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始乱终弃, 于男子来说也许是玩弄过后无声无息一走了之,但于凝白来说,须得有始而有终。
明明白白地有开始, 明明白白地抛弃作终, 而不是负气出走,就此下落不明。
因而, 凝白还差最后一步,就是与太子大吵一架, 伤透他的心再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算算日子, 快到太子二十又二的生辰,凝白觉得自己就算并非良善之辈,让人家连生辰都过不好未免也太丧良心。
一段关系终结前, 也可以回光返照一下, 效果会更拔群。
凝白就坐在昭明殿的殿脊上, 听着下面的动静。
昭明殿中灯火通明, 梅忆正提心吊胆:布料出自江南, 近一年京城有十八家布庄采买, 最近一次被卖掉, 是城南周记布庄,掌柜称有个青年来买,要带回家给妹妹做身衣裳,那人是蜀中口音,出了城往西南去, 已经无踪。
彩笺出自墨云坊, 是今年年初新出的款式, 很得京中女郎青睐, 近七日来, 共卖出二百三十份,最近一份卖出,是两个郎君大打出手,由安远伯嫡长孙买得,已经送给他借住家中的表妹。
整个昭明殿宛若凝冰,太子周身更是令人如坠冰窖。
他看着彩笺上已经干透的墨痕,一言不发,叫人胆寒。
梅忆也不敢开口,直到京吾卫统领求见。
殿下,京中已经搜过,未见步姑娘。
东宫没有。
皇宫没有。
现在,京城也没有。
赵潜知道她脚上功夫了得,只要她想走,宫墙算得了什么?只是从前她愿意留在他身边,所以甘愿囿于宫墙,现在,她不愿意了。
应该恨不得从未见过他,后悔从一开始就不该随他进京,所以才会不同于以往在宫中角落躲起来,伤心逃离。
继续找,从京城向外,换京兆府衙。
太子开口,却极为平静,然而所有人心都在嗓子眼,甚至不敢咽下去,深伏叩首应是。
布与纸都来自宫外,墨出自宫内,字是簪花小楷。
宫中最近唯一的异常,就是赵钺身边突然多了个侍女。
他吩咐梅忆去见贤妃,昭明殿中一片死寂,眼前不断闪过她恨恨含泪的眸。
太子把皇宫翻了个遍。
没有清肃的由头,就是单纯的翻,除此之外,所有领过墨的宫人全都被清查,满宫彻查笔迹。
动静如此之大,只是皇帝全当看不见,也就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有赵衡过来,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首先也是怀疑贤妃。
毕竟贤妃也不是一次两次明里暗里下手了,她甚至干出来过在先皇后忌日朝东宫送祭词的事,美名其曰心中感伤,特为悼念,谁不知道她其心之恶?如今皇兄与步凝白好事将近,她看不得皇兄圆满顺意,便来使出这种往人心里扎刺的法子,能膈应一点,她恐怕就要痛快一点。
只是是与不是,都有皇兄查,赵衡只猜道:步姑娘莫非回家了?寻常妇人受了委屈,都要回娘家的,步凝白又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腿脚又有本事,负气千里也不是没可能。
她没有家。
赵衡愣住,听他皇兄道:她父母双亡,自幼跟着师父流浪,师父死了许久,她漂泊无定,无家可归。
她自江湖人海中来,如今受了委屈,回,也是回茫茫人潮中去,过她漂泊流浪的日子。
赵衡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步凝白的脾气他也是见识过的,便只能道:我去准备严查周边州府事宜。
皇兄是绝不可能因为找不到就放弃的,他也就只能做点替皇兄分忧的小事。
赵衡回去后,过了半个时辰,启明殿的秋霜却过来了,找到杜鹃,很担忧:说来我也与凝白姑娘有过一药之缘,时常听殿下说起她与太子殿下很相配,怎么人突然就不见了呢?杜鹃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那天她回去后再出来,就听说昭明殿出事了,连忙回去,不见太子,也不见凝白,总之满殿的人簌簌发抖不敢作声,梅忆姑姑脸色沉凝,很严重的样子。
许久之后,太子才一瘸一拐回来,那是杜鹃第一次在太子脸上看到心神大乱。
即使很快太子的容色就敛去,他眸间的慌乱不安也掩不住,让人满东宫找凝白,而后又延伸到全皇宫。
秋霜担心极了:凡事总要有个征兆……凝白姑娘她负气出走前,可曾回去过?带走了哪些东西?这个杜鹃不清楚,都是太子让人查的。
她就被秋霜左一句我们也帮帮忙、右一句万一呢给架着去了凝白房门前。
她还有点犹豫,可秋霜已经不小心推开了门,于是就只好进去。
凝白走之前,是刚值了夜,所以房中小被子是她前一日黄昏时去昭明殿前的整齐模样,油灯燃烬了,也整齐放在一边,针线筐里只有针线,没有什么做一半的,杜鹃解释:她不爱做女红。
笔墨纸砚放在一处,笔是搁在一只小玉猫上,不像是有两日没用的模样,杜鹃又解释:她学习很用功,几乎每天都写字读书的。
废纸篓里有不少废纸团,打开,上面是写废了的大字,笔画极多,是生僻字,杜鹃就道:那之前的一些天,殿下是教她习字来着。
秋霜看看旁边一摞极厚的写过的纸张,又看看废纸篓,忧心道:她到底在哪儿呢?两人出了门,秋霜叹息着回去了,只是回到启明殿,小心又谨慎:禀娘娘,未发现证据。
赵衡回来后,就见母妃已经等在昭明殿,他便把来龙去脉都讲清楚,却听母妃吩咐秋霜去查证步凝白房间。
他瞬间就明白了母妃的意思。
但现在,秋霜说没发现证据。
谢清鸢并非有意要把人往恶处猜。
只是要无声无息往昭明殿中放东西并非易事,不然今日放一个荷包,明日就能构陷太子魇镇。
太子当局者迷,人又不见了,自然没有心神想这一点。
如果荷包是步凝白自己放的,又自己收拾出来,唱这一出好戏,可谓居心叵测。
但是,秋霜没发现证据。
就是说,无论是彩笺,还是布料,还是笔迹,都没有。
只是有一点,是奴婢自己猜的。
笔迹不同需要练,凝白姑娘习字须去内廷司支纸张,都是记录在册的数目,虽有丢在废纸篓的,但对一对,兴许……如果步凝白当真是故意为之,简直可诛,赵衡沉着脸,允她去查。
翌日一早,德福便过来,称皇帝自月前便为太子筹备生辰宴,请太子去赴宴。
其实没有人是一年年过生辰的,都是整数、半整的过,但皇帝偏宠太子,从还在王府时,每年都要大肆操办。
但太子赏脸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后来直接理都不理。
德福过来,也是做了被拒绝的准备。
皇宫都翻了个底掉,他多少也知道东宫出事了,太子心情绝称不上好。
赵潜面前是蔺齐送来的回信。
河间郡守谨遵谕旨。
她原本郁郁忧心,不安地问,现在有了结果,她却连知道都不屑知道。
赵潜把信放回信封,要告诉德福他要出宫,却忽察觉琉璃窗外有熟悉至极的目光。
信封掉落桌上,他霍然看去,她在窗外,双眸顿生慌乱,赵潜在她转身要跑的一瞬间翻窗跳下,抓住她的衣袖将她狠狠拥入怀中。
凝白感到他微微颤抖,用力到快要把她碾碎了揉进骨血里。
试着推,却根本如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凝白也就不动了。
这个时候,竟然还走起了神。
不知道太子这个时候心中在想什么。
会不会是尽快寻人打副脚铐,她若再敢走,就把她锁在昭明殿永远也别想见到外面的天?总不能是丧心病狂想干脆打断她的腿吧?太子原本是个正常人,但被这么刺激一番后,她真的拿不准他会不会发疯。
殿下……是梅忆。
凝白很平静:殿下,姑姑有事找你。
他依旧用力拥着她,好像根本没听见。
凝白就有点发愁。
完了,好像真的刺激过头,她接下来需要小心再小心,免得被太子发疯把她藏起来,那她还怎么始乱终弃?谁知梅忆这回却没有等太子示下,直接道:贤妃已经承认荷包是她指使人放的。
凝白:???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太子让人去问贤妃,如果不是她真的是自己找时间出现在太子眼前,这样凑巧,她真的要怀疑是不是太子为了翻篇让梅忆胡说!可事实就是,贤妃应该真的亲口向梅忆承认,于是梅忆过来回禀。
凝白想不明白,贤妃根本没干过,她为什么要承认??可是不管为什么,现在她亲耳听到太子清白得证,她都该有点反应。
至于事后,贤妃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可以很轻易推翻,届时她还多了许多诛心的话可以说,足伤太子。
梅忆照贤妃原话回禀:贤妃说‘没想到吧,就是本宫做的,太子的小情人是不是伤心透顶?本宫落到这般田地,全拜太子所赐,太子往后也别想好过,哈哈哈’。
字正腔圆的哈哈哈出来,谁也不会怀疑梅忆是编的了。
怀中人的抗拒一点点没了,而后埋入他怀中,轻轻抱住他。
过了会儿,手臂一寸寸收紧。
赵潜感到衣襟被沾湿。
良久,他低低叹: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未有过其他人。
凝白愣住,他竟然没有克制着不发疯也没有隐忍着打算秋后算账,甚至一点都不怪她不信他,而是……同她表明心意?他说完,哄:让我看看。
毫无疑问,是让她抬起头,让他看看眼睛有没有肿没肿、要不要上药。
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不抬头,赵潜没有办法,看到德福,又低声道:孤今日生辰,要赴宴,迟不得。
哭腔微弱,闷闷的,我知道。
赵潜怔愣,即使爱而生恨,负气离京,可是想起是他的生辰,所以她又回来了么?一时间悲喜都不分明,赵潜喉间哽住,竟说不出话。
便只能轻柔摸摸她的头,低声继续哄:孤真的要迟了。
她就依依不舍放开他,低着头,那殿下去吧。
赵潜如何舍得离她而去,紧紧牵住她的手,展颜一笑:你不同孤去,孤便只能只身赴宴了。
这话说的,东宫上下几百人,难道都不存在吗?索性陪他去也没什么,凝白偷偷反扣住他的手,若无其事:那我们走吧。
赵潜眸底笑意更深,理也未理德福,直接相偕走了。
德福目瞪口呆,他这个传话的怎么反被撂下了???皇帝知道东宫的事,但他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神清气爽,步凝白走了好啊,这可不是他做的,渊儿也怪不到他头上,等渊儿心情好一些,他就着手选太子妃去东宫,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所以,他也做了太子不来、宴席取消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内侍居然进来通传,说太子驾到??难道渊儿被那步凝白伤透了心,所以想散散心??一定是这样,皇帝顿时打定主意要加几支舞、几支曲儿,谁知太子进来,身旁竟还跟着那个据说上天入地找不到的人???他们甚至还旁若无人紧紧扣着手???太子竟然还扬声让人在他旁边加一个位置???皇帝顿时变了脸色,想申斥于礼不合,谢清鸢警告的目光却直接穿越大殿,让他闭嘴。
怒还未起,却又一瞬明白了谢清鸢的意思。
她是说渊儿既然心情好,就不要出来扫兴,平白坏了渊儿的兴致。
他再次看向太子,这时才恍然发觉,太子展颜含笑,整个人轻然温柔,散发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好心情。
彻底怔住。
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太子从前冷漠如冰,这回却笑意盈盈,整个人俊美非凡,风流斐然,格外让人心动。
可是只要不瞎,就能看到太子旁边的美人,他们离得那样近,一个对视,腻得人发慌,却还是由衷觉得,真是天作之合。
华绫自己一杯接一杯,赵连城却摩拳擦掌!她听说太子哥哥沾酒就醉,所以才不喝酒!仔细想想,太子哥哥果然好像从未在人前饮过酒!太子哥哥害得她每天手心红了又肿,她要报复回去!便仰着俏甜的小脸:太子哥哥生辰吉乐!连城敬太子哥哥一杯!凝白猛地呛住。
太子一来,就告诉她,桌上有上回她问过的酥酪,端到了她面前。
她就只好矜持尝尝。
才刚尝了一口,就听到她的雇主语出惊人。
敬太子酒什么的,最后都是她喝呀!雇主是不是成心的哇!凝白就自觉斟了杯酒,悲壮端起来:太子殿下旧伤未愈,还是让我代饮吧!说完,一饮而尽。
赵连城懵了,她干什么啊!和她作对是不是!连城还要敬太子哥哥一杯,祝太子哥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凝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能给太子用的吗?!!!七公主的文化果然还不如她吧!!!都说过了代饮,七公主还敬,摆明了就是跟凝白杠上了。
凝白咬牙又饮一杯。
赵连城更生气了,太子哥哥万福万寿!长寿无疆!!凝白欲哭无泪,只能又斟酒,端到唇边,却被取走。
太子直直看着赵连城,饮下了这杯酒,放下酒盏,说:你既然这样想为孤祝寿,那就接着祝吧。
毫无疑问,是要一杯抵她接下来的所有。
赵连城又懵了,等、等等,她现在该怎么办???求助望向身后,身后的男人没办法地上前一步,温声说:公主年幼,只能祝寿,酒水令我代饮。
赵连城就只能干巴巴地开始搜肠刮肚,一句一句往外蹦,蹦一句,李九涯饮一杯。
凝白不知道李九涯饮了多少杯,她只感觉太子好像不太好。
似察觉她的担心,凤眸潋滟望来,轻笑,孤的酒量还没有差到你也抵不过。
看着太子眼尾绯红,凝白明白了。
太子喝酒上脸。
而一般情况,众目睽睽之下,喝一口就脸红眼晕,未免太损他形象。
所以干脆忌酒。
凝白就小声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虽然已经显脸上了,但能少损会儿威严少损会儿呀。
赵潜失笑,也由她,柔声应了好。
宴才开始,太子就带着美人告退了,皇帝也没说什么,其他人也就只好看着七公主的护卫继续喝。
毕竟皇帝没喊停。
回到东宫,凝白想说点什么,太子却已经先她一步,牵她到书桌前。
长指微微朝她推了推信封。
显而易见,河间郡守有消息了。
并且点头同意了。
同意了也没关系,毕竟凝白现在也不指望这一点。
她就不安地看了眼太子,小心拆开信封,打开信。
然后一瞬把信合上,埋进了太子怀里。
赵潜料到她会欢喜,但委实低估了她的欢喜程度,她竟兴冲冲要为他做碗长寿面,还一本正经说听说别人过生辰都要吃长寿面的。
原本她也许只是回来偷偷看他一眼,在之前,或许她于这日的打算,就是亲手为他做碗长寿面。
心下动容犹甚,便被她轻易按下,看着她噔噔噔跑了出去。
足有半个时辰,她才回来,小心翼翼端着面到他面前。
色泽鲜亮,柔软均匀,引人食欲,不像是长寿面,倒像是她师父原模原样教的。
赵潜便接过筷子,她忽然又道:我还没有祝愿殿下生辰快乐呀。
她莞尔,柔亮眼波中全是他,道: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更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只是寻常祝愿,但于赵潜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他复学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真是极好。
微微喟叹。
她就有点红了脸,催他说面放久了就坨了,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拿吃的堵他的嘴。
赵潜便用得干干净净,待她奉过茶,才悠悠道:真是想不到,有人竟这般贤惠。
凝白不理他,转去收拾昭明殿,赵潜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被他看得受不了了,转身又出去了。
这回端了酥酪过来,放他面前,一本正经道:我尝过了,此物奶甜,最适合做膳后甜点!又拿吃的来堵了。
赵潜煞有其事道:你既喜欢,孤怎能夺你所爱?说着,把银勺一递。
凝白不想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刚要接过来,似曾相识的热潮陡然从骨缝里溢出来。
她腿一软,直接栽到了太子身上。
赵潜顿凛,搁下银勺揽住她,怎么?头晕么?哪里是头晕!凝白强撑着神志想起身,可力气迅速被剥夺,她以为她竭力从太子怀里挣扎,实际上藕臂攀上了赵潜脖颈,喉咙泄出几声低吟。
赵潜原本没什么,可就是这一眨眼的事,仿佛也被她染着,脖颈发热。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抱起她,极力克制:别怕,我让人传太医。
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柔曼藕臂攀着他,热热的吐息在他颈侧,她的声音娇娇柔柔,低低吟唤,灵渊哥哥……酥酪陡然被挥落地上,玉碗四碎,银勺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