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白知道, 无论是谁都比自己有资格祝愿太子长乐无忧。
她来到他身边,就是要让他伤心的。
可是她还是把字绣到了锦囊上、甚至说出口。
太子是个尤为理智的人,就算伤心, 也不会沉溺太久, 很快抽身,一切复旧如初。
他倒这一次霉, 此后余生,一定如她祝愿, 长乐无忧, 长命百岁。
这是凝白为数不多的真心,一定会灵验的。
所以,她又弯了弯眼睛, 殿下, 我走啦!站住。
赵潜看到她一派送完礼物大功告成浑身轻松要溜的模样, 什么想说的都堵在了喉咙口。
没好气瞪她:有你这样送礼物的吗?凝白疑惑:那还要做什么?自然是留下详细诉说用心如何之甚、之诚, 再详细剖明送礼物之真心, 才算是真正送礼物。
但于她而言, 只是想送, 于是就送了。
就如同她只是想他长乐无忧、长命百岁,于是就说了。
再多,便没有。
赵潜也不再说什么如何送礼,微微扬眉:守岁。
凝白:??守岁和送礼有什么关联吗??摸不着头脑,但太子都这样说了, 她只好停住脚步。
只是她从前也没守过岁, 一时间又有些手足无措。
守岁要干什么吗?她这模样, 显然也从未好好过过新年。
或许从前就只是随便找个容身之所, 将就寻常的一天。
怜惜已经快要从太子眼里溢出来, 凝白不知道他都自己想了些什么,但她抽了抽嘴角,只想打破这一幕。
殿下!我想练字!她噔噔噔跑去把自己的小书拿过来,很快就把架势摆好,坐得笔直端正,捏着墨条,纤细手腕悬着打圈儿研磨。
太子到她对面施施然坐下,这次倒是没抽出书,而是让人端棋盘来,玲珑玉棋盒一边一个。
他左手同右手下棋,凝白一边练字一边想,说起来太子还真是挺厉害,就是在江湖,也鲜见用双手剑的。
笔下没墨了,她下意识蘸去,仍没多少墨,便放下笔准备先研墨,谁知一扭头,惊得差点跌倒!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在下棋,反而在她旁边,给她研墨!!劲瘦手腕不紧不慢,腕骨分明,青筋隐隐凸显,打眼一看像个侠士武生。
凝白痴呆向上看,太子察觉到,垂目看下来,无法言说的柔和。
凝白一个激灵,彻底跌了。
然后就听见太子笑出了声。
她羞恼不已,太子却悠哉游哉搁下墨条,满脸明晃晃笑话她。
这什么讨厌太子啊!!都喜欢她了,结果一身的温柔,就只站着笑话她??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哪敢劳殿下您动手,我自己来就好!听起来好像很想扑上来咬他一口。
赵潜闷笑,只是不知道她那尖尖小牙咬起人来能有几分……容色忽然一顿。
他低眸,手背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是了,她那小牙咬起人来极厉害,他都给忘了。
手背上的触感随着记忆若有似无复苏,温凉柔软贴在上面。
赵潜霍然背起了手。
太子负手从她身边走开,又回到了她对面,风轻云淡捡起棋子继续下。
凝白摸上墨条,总觉得上面有太子的温度,又是一个激灵。
搁下显得她也太没出息了些,凝白只能强忍着,尽量忽视异样研起墨。
只在心里忿忿想,这个人从前也没有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怎么方才研墨研到一半倒丢开了?抬起眼,太子执着棋子也不落,反而……在看他的手??虽然他的手是很好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青筋微凸,但他自己盯着看是什么意思??她也记得这个人也并没有孤芳自赏的毛病啊??烛花爆响,赵潜回过神,面色略有不自然放下棋子收回手,轻描淡写抬眸,面前的人却是脑袋一点一点,笔下戳成了墨团。
看了看,在写燕字,已写的很工整。
心下微软,她实在用功而认真。
赵潜想叩叩案桌,让她今日且到这里,只是她手上还握着笔,若被惊到,万一失手溅了墨点在哪里,只怕她心里又有的嘟囔。
他叹了口气,到她身旁轻轻把她手中的笔抽出来,才放好,谁知她软软歪倒在他腿边,还有要倒下去的架势。
在反应过来之前,赵潜已经低俯下身,揽住她的腰,让她稳稳靠在自己肩头。
刚长舒口气,她就蹭了蹭枕着的存在,安然睡熟了。
赵潜此时才惊觉,自己掌下是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身前是她柔软依偎的娇躯,他已将她揽进了怀里。
一时手足俱僵。
灯火葳蕤,殿内静谧,她呼吸清浅,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同她的温度一起透过衣衫递过来,令他喉头发紧。
东宫其实没有守岁的规矩,杜鹃看看天色,早过了太子入寝安置的时候,而凝白还在里面。
她正犹豫要不要问一声,太子就一手抱着凝白踏出了殿门。
凝白雪腮绯红,眉宇安然,显然是睡熟了。
杜鹃大气不敢出,尤其太子漠然瞥过来,冷冷竖指示意她噤声。
大年初一,凝白就睡过了头,一睁眼,天光大亮。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却一顿。
等等,昨夜她不是在昭明殿练字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新年第一天就这样离奇吗??凝白拼命回想,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满面凝重出门,正遇见与她住得近的一个小宫女,忙拉住她问昨晚有没有看到自己回来,小宫女茫然摇头,她心情更凝重了,朝昭明殿去。
想了一路,她心中有两个不那么离奇的猜测。
昨晚要么是太子把她弄回来的,要么是太子让人把她弄回来的。
正入神,耳边杜鹃惊呼:凝白小心!下一刻,她感到自己踩到了什么物什,脚下一滑。
在意识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反应过来,翻身一跃,飘然落地。
居然是块鹅卵石,看样子,还是她自己堆的雪人化了之后掉下来的。
她抬头,杜鹃同梅忆站在一块儿,梅忆脸上明晃晃写着自作孽,很嫌弃她的模样。
这确实是有些丢人,她讪讪准备厚脸皮说点什么蒙混过去,梅忆就道:大年初一,你的拜年方式倒是罕见。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一递,压岁银。
完全傻住的凝白:???是她没睡醒吗??但凡是善兰,凝白都不会这样惊愕!几乎是回过神的一瞬她就明白过来,梅忆历来唯太子是从,这样反常给她压岁银,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太子授意!哪有十七岁的大人还收压岁银的!太子该不会是因为她昨日说花光了所有的月银,特意不动声色拐弯抹角来补贴她吧!!依太子的性子,真是八九不离十了,凝白脸色微微发红,很窘迫接了过来,没好意思推辞半个字。
只心中崩溃,太子他特意跟看着他长大的梅忆交代这种事,他自己都不会觉得说不出口吗??梅忆给完压岁银就走了,凝白生怕杜鹃问,忙先发制人:姐姐记得我昨夜怎么回房的吗?杜鹃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是我同玉令姐姐……还好还好,凝白松了口气,又问:姑姑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杜鹃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昨夜有人接近那个秃驴,只是才抓着,人就自尽了,查到天亮,只查出来个四品管事宫女,她也死了。
凝白才想起来还有这号人,很惊讶:秃驴还没死?杜鹃与她咬耳朵:哪能让他死,他活着,就是饵,就算他根本不知道是宫中的谁指使他,于他的主子来说,都是隐患,不得不除。
凝白再度惊讶,他不知道是为谁做事?就是个野和尚,有个富商找到他,让他冒险。
再查,那富商两个月前就离京了,无影无踪。
凝白陷入沉思,杜鹃本以为她要感慨些什么,谁知她问:人是早子时前死的吗?很莫名点点头,就见她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新年见血。
杜鹃竟无言以对:……她想说点别的,无意识转头,太子正看着她们。
她吓得一颤,顿时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凝白:???凝白满头雾水,她回头,太子在殿门前,也没有臭脸啊?杜鹃她怕什么呢??她走到太子面前,太子的目光从她耳朵上绕过去,而后不紧不慢又回殿内。
凝白更莫名其妙了,摸了摸耳尖,她的耳朵又怎么了??赵潜刚在书桌前坐下,凝白就小尾巴一样跟过来,很直白问:殿下方才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怎么啦?赵潜抬眸,她离他三步远。
她的耳朵没怎么。
只是方才她与杜鹃说话,竟贴得那样近,几乎是亲密无间、密不可分。
真是咬耳朵了。
可她至多也只是在他耳畔说过话,说完就撤远了身子。
男子同女子总是不一样,赵潜很冷静,开口徐徐:你没有耳洞?原来太子是在想这个啊,凝白点头:没有呀。
太子就随口问:要不要扎一个?凝白也就撇撇嘴,随口答:听起来好疼,我不要。
太子没再问,凝白就去搬自己的小摊子过来,继续练字。
一边练一边想,她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啊?太子又在看她了。
一定是因为太子太闲了,毕竟新年伊始,总要放两天假的。
等到第三天,她一大早就去昭明殿,很殷勤要伺候太子上朝。
赵潜被高一声低一声的殿下扰醒,一时间脸色精彩纷呈,直到帷帐被挂起,湛湛盈盈的人顾盼神飞出现在眼前,脆生生说殿下您早朝要迟啦,他闭了闭眼,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步凝白。
太子的声音低低的,显出奇怪的沙哑,孤有没有同你说过,正月停朝半月。
凝白一惊,难道她又把太子的话当耳旁风忘了??可是仔细一想,好像他确实没说吧??凝白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殿下没有同我说啊。
本以为太子要理亏转移话题,他却只道:你现在知道了。
回去睡吧。
凝白哦了一声,只是想了想,体贴问道:殿下怎么额间都是汗?是不是殿内地龙烧得太热了?我把窗给殿下开一丝吧?太子一顿,低低哑哑:不必。
可是明明他露出来的结实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红,显然热得不轻啊?凝白很茫然,难道她又白体贴了?停朝半月,也就是正月十六开朝,但凝白上元节一大早就起来了。
因为当年前朝覆灭,先帝一路征战,赶到京城那天,正是上元节。
为了改朝换代时顺利些,也为了后世史书名声好听,即使可以势如破竹攻下京城,先帝也没有硬打,而是来了套温柔的,保证只要城开,无论是世族还是平民都不会丢掉一条人命。
先帝也果然说到做到。
翌年上元节,更是携皇后而出,与民同乐。
此后就成了保留传统。
虽然要酉时才出宫,但皇帝皇子出巡,要做的准备实在太多,就连凝白,也一早被梅忆薅去耳提面命。
没办法,谁让太子是一定会带她去的。
酉时,凝白跟在太子驾辇旁,仪仗长如龙蛇,京吾卫开道,御林军随行,威严不已。
只是虽如此,却没有寻常贵族出行的肃静、回避,百姓就都兴高采烈挤在路边,伸长了脖子看。
绕了半个城,最后停在京城最大的高楼观月楼前。
凝白发现,除了太子,三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带的都是内侍。
她想了想三喜,三喜最近正凿花酱,信誓旦旦保证他的花酱一定绝顶美味,御膳房拍马不能及。
观月楼下,灯影连城,处处明璨,不远处,画舫连天,宛若星桥连河,更远处,火树银花漫天,更不必提兴奋潮涌的百姓,实实在在太平盛世之景。
凝白虽说行经许多地界,可也从没停下来好好看过什么盛大节日。
太子他们戌时回宫,嗯……溜出来的话应该还能赶得上些尾声,可以转一转、玩一玩。
想得正入神,忽听有箭矢破风而来!她什么也来不及顾,下意识惊叫提醒,殿下小心!一阵箭雨自四面八方而来,观月楼二楼八面做空,竟无一寸可躲之处!接连有楼上侍卫与楼下百姓哀叫出声,箭簇直射皇帝脚下,耳边此起彼伏惊呼护驾。
猛然被人拽过去,一支箭险险擦过她鬓边,钉在柱子上!抬眸,太子怒极厉声:不知躲么!他不容分说护着她一路下了观月楼,百姓四散奔逃,京吾卫与御林军也被冲得散开,就在此时,一股人猛然跃出,直朝太子而来!情势太乱,太子又手无寸□□白想也没想,拉住太子就跑!不知道太子是如何愕然,凝白也管不得了,他必须长命百岁!她说的!只是到了街头,另一股人似乎早有准备!凝白咬牙,霍然回头抱住太子的腰,想让他别害怕,只是一瞬,她被太子抱住转了过去。
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闷响她耳畔。
她懵懵侧过眼,太子额角青筋绽出,他安抚道:别怕。
随后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捡起地上掉落的兵刃与人缠斗起来。
凝白就看到他背上长长一道刀痕,血渐渐浸湿了他的玄色礼服。
人越来越多,赵潜并非要硬拼,他看准时机,带着凝白杀出重围。
太子的血越流越多,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当机立断对凝白说:前面有个城隍庙,躲进去,别出来。
那些人都是冲他来的,只要她躲起来,就不会有事。
他脸上颜色尽失,根本是强弩之末,还不知那刀上有没有毒呢!凝白不说话,反而一把拉住他。
她咬唇瞪着他,泪盈于睫,拉着他不肯松手,赵潜皱眉,竭力忍住喉头的腥甜,想再哄她一句,眼前骤然一黑。
追兵正赶来,只见太子被一个弱质女郎勉力扶住,那女郎容貌倾绝无二,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他们顿时一拥而上,可是眨眼间,那连太子都撑不住的弱质女郎竟抱着太子一跃上房檐,而后飞檐走壁,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