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烈日光洒在琉璃瓦上, 愈发流光刺目,杜鹃自廊下走过去,都忍不住想靠边往里, 躲着日头走。
这才夏天, 一大早就热成这个样子,算算时间, 才辰时。
她就忧愁地叹了口气,听说夏天小孩子容易生痱子, 还容易生热疹, 而且人尚且热得受不了,小孩子又怎么忍?还有……凝白其实是有一点不耐热的,只是格外能忍。
去岁盛夏, 凝白总是卧在碧沉纱窗下午歇, 她从没说过顾忌孩子, 但确实是一块冰也没用过, 每每歇在那里, 脚步轻轻过去看时, 总能看到她瓷白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汗, 鬓边微湿,纤细脖颈上也染着薄汗,晶晶亮亮。
小皇孙不止眉眼像她,性子也多少像了三分,所以体质……也不知夏天是什么样呢。
杜鹃又叹口气, 而且, 小皇孙才六个月, 仍是小小一点, 若能用冰, 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用,岂不是还要遭罪?她想到这里,一边忧心,一边安慰自己,凛冬寒春都过去了,小皇孙这样久以来还没有染过风寒,也许体质很好,应当是能用冰的。
就这样去到昭明殿,摇床里却空空如也,杜鹃下意识一慌,随即才想起来,昨日太子殿下交代过,让萍萍带着小皇孙去淑妃那里,今日在淑妃那里用膳。
昨日听得清清楚楚,今天一醒,就忘到了脑后,下意识赶来替萍萍。
小皇孙不在,杜鹃也就没什么事做,来都来了,就顺便把摇床里铺的薄薄小被子取出来,换一套新的。
余光不经意瞥过一边,微怔。
原本置在那里的矮柜,与上面的匣子,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恢复成了昭明殿原来的样子,好像从不曾多过什么。
收回视线,心不在焉把新的小被子铺好,心下不是滋味。
原来一切多好啊。
她真的以为,她会在凝白身边待一辈子,给小皇孙做姑姑,等太子继位,凝白做了皇后,她还要犹豫究竟是留在东宫,还是随凝白去坤宁宫。
突然间,什么都变了,她也不必再犹豫。
太子是天潢贵胄,一朝储君,就算如今没有,将来也必定会有太子妃太子良娣,届时太子继续疼爱小皇孙,只会招来暗恨。
杜鹃并不想将人往坏处猜,只是与人心比起来,权力实在太可怕。
小皇孙没有生母,没有母族,又是太子嫡长子,若再得太子数年如一日的疼爱,处境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而如果有了新的太子妃,又有了新的小皇孙后,太子若分移心神,疼爱渐减,小皇孙的处境也是可以预见的一落千丈艰难可怜。
所以,既然不必再犹豫是留在东宫还是跟去坤宁宫,她就必须要保护好小皇孙。
想到什么,心绪一顿,却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心下更加难言,只是一叹。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也没想什么,只是忽然间冒出一个念头——除非……凝白回心转意,再回到东宫来,小皇孙有了生母……起码也就没那么可怜了……想也知道,这不可能,凝白并不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性子,她既然走,就一定没有想过再回来。
而且,就算回来,太子恨极了她,如何能破镜重圆?唉……原本一切多好呀……怎么就……关于团子的倚仗与将来,不止杜鹃在想,赵衡也正在与淑妃说。
幽州出了点棘手的事,今天早朝吵个不停,下了早朝,皇兄去见父皇了,让他先回来。
他也知道团子在母妃这里,一回来,果然见母妃抱着团子在怀里,正拿着凤首步摇在逗,团子好像很喜欢这样玩,呀呀直笑,圆溜溜的大眼睛都笑成了月牙,莲藕般白嫩肉肉的小胳膊挥舞着,想要抓住步摇金穗。
母妃见他进来,也没有问皇兄怎么没来,只含笑道:你看看他,小腿儿多有力,直踩我呢。
赵衡顿时紧张,母妃的腿有旧疾,可经不起团子那小肉腿踩来踩去,就想让母妃把团子给他抱着,她只逗就好。
可是母妃好像也料到了,说:不必多虑,我难道是个脆的,踩一下就碎了?虽不至于,但到底担心,只能说:母妃果然是疼爱团子。
话音落下,母妃容色微异,如常柔声逗着团子,赵衡却知道母妃心下所想。
团子生来比人少了亲娘的疼爱,别人再怜惜,恐也弥补不了。
才不由得说起团子的倚仗与将来:步氏到底太低微,将来若再册太子妃……若再照着清源步氏挑,小族之女,又要做得了太子妃,又要容得了团子这个嫡长子,只怕挑上三年五载也挑不出来。
若是择定名门之女,只怕……谢清鸢听了,顾忌着团子,一边晃着步摇,一边轻声道:册太子妃一事为时尚早。
现在皇帝都不敢自作主张,这事没个一年两年,就只能等渊儿开口。
渊儿现如今看着是毫无留恋走了出来,一切如常,不曾多有伤怀,可当初毕竟真情挚爱,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就算那步凝白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虚情假意,渊儿心中割舍是一回事,爱而生恨是一回事,若要等渊儿开口,只有等他恨意皆消,恐怕才能想起来太子妃这事。
而这,又要时间磨平。
比起来,倒有另一件事可以先做了。
她漫不经心轻声道:自从步凝白的身份水落石出之后,我已派人去平安镇外栖霞山下日夜等待。
赵衡一愣,听她说:不知步凝白是不是心有疑惧,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出现过。
赵衡下意识问:母妃是想……没问完,他也清楚母妃是绝不可能为了将步凝白抓回来的,果然,母妃眸色幽冷:她既然爱做生意,那就给她做生意,稀世珍宝,我谢氏不是没有。
说起来稀世珍宝,赵衡也查了,赵连城估计只伸手要,没解释过用途,也没警示过不能外传,所以萧氏那边内里是极不满,可以轻易探到的。
也许是实在无价,是萧氏可以代代传下去的宝物,所以讳莫如深,没说是什么珍宝,只很痛心,那样举世罕有的好东西,萧家家主,竟轻易就给了赵连城,一个敢要,一个只管给,溺爱萧贵妃与赵连城,怎么就能到这个地步。
步凝白再是聪明绝顶,到底只是个江湖骗子,母妃通过谢氏出手,只要步凝白入套,还不是随母妃拿捏。
只有一点,若是被皇兄知晓……皇兄从前杀伐果断,可现如今,若真叫皇兄知晓,赵衡甚至不敢说步凝白会有什么结果。
也许什么结果都没有,就像那妖僧被皇兄带走一样,步凝白也会被皇兄从谢氏带走,不一样的,也许就是过段时间,三个月五个月,一年半载,步凝白就重新回到东宫,安然无恙做她的太子妃,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衡知道这样的揣测实在可怕,皇兄自来英明神武,事事明晰,藕断丝连旧情难忘这种事,只是揣测都太像羞辱皇兄。
可是情之一字,终究谁又敢断言呢……知子莫若母,谢清鸢只看他神色,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眸色更冷,却没有再开口。
若当真能骗得步凝白入圈套,她哪会给渊儿知道的机会,只要人落在她手中,就是该付出代价的时候。
事过无痕,谁也不会知道。
这样的事她当初做过几次,赵清泓是命大没死成,阿璃隐约猜到,终究什么也没说,可她却知道不能再做。
不然,她与阿璃,就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有过失败经验,这一次她一定会杜绝所有的意外可能。
赵清泓对阿璃不好,该死。
步凝白玩.弄渊儿,更该死。
于是,她只是把步摇拿近了些,让团子能够把金穗抓在手里玩,问:出了什么事,要说到这时。
母妃定了主意,旁人是不能置喙的,赵衡也只能说起早朝之事,没多久,外面传来通传,与给太子请安的声音。
团子耳朵十分灵敏,听到太子殿下,就知道是他的爹爹来了,顿时撒了手,会晃荡的漂亮穗子也不要了,整个团要朝外面去,伸着肉乎乎的两条小胳膊挥动,小嘴巴兴奋啊啊,要他爹爹抱。
谢清鸢便把团子给赵潜,而后传膳。
团子一到他爹怀里,兴奋极了,软乎乎的小肉腿蹬起来极有力,小胳膊也是,拽着他爹的衣领就不撒手,赵衡心里就想,看来团子在母妃怀里的时候,还是收敛了许多、许多的,也算是知道心疼祖姨姨的,真是个好宝宝。
便只笑:东宫路远,皇兄算起来比往日只迟了两刻钟,团子平日也是这般想念皇兄吗?赵潜任由团子在怀里撒野,十分从容颔首。
明明每晚都能看到爹爹,可是每天醒来后见不到爹爹,团子就不高兴,他已经会翻身,就趴在摇床上,乌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外面看,赵潜一回去,就会收获来自团子的一瞬笑脸,手舞足蹈,翻过去,又翻过来,小手啪啪拍着摇床,也不知道疼。
早朝上再多的郁气,也烟消云散了。
赵潜摸摸团子的小肚子,圆鼓鼓的,可见是吃饱了,又逗了逗,才拿起筷子。
皇兄吃饭时很少说话,赵衡就只跟母妃说起接下来几日他可能要忙云云,母妃听了,也如常叮嘱两句。
赵衡就以为这顿早膳便要这么过去,谁知道没多久,突然听到母妃问:团子还小,太子妃的去处还好遮掩,渊儿打算对外怎么说?赵衡发誓他看到皇兄的手微微顿住,甚至抱着团子的那只手,都是一顿!步凝白才走了小半年,现在就问,会不会太急了?!可是皇兄面不改色,淡淡道:再过段时日,称其在外静养。
赵衡一愣,皇兄甚至没有多加思索,如此自然平淡地说出来,难道是心中早就想过?谢清鸢闻言,微微颔首。
静养是个好词。
说明太子妃身体有恙,且不是寻常小病,还说明不能被人打扰,也就杜绝了有心之人提出探看。
养着养着,人就没了,说明她福薄,也是寻常,不会引人怀疑。
最重要是,待日后步凝白真的死了,也不过一样无声无息。
就当她提前享了太子妃的死后尊荣吧。
只是团子却是听不懂爹爹在说什么的,一条肉嘟嘟的胳膊勾着爹爹脖颈,另一条胳膊,却指着饭桌上的一道菜,咿咿呀呀。
赵衡一看,那是道消暑小菜,凉得很,万万不能给团子吃的。
皇兄也揽回那白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胳膊,说:团子不是吃饱了吗?团子不知听没听懂,总之小胳膊又从皇兄臂弯里钻出来,小手认准了那道菜,挥动着。
皇兄又揽回去,柔声哄:团子不能吃,吃了要难受。
可团子显然没喝过什么苦药,不知道难受的后果,他也十分聪敏,并不再三伸手要,更没有哭闹一定要,只是乖乖在皇兄怀里,然后那双葡萄似的乌溜溜大眼睛看着皇兄,奶声奶气呀呀。
不知道为什么,赵衡竟然看出了乖巧讨好的模样,活脱脱故意撒娇。
一时间感到不可思议,别人家六个月的小孩子,会撒娇吗?只是团子显然不知道,就算撒娇,他的爹爹也绝不可能如他的愿,让他一大早吃那么凉的东西。
赵衡就打算看看被拒绝后,团子还能做出什么出其不意的举动来。
皇兄也果然缓缓说:不可以,团子宝宝乖乖,以后给你吃,好不好?团子的小嘴巴就瘪下来,往皇兄颈窝一埋,闹脾气了。
接下来,皇兄是没干别的,光哄团子了。
不是自己哄,这场面看起来也还很有意思,赵衡回想起赵连城这么大的时候,是极能哭,满宫都能听见她的哭声,比起来,团子真是乖乖好宝宝,不知是像了谁。
步凝白那江湖骗子,说一句顶十句,牙尖嘴利,必不会是像她,赵衡就看看母妃,意思很明显:皇兄小时候,也是这样吗?母妃容色有些清幽,未见笑意,赵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意会错了,母妃的神色,意思是皇兄很乖,不会如此刻般闹脾气要人哄吗?莫非果真是像步凝白?赵衡这下心中五味杂陈,听着皇兄哄团子,忽然想起方才,皇兄的反应好像有一点不对。
在团子对他撒娇的时候,他没有错愕也没有失笑,一点也不似之前放松寻常,虽然也算立刻拒绝了团子,可话比之前缓缓的。
赵衡看着被皇兄哄好的团子嘤嘤呀呀抬起头,那极似的眉眼,不知是何滋味。
皇兄的性子,儿时必然不会是撒娇性儿。
那就还是随了步凝白。
甚至方才撒娇时,那相似的眉眼,乖巧讨好的神态,还有存心蓄意的撒娇,皇兄看在眼里,是一定想起了步凝白的。
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可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呢?便想岔开话题,可皇兄却先开口了。
近日入夏,团子仿佛有些受不得热,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用冰难免过冰气,我想下个月直接带团子去行宫避暑。
行宫避暑,历来都寻常,只是从前皇兄最是沉心静气,也耐热,在东宫用冰足矣,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不想与父皇日日相对,所以从前,几乎没怎么去过行宫。
但今年不一样了,团子委实还小,这样小的小孩子,历来都是娇贵的,受不得冷受不得热,不知什么时候就轻易留下遗症,日后渐渐大了,后悔都来不及,须得万全照顾。
谢清鸢腿不好,往年不用冰也不去行宫,但既然渊儿要带团子去,她自然也要跟去,若是渊儿临时有什么事,好歹能照应一二。
行宫一事便说定,皇帝知道后,高兴非常,往年都是传命下去让人办,今年特意自己亲自准备,待入暑时,宫里宫外君臣浩浩荡荡的,便出发去了行宫。
团子到了行宫后,倒没有认生,胆大得很,见树也新奇,见水也新奇,见檐下的铃铛,还兴奋地伸手要够,可高兴了。
东宫只有后园有树有水,但平日太子要处理政事,杜鹃与萍萍都不敢带出去玩,也难怪团子新奇。
团子不光新奇,他似乎还察觉到爹爹自到了这个新地方后,好像更加悠闲了,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陪他,便更加高兴,每日都缠着爹爹出去玩。
见到树叶要捡,见到花要揪,见到小溪,还要伸手摸摸,凉沁沁的,他喜欢极了,一玩就收不住,得他爹爹强制把他带回去,才能作罢。
带回去了,也不安分,在床上爬来爬去,没一会儿就冲着爹爹啊啊呀呀咿咿嘤嘤。
然后就被爹爹抱下来,摊开小玩具,他拿了一块,就要爬到爹爹身上,挥舞着小胳膊。
爹爹夸他,他就很高兴,爬回去继续抓别的来,再爬回爹爹身上。
赵衡过来看到这一幕,真是称得上乐此不彼,皇兄十分有耐心,每次都能夸出不一样的来。
便想过去,试着拿走一块,逗逗团子。
刚迈动脚步,就见团子又捡了个小东西,坐起来对着皇兄呀呀地说,想笑他说得什么如此一本正经,下一刻,就听到团子对着皇兄,极清楚高兴地喊:爹爹!作者有话说:作者很认真百度了,小孩子六七个月会爬会喊爸爸妈妈~鉴于爹爹发音比较难,但是可以看成是团子比较有语言天赋!(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