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城被人众目睽睽之下带走畏罪潜逃, 至今没有消息传来,想来是那江湖人带着赵连城藏到了江湖,官府难以追查。
就更坐实了她做的那些冷血无情之事, 买凶, 构陷,完全没有留活路。
一些二十多年前诸王夺嫡手足相残的景象浮现眼前, 令皇帝更加齿寒。
索性萧贵妃全不知情,甚至还以为自己女儿真的罹患恶疾, 时重时轻, 忧心得想尽办法请各种大夫来看,一片慈母之心。
便发配到了普惠寺,与青灯古佛相伴, 了此残生。
萧氏也不必提, 溺爱公主, 怎料还能牵扯进夺嫡风云中。
越妃终究无辜, 老元帅这两年上了几道折子, 乞求宽恕越妃。
皇帝让人把折子给太子看, 道:朕有心成全, 只是就算发落到普惠寺,也到底是宫妃,若是允其归乡侍奉老元帅,朝中未必肯允。
寻常人家大不了和离放妻,皇族宫妃, 活着在宫中老去, 死了入妃陵孤眠, 万没有出宫归家的道理。
只是越妃实属无妄之灾, 如今小九不知道去了哪里, 到处找不到,就算把越妃召回宫中,于她也已经是母子生离,了无生趣,倒不如放她回老父身边,安享余生。
太子没有接过折子,闻言只淡淡道:越妃娘娘罹患恶疾,父皇宽仁,恩准其静养,便罢了。
皇帝一愣,这倒是个主意,对外说静养,不必说在哪里静养,老元帅旧乡,风景秀美,那也是个静养的好地方,暗中给越妃一道恩旨,送回去也好,老元帅令人来接也好,都是一桩善事。
皇帝点点头,又道:团子在你姑母那里,不知有没有闹脾气。
小团子向来乖巧,从不会无理取闹,何来闹脾气之说?太子不与皇帝理论,看看天色,起身,儿臣去接团子。
皇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唤住,跟德福叹气:朕还想留一留晚膳……太子过来,仪安公主这边都屏气敛声的,小声说:小皇孙睡下了。
太子点点头,却仍是过去看了,小团子果然睡得很熟,小脸蛋红红的。
这情况,强行带走,说不准会把小团子弄醒,总是不安生。
太子俯身把掖得紧紧的被角稍微扯开点,又擦擦小皇孙额角鼻尖的汗,其他人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有些心虚,也是哦,这正值酷暑,就算行宫比较凉爽,被子盖得那么紧,也未免有点不聪明……仪安姑母未在?华绮回道:午膳后母亲与叔母一道出去散步消食,还未回来。
太子没再开口。
华绮与华绫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明白了太子的心下所想——长辈不在,只留一群初为父母手忙脚乱的小辈,难怪把小皇孙照顾成这样。
不由就更心虚了,又有点怕太子动怒,但太子看起来,完全没有动怒的苗头,坐在小皇孙床边,转头看来,问起了话。
当然,主要是问华绫夫婿,还有华绮。
华绫与荔娘又互相对视一眼:太子殿下难道是想在这里等小殿下醒来?原本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总归没有拘束,但现在太子殿下驾临,她们要么安安静静在侧候着,要么悄悄告退,去另一边说话。
但华绫的孩儿就在小团子的另一边睡着,华绫如何能放心走开。
一时间,只能微微垂头,听着太子殿下不疾不徐淡淡嗓音。
华绫夫婿看出华绫的不自在,眸光微动,斗胆请太子移步,手谈一局。
太子却拒绝了,并且下一刻,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好像睡得不安稳的小皇孙。
这下,是彻底清楚了,不是要等小皇孙醒来,而是要在侧守着小皇孙睡觉。
华绫如今回想起来,几乎都已经记不清太子殿下冷漠如冰的那些年,太子此刻,委实平和而沉静。
不知为何,她就突然想起了步凝白。
太子在病重的步凝白面前,会是这样的吗?华绫不知道东宫秘辛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眼下无外乎物是人非。
小皇孙似乎睡得不安稳后,太子的声音若有似无低了些,其他人更是压低声音。
一时间,殿内唯余夏风吹拂的声音,隐约能听到外面枝叶沙沙作响,伴着水流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华绫突然开口:不知太子妃近日可还安好?太子顿住,目光朝她看来。
淡漠冷然,与方才相差甚远。
华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也许是步凝白与其他人太不一样了,她好像带着外面的风来到了皇宫,但现在,音信全无,生死不明,恍惚成了半截埋进了土里的花,不能动,不能笑,身不由己,无力回天。
风都被一同埋进了土里。
华绫始终忘不了敢登大殿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清白的步凝白,她那样美丽,眉眼如画,莹莹生光,无所畏惧,落落大方,无关家世背景,无关贵贱尊卑,没有人能不艳羡。
不知太子妃罹患何病,缠绵病榻如此之久?她不避不闪,又问了一句。
太子容色冷淡,眼底眉梢隐约含霜,不治之症。
华绮都不知道妹妹是怎么了,她之前不还说别说了吗??怎么现在反而在太子面前说起来了??他暗暗使眼色,可是妹妹好像根本没看到,仍问:不知太子妃在何处静养,长平久未见太子妃,心中担忧,想探看一番。
连华绫的夫婿,都察觉到了这是不能触碰的宫禁秘辛,尤其,太子的反应很大。
不是勃然变色,而是渐渐冷凝,令人心生寒意。
他不知道华绫与那重病的太子妃有什么样的交情,但是他知道,华绫不能再问下去了。
太子没有回答。
凤眸冰冷,与之前判若两人。
毫无疑问,太子与步凝白的情意早不在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如今步凝白大概成了东宫噤声的存在。
华绫不可能不怕,但如今重病无踪的是步凝白。
昔年春猎,长平偶遇太子妃,言及殿下,太子妃曾说,‘世人多见异思迁,唯太子殿下认定便不改’。
华绫脊背直直,缓缓地说,太子妃应当亦是此心性。
而步凝白口中的太子殿下呢?话音落下,整个殿中如坠冰窖。
世人多见异思迁,唯太子殿下认定便不改。
那似乎早已忘却的声音陡然清晰,甚至在耳畔说出这句话,不断回响。
赵潜竟然想笑,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得意于将他玩弄股掌之上?夸赞他愚蠢忠贞?太子眸底泛红,周身隐隐失控,华绮心中一惊,忙拉下华绫跪地请罪!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小皇孙嘤呜了两声,而后,翻身趴跪,渐渐坐起来。
揉着眼睛,就看到爹爹的背影,懵懵的,奶声唤:爹爹?小团子没意识到爹爹没有回应他,过了会儿,彻底清醒过来,就很高兴了:爹爹来啦!!而后,爹爹才转过身,语气很平静:嗯,爹爹来了。
团子穿好鞋,我们要回去了。
小团子很快乐地嗯了一声,爬到了床边,而后小短腿儿放下来,又仰起头,有点委屈:团子够不到鞋……他们就看着太子俯身提起小鞋,小皇孙接过来一只,自己吭哧吭哧穿上,又穿另一只。
等穿好了,又转身从床上爬下来,才牵着太子的衣袖,继续仰着头,高高兴兴的:团子穿好鞋啦!便见太子摸摸小皇孙的头,而后,小手牵着太子衣袖,奶声乖乖:表叔叔表姑姑、表叔母表姑父、团子走啦!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华绮由衷捡回条命,看向华绫,低低说:你疯了?!华绫摇摇头,她现在很乱,她以为是太子负了步凝白,但方才,她竟从太子陡然失控中感到了绷到极致的悲怆,好像一根弦,下一刻就会被割断。
.小团子直到晚上才想起来神仙娘亲,立刻就想问爹爹,可是衡叔叔又来了,接团子去与祖姨姨吃饭饭。
衡叔叔不知从哪里弄来只小鸭子,放在盆里,两只小脚划呀划的,小团子又好奇又想玩,忍不住伸出手手,结果刚刚摸到鸭鸭的小嘴巴,就好像被含了一下,吓得小团子一下就把手手抽回来躲进了爹爹怀里!衡叔叔居然还可恶地笑了起来!赵衡觉得,这换谁来,都忍不住要笑。
没见过摸鸭子上来摸嘴巴的,不都是摸摸软软的绒毛?不过他也知道见好就收,不然万一惹小团子生气掉眼泪,那母妃第一个不饶他。
小团子气鼓鼓的吃完了饭,想今天都不理衡叔叔,结果吃完饭被衡叔叔带去抓蜻蜓,就又都忘了,玩得不亦乐乎。
谢清鸢一早发现太子今日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直觉与步凝白有关,但反刍起来,没有逻辑。
太子今日没做什么,除了同皇帝谈事,就是带团子,哪里与步凝白有关?就算再蠢,皇帝也是总不可能提起步凝白的。
她想试探问问,太子却看看天色,起身,时候不早,我须带团子回去了。
太子就带着团子走了。
赵衡回来,见母妃似在思忖,便问了问,得到答案,皱皱眉,母妃应当是想多了,已经这么久过去,皇兄若是仍对步凝白念念不忘,早该命人暗中找寻了。
谢清鸢摇摇头,清幽眉目微微沉忧。
小团子玩得累极了,洗漱过后,沾床就睡。
他的爹爹把小被子盖在小肚肚上,又把藕节般白白嫩嫩的肉胳膊放好。
而后,静静看着睡熟的小团子。
风吹过溪水的声音徐徐拂过,殿中寂然无声。
她大概都不知道,团子有多像她。
难为情时呐呐无言,觉得委屈就瘪起嘴巴,仰着头看他时,眉眼几乎一模一样。
凤眸隐约浮起冷嘲。
她大概也不屑知道,毕竟,团子是令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她百般确认不会有的意外。
在听到太医诊出滑脉后,她脸上一点点的惊喜都没有,她慌乱无措,她心焦极了,想联络赵连城,却还要先应付他,仗着身孕挑逗他的时候,她满面红晕,心里又在想什么?想如何解决腹中的意外?毕竟,振翅高空的飞鸟是没有巢的,又怎么会孵下小鸟儿。
俊美面容渐渐冰冷,起身离开。
山月盈满,清冷月华皎洁如练,透过窗纱倾泻丝丝缕缕,地砖疏影横斜。
颀长修拔的身影停下,一片夜色中,修长手指打开锁扣。
而后,久久顿住。
极力克制,却愈收愈紧,骨节发白。
月色照不到这里,指尖还没有碰到,就已经灼痛至极。
他早该将这些证据付之一炬,看着火苗吞噬,就像把她的虚情假意,他的愚蠢忠贞,一起烧成灰烬。
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留。
凤眸冷冷清醒,将东西都取出来,握在掌中,宛若握着烙印。
他冷静地转身,穿过疏影横斜,到了案前,月光闪过他眼睫,恨与痛竟浓烈到辨不分明。
步凝白,步凝白!修长手指张开,静静躺着一只锦囊,一只荷包。
凤眸发红,死死盯着掌中两只南辕北辙的女红。
寂然空荡的殿中突兀一声冷笑,眸底不尽讥讽。
好一个步凝白,拿来骗他的锦囊粗糙笨拙,设计他的荷包却精致到一个针脚都看不到,什么值得她下功夫,什么随便敷衍都可以,她可真是分得清清楚楚。
平安符,花光了所有家当,倾尽所有,听着多么令人动容,赵潜又是一声讥笑,她有酬金,区区月银算得了什么?原本都不记得的,一朝想起来,随口打听句京城风靡贵重之物,便将他打发了。
她甚至,都没有自己花心思。
她为了骗他舍生忘死,却连礼物都是敷衍。
手掌渐渐收拢,死死攥在手心,恨不得捏为齑粉。
骗子的敷衍,骗子的算计,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他低下眼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已经在骗他!双目通红,心头痛到极致,陡然呕出血来。
却依旧死死盯着手中的证据。
可是为什么,太医说她忧思重重,说她夜不安寐,说她伤神过度。
就在他远赴江南的那两个月。
团子还没有成型,他不在,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落掉,她有无数或高明或不高明的手段,轻易就能将他骗得团团转,她根本不需要利用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赵连城意在东宫意在皇位,根本不希望团子出生。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她小腹圆润,鬓乱钗斜,笑着嗔他是不是才知道要做爹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忧思伤神,为什么夜不安寐,为什么留下团子,为什么——要他平安。
薄唇血迹斑斑,却蓦然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为了做戏能舍生忘死,海誓山盟张口就来,甚至已经骗过一个又一个人,他已经是第三个。
心底澄如明镜,全部一清二楚,却因为区区一根手绳,因为太医的三两句话,竟然还奢想这逢场作戏的骗子对自己曾有过一点点真心。
奢想她起码忧心他的生死,曾为他夜不安寐。
骨节骤然松力,掌心的小东西皱巴巴逃过一劫。
凤眸冷漠,颓然清醒。
赵潜,你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作者有话说:出了点小意外,问题不大,下章出发追妻!以及,感觉自己每次的不出意外,都好像flag——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出意外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