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白紧紧攥住, 闪身进了房,将门关好,抵着门, 将铃铛翻过来, 里面果然有一个字条。
皇宫有皇宫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而做凝白的生意,就要讲凝白的规矩。
就在平安镇外栖霞山下溪边八角亭, 于亭檐坠的铃铛下放入字条, 字条必须用胡语来写,只写时间地点报酬,多一个字都不作数。
而确认做生意后, 雇主便取下八角亭檐的铃铛, 用来日后联系她, 届时同样是写胡语。
自从凝白初出茅庐名震江湖后, 慕名来到栖霞山下想一见她真容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 更有甚者千方百计想抛出令人心动的筹码来诱她出现。
只是不按规矩, 她就一概不敢理会, 毕竟她年龄尚小,而江湖险恶,不得不防。
她的规矩虽然隐秘,但只要有心,就能从前任雇主那里探到。
前任雇主告知前, 会说明此番规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得流传, 若有流传, 那就只能代凝白解决麻烦。
是以时至今日, 即使江湖沸沸扬扬, 凝白依然能无声无息安安稳稳接下第三单。
从接下这单至今,已逾半年,不论是心急还是不安,雇主也确实该联系她了。
凝白把字条取出来,打开,果然是要见一面。
廿七,酉时,御花园。
就是明日。
凝白把字条撕了泡水里,许久后,才连水带纸一同销毁。
铃铛收进衣袖,出门了。
.承乾殿,青黑金砖光可鉴人,闪过德福小心翼翼踏过的身影。
他到殿中,立住,禀道:陛下,诸家女郎画像与札册已经遣人送去东宫。
御案前,皇帝满面不宁,自语:也不知渊儿是什么反应……换了别人,德福自然要说陛下一片慈父心肠,殿下当能明白陛下苦心。
可那是太子,他哪敢多说什么,只道:等小卓子回来,便知道了。
皇帝知道他此举极是不妥,是下下之策。
去岁劝太子选太子妃时,他是拿泰山祭祀、去来自定的条件与太子交换的。
这回却一声不吭,先斩后奏,直接将画像送去,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见太子是怎样的动怒。
可若非时间紧迫,实在没有其他好办法,他何至于匆匆忙忙用这等下下之策?皇帝想到太医的话,那步凝白染个风寒而已,太子又是连连柔声轻哄又是任她依依埋在身前,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若再不管一管,太子岂不是要为她神魂颠倒而后被她死死拿捏?他又想到太子让人去警告萧贵妃,甚至直接挑出错处按上罪名禁足、让人去训诫小七,只因为小七得罪了那步凝白,神色更加凝重,眸中闪过沉厉。
便不提太子被死死拿捏,只说这两宗事,已经能窥见步凝白的祸水本性,更是不能放任下去。
如果能选一个太子妃去到东宫,无论如何,总能稍稍制衡,如此,再计余后。
步凝白出身乡野,目不识丁,太子妃毓秀名门,知书达礼,便是比容貌,也不见得就能比步凝白差到哪里去。
步凝白会媚意逢迎,太子妃却能为太子打理东宫、为他排忧解难,时久日长,太子自然会移心到太子妃身上。
皇帝越想越觉得可行,只除了太子会动一时之怒,与他翻脸。
但太子早年连他御案都掀过,也不差这一回了。
他舒了口气,看看案头的奏折,一时竟庆幸人还没发落完,太子远在东宫,气一气,派人传个话来便罢了,应当也闹不了多大……下一刻,殿门被一把推开。
父皇要做什么?太子的声音冷冷传来,儿臣还没死,父皇是要冲喜?皇帝一惊,回过神下意识斥:不得胡言!自从知道太子剿匪差点死在江南后,他就听不得这种不吉利的话,太子也不能说。
太子周身凌厉逼人,冰霜满面,与皇帝对立,俨然要对峙,德福哪敢留在这一触即发的场合,连忙退下了。
到殿门外,才见送画像的小卓子气喘吁吁追来,说不出话,德福端看他比划也明白了,太子听小卓子说完来意,怒不可遏直朝承乾殿而来,小卓子放个画像的功夫,一路硬是没追上。
他把小卓子领远了些,拂尘指指里面,给他使眼色:得亏没追上,不然少不了误伤。
殿内,皇帝斥完,又想到太子为什么而来,神色温和: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道:朕知道你喜欢步凝白,只是无论从何方面来说,步凝白都做不了太子妃,朕可以把她指给你做太子良娣,正好你再选一个太子妃,好事成双,便一起办了。
赵潜怒到极致,容色反而极度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看着皇帝,父皇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皇帝只以为太子在说他昔年的承诺只要你喜欢,便是浣纱女,朕也排除万难为你指作太子妃。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他语重心长道:朕是说过浣纱女之辞,只是步凝白来历不明,无门无户,朕实在不能允她做太子妃。
赵潜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冷冷道:父皇觉得她无门无户,儿臣已经为她挑了个门户,无论父皇还有什么不满,儿臣已经决意娶她做太子妃,没有更改可能,父皇觉得好事成双,儿臣只要从一而终,绝无二色。
他眉目间的冷意之外,还有无法言说的清醒冷静,就这样看着皇帝,皇帝竟僵住,一瞬回到了十数年前。
在他还是端王的时候,在王妃还在身边的时候,棠棣之下,春风轻拂,王妃捧着书,一句一句教着他们的小世子念诗。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轻柔的女声后,跟着清脆稚嫩的童声。
①步下台阶,小世子就看过来,乖巧唤父王。
他到妻子身边,取过王妃手上的书,道:父王再教渊儿一首。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②小世子才三岁,一时记不了这么多,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他笑着又教了一遍,道:这句诗的意思是,无论他人如何,父王心里也只有你母妃。
王妃没想到他在孩子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便微微窘迫,将书抽了回去,翻过一页,继续教小世子念诗,不理他了。
父皇最好到此为止,否则儿臣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漠然克制,陡然将皇帝拉回现实。
太子道了句儿臣告退,断然转身,离去的身影没有一丝犹豫,一刻也不愿多待。
皇帝在空荡的承乾殿中沉默许久,罕见让人传淑妃。
淑妃来得很痛快,皇帝却没有发觉,只沉声道:你也见过渊儿身边的那个步凝白吧?淑妃神色冷淡,微一颔首。
皇帝继续道:步凝白貌美而性妖,祸水无疑,渊儿被她蛊惑,拿定主意要娶她做太子妃。
你平日把渊儿当亲子,如今就看着他铸成大错?尽快劝劝渊儿,倘他抗拒,你就去东宫同他好好说,如有必要,悄无声息把步凝白带走,朕来担,不会影响你在渊儿心中的地位。
淑妃没忍住笑出了声。
皇帝不虞,但见淑妃一身清孱,眉目间薄笑讥诮,眼底轻鄙:赵清泓,你真是越老越难堪。
皇帝骤然变了脸,勉强挤出来的和平假象荡然无存,谢清鸢!九五之尊和后妃,宛若仇人对面般剑拔弩张。
谢清鸢少时是世家女郎典范,即使已经过去数十年,如今端站着,也是自有风仪,丝毫不见为后妃的谨小慎微。
赵清泓,渊儿同那女郎几次遇险,险境相依,自生情愫,到了你口中,就变成渊儿被蛊惑,你是觉得渊儿愚蠢昏庸,是吗?皇帝爱子心切,只觉得太子无辜,自然将错都推到了别人身上,听她这样说,才惊觉已无意识将太子贬了多低。
谢清鸢看他恼怒,又是冷笑一声:你不是最清楚的吗,情情爱爱多有错付,渊儿只拿真心,将来就算有什么,也是‘遇人不淑’,貌美?性妖?祸水?蛊惑?如此不堪,你怎么说得出口。
皇帝被戳到痛处,兼有难堪,便又起怒色,谢清鸢却还没说完,讥诮更甚:你平日嫉妒渊儿尊我敬我,赏花宴我去得你去不得,便找由头发作不准我去,这时候倒是扯出虚伪大度的脸来愿意让我去东宫了,还说什么你来担不会影响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深明大义忍辱负重付出良多啊?谢清鸢目露微嘲:年轻时有一张才情横溢的皮相搭着,如今算是现原形,虚伪庸俗不堪至极,还好阿璃见不到,若是见到,不知如何恶心。
说完,轻轻一笑:想杀了我吧?你敢吗?还要指着我去劝渊儿‘迷途知返’吧?我道你虚伪,你还有脸面动怒,呵。
皇帝气得肝疼,真想把她就地处决送她去见阎王,只是还有一丝微弱理智,杀了她,太子就会彻彻底底跟他翻脸,再无回圜可能。
谢清鸢容色淡下来,又是文弱清孱的淑妃模样,含笑道:也对,你怎么会让我死你前头,我若比你先见到阿璃,你不得嫉妒得直接自戕?滚!谢清鸢充耳不闻,淡淡道:渊儿拿定主意,你我又能如何?当初阿璃代姊嫁你,我也劝她不要嫁,她听了吗?只为姐妹情谊都劝不动,渊儿捧的一片真心,又如何劝?她道:我劝不了,走了。
说完,抱着手炉转身走了。
.赵潜大步回到东宫,入了昭明殿,脚步却又轻下来,怕惊扰到谁似的。
他轻轻推开殿门,绕过玉屏,宽大床笫间却没有人,只有被褥微微凌乱。
赵潜心神一凛,立刻唤人,殿外十来个人,只有一个看到了凝白:凝白姐姐未时出了门,好像是回房去了。
松了口气,又诸多操心,她烧了半天一夜,又睡了十几个时辰,才醒来,自己都不知道多休养?只是赵潜心里也有答案,她一醒来发现躺在他床上,慌张羞耻还来不及,自然管不了虚弱无力径直躲回房了。
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只是他若去了,对她来说无异于无形紧逼,怕是要羞崩溃。
赵潜叹息一声,牵肠挂肚的滋味,他也算尝到了。
杜鹃就被唤来,让她去看看凝白,太子还特意叮嘱不要表露出是他吩咐的模样。
杜鹃也有点担心凝白,太子衣不解带照顾凝白,她只偷偷看了几眼,凝白发起烧来迷迷糊糊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又凶险。
她去到凝白房门前,叩了叩,没声儿,用力一推,房中空空如也。
杜鹃吓得连忙回昭明殿回禀,太子果不其然沉了脸。
赵潜又气又心疼。
一难为情就团外面,她当真是猫不成?猫也知道病了要好好休养!.凝白本来没打算回房,只是又想到,她羞遁是一回事,太子也许会照顾她的情绪,可若入夜还不回房,太子铁定什么都管不了了,满东宫找她。
她折回去,于房檐上,果然见到有人守在她房门不远处。
就悄悄下来,若无其事从黑暗中走出来,进了屋。
没要一刻钟,她就听到太子的脚步声。
房中漆黑,想来她也倦累,已经睡了。
赵潜知道自己这行径很像变态,但他白日走时她还弱弱可怜躺在他床上、只露一张憔悴小脸在被子外面,眉尖颦蹙,睡得很不安稳似的。
不亲眼看看她,他放不下心。
临到门前,放轻动作,轻轻推门,没推动。
上了闩。
赵潜深吸口气,竟只能安慰自己:看样子没有复起烧,神志已经很清醒。
翌日天没亮,赵潜就醒来,心里不安稳,便又去看凝白。
结果房门锁着。
人已经不见了。
赵潜又气又无可奈何,再次安慰自己:她又不傻,就算再羞,也不会不顾自己的身体,看来是已经好了不少,不需要他担心了。
凝白不知道御花园在哪里,问路又怕平白留把柄,只好自己飞上房顶,俯瞰整座皇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辨出哪里大概可能是御花园。
酉时愈来愈近,凝白已经排除了两处,还剩最后一处。
她翻过墙,脚下轻轻、耳听八方,隐在了一簇花树下。
酉正,两道脚步声出现,都很寻常。
凝白现身,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旁边婆娑树色隐约有个娇小身影。
公主,她来了,在身后。
有些耳熟的低沉声音突然说。
那娇小身影骄矜转过身走过来,与凝白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抽气: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七公主??!!七公主一个小姑娘,她哪里来的天香莲??!!却不知赵连城也在心中疯狂呐喊,德福明明说步凝白是太子心腹,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她雇来的骗子了??!!凝白率先欲言又止:公主,您真的有天香莲吗?这话一出,赵连城知道,这个害她凄凄惨惨近月的讨厌鬼真的是她雇来的骗子!你、你——赵连城想把早攒了满肚子的话骂出来狠狠出一口气,可是旁边的人说:公主,噤声。
凝白又看向七公主身旁的人,赫然是上次七公主堵她时带的侍卫!见她看他,他没说话,却忽有一道声音:久仰圣女大名。
竟然是腹语!!哼!什么玩弄人心的圣女,明明就是个骗子!!赵连城气得要死,从雇了这人开始,她就等着太子哥哥被骗得凄凄惨惨以泪洗面神志恍惚,结果到现在,连一点被玩弄的迹象都没有!!凝白再次欲言又止:公主,我确实是个骗子,专业的。
赵连城瞪她:闭嘴!我才是雇主!好吧,雇主最大,何况她旁边还有个高高手。
凝白转而问:敢问阁下是?侍卫模样的高高手很从容客气:在下李九涯。
凝白:……天下第一李九涯???他是怎么沦落到给七公主当侍卫的???得知他名号后,凝白觉得他的从容客气,完全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的蔑视。
天下第一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她拿钱砸了来给她当侍卫?!赵连城抢声趾高气扬怒道:我找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桩生意不做了!!凝白猝不及防:为什么?!赵连城嫌弃地看着她:太子哥哥都要死了,你不知道吗!凝白:……她陷入了可疑的沉默,赵连城更加不屑地说:还是什么名震江湖的圣女,半年了,一点成效都没有!早知道我就雇杀手来,直接了当!凝白闻言,忍不住问:敢问公主和太子有什么深仇大恨?雇她来骗就算了,怎么以至于要雇杀手?赵连城想也没想:因为我想做皇太女!我母妃也想做皇后!凝白沉默片刻,倒抽口气。
她没什么见识,前朝历代有皇太女吗?赵连城也不管她,只矜傲地道:总之太子哥哥活不了两天,交易取消了!凝白沉默又沉默,诚实告诉她:殿下身体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估计过几天就能突然痊愈,而后上朝、去上书房。
赵连城如遭晴天霹雳: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他们都说太子哥哥要死了啊?!!凝白露出尴尬的表情:咳,总之太子殿下确实没什么事。
赵连城遭到巨大打击,整个人都蔫了下来,想来是想到马上就要空下来的皇储突然长翅膀飞了,这种难过可以理解。
沉默蔓延,过了会儿,凝白忍不住打断:公主,你真的有天香莲吗?赵连城抬起头看她,想说什么,最后都碍于太子没死成而咽了回去。
本宫当然有,本宫的外祖父富甲一方,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区区劳什子天香莲而已,我动动手就能取来。
凝白干巴巴哦了一声,又过了会儿,道:太子殿下干的事儿,对不起啊。
她提起来,赵连城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李九涯说:公主,这说明圣女进展顺利。
赵连城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只能直奔主题: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开始玩弄太子哥哥?!凝白:……我已经在玩弄了。
赵连城一噎,好像也确实是这样,只能紧紧皱着眉道:那你快一点!凝白又忍不住问:公主,就算太子殿下被骗得以泪洗面消极度日、被废黜,也还有别的皇子公主,你怎么就能保证一定能做皇太女呢?赵连城闻言,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太子哥哥出事后,我就效仿雇了杀手,刺杀三哥!凝白:……敢问三殿下又同您有什么血海深仇?赵连城很奇怪地看着她,甜俏小脸上布满了天真的残忍:没有呀,三哥会给我抄课业,还会送我漂亮玉佩,对我很好呀。
只是不把他杀了,他做太子了怎么办?凝白万分震惊地看着她,许久,艰难道:即使是在我们江湖,没有法度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这种行径,要遭全江湖唾弃的。
赵连城就皱起眉:那又怎么了?反正我要做皇太女,父皇还杀侄呢,我怎么不行?那能一样吗?凝白忍不住了:公主,你说你要做皇太女,我不多问,只问你,大学你会吗?赵连城瞪她:不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她卡住了。
而后恼羞成怒:你管我呢!凝白不想管她,可是跟太子比起来,她就像一个小孩子,若做皇太女,将来登上皇位,活脱脱做事全凭心情的暴君。
凝白管不着她,可是天下万民倒了什么霉要遇上她这样的暴君?似乎是觉出凝白对她的难以启齿,她很恼怒地说:反正与你无关!你继续去骗太子哥哥吧!我雇的杀手马上来了!凝白:马上???作者有话说:赵——老——三——咳咳,虽然赵小七干出了这么离谱的事,但她不是本文反派_(:з」∠)_注:①: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出自卓文君《白头吟》②: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出自陶渊明《停云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