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7 章

2025-03-22 07:40:57

暮色四合, 风雪交加,琉璃窗窗棂上渐渐堆起雪色。

窗内灯火通明,连枝烛台点满烛火, 烛泪微淹。

太子书桌上书册整齐, 笔架上倒悬着各式各样狼毫,笔洗整洁干净。

空无一人。

反倒是另一边的案桌前, 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个美人。

如瀑青丝逶迤满背,隐约露出来一小片雪白柔嫩的后颈。

隐约听见声响, 她蓦然回首, 太子正站在不远处,凤眸静静望她,不知站了多久。

唔……应该是一刻钟。

凝白不觉得自己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 但太子进来后脚步就停在了那里, 应该有他喜欢的原因。

是的, 喜欢。

凝白知道, 喜欢一个人就总是忍不住想盯着看, 太子也不能免俗。

她眉眼弯弯:殿下!我准备好了!太子恍若无事, 举步过来, 语气淡淡:已近戌时。

凝白就很为难地搅起手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她讨好地说:因为白天要学做女红嘛,殿下也知道,那针眼极小, 晚上做伤眼睛呀。

为了让自己的错看起来小一些, 她又做出一副很体贴大度不计较的模样来, 虚伪地说:殿下不也在忙嘛?我只是等两个时辰而已!没关系的!若非等不到她, 他怎么会去文渊阁料理那些政事到此刻?赵潜不与她争论, 只瞥她一眼,她立刻就老实了,试图蒙混过关:已经不早了!殿下!我们快开始吧!她已经备好纸笔,只等太子了!太子却没有到对面坐下,而是到沉香木书架前,准确找出一册书,然后才过来。

这显然是要拿来教她的,凝白就接过来,发现这册书虽然书页干净、没有卷折,但隐隐泛黄,能看出有些年头。

凝白就在心里算了算,太子大她五岁,能用这册书学写字的时候,可能她还没出生。

果然是老物件,凝白动作谨慎,轻拿轻放,轻轻翻开。

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什么千字文三字经,翻开里面却是一页一字,字被一笔一笔拆开来,下面写着几行小字。

太子道:照着一笔一笔描,会写了孤同你说它是什么字。

说完,他随手抽出案桌侧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凝白握着笔就开始全神贯注描起来,描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照着太子的字偷偷学果真是不行。

这个字很眼熟,她自己学的时候,好像把横和捺连一笔去了。

难怪写出来和太子的完全像是两个字。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太子说:笔拿错了。

凝白茫然抬头,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看着她。

她看看他,又看看握笔的手,再看看他。

很显然,她是在无声求知,等他纠正错处。

手向上抬,腕发力,不要向下按。

凝白照着改,可是改了之后,她发现她的笔不听使唤了,又飘又无法拿捏。

怎么也摆不平它,她又看向赵潜。

水汪汪明眸焦急恳求,赵潜不语,起身到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只是一瞬间,柔若无骨的细腻温软几乎熨化在他掌心。

两人不约而同一滞。

凝白不知道太子教着教着怎么突然就过来握她的手,她只知道太子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她整只手,干燥薄茧压在她骨节,麻意一瞬透骨,窜过她整条手臂,让她一个战栗。

殿、殿下!向来清脆的声音染上三分窘迫羞意,足令人遐想连篇。

白皙耳垂鲜红欲滴,薄红染过她雪颈,没入衣领里。

喉结微不可察滚动。

赵潜知道他该松开手,可是不手把手一点点纠正,她何时才能学会正确握笔?太子没理,凝白真的有点受不了了,她刚想抽回手从他手下溜出去,太子另一只手也覆上,一点点掰着她的手指摆放。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纠正个握笔姿势,自己整个人相当于被太子圈在了怀里。

曾几何时在太子面前被他高出一个脑袋的压倒性的压迫感卷土重来。

抬眼是太子锋利分明的下颌,别眼是太子宽阔的肩膀,低眸是太子垂拂的衣袖。

后背被完全的笼罩,他的气息侵袭萦绕,昭示着无处可逃的存在。

凝白不知道太子教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眨眼,好像又过了很久,她感到太子松开了她的手,整个人远离了她。

她终于得以喘息。

头垂得低低的,僵硬捏着笔,听太子语气平淡寻常,告诉她:此谓之风。

古时假凤为风,后人以风动虫生,故化此形。

故而里面摘取旁出一笔,便是虫字。

凝白理智上记得太子那一滞,知道太子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风轻云淡,知道自己甚至可以借机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乘胜追击。

但她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僵硬点头。

赵潜看着她垂下头继续练习风字,一向顾盼神飞的眼睛连动都不敢动,盯着笔下。

玉颜羞红,葱根似的指尖涌生着淡淡的粉。

真是……脸皮极薄。

羞赧内敛,宛若如水夜色中悄然而绽的菡萏。

凝白一晚上,就学了风鸟花月四个字。

她闷着头要告退,太子唤住她。

外面风雪正盛,找把伞,披上蓑衣,提灯再回去。

她哦了一声,开始翻找。

没找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凝白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前也不是没顶着风雪出行过,哪就那样金贵又要伞又要蓑衣还提灯?她想悄咪咪趁太子没注意溜走,只是又被太子一眼看穿。

赵潜瞪她:真就一刻也等不得?孤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这几乎等于把凝白的羞态半挑破了,她霎时涨红了脸,恶狠狠瞪回去。

只是她不知道,她瞪得恶狠狠,落在赵潜眼里无异于娇叱一嗔。

他一滞,未曾理会她的挑衅,目不斜视转身朝寝殿去,道:等等风雪再不停,你今夜就留在昭明殿值夜。

值夜就值夜,谁怕谁啊!哼!凝白把纸笔书都放下,还故意放太子书桌上,把条理整齐的桌面一下破坏殆尽。

又让人备水,水来了,坏兮兮兑得冰凉,轻声悄步端去太子寝殿!谁知正撞上太子罕见的在自己更衣!!他自己脱,手上没有丝毫顾忌,上半身光裸着,精壮劲瘦一览无遗,流畅优美的线条随着他的动作拉伸,在灯火的映照下充满蛊惑。

凝白硬生生被惊得丢掉了冰凉水盆。

赵潜猛然回身,入目就是步凝白烧得酡红的脸,昳丽秾艳,不可方物。

他整个人僵住。

步凝白方才显然恼羞成怒,说不得要憋着主意作什么妖,想来也不会老实过来给他更衣,所以才自己动手。

只是他竟没听到步凝白走近的声音?回过神略略系好寝衣想不痛不痒斥她一句,就看到地上一大滩水迹。

赵潜深吸口气,突然觉得头痛。

没好气瞥她:还不收拾?愣着做什么?凝白匆匆点头,让别人伺候太子洗漱,自己开始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赵潜一梗,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最后寝殿复归寂静,凝白也擦好了地。

她也什么情绪都没了。

把四处看看瞧瞧,确认无误,又把殿中香炉里的香挑了些出去,最后到太子面前。

她从银帐勾上取下厚厚织锦帷帐与隐在里面的的银蓝烟云纱帐。

似乎才突然觉察到太子在看她,她低头,眼波柔亮,眉梢挂着隐约的笑,歪了歪脑袋轻快说对他说:殿下好梦呀~赵潜仿佛有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放松安宁。

眸底不知不觉被感染浅淡笑意,他轻轻颔首,她笑意愈甚,放好帷帐后,她脚步轻轻,哼着若有似无的歌儿远去。

在她隐约随意地哼着歌儿又渐渐离近时,赵潜意识到他在做梦。

近到在耳畔,萦绕又消散,他睁开眼,发现他在旧端王府。

赵潜也有许多年没有梦到过清雅幽韵的旧端王府。

门前芭蕉新绿,檐廊下挂着青竹篾编成的帘子,遮住明媚锦韶光,落下一片阴凉。

梅忆从走廊尽头出现,一边令人把帘子卷起来,一边问人东西收拾好了没有,绝不能耽误王爷王妃出门。

这个时节,踏春是最妙。

赵潜立在庭院中,棠棣下,微风吹拂,白透淡青的花瓣飘落。

善兰打着门帘,母妃含笑牵他出来,俯身为他理正衣领,问他今日能看到清姨姨开不开心。

父王一出来,便听见这话。

有些吃味:阿璃满心里就只想着谢女郎,你的夫君在一旁呢。

未及人腿高的他一本正经认真地回答母妃:开心。

于是父王没法子也没脾气了,只好说:好好好,那我们就快些出发,免得你们心头的阿清、清姨姨久等。

一行人从赵潜旁边走过,庭院寂然,唯有花落。

赵潜醒来,空荡的殿中寂然如梦。

他撇开帷帐,几缕清冷疏光自窗棂漏进来,外面依旧大雪纷纷。

殿下?心头蓦然一跳。

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一点声响。

脚步声渐渐清晰,一盏幽微烛火照过地上疏影,向他而来。

凝白点亮两边宫灯,才把自己手中的灯盏吹灭,放到一边。

她回身,太子正定定望她。

他没有生气,那她肯定没有打扰到他,他也不怪她自作主张进来。

猜肯定是猜不着,凝白就干脆直接问:殿下怎么突然醒了?太子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模样,道:无事。

凝白腹诽,他是不是把人当三岁小孩儿敷衍呀?这怎么可能无事嘛?她看着他,突然说:殿下是梦到了皇后娘娘吗?赵潜蓦然抬眸。

她双眸纯粹清澈,叹了口气:殿下别这样看我呀。

既被猜到,赵潜颔首:是。

凝白想了想,在脚踏上坐下,趴在他床沿托腮仰眸,那殿下梦到了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听一些很伤心很难过的梦境的准备,太子却说:踏春。

凝白一愣:踏春?太子颔首,语调寻常:二月十二,花朝节。

凝白迟疑着道:那发生了什么吗?梦境恍如昨日,一切平常极了。

没有。

只是踏春。

父王与母妃带我去京郊落鸣山,清姨也在,清晨至黄昏,乘月而归。

这不是很好……凝白倏然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

太子显然是不可能跟皇帝好好儿去踏春、清晨出门、乘月而归的。

那是太子儿时的静好回忆,如今物是人非,陡然梦回,自然不是滋味。

她哦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赵潜静静看着她,突然问:你怎么醒了?她每回值夜,分明都睡得极熟。

步凝白闻言一怔,赵潜在这一刹那竟明晰了同她一样的心境,笃定:你梦到了你师父。

凝白没想到会被太子突然猜到,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就点头:是呀。

赵潜问她:那你梦到了什么?她托着腮,眼瞳在夜色灯下泛着深深黯紫,有着说不出的流转瑰丽,与蛊惑人心的神秘。

与之相反的是她颇有些无奈的口吻神态。

梦到师父带我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之处,他说他累了,从此就在那儿住下,我呢,终有一天要自立门户,那择日不如撞日。

赵潜皱眉:你那时多大?凝白伸出手指:七岁。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赵潜面沉如水,正要开口,她叹了一声:我就跟师父讲道理,我说天底下没有徒弟是七岁就出师的,他啊了一声,说他是第一次养徒弟,不懂规矩。

赵潜略略放下心,又听她叹一声:结果他前脚刚同我改口,后脚就出意外了。

她托腮双手指尖灵巧点了点脸颊:然后我就醒了。

赵潜默然。

凝白知道自己的经历说起来很惹人怜惜,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命途怪多舛的,人生最安定的时候,竟然是来到太子身边后。

殿下。

她突然唤他。

低眸,对上她星夜流光的眼瞳。

殿下不必多有慨动,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专注望着他,声音在昏黄灯下极温软,于我而言,能遇见殿下,已是我极大的幸运。

殿下夜梦旧时,想来应是伤怀。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分明太子睡前她还在故意骗他,此刻凝白却只单纯想拿点好听的假话哄一哄她的太子殿下。

她道:我想同殿下说,我已是孑然一身,别无牵挂,唯念殿下。

此生无论人事如何,我永远在殿下身边,不会食言。

良久,宛若应许的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此时此刻,大家为小赵点首歌吧(作者已经没脸可怜小赵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