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柳目直直看着她, 一瞬间,她们仿佛不是在皇宫的屋顶,而是置身于江湖夜雨之中。
她不是什么初怀皇裔的太子妃, 而是只身夜行的江湖名骗。
她冒用魔教圣女的名头, 把花叶楼楼主与藏剑山庄庄主骗得肝肠寸断走火入魔,震动江湖, 无数人想一睹她真容,平安镇外栖霞山下, 前仆后继, 络绎不绝。
她之所以会在这里,是接了个单,在洞庭湖上, 以九重九瓣天香莲, 骗当朝太子的真心, 再将他玩弄股掌之上, 始乱终弃。
好像一切都被这场夜雨淋湿了, 衣衫湿漉漉贴在皮肤上, 那粘冷湿润的感觉令凝白不适到了极点, 骨缝都发寒。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样清醒过,冷静对冷袖雪点头,我当然不会忘,俗世与江湖是两个地方,我们不是这里的人。
她看起来理智极了, 说的话也是那么回事, 冷袖雪点点头:你记得就好, 我还以为你真的爱上了太子, 情愿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呢。
毕竟他们皇室与我们这些江湖人本就不相配, 你我若身在江湖,看上谁,问清楚了,来段露水姻缘,天亮走人,就是这样简单。
他们皇室就不,同人家困觉了,就以为是人家的人,非得给安个身份,还要说配不上,正妃侧妃三五妾室是寻常。
冷袖雪提起来,就觉得三皇子那个高高在上的母妃有病极了,要不是三皇子押着最后两千金不给,她早回花叶楼了。
冷袖雪看起来也清醒极了,凝白也就没什么能提醒忠告人家的,毕竟人家不但清醒,还有一柄袖雪剑,有取人首级的好本领。
她就只道:剩下的,下次再给你。
冷袖雪点点头,紧紧抱着金子下去,凝白也从三皇子殿落飞身离去,很快就回了东宫。
还未下去,就看到皇帝身边的那个德福在。
她想,太子与皇帝,真是堪称父知子,子知父。
这会儿太子不在,要不然她也不能出来,皇帝也是打听准了太子不在,如太子所说,绕过太子,想要约束于她。
或者说,是想保证她肚子里的小娃娃绝不能有一丝一毫闪失,至于她情不情愿,不必顾及。
凝白就坐在殿脊的螭吻旁边,看着德福等得愈来愈焦急,来回踱步,不时探头,甚至路过个宫人的动静,他都要出去看看是不是出去溜达的太子妃回来了。
算算时间,太子也快回来了,德福虽然怕太子回来,倍感焦急,但他显然不知道这一点。
她也没故意卡着时间下去让德福撞见太子落荒而逃,就坐在螭吻旁边发呆,没要多久,太子回来了,德福吓得立刻就要走,太子却猜到了他为什么过来,满目冷漠,也许是警告了德福一番,也许是让德福传话给皇帝,总之太子在说话,而德福骇得扑通跪下叩首,等到太子回了昭明殿,德福才敢起来,扶着人走了。
太子到殿内,也许已经发现她不在,过了会儿,又出来了,却没让人找,而是自己脚步漫漫,绕到殿后去。
他站在东苑西苑的交叉口,很快抉择,可能是觉得她会在西苑,在清蘋池边,或者在亭子里赏花,又或者在林子里玩,总之是往西苑去了。
不焦急,步履从容,一点也不觉得这浪费时间,也不觉得她胡乱跑,而是,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闲情逸致一样。
凝白回想,几个月前,她打算先下手为强,与七公主见面后回来,却被太子撞到。
那里并不是太子会经过的路,他不是随便走走与她狭路相逢,而是见不到她心中焦躁,所以出来寻她,恰巧遇到了。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太子渐渐养成了这个习惯,她不在,他就亲自去找,真跟找猫似的,除了并没有高一声低一声唤。
凝白直到月上梢头才下去,进了昭明殿,也没有撒谎找补,也许是这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令太子心生担忧,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问她饿不饿。
凝白就跟太子一起用了宵夜,沐浴过后,太子将她揽在怀里,她抱着太子的后脑,目光虚无落在薄薄香云纱帐外面若隐若现的银帐钩。
她今日很反常,异常的安静,再结合回来时的意兴阑珊,赵潜只想到了上一次时,她被赵连城欺辱,自己偷偷躲起来舐伤。
眸底陡然冰冷,难道是谁又欺负她了?却是温柔地问:卿卿不开心?怀里的人推开他,吐息有些凌乱,眼尾绯红,端的秾艳,瞪他:能不能好好说话呀!赵潜微愣,意识到什么,先是无奈。
就只能道歉,哄说她方才不是故意的,又摆出好好夜话的姿态来,复问了一遍。
她就在他怀里闷闷不乐地说:好热呀。
原本严阵以待的赵潜再次愣住,她说什么?说完,她就推开了他,离他远一点,枕在枕头上,侧着身,外面一盏幽微烛火,隐约看到她小目光很嫌弃,你也好热呀。
赵潜甚至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顾不得被她嫌弃,十分不理解,难得问清楚:卿卿觉得热,怎么黄昏才回来?她就瘪瘪嘴,我说我出去散步,杜鹃说外面热,我不信,外面明明微风徐徐,很舒适呀。
我就出去了,结果才走没一会儿,风就没了,日头好大,我就只能贴在墙根循着阴影走,要是这么快回去,那岂不是在杜鹃面前好丢人哦。
结果越走越热,我就很生气,在树荫下划圈圈,等不热了才回来。
这、这委实有点没有道理还没有逻辑亦十分难以理解。
但看她一提起来,有点生闷气,还觉得有点丢人,于是又生自己的闷气,竟然变得有一丝丝合理起来。
赵潜想到太医说有的妇人怀胎后会变得心思敏感,甚至会无缘无故哭泣,常常无理取闹。
比如突然想吃漠北的烤羊腿,即使从没吃过,也认定十分美味,一定要吃,逼得全家人求爷爷告奶奶弄来了,吃了两口,一害喜,哭啼啼说不吃不吃就是不吃。
还有睡着睡着梦到夫婿惹气生,醒来把夫婿踹下了床,理直气壮说梦里惹的气那也是他惹的。
一丝丝的合理,就变得十分合理起来。
一时心头哭笑不得,那她就当真就在树荫下一直生自己的闷气?该不会是越想越气吧?想问问她有没有气得掉豆豆,但毫无疑问,这会儿问出来,那被踹下床的就变成他了。
赵潜也不会自找苦吃,十分体贴地哄:那下次卿卿带上孤,孤给卿卿打扇。
然后万万没想到,体贴哄慰也能叫她生动形象阐释了什么叫孕期无理取闹的小妇人。
生自己的闷气,改成了生他的气,谁要你打扇呀!你这样热!离我远一点!遭受无妄之灾的赵潜:……昭明殿冬暖夏凉,这会儿虽是五月下旬,但远没有外面夏风中的燥热,甚至可以说是还有些清凉。
赵潜默默地想,或许就只是她怀胎之故,脾性潜移默化,有些许浮躁,身体也是,变得火气足而已。
可能本来是自己忍的,但他一开口问,就全牵连了。
赵潜又想到太医的平安脉,胎象稳固,但胎儿却十分正常,在一点点长大,像寻常腹中胎儿一样,没一点异常。
可是她身上的诡毒,太子也诊不出来,寻常时候,同样是脉象正常。
只有发作的时候,才会杂乱狂跳,令人心銥嬅惊胆战。
赵潜一想到,就控制不住地去想生产之时,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突然发作,杂乱狂跳,而后……心头一窒,几乎就要开口试探,可是她先说了:真的好热。
她可怜巴巴:我想一个人睡。
可怜巴巴里,有着自知无理取闹的心虚,但还有着她就是想一个人睡的理直气壮。
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问:卿卿要为了小娃娃,与孤分开睡?卿卿就这样喜欢小娃娃?那孤呢?她轻轻咬唇,目光飘忽,殿下、殿下从前不也是一个人睡的嘛。
而且,连人都不准留。
她又理直气壮起来。
赵潜有意以委屈吃醋来遮掩试探,她一点也没发现,答案就是,她的确十分喜欢腹中的小娃娃。
他们的骨肉。
凝白说完,太子神色显然的是想与她讲理,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而后突然问:我听人说生产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胎位不正便会难产,卿卿怕不怕?这是转移话题?我怕呀,但是,难道怕小娃娃就会凭空出来嘛?小娃娃又不能有事,难道还能把小娃娃落掉吗?声音温软,俨然没了方才的火气,眼角眉梢隐约柔和。
她不知道诡毒可能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她只是与他相爱,而后孕有子嗣,正常地对他们的子嗣满怀爱与期待,于她而言一切就是这样寻常。
若是告诉她……殿下,你真的好热哦。
她再次颦蹙眉尖,可怜巴巴地说。
五月下旬,其实是已经热起来,赵潜收回心神,没有流露一星半点,坐起身,同她好声商量:孤在床边为你打扇可好?说完,已经命人拿扇子来。
再低眸,她紧紧抿着唇,小眼神很委屈,问:卿卿还是不愿?她也坐起来,手指交绕,委屈瞧着他,似乎是见他没有意会她的意思,又生闷气了,最后破罐子破摔,殿下为我打扇,殿下还要不要睡?明日还要不要上朝?赵潜微怔,原来竟是心疼他?殿下卯时上朝,寅时起身,还要给我打扇?她紧紧盯着他,似乎他敢点个头,那就是不领她的情,要真正生气了。
总是两难,但要分开睡,赵潜实在不舍。
看他思索,不答应他,她一下躺了回去,闭上眼睛,硬邦邦说:殿下想怎样,便怎样吧。
赵潜哪舍得她生气,立刻便哄:那明日便用冰可好?昭明殿确实不怎么热,冰一向是到小暑时节才开始用,现在才刚夏至没几日。
但她既然热,那便提前调冰用。
谁知她又坐起来,瞪他,似乎还想骂他,最终憋了回去,仍是气鼓鼓的:你是不是做爹爹的呀?我哪里能用冰嘛!太医说过的,他之前不是记得很清楚嘛!!赵潜如今一心只在她身上,自然忘了顾虑小娃娃。
但他想到,一般妇人用冰多了受寒,也许会加剧体寒,也许会小产或早产。
但她身体康健,并不体寒,那永远胎象稳固的小娃娃,或许也……但这是不能与她说的,便只能顺着她的爱子之心,下床,却道:卿卿当真愿叫孤去偏殿睡?她还在生方才的气,重重点了头,一点没犹豫。
赵潜便穿了外衫,只是走出一步,却突然转身单膝跪上床,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卿卿喜新厌旧,为夫好生幽怨。
明明他现在全然一副侵略姿态,单手嵌住她下颌,她才是仰头承受的那个。
偏偏他眸中幽怨深深,好像被辜负的可怜人一般。
凝白低下眸,既没有讨好地舔舔他唇瓣哄他,也没有娇声软语说什么好听话。
只是道:时间真的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上朝。
喜新厌旧,好歹还心疼他这个旧人,赵潜也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这样便足够了。
轻轻亲了两下,到底柔声:孤走了,卿卿若是睡不安稳,不要强撑,让人唤孤回来。
她都能因为怕丢面子而强撑着在外面生那么久的闷气,也不是没可能怕唤他回来丢面子,自己强忍着。
她仰着头,柔顺长发披肩,流光溢彩的眼瞳里倒映着他,没有恼羞成怒,就这样点头,轻声说:听殿下的。
小小一团,赵潜真想将她端走。
太子出了寝殿,声音渐渐消失,凝白的容色也随着消失,静静看着那盏烛火,下床将它吹灭了。
太子深夜睡去昭明殿偏殿的事,第二日,就有人知道了。
谢清鸢知道的时候,已经不算早。
想了想,便让终于闲下来赵衡去把他皇兄叫来。
渊儿昨夜怎么睡去了偏殿?与太子妃吵架了?这是谢清鸢的猜测。
赵潜十分无奈,就把缘由一五一十说了。
居然是太子妃嫌热,所以把太子赶走了。
这谁能想得到。
不过不是吵架就好,夫妻间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但吵架总是伤感情。
谢清鸢放下心,随即娓娓说起经验来,太子妃既不敢用冰,那换上玉簟,玉枕,用天蚕丝衾,林林总总说了许多,赵潜一一记下。
谢清鸢看他如此用心,想来是感情日益融洽深厚,突然想起来什么,难得好奇问道,你们有没有为孩儿起小字?赵潜微顿,如实道:还未,您要起吗?谢清鸢只是问问,毕竟照之前太子对太子妃的紧张程度,以及现在的上心程度,他心里应当就是太子妃、孩子,又是新婚小夫妻,腻在一块儿,有事没事想起来给子嗣取小字也是寻常。
但他说没有,谢清鸢也没多想,摇头,笑:小字自然是你们夫妇起。
其实名字说不定也是太子起,毕竟那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太子极有可能不太情愿皇帝起名。
赵潜回到东宫,小太子妃正在案前看书,专心极了,都没发现他回来。
直到她似乎看得眼睛酸涩,才合上书册,抬起头,讶然,殿下回来了。
赵潜一边命人搬动一张宽大的檀木夔龙纹罗汉床进寝殿,一边到她面前,故作幽怨:卿卿竟还看书,难道一点不想为夫?她抽了抽嘴角,看向那罗汉床,说:殿下都搬床进来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呀?这话的意思,就是确实想了?赵潜笑意隐隐,也不挑破,只是想到小字,看了眼书,又淡了下来。
太子只在偏殿睡了一晚,翌日令人搬了张罗汉床进去,谁睡不言而喻。
明明按制,昭明殿只是太子一人所住,太子妃在东宫有另住之所,该是太子妃退回自己的住所才是。
甚至太子妃有孕,就不能再侍奉太子。
于是没要多久,凝白正和杜鹃玩连珠,边玩边嬉嬉笑笑,杜鹃输了,就想赖账,眼睛转了转,哼哼唧唧翻起旧账,说凝白有孕瞒她,还骗她说得了绝症,这笔账得算。
玩连珠筹码一局一个铜板,这她也要赖,凝白假意叹了口气,似乎要妥协,杜鹃还没来得及露出得逞的笑,就听太子妃说:人家没有钱嘛,姐姐怎么还赖账?大不了,小娃娃生出来,让你做干娘就是了。
她连连摇头,总之,一个铜板,得给我哦。
杜鹃瞠目结舌:哪有你这样做娘亲的呀!小皇孙都还没出生,就被你拿来抵账??就为了一个铜板??凝白伸手,笑眯眯:是呀,姐姐一个铜板挣一个干儿女,多划算嘛!杜鹃说不过她,就只能排出个铜板来,嘴上说:我哪里敢做小皇孙的干娘呀,留在宫里,给他做姑姑算了。
凝白故作惊讶,嘤嘤叫:人家真是替小娃娃感动,姐姐竟然为了他,甘愿放弃出宫做掌柜!她软软声,满目动容,杜鹃差点就晕头转向,只是最后惊叹语调一下把她惊醒了,恼羞成怒攥着一文钱,正要问这不靠谱的太子妃到底还要不要这一文钱,德福来了。
带了许多人,有嬷嬷,有……酥软身段的宫人。
夏日午后的轻惬闲适荡然无存,杜鹃紧张地站起来,却是面无表情,同梅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问:公公所来有何贵干?德福看向太子妃,她仍旧坐在原处,面不改色,纤细指尖执起白玉子,轻巧丢进碧玺雕花棋盒里。
从容不迫,以不变应万变,气势上就压人一头,真不愧是太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
只是这心腹怎么就成新妇了呢?他也没那么多谨小慎微,笑着道:太子妃出身低微,难免不懂规矩,陛下特吩咐隋芳姑姑来,只期勉强教导一二。
嬷嬷来是为立规矩做规训,那几个宫人呢?杜鹃都不敢问,也不忍想象身后凝白的脸色,德福依旧笑着:又则太子妃身怀有孕,难免有照顾不周,陛下体恤,特赐宫人四名,照顾太子妃。
谁有照顾不周?四名宫人来照顾谁?杜鹃只想周旋拖延,好趁机让人去喊太子殿下,就算来不及,喊梅忆姑姑或者善兰姑姑也好!可凝白却开口了。
她漫不经心捡着黑玉子,道:我是不太懂规矩,只是姑姑若是只能‘勉强教导一二’,其实也不必勉强,还是回去先学好了再说吧。
一点不留情,格外给人难堪。
德福愕然,好像才记起来,这个太子妃在从前还是普通宫人的时候,就已经敢指着皇帝骂他多管闲事了。
他一时紧绷起来,不知太子妃还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讥讽说是宫人其实无异于侍妾的四名宫人。
可太子妃就只说了一句,又继续兴致阑珊捡棋子。
太子妃说的是。
德福当机立断,转头对嬷嬷说,隋芳姑姑多有不足,还是随咱家回去吧。
杜鹃眼睁睁看着四名宫人留下,简直不知道凝白在想什么!她是疯了吗?!!凝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只是觉得好像可以利用四位酥软漂亮的宫人做点什么,但是,她还没想到能做什么。
不由得蹙起眉头,算算日子,三个多月,还差六个多月,孩子出生。
如果早产,五个多月的功夫。
西域公主同蔺大公子私奔了,只剩旧荷包,五个多月……可以做点什么呢……于是昭明殿一时出现了极诡异的情景,太子妃面对着空荡荡的棋局认真思索,纤白透粉的指尖一下下叩在碧玺棋盒上,杜鹃在原地急疯了,想劝太子妃趁太子还没回来快把该处理的人处理掉,而殿前立着四名娇软酥媚的美人,神色不一,但眸底都同样有着势在必得,毕竟太子妃确实怀孕了,不能侍奉太子。
想不出来,凝白就叹了口气,想让人先把美人安顿了,起码安排个住所。
便问:东苑有哪里能住下她们四个吗?不赶走,还要让她们留下???杜鹃忍不住了:你清醒一点!!凝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很清醒啊。
又道:有没有地方啊?她们站了老半天了。
卿卿还真是怜香惜玉。
凝白与杜鹃俱是一僵,凝白尤甚,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太子这样平静冷然的声音了。
她回身站起来,太子容色淡淡,从四名美人身边走过,声音更淡:丢出去。
就有人把她们都拖走了。
杜鹃冷汗直冒,凝白这回是自作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她连声也没敢出,行了礼飞也似的跑了。
现在时间太早,还不到可以互相折磨的时候,凝白心下快速思量,面上却慢吞吞的,有点委屈,殿下生我的气嘛。
明摆着。
皇帝送人他可以过后算账,但他万万没想到,每晚在他怀里忍声低泣的好卿卿竟能将人留下。
我也不想嘛,我只是想着一劳永逸,把人随便放在哪里,陛下也不能说什么。
她垂着头走到他面前,牵他的袖子,我知道殿下心性,我也相信殿下的嘛。
一劳永逸?什么叫一劳永逸?她收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选太子良娣,她知不知道?就算没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四个人在东宫,是活生生的四个人,随便放在哪里就能当没有?赵潜越想越气,可是看着她怯怯扯他的手,直颤的睫,最终却只是咬牙训:平日聪敏伶俐,怎么就能把人留下!她瘪瘪嘴,小手轻轻摇晃他衣袖,我知错了嘛,再没下次了,殿下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嘛。
他不理,她更加委屈了,堂而皇之甩锅,我本来很聪明的,还不是怀小娃娃怀傻了,一孕傻三年嘛。
赵潜生生被气笑了,她怀小娃娃怀傻了,那从古未有的天下大选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凝白没想到会被太子逮个正着,急中生的智已经用完了,连一无所知的小娃娃都被她拖出来用了,但太子看起来好像更加生气了……啊!身子突然腾空,凝白下意识抓紧能抓住的地方!抬起头,只看到太子棱角锋利的下颌,此刻紧紧绷着,足说明他此刻有多生气!赵潜任她揪着他的衣领,踢开寝殿的门,大步绕过玉屏。
凝白看到太子那又大又舒服的床,心里直发毛,太子要干嘛!他该不会被她气疯了吧!!!到了床边,凝白紧紧扒着他的脖颈,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下去!!可谁知太子也没把她放下去!反而抱着她坐下!紧抱的双手不由得松了些微,可就是这一松,让太子把她摁下去了!横趴在太子腿上,凝白扭头,妄图力挽狂澜,殿下!有话好好说呀!!虽然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但显然,太子很生气,那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啊!!!太子很冷酷看向她,冷冷道:孤也想好好说,只是卿卿嘴里没一句不滑头的话,看来是说不了了。
凝白现在心里就是后悔,早知道刚刚就不扯什么一孕傻三年的由头了!!她仍试图负隅顽抗,说得了说得了!我最好说话了!!!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啪的一声。
在空荡死寂的寝殿中清脆可闻。
凝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耳边只有那一声一直在回响,呆呆看着太子。
下一刻,她感到屁股又麻又疼,陡然清醒,红透了脸,你做什么!!!!他、他怎么可以打她的屁股!!!凝白这下说什么也不能好好说了,立刻就挣扎起来,边挣扎边嚷,你放开我!!!可是挣扎根本无用,太子一只手就钳制住她的腰身!卿卿心中究竟怎么想的?冷冷的问。
没怎么想!就是想搞事!凝白拼了命的扑腾,却怎么也逃不脱他的桎梏,感觉自己好像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只能任他宰割!赵潜百思不得其解,她那样聪慧,怎么可能会觉得这次收下了就一劳永逸?夫妻二人之间横插了四个随便放在哪里的人,她心中难道就不膈应吗?就算是明悉他心性、万分之相信他,她难道不知道收下就无异于自找麻烦平添争斗吗?手掌牢牢拢在上面,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再打一次,她红着眼睛挣扎,心尖也就软了。
他把她复抱在怀里,想再好好同她谈一谈,可她拼命推拒着他,红通通眼里包着两汪泪,含泪瞪他,我最讨厌你了!赵潜竟然怔住,即使心中从未动摇过她对他的心意,可这一刹那,竟然辨不出她是气话还是真心。
卿卿当真最讨厌我?凝白张口就要说是,可是泪眼朦胧里,看到太子不可置信的伤心,她唇瓣翕动,喉咙酸涩,竟然说不出来。
她一下就哭了出来,两手不住地推他,妄图从他有力双臂的禁锢下跑掉,哭唧唧不断嚷:你放开我!即使确定了是气话,赵潜心头也一阵回转不过来的发寒,他闭了闭眼,收拾好容色,轻柔一叹,卿卿……她也不理,就是想跑掉,然后下一瞬,被他轻轻俯首,吻住唇。
张口就咬,他却好像没感觉到,就只轻轻贴在她唇瓣。
他的手一下下温柔抚拍着她的背,咬破唇的血都在凝白齿间,味道一点都不好!!她就探出舌尖撬他的唇齿,用力抵进去,把他的血都还给他!铁锈味与眼泪在彼此口中蔓延,他任她发泄,仍是一下下轻柔拍着她的背,只想安抚。
许久,她才又一把推开他,已经不哭了,可是两眼已经红肿起来,可怜得很。
是我错了,卿卿愿意原谅我么?他温声问。
凝白哪是为他打的那一下哭,他一问,她就又想起来为什么哭,对上他此刻的煦然温柔,她又想哭了。
我不想理你,你放开我……哭啼啼、软答答,更可怜了。
赵潜想抚去她眼尾的泪,她却偏过了脸,小声抽噎。
看来是不原谅了,赵潜俯首,以唇代指,轻吻湿漉漉眼尾,可她的泪仿佛更充沛了。
委屈的时候没人哄,忍忍,便也挺过去了,可若有人哄,那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赵潜觉得她现在就处在一发不可收拾的状态。
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揽住她的肩若有似无地拍哄,不时附以轻吻,良久,她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下来。
我就是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弯,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人又不是我带来的,我连她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委屈极了。
赵潜就知道,她现在是处于孕期无理取闹的状态,先发制人。
是夫君错了,夫君向卿卿道歉。
他温柔极了。
凝白几不可察一顿,而后恢复如初,又要从他身上下去,哭得沙哑的嗓音里还带着赌气,你知错了就好,反正我不想同你说话,我要去吃桃了。
她还说:谁让殿下生气,殿下找谁算账去吧,反正同我没关系。
却仍被揽住,红肿眼圈儿怒瞪,他无奈,卿卿眼睛肿成这样,确定要这样去吃桃吗?她又移开眼,同你没关系,有人给我敷,哼。
他更加无奈了,却仍没放开,往下移。
倏然红了脸,扭头要骂他流氓,他却轻轻揉了揉,那卿卿还疼吗?他自己打的,自己不知道疼不疼?还好意思问?更加怒瞪,想嘴硬说不疼,他却已经先开口了,只能为夫帮卿卿揉罢。
???她终于还是骂出了口:流氓!!!揉完,凝白头也不回跑了,就是要去吃桃。
这人却就是跟着,待奉了鸡蛋上来,他取过来,不紧不慢剥开,而后倾身敷在她眼睛。
他不说话,那么安静,凝白就连嫌弃他都没理由,只能一边吃桃,一边也静静看着他专注沉和的眸。
太子与太子妃似乎大吵一架,但很快就和好如初,杜鹃躲在玉令身后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画面。
确认她眼睛消肿了,赵潜又亲亲,她躲了一下,但没躲开,亲了个正着。
卿卿等孤回来。
她嘟哝,谁要等你啊。
赵潜轻笑,也不多说,径直出了昭明殿,往承乾殿去。
方到殿门前,德福就迎出来,头都不敢抬,殿下,陛下去后宫了,此刻在越妃娘娘宫中。
敢做不敢当,躲的倒是快。
赵潜瞥他,德福公公好大的威风,要教孤的太子妃学规矩。
德福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有苦说不出,却又听太子道:父皇既在后宫,那就劳烦德福公公替孤将父皇请回来,孤就在这里等他。
德福灰头土脸去了,没要半个时辰,御辇回来了。
皇帝知道一定会惹太子动怒,但堂堂太子妃,唯一的职责就是侍候好太子,这点规矩都不懂,恃宠生娇,太子心中爱极,怎么看都是好,可事实上,步凝白这个太子妃就是失职!闻得太子妃把人收了,他原本还算满意,谁知道前后脚的功夫。
来人说太子突然回了东宫,而后把人都丢出去了!太子一定气得不轻,可自己都是为他好啊!皇帝不觉得有错,但躲还是要躲的!哪知太子真是气得狠了,直接把德福打发过来请他!渊儿……父皇还是容儿臣先说。
太子十分平静看着他,道,父皇觉得自己是在为儿臣好?皇帝下意识就点头,太子目露微嘲,当初太后娘娘嫌弃母后,诸般为父皇好的时候,心中也定是如此想。
皇帝立刻变了脸,渊儿怎么能将朕同她相提并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儿臣说的有错吗?当初太后娘娘都做了些什么,现如今父皇又做了些什么?皇帝一僵,回忆纷至沓来,当初阿璃有孕,还是容昭仪的太后赐了两名侍妾,还说端王妃整日不劝着他有作为,就只吟诗烹茶,还有后来……太子见他想起来了,语调平平,父皇做不到将心比心也没什么,只是所作所为更胜太后娘娘一筹,儿臣只觉讥讽。
皇帝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太子又道:儿臣只要完满,曾经有过,只是父皇打碎了,也没有了,现如今若父皇再动手,儿臣就只能自请废太子,以保周全。
太子很快就从承乾殿回来了,告诉凝白以后不会再有今日之事发生。
凝白怔了片刻,才在心里可惜。
多好的机会,可惜往后没有了。
这之后的许多天,太子许是在忙着细商天下大选的事,常常不在,果然没人带着什么人再过来。
东宫的六月与凝白前半生的六月都不同,因为东宫没有高大树木,蝉非常之少,也没有虫鸣,太子不在,昭明殿就只有凝白一个人,她就靠在碧沉纱下的美人榻上,皓腕轻揺,有一搭没一搭自己打扇,扇着扇着,就睡了过去。
赵潜回来,就看到美人小憩,玉透冰扇轻垂,薄如蝉翼的玉素纱覆着雪肤,里面只有薄薄一层轻衫,袅娜玲珑,一览无遗。
雪腮上微微薄湿晕红,显然是热的,赵潜原不该舍得惊醒她,可他只是快步到了面前,轻轻将她唤醒。
凝白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叫醒,耳中听太子好像在说什么,什么毒……什么药……什么别怕……她又不怕毒药,身子软软一歪,就继续睡。
就只剩赵潜一个人激动。
那诡毒的解药终于找到了!快马加鞭送回来,不消一刻钟就能熬好!只是毒解了后,小娃娃保不保得住还两说,赵潜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移向她小腹。
如果保不住,她一定会伤心的,自己只能如上次一样慢慢哄她,令她最好不要有心结……想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想怎样宽解。
至于自己,这虽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什么也比不得凝白的命重要,他早已宽解了自己。
只是,却还是探手到她微微凸显的小腹。
弧度只有一点点,柔软至极。
这个孩子,与他们太没缘分。
凝白再次被叫醒时,整个人脾气大得不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太子就已经飞快哄她喝药。
凝白惺忪睡眼里茫然极了,什么药?安胎药吗?不是,是解药,诡毒的解药。
他柔声说。
解药啊……迷迷瞪瞪的凝白接过来,喝到一半,突然醒神,什么解药??诡毒??手上下意识一松,剩下的半碗全没了。
赵潜心中几窒,解药只喝了一半,毒会怎样??凝白就看着太子厉声传太医进来,手给出去,太医眉头紧皱。
殿下,哪来的解药啊?她很心虚。
太子面色都有些煞白,却还是告诉她:那行刺的‘凝白’交出来的。
刺客给的??凝白就想问这是不是解药啊,但太子既然能端来给她喝,想来是反复确认过真假的。
她想起杜鹃从前说的水刑,更加确定了。
有人不怕死,却未必不怕生不如死,为了有个痛快,可能也没有心神作假了。
太医诊了一盏茶,才细道:脉象一开始有些杂乱,但直到刚刚,恢复平稳。
压根就没什么诡毒,怕再说下去露馅,凝白忙道:那可能就是解了一半吧!太子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剩下的一半,万一都留在你腹中,留给那个胎儿,汲取你的血肉、乃至难产——???什么难产???这都什么跟什么??太子在说什么啊???只是看清太子的表情,她忽然有了个猜测:太子该不会以为小娃娃带了毒吧!!她想起自己特殊的体质,那产了几个月的乳汁,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
一时竟不知道该想什么。
原来太子一直在担心小娃娃会不利于她,难怪……好像从她产乳之后,太子好像越来越少提及小娃娃了。
回想起太子一开始时的欣然,再回想这几个月来太子的情绪,果然对得上。
等等!太医忽然道,胎象好像有些变化!??不该啊!方才脉象既然杂乱,就说明药被她的身体解决了,怎么还会导致变化?!俱是屏息,两刻钟后,太医缓缓道:只是微微……波动了一点点。
波动了一点点也是波动,赵潜心下忽然明晰,或许毒真的被解了一半,但这一半,正好被母体分了些给胎儿!让太医退下,他紧紧抱住凝白,声音极低,这个孩子到底是与我们有缘分的……原来太子之前一直觉得没缘分?一波三折太突然,凝白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只能道:原来殿下一直在为我找解药。
他从来没说过。
太子低低嗯了一声,而后又抬起头,说:解药中有一味药极为罕见,我这就命人去寻。
他亲亲她,十分笃定,很快,毒就会彻底解了的。
她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
提起毒,就是凝白的心虚范围,但此刻她对着太子,只是轻轻点头,我相信殿下的。
只是那味药还没找到,江南却出事了。
江南暴雨,洪水泛滥,江河决堤。
江南都水监正使殉职,朝廷连夜定了擅治水的两个钦差日夜兼程赶去江南,只是水患难治,民意汹涌,万人请命,只求太子再度护佑江南。
皇帝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已经折了个都水使,太子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上次太子在江南,就已经出了事,险些没能回京城!朝臣有大半是同意太子亲赴江南的,美其名曰不能让百姓失望,其实打什么算盘,人人心里都清楚。
剩下的人坚决不同意太子去,一来太子并没有治水经验,而来太子乃一朝储君,若是这回叫人请命请了出去,那往后,随便有点风吹草动,是不是都要太子去?不去的话是不是有由头做点什么?两波人吵得很凶,凝白也略有耳闻,觑觑太子,他在看书。
她凑过去,发现是治水相关。
太子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卿卿想不想让孤去?凝白看看他,殿下要我如实说吗?太子颔首。
凝白就如实说:我想让殿下去。
为什么?凝白小声说:因为我觉得殿下是想去的。
他默然,良久,又问:若是孤死在江南呢?凝白一滞,垂下了头,殿下英明神武,功德深厚,将来是要立庙成仙的,阎王不敢收。
赵潜恍然记起他们初识时她也说过这话。
只轻笑:卿卿原来从一开始就仰慕孤。
凝白却没有笑。
他容色也渐渐敛起来,揽着她,昭明殿寂然无声。
太子走的那日京城也下了雨,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说:卿卿等我回来。
太子每次这样说,果然就会很快回来。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从京城到江南,路上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十来日,算上在江南待的日子,再算上回来,没有一个月,太子回不来。
太子不在,凝白也没有去找七公主,就呆在昭明殿。
八日后,消息传来,太子到江南了。
凝白莫名松了口气,太子到了江南,就意味着他快回来了。
太子多数时候都说话算话,他应该是很快回来的。
她就有了点心情,出去溜达,结果遇到冷袖雪。
冷袖雪看看她肚子,下意识说:你要是变寡妇怎么办。
凝白觉得她真不会聊天。
她就很严肃的说:那就生下遗腹子,抚养他长大,而后垂帘听政,做女皇。
冷袖雪瞪大眼睛,显然是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凝白奇怪地看着她:女儿也不耽误我抚养她长大,垂帘听政,做女皇。
冷袖雪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不由得敬佩:确实,那还做什么骗子,当然是做女皇霸气了!和冷袖雪瞎扯八扯,她继续溜达,却下雨了。
就只好半路回去,在碧沉纱下,看着外面的微微小雨愈下愈急,愈下愈大,倾盆大雨,蚕豆大的雨珠连成串摔落地上。
这场雨下了很久,天黑还在下,凝白准备睡觉时,看到窗外白光一闪一闪,可能要打雷了。
她渐渐地在大雨睡中过去,却做了个梦。
梦到太子出事了,被洪水卷走,尸首无存。
凝白猛然醒来,窗外雷电交加。
她怔怔看着一闪一闪的白光,良久,恍惚地抹了下脸,满脸泪。
窗外雷电直劈而下,如果是从前,凝白会觉得这是来劈她的。
因果报应,不得善终。
但现在她知道了,她的报应不是外面劈下来的雷电。
爱上太子,才是她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浅浅日1w2(怀瑾の自信拿捏(求夸奖求夸奖求夸奖嘤嘤嘤!以及崽崽没事的,事实上,太子的担心有部分是正确的,就是因为女鹅的体质,怀的崽崽确实会从女鹅身上汲取,但不是汲取养分,而是汲取武功内力,但女鹅压根没有这东西,所以崽崽对女鹅是没有任何威胁的,脉象有波动,是因为崽崽终于发现汲取不到体质所致想汲取的东西,于是相对应的,体质所致的脉象稳固,也就有了松动(作者瞎编.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