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90 章

2025-03-22 07:40:57

杜鹃不知为何, 眼眶骤然一酸。

她也想凝白回来,她许久没有同人玩连珠,没有人为了一个铜板笑嘻嘻说把腹中骨肉许给她做干儿女。

背过身, 抹去泪水, 竭力忍住胸中酸涩,又转过来。

这一夜还很长, 往后每一夜都是。

赵潜隐约记得自己剿匪受了伤,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他在想赵钺能不能把团子平安带到他身边。

但是眼前, 他仿佛在东宫。

在昭明殿。

她在碧沉纱下,蓦然回首,明眸刹那粲然, 满室明辉。

殿下!惊喜与不可置信, 她奔到他怀里, 紧紧拥住他, 柔软盈满他的怀抱, 仿佛填满了心中一直以来没有尽头的空缺, 填满了他整个人。

赵潜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抖, 缓缓、缓缓地张开双臂,拥回去。

柔软,温香,在他臂弯里,在他怀抱中。

他陡然落泪。

殿下终于回来了……压抑不住的哭腔, 温热的泪滑进他颈项, 我好担心殿下……她抬起头, 眼尾发红, 泪盈于睫, 像脆弱又惶惶的小兽,仿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活生生在眼前,揽住他脖颈的细细手臂骤然收紧,柔软的唇印了上来,吻得没有章法,小声呜咽。

紧紧揽住她的一捻腰,愈来愈用力,好像想把她嵌进身体里,又或者,融进骨血里。

他开口,微微发抖,我回来了。

唇齿间温热苦涩,她安静下来,泪流得愈发凶。

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样,她埋首他颈窝,一片濡湿,哭得不能自已,我做梦,梦到殿下在青州出了意外,我梦到殿下没能再回来。

她……竟还挂念他?为他夜不能寐,为他泪流不止?赵潜微微阖眸,泪落入她发间。

许久之后,她哭声渐悄,一片安静。

仿佛世间只有两个人,地老天荒。

直到,奶声奶气的呼唤渐远渐近,爹爹!赵潜看去,团子哒哒哒从外面跑进来,仰头看着他们,她推开他,抱起了团子,双眸通红,泛着水光,却强撑着哭腔笑:团子也很想殿下,一直在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他怀中空空荡荡,心底冷风吹过,直直没有尽头。

团子举起手中的手绳,奶声奶气:爹爹,喜欢!她眸中含热泪,哽咽着说:我太担心殿下,所以同杜鹃学了来,殿下一定、一定要平安。

赵潜陡然清醒。

幽幽淡青的手绳,剔透无暇的玉珠,平安扣。

一切倏忽不见了,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是她嫁给他的模样。

她穿着太子妃婚服,美得惊心动魄,双眸含泪,赵灵渊,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心头一窒,她转身跑开,太子妃婚服被她挣得七零八落,呼喊几近凄楚,凝白!他追去,明明只差几步,却无论如何再追不上,婚服褪下,是她一身青衣,宛若洗尽铅华,她要回她的江湖中去。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摔落在地,怆然声嘶力竭:回来!她没有再回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隐去一切,世界沉寂,赵潜怔怔落泪,直到眼前恢复如初,他仍在昭明殿。

她抱着团子,在他面前,团子手中,举着早已被捏碎玉珠的平安扣手绳。

赵潜踉踉跄跄站起来,容色渐渐冷静。

她眸中含热泪,哽咽着说:我太担心殿下,所以同杜鹃学了来,殿下一定、一定要平安。

你怎么可能会担心我。

她怔怔含泪。

你编手绳,分明是为了骗我。

冷酷至极。

她愣了片刻,从团子手中取走手绳,而后将团子放下。

被你看出来了啊。

她神色闪过敷衍,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没什么用了。

透粉指尖捏住白玉珠,眨眼成齑粉。

赵潜一窒。

细溜溜手指拍去粉末,而后低眸看了看,把手绳随手一扔。

步凝白!他凤眸通红,低吼出声。

她莞尔一笑:我要走了。

后会无期。

赵潜刹那醒来。

窗外夜风徐徐,庭中枝叶沙沙作响。

烛火幽微,身边奶香味淡淡,他低眸,借着飘忽光影,看清是团子安心睡在他身边,咂着小嘴巴。

他定定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容色冰冷。

杜鹃一不留神竟然打了个盹儿,错神醒来,她慌张看向团子,团子睡得乖着呢,也香着呢。

由衷舒了口气,她正要揉揉额角,好好醒醒神,余光却顿住。

等等,殿下是醒了吗?!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双眸冷漠,竖指唇边,让她噤声。

杜鹃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一醒来就这样可怕,腿都有些软,噤若寒蝉。

大半夜的,若是叫人来诊,无论多安静,都会弄出声音,虽然小团子睡起觉来其实很香很沉,可太子让噤声,那就是不允打扰小团子的意思。

也就不必叫大夫、找人来了。

她就只能战战兢兢,明明是盛夏,却要忍受着如坠冰窖的痛苦。

直到天亮,团子翻过身,肉乎乎的小手横在了太子脖颈,杜鹃提起心,这是团子要醒来的前奏,通常在这之后,团子的睡姿会在短短时间内变得极为丰富。

可是她提心吊胆的画面并没有发生,不知团子是不是牢牢记住要乖乖睡觉,那只小手又收回去了,翻了回去,和另一只小手在小肚肚上握住。

没一会儿,团子睁开了眼睛。

极困顿,一点也不清醒,甚至想再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从头到尾,太子都没有出声,等到团子彻底醒了过来,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坐了起来。

这一坐起来,可了不得,爹爹居然正含笑看着他!!爹爹!不累不累!赵潜微微挑眉,笑着温声道:可是爹爹好像病了,要看大夫。

杜鹃立马就出门唤人!她正要回去,夏季清凉的晨风令她遽然清醒。

她才突然想起来,昨夜太子昏迷之际,唤了凝白的名字。

难怪、难怪太子醒来后……杜鹃又是一个激灵,这下知道了为什么,也不敢再往下想了,拼命告诉自己只当不知道。

再进去,小团子坐在床上,缩着手手,好像怕一碰太子就碰碎了一样。

爹爹不病、爹爹不病!小奶音念念有词,好像嘴硬似的。

太子容色平和,眸底浅淡笑意,好,爹爹不病。

团子瘪瘪小嘴巴,眉目间竟然隐约忧愁,爹爹、好!太子莞尔:嗯,爹爹很快就会好起来。

大夫来诊,萍萍正好把小殿下抱出来,等喂完饭再回来,三皇子正在房中。

……那我们便先启程回京,皇兄你好好休养。

他说完,却不走,看了看外面,道:青州气候好,夏季凉爽,也有益于皇兄养伤,团子也在,皇兄也不必担心了。

又说完,又不走,看着似乎还想继续说,太子冷淡开口:想要孤如实送回此次青州剿匪总述就直说。

赵钺也不害臊,十分厚脸皮:皇兄慢慢写,我也可以等皇兄那么一等嘛。

他出生入死挣来的功绩,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现在就回京,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赵钺识趣闭嘴,转过头,到底忍住了捏一把小团子柔软脸蛋的作死想法,现在自己的全部功绩可都指望着太子,万万不能得罪。

三皇子与齐老将军一走,太子彻底进入养伤阶段。

每次换药时,都要把团子支开,一丝血腥味都不能有。

团子回来,可紧张了,每次都眼巴巴问爹爹好没好。

太子每次就温声哄:好多了。

哄了大半个月,太子才果真好多了,领着小团子在庭前棠棣下玩,有时捡落叶,有时拈住一只蝶,小团子就惊奇极了,大眼睛里满是惊叹,十分容易满足。

下雨的时候,他们就在檐下,看着外面小雨微微,洗过棠棣枝叶,日头出来,便是湛然一新。

那时会有蜻蜓低飞,团子竟仿佛记住了这个没抓住的小东西似的,十分想下去抓,只是地还没干,被他爹爹哄住了。

哄住了,就又注意起别的来,爹爹,鸟!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鸟落在棠棣枝头,雪羽洁白,漂亮得不像话。

这只飞鸟很高,团子就知道这是抓不到的,所以并不想去抓,只仰着头看,奶声奶气:爹爹!漂亮!他的爹爹目光冷淡,口中却温声应:嗯,漂亮。

那只雪白漂亮的飞鸟停在枝头很久,几日都没有飞走的意思。

小团子每天都要看看它,然后告诉他爹爹:爹爹,鸟,住!漂亮鸟儿与他们住在一起呢!他的爹爹容色愈冷。

外面的飞鸟纵使息于庭柯,也终究是要飞走的,不会久留。

青州山匪横行,为祸百姓,上下官员难辞其咎。

所有勾结匪徒的大小官员被带上京后,剩下的,也都是些费心钻研的老油子。

眼下青州幸存的暂荣膺一把手的这位孙治中,就是这样的老油子。

每日上门请安,风雨无阻,这会儿,也正在呢。

见此情此景,便笑眯眯上前,徐徐念道: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①话没完,被太子冷厉的目光吓没了,心中纳闷儿,这诗多好多合场景,太子为何动怒??仿佛巧合,没多久,那飞鸟就抖了抖翅膀,展翅飞远,不见踪影。

太子眸光冰冷,飞鸟不会停留,更没有诺诺真心。

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孙治中拍了这么久的马屁,丁点儿效果都没有,还好像拍马蹄子上了,瞅着太子身边两个年轻婢女,心里又有了主意。

听说太子妃重病数月,也没见谁家不用嬷嬷带孩子,用年轻婢女的。

他就自信了悟了,不就这点事嘛,他从前也办得十分得心应手。

当晚,他就带着两个貌美女郎登门,女郎戴着帷帽,声称是来抓老鼠的。

这就开玩笑了,杜鹃哪能放人进,反而被按住手,说劳什子地位低微更需要胸襟宽广。

杜鹃汗毛直竖,反手就是一耳光。

这下惊动了太子,小团子已经睡了,因为这一耳光,险些睡不安稳了。

太子披衣出来,孙治中还笑容可掬:殿下,这两位女郎都育有过子嗣,照顾起孩子更有经验……太子殿下重伤昏迷之时还唤着凝白,明晃晃对凝白旧情难忘,杜鹃咽了咽口水,胆大包天挪了一步,省得血溅到自己。

孙治中说着说着,太子的脸色冰冷至极,一时补道:都是玉软花柔,娇酥可人……他觉得这才稳妥了,太子就算拉不下脸收下宠幸,好歹动动心思,这事也就成了一半嘛。

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打听过的,太子就喜欢身段窈窕风流酥软的。

瞧瞧这身段……脖颈骤然一凉,孙治中茫然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血溅了出来。

太子把刀丢还蔺齐,吩咐:收拾干净。

收拾干净的意思,就是明天绝不能让小殿下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翌日,团子爬下床,哒哒哒去到外面,果然什么也没察觉到,只左顾右盼。

蔺齐蹲下身问怎么了。

团子就喵呜了一声。

喵呜、喵呜!又接着学猫咪叫。

学完,奶声奶气,团子要!蔺齐满脸迷惑,扭头求助杜鹃,杜鹃迟疑着道:我最近也听到有猫在叫,小殿下是要那只猫吗?小团子眼睛亮起来,猫猫!喵呜!猫猫!团子要猫猫!若是寻常人要猫,要也就要了,可是小殿下还不到两岁,附近喵喵叫的猫还极有可能是野猫,这就不妥了。

杜鹃就去请示太子。

太子甚至都没有思索,就点了头。

于是一众人穿巷上房地找猫。

最终果然还是找到了,是只很漂亮的白猫,就是有点脏,遂洗净了擦干了,甚至打结的毛都剪掉了,才送去给小殿下。

小殿下远远一见到白绒绒就喜欢得不行,要哒哒哒过去和白绒绒玩,却被太子拦住了。

到底是野猫,若是凑近,不知会有什么小虫,便哄团子不能靠近,只能远远地看。

团子显然有点不高兴,但爹爹说的一定都是对的,就攥紧小手手踮着小脚看,可到底太远了,看不太清。

不由得就有些闷闷不乐,可下一刻,却被爹爹抱了起来!小团子一下就又高兴了,委实好哄得很。

太子也随意瞥去,只是一瞬,陡然如被钉在了原地。

那只白猫儿,毛发蓬松,白绒绒的,长尾巴上也是白绒绒的,通体无一丝杂色,唯有眼睛,是暗夜流光的墨紫色。

爹爹,猫猫漂亮,团子喜欢!小团子很高兴地转过头,按往常来说,他的爹爹会笑着说点什么,比如团子说得对,比如真是漂亮,比如团子喜欢就好。

可是,他转过头,爹爹却是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漂亮白猫,小团子哪见过这样的爹爹,害怕呢。

爹爹、爹爹……赵潜收回目光,温声说:这只猫儿不愿意同我们玩,我们把它放了好不好。

团子转过头,白绒绒小猫喵呜了一声。

喵呜、喵呜、乖乖!小团子奶声说。

的确很乖。

喵呜一声,又嗲又甜,像极了讨好。

凤眸更冷,语气却十分温和,它喜欢外面,不喜欢被关着。

话音落下,笼子里的白绒绒小猫打了个滚,更乖了。

连杜鹃都纳闷,这是赖上了?小团子就没见过这样看起来又漂亮、又柔软、好像云一样的,还会喵呜叫的东西。

团子喜欢!爹爹、喵呜!竟开始故意撒娇了。

赵潜容色愈冰,它会一直喵呜不停,等把它放出来,就会咬团子了。

小团子小手手一缩,就有点犹豫,可是,小猫又不叫了。

不喵呜、不咬团子。

这多少就有些嘴硬了,可小团子转眼看过去,恋恋不舍的,又转回来,团子要。

杜鹃在一旁看着,都不敢看太子的神色。

小殿下要东西时,简直与凝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绞尽脑汁,软声撒娇,必要时,还会拖住手轻轻摇晃,小殿下现在还不会,但小殿下平时也喜欢攥着别人的袖子……赵潜闭了闭眼,冷声说:放远些。

其他人就忙把小笼子放远了点,搁地上了。

小团子后知后觉爹爹答应他了,高兴得不行,爹爹、喜欢!若是不给他,他恐怕就要埋爹爹怀里生闷气了,哪儿喜欢。

团子真是很喜欢白绒绒小猫,可是爹爹说团子不能过去同小猫玩,团子就乖乖不过去玩,喵呜喵呜的,有时候小猫也会喵呜回一声,嗲得厉害。

暮色四合,猫儿安安静静的,小团子也要睡了。

爹爹轻轻拍着他,若有似无哼唱:月亮月亮光,燕儿睡房梁……渐渐没有动静,团子该是睡着了,然后赵潜低下眼,就对上乌溜溜的大眼睛。

爹爹、要听猫猫……!赵潜移开目光,眸中冷淡,口中柔声:爹爹不会猫儿。

小团子难免失望,毕竟,爹爹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呀!他小脑袋瓜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到好几天前飞走的雪白飞鸟,又睁大眼睛,爹爹、漂亮鸟鸟!白白的,树上的!提示到这个地步,再说不会,团子又要委屈闹脾气了。

赵潜重新轻轻拍着他,说:爹爹不会唱。

团子果然瘪起了小嘴巴,赵潜若有似无一叹,爹爹给团子讲故事?故事?团子从来没听过呢!!小团子一下就精神了,黑亮亮的眼睛在暗夜中都惹人注目极了。

爹爹、漂亮白白的鸟!好,漂亮白白的鸟。

冷冽的声音很轻,又很温柔,缓缓的,从前有一只鸟,羽毛比雪还要白,它飞得很高,没有巢穴,所以,只会挑选枝头栖息,有时一眨眼就飞走了,有时,却会停留很长,令人以为,它是要永远、永远留在这里的……呼吸渐渐匀称。

凤眸微垂,冷冷含霜,声音也变得凉薄,可是,这只鸟是个骗子,停留枝头并非为了栖息,是为了行骗。

他静静看着那安睡的眉眼,仿佛自语:这只飞鸟的永远,便有了巢穴,然而她是没有巢的,她的永远,从来,都是谎话。

谎话连篇的骗子,没有人会念念不忘。

作者有话说:这是女鹅走后的第二个秋天。

关于重逢……快了……文里面还有四年……文外面就……作者尽量……大家已经见过作者尽量快的样子了……只能说……没有意外……就这几天……(来自一个快猝死的裴某.jpg①: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出自陶渊明《停云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