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白一时间, 竟然分辨不出来是腿上剑伤的深可见骨更痛,还是自半空狠狠摔落地上的粉身碎骨更痛。
好像断了三条肋骨……远处,玉青芙蓉绣鞋缓缓步出门槛, 踏下台阶, 朝她走来。
凝白痛得神志不清,本能地拖着身子一点点挪动, 抑制不住地发出极小声痛苦呻.吟,宛若濒死哀雁。
楚碧水站定, 低眸看着这一幕。
这个姑娘长得极美, 神韵很有贺西楼的影子,但却没有贺西楼的修然利落,看得出来, 她一点武功也不会, 所以身姿亭亭玉立, 却只有窈窕柔软, 乍一看弱不禁风。
此刻蜷缩在地上, 小小一团, 满脸的泪, 却无知无觉,只拖着身子颤颤向前,竭尽一切想要逃离。
可惜伤得太重,不过徒然。
血色浸透青衣,蔓延地上, 楚碧水不紧不慢向旁边移了一步, 缓缓称赞:你的轻功不错。
身态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轻盈若惊鸿, 一眨眼就会消失一样, 是很漂亮的轻功。
尤其,她没有内力,不会武功,看她年岁与窈窕身姿,也不是勤学苦练的结果,那就是天赋了。
贺西楼倒是会捡孩子,平生多潇洒,捡这么一回,捡到个天赋异禀。
凝白好似没听到般,只含着泪向前逃,可是腿上忽然又是一痛,利器拔出的声音一阵阵刮着她的耳膜。
她骤然回首,看着楚碧水提着剑,从袖中取出帕子,长睫微垂,一点点拭去雪白剑锋上流淌的鲜血。
美得毫无攻击性,低眉间宛若青山明月,恍惚十分天真柔善。
凝白彻底崩溃了,她何尝不知道她在垂死挣扎,她又何尝不知道,今日就是她的死期?楚碧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有一句话,你不愧是魔教圣女!凝白双眸通红,泪珠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死死瞪着她。
楚碧水闻言微微抬眸,看了过来,语气透出些不善,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她步凝白一生没干过什么好事,落得今日地步也算报应不爽,马上要去见阎王,她什么都不怕了。
是啊,我早就知道!你就是二十年多前烧了魔教的那个圣女!腥甜涌上喉头,她也没有忍,高高扬起眉,唇红齿白间满染血色,张张合合,我知道你,只是你可不一定知道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楚碧水看着她,听她说:我不但是贺西楼捡来捧在手心好生呵护娇养的小宝贝儿,在你闭关的这些年里,我还冒用你的名头横行江湖,四处骗取金银财宝!明明应是极痛,她额角细细青筋都在抽颤,却笑得极恶劣: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原来魔教圣女楚碧水为了三两甜头就能豁出身段低三下四讨好别人!她看着楚碧水极冷的眸,与泛着寒光的剑锋上顿住的手,倍感解气。
弯弯唇,娇滴滴捏着嗓子挑衅,在这二十年后依然于江湖中名声大噪,圣女,不必谢我呀~做着如此找死的行径,谁能想到她其实摔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骨头断裂,血肉模糊?尤其,她仰着头看人,笑得张扬明艳,疼得泪眼婆娑,晶莹剔透的泪珠汇在她下巴尖砸下,雪白纤细的颈项就这样生生扬着,丝毫不惧,宛若引颈就戮。
楚碧水提着剑看着她,只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你果然是贺西楼的徒弟,深得他真传。
大多数人,前半生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旦性命落到别人手中,恩怨也管不得了,威严也管不得了,眨眼之间就没了骨头,痛哭流涕求着饶一命,认错的认错,许好处的许好处,发誓的发誓,只要能够留条狗命,人都可以不做了。
贺西楼却不是。
生死当头,再无退路,就要提剑转身,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一双是一双,满身的血笑着说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被押下,就是现在的模样,抬着头大放厥词,绝不乞饶。
凝白不知道楚碧水又从哪儿看出来深得真传,师父明明就只教过她做面。
但楚碧水上次说这话时,明明白白想弄死她。
她就又笑:毕竟我可是被师父带在身边悉心教养,自然是极像的,圣女说对吧?说完,她又想起还有事没说,这要是不说,她黄泉路上都要懊悔大半路。
还有件事,圣女当年忙着烧魔教,一定不知道吧?她笑嘻嘻说,我师父当年还活着的时候,红颜知己遍布江湖,各个都风花雪月甜言蜜语,桃花酥荷花糕桂花酿什么的,二十四花令他全都做一遍,看星星看月亮,大雨相拥,委实缠绵悱恻,令人观之动容!她当然是胡说八道,当年她才多大,师父同姑娘之间的恋情细节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死到临头添油加醋!可是楚碧水听了,眸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像丝毫不为所动,只看着她,许久,才慢慢道:像了这点,倒不错。
把剑收起来,朝她一丢,再敢叛主,以死谢罪。
凝白被砸得鼻梁一痛,眼冒金星看着她不紧不慢往回走,忽然又停住,阴恻恻说:桃花酥再做成那个样子,你自行了断。
这下是彻底回去了。
微风徐徐,水声潺潺,凝白呆滞良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聪明而又机智地保住了这条小命,该不会是恰巧像了师父最打动圣女的那一点吧?!!可那一点又是什么???直到彻底、彻底醒神,想到楚碧水阴恻恻丢出来的话,凝白十分迟钝地意识到,圣女这是还要她做桃花酥给她吃的意思???她低下头,腿上的伤莫名其妙不流血了,但她能清楚感受到伤口十分严重,甚至愈来愈糟糕,整个状态就是十分诡异。
她又试着动了动,浑身没有一处不疼,除了肋骨断裂,好像肩骨也出了问题。
凝白就不动了,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十分凄惨,但她仍凄惨地保持姿势一动没动,心中很想骂人。
她都这样了,还怎么做桃花酥??使唤她的时候,楚碧水就没觉得有哪里十分残忍吗!!!凝白现在就是有心无力,身上还压了把长剑,怎么可能起得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被剑砸的,她感到头脑有点晕沉。
做孽啊……凝白一边心中喃喃,一边竭力试着慢慢起来。
最起码,不能一直躺在门口,好歹讲究点,趴到廊下,或者,去到书庐找点药方,聊胜于无啊……可就在她尝试着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明明是午后,可是天却渐渐暗了下来,楚碧水睁开眼,到门前,阶下正落了雨滴,天边阴沉沉的,突然轰隆隆一声,雨滴愈来愈多,愈来愈急,顷刻间,便下起了大雨。
白光自天边云幕裂过,楚碧水站着看了会儿,才想起来,贺西楼的那个小徒弟好像……还在外面?她的伤很重,沾雨会更恶劣,应该爬也要爬到门后来躲雨。
可是她一动未动。
楚碧水步下台阶,再次去到门外,看到她是晕了过去。
凝白再醒来的时候,浑身难受到了极点,头似痛非痛,似晕非晕,肋骨更是不用说,动弹都不行,肩头也痛得一塌糊涂,好似有万千根针在骨头缝里扎一样。
她勉力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仍穿着半片是血的衣裳,床褥被染得糟糕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难产大出血。
想撩起衣摆看看伤,偏偏胸腔剧痛,是做不到了,就只能曲起没伤的腿脚,脚趾头轻轻夹起衣摆拉上去,入目的一瞬间,凝白都不忍心看。
她觉得自己好像那种神鬼故事中的白骨森然的精怪,阴森森地等着吃人啖肉。
房中显然还有另一个人,她抬起头,圣女大人斜倚着枕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这里又没第三个活人,想也知道,一定是圣女大发善心,把她拖了回来。
醒了。
看来是在假寐。
凝白还没说话,圣女又发话了,桃花酥。
凝白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她现在这足以媲美白骨妖怪的鬼样子,怎么做桃花酥!!!虽说捡回一条命,可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现在的凝白简直无所畏惧,干脆利落:做不了!她就眼睁睁看着楚碧水坐起来,那双令人见之忘语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看也没有用,凝白理直气壮:就是做不了!我骨头断了,动不了!什么时候能做。
看圣女也不像对师父旧情难忘的样子,怎么对师父做过的桃花酥这样念念不忘??难道是因为味道太好了??那圣女毫无疑问更要失望了,因为凝白真的不会做,就算不放毒,味道也一定极奇怪。
她如实道:再怎么样,也要等骨头好了。
楚碧水朝她腿上看了一眼,说:那要等到何时。
伤筋动骨一百天,凝白窥到能解脱的机会,当即就想忽悠怎么也要三个月,可谁知圣女的话快一步,直接砍了,就不必等。
凝白惊恐极了,这话恐怖,更恐怖的是楚碧水眸中没有半点觉得不对,毫无疑问,她就是认为直接砍了是个好主意。
圣女!你听我说!再不说,腿就保不住了!不光是腿的事!我的肋骨也断了!砍掉腿只会让我的伤情雪上加霜!!也不敢再说什么三个月,忙道:一个月!一个月就能好!只是听了她的话,楚碧水脸上并没有什么满意之色,又看向她肋下,一个月不能动?那倒也不一定,要视伤情而定,但拿不准圣女在想什么,她没敢随意改口,点了头。
然后她就听到圣女说:饭怎么办。
饭怎么办?等等,对啊,饭怎么办!凝白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双目放光,反正肋骨断了,楚碧水是不能直接把她拦腰斩了的!她就十分为难地说:那可能……就要麻烦圣女大人了叭。
嘴上为难,心里都快要高兴死了,这叫什么?风水轮流转啊!!楚碧水听了她的话,显然十分不高兴,凝白觉得她可能是想说有婢女在,哪有主人辛苦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她断了三条肋骨,臂膀也无法用力。
趁着机会,她很可怜地看着楚碧水,说:如果有药的话,也许会好得更快叭。
又说:书庐的书案上,好像有些医方……山上也有草药……楚楚可怜说完了,才十分内疚地说:如果我可以动,是万万不敢劳动圣女大人的,可是……楚碧水出门了。
凝白拼命忍住不要笑,肋骨断了,笑是十分危险的举动!仰天大笑就更是了!她就抱着剑,没一会儿,楚碧水抱着满怀的书来了,轻飘飘说:自己找。
凝白充满感激地看着她,柔柔说:圣女,你真好。
楚碧水好像不吃她这套,也完全没有反感厌恶,看她同看山看水依旧没什么两样。
凝白准确找到记录药方的书,一边翻一边想,她终于从楚碧水身上感到了同李九涯一样的蔑视一切,那种独属于高手的万物平等。
凝白找了药方,又把药草的模样细细与楚碧水说清,半个时辰后,美人鬓边衣角沾着桃叶回来了,看上去竟然有一种冷酷的笨拙。
凝白又细细指导熬药,然后看着楚碧水熬裂了三只陶罐两个锅一个炉。
楚碧水面无表情地在一堆狼藉中间,凝白觉得这笑再忍下去,她就要内伤了,于是极力正色,柔声安慰这其实是正常的。
楚碧水不知道信没信,总之一挥掌,狼藉就破窗去到了外面。
凝白看着窗户纸上好大一个窟窿,抽了抽嘴角:圣女,我睡这里,若再下雨,是要染风寒的。
圣女理也没理她,转身去厨房又拿了个罐儿。
被圣女悉心照料了一个月,凝白痛并快乐着,如果没有伤一好就被丢去厨房做桃花酥的话,那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说:女鹅这章太疼了,让她开心开心_(:з」∠)_(作者心虚说道并熟练顶锅盖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