绝江南。
卿卿?卿卿?凝白陡然醒来,眼前婆娑一片,隐约看到他担忧的眼眸。
赵潜浅眠,听到声音就醒了过来,她蜷在他怀里,一直哭。
唤了许久,才唤醒,满眼都是泪,伤心得不成样子。
心头疼惜,夜色中,声音都比寻常更柔软:卿卿做噩梦了?凝白恍惚地抹了下脸,满脸泪。
她一下埋入他怀中,号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1w2!裴某支棱起来了!大家要做什么应该已经很熟悉了吧!!以及,上章评论区有宝贝猜中啦!等下章(如果意外就下下章)更了,小裴就去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