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风很清凉, 拂过山林,一片蔚然。
溪边姑娘青衣雪肤,素手执着修剪利落的树枝, 明眸紧紧瞄准清澈溪底游动的鲤鱼, 而后,迅速一叉, 鬓边发丝垂落几缕,轻轻飘荡雪白脸侧。
总共叉了三只鱼, 凝白上岸, 把这最后一只如之前一样取下,而后清理干净,架上另外的叉子。
放到一边, 又生起火堆, 便坐在火堆旁, 举着鱼烤起来, 一边烤, 一边说:圣女, 鱼要烤好了!过了会儿, 有如寻常的脚步声跨出门槛,踏下台阶,直到到了凝白身后不远处。
烤好了?那鱼眼睛,还新鲜着。
凝白扭过头,心虚又讨好道:马上马上, 先请圣女来, 不然待会儿烤好了, 耽搁下来, 味道就不好了!说着, 她很殷勤似的取过一旁自己照着书上制的调料,一边洒向烤鱼一边念念有词:加上这个,才叫美味嘛!楚碧水不予理会,这个丫头贯来油腔滑调,巧言令色,倒能看出几分贺西楼的能说会道,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
只是不是自己的徒弟,下梁歪了也与自己无关。
袅袅白烟吹散在山水间,凝白一边烤着,一边不禁摸了摸手臂,喃喃:看来又是秋天了……得加衣裳……楚碧水闻言,看了她一眼,只是没有说什么,移回了目光。
凝白察觉到,就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圣女目光平淡望向前方,不知是在看近处的溪水,还是在看远处的山林。
山水云烟,在她眼里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凝白又隐隐感觉到,这是个好机会。
她便转过头,问:圣女真的打算一辈子隐居在这里,不问世事,不问春秋?她的语气有一点好奇,就像初出茅庐,问别人的武器是铁做的还是钢做的,那一样的好奇。
是。
凝白就又问:那圣女是看破红尘,还是勘破境界?楚碧水没有理会她。
凝白就自言自语,佛家有三重境,我观圣女仿佛已臻第三层,‘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境界超然,是因此,才隐于山林吗?楚碧水不知道什么三重境,也不知山水如何看。
她没有回答她。
凝白感到十分挫败,圣女大人真乃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便把手上烤得正正好的鱼递过去,圣女,给。
一人一条,还剩一条放着,明日熬鱼汤喝,也是不错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色深深浅浅,溪边映着火光,风是有些冷的,但在火堆前,也就还算有些温暖。
凝白攥着木叉,吃着烤鱼,葳蕤火光在眸底闪烁。
唉,不瞒圣女说,我从前都没有想过,二十啷当岁的时候竟能有幸与圣女一同吃烤鱼。
她感慨:我从前只想着,十六七八岁出师,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行走江湖,哪里有意思去哪里,何等自在,何等逍遥。
若能有泛友二三,闲时一见,那就更好了。
凝白说完,想到什么,对楚碧水说:不过还是不要像师父那样,动辄便遇见辜负过的红颜知己,师父薄情,姑娘哭得却实在可怜。
凝白再次感慨:圣女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不知道。
凝白一愣,觑她一眼,确认她没有生气的苗头,小声道:意思就是,女子若是沉溺于恋慕中,总是难以抽身挣脱的。
她解释了,就道:总之是不能学师父,师父他天生多情薄情,一般人学不得。
算是句能听的话,楚碧水点点头:你说得对。
凝白语塞,这会儿圣女倒是接话了?她又试探问道:圣女去过漠北吗?没去过。
凝白就充满回忆地说:漠北大雪纷飞的样子极美,可惜圣女你没去过。
说完,凝白就暗暗观察圣女的反应,但很可惜,圣女完全不为所动,美景于她什么也不是,她好像真的勘破境界,要立地成佛了。
凝白想到这里,一个激灵,低头看看怀中的剑。
圣女成佛,太可怕了。
她又抬起头,看看立在夜风中的美人,唉……说服圣女之路漫漫啊……熄灭火堆,站起身来,楚碧水也转身回去了。
凝白没有随着回去,而是把剩下的一条鱼放回厨房,而后穿过正堂,去了西厢房。
她如常关好门,点起灯,端着灯盏绕到竹屏后。
将灯盏搁到屏后桌上,才放下另一手中的陶碗。
雪白面容很冷静,抱着剑,垂头解开衣带,衣领褪至肩头。
凝白不知道别的妇人生育后会不会还一直产乳,还是只有她是。
一开始几乎每天都在涨奶,必须要垫帕子,不得不解决,就算到了现在,一段时间过后,乳汁就又涨起来了,需要疏排。
虽然圣女就在隔壁,但只要自己不跑,圣女是不会管她在做什么的。
最开始的时候,即使隔了一间房,也还是十分难为情,但凝白现在已经看淡了,算了,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为情不难为情,都不重要了。
因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乳汁,上次疏排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短短二十多天,便又排不出来了。
黛眉微颦,又有点委屈。
好疼啊。
凝白有点生疏,排个乳汁疼了好半天,乳汁才一点点流溢出来,忙拿过陶碗接着,细溜溜手指没有章法,好一会儿才解决。
她把盛着乳汁的陶碗放回一边,敛起衣裳,重新穿好小衣、系好衣带。
只是好一会儿,却没动。
凝白眉头颦蹙,瘪着嘴巴。
真的好疼啊。
尖尖与小衣,这会儿是水火不容,无法相处了。
凝白想涂点药,但又不知道药能不能涂上去,就只能僵坐在凳子上,期望水火赶快容。
秋夜的风阵阵吹过窗外,泄进那么几缕,凝白又摸摸手臂,真的冷了,外面应当已经是深秋。
一时间容色微敛,静了下来,看着案前的针线筐,脑子里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这里从前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准备的隐居之所,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皆是俱全,布也有。
她给自己裁发带被圣女看到了,圣女就要衣裳。
凝白就只能给她做。
于是比起在外面,凝白如今反而贤惠起来,做小衣,做衣裳,做发带,这会儿针线筐里,就正放着做了一半的小衣。
凝白移开眼,旁边是她采来的山桃花,已经蔫了,如果能换一枝来就好了。
倘若真的在这里隐居,也是很好的,平淡静好,岁月悠闲。
凝白抿抿唇,眸色难言。
她从来没想过要隐居,就像她方才说的一样,从前她想行走江湖,如今就算不行走江湖,也没有困在这里的道理。
师父还死着,话也没说两句,就被同一个人杀了两次,她前前后后三年多,结果便是等于什么都没做。
养育之恩也好,救命之恩也好,报答了个寂寞。
烛火被吹得微微晃动,映在眉目间揺揺曳曳,明明灭灭。
制毒太难,所需的品类总有缺漏,凑不齐全,与其指望毒倒楚碧水逃跑,不如还是另想办法。
比如点穴。
凝白的点穴功夫不能说是炉火纯青,只能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时灵时不灵,灵时还十分不受控制,凝白自觉点半个时辰,实际上有好几天都解不了的。
下黑手点穴,若凑巧灵那么一次,凝白也能在圣女冲开穴.道前逃之夭夭,怕就怕不灵,还让圣女发现她是想点穴。
那就玩完了。
不考虑其他因素,如果能下黑手的话,她还不如直接一棒槌上去呢,不比什么毒呀点穴呀更有用?可惜不考虑其他因素,等于自掘坟墓。
脑子里杂七杂八,忽然想到当初冷袖雪干的事。
她给漠北王子下了巴豆,起码有两三天,没见到漠北王子的身影。
只不过……这里哪里有巴豆呢?没有巴豆的话,用其他东西可行吗……比如……没熟的鱼?不过没熟的话,圣女看了,估计还没吃,就要抽剑了结她。
或许,还是要去看看书,有没有什么相克的菜肴。
外面风又大了,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摇晃烛火间,眼睫低垂,遮住了眸色,静静坐着。
温热唇舌温柔抚慰,就从来没有疼过。
许久后,凝白起身,剑揽在怀里,一手端着灯盏,一手端着陶碗,准备将大半碗倒去哪里,可是一转身,她顿住。
圣、圣女?雪白面颊涌起热意,凝白尴尬到甚至想立刻挖个洞钻进去!!她错了,她还是十分难为情的!!圣女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该不会是她轻褪衣领垂下头的时候吧???楚碧水的目光落到她手上。
端着陶碗的那只手。
凝白尴尬到极致,甚至满心悲壮,算了,不就是被看到吗?不就是丢人吗?她认命了,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她了。
圣女是睡不着,出来看看月色?却还是,抱着卑微的期待小声问。
不是。
期待,啪,碎了。
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
凝白闭上眼睛,愈发悲壮了,那圣女,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你转身的时候。
她转身的时候……等等??凝白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圣女什么都没看到!她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好的好的!那圣女是睡不着想找我说话?圣女等等,我马上就回去陪圣女说话!可是楚碧水的目光却只停在她手中的陶碗上。
凝白就又微微脸红,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却听她问:你竟已经生育?圣女居然看出了这是乳汁!可是转念一想,圣女有过女儿,就算那时再不谙世事,总不会连乳汁都不知道。
凝白就只能点头承认:有一个孩儿。
这下,楚碧水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你从来没说过。
凝白一滞。
你不是要逍遥自在,泛友二三?何时提过孩儿?凝白听懂了她的意思,抿抿唇,低声道:总是有些出入的。
楚碧水明白了。
未踏入江湖时心中总是充满想象,觉得应当快意恩仇潇洒逍遥,但就如她所说,有了点出入。
比如她的孩儿,比如孩儿的父亲,比如她的情郎灵渊哥哥。
原来,团子是她的孩儿。
一时不语,又看向那陶碗,又复看回凝白。
而后,没有说什么,回去了。
凝白也没有说什么,只出去,把乳汁倒了,又把碗洗了,才开始烧水。
直到躺回窄挤的小床上,圣女似乎已经睡着了,凝白抱着剑,看向窗外,看不太清月色,许久才睡着。
翌日,凝白研究起菜肴来,只是研究了好些时日,她发现了,菜肴所需的品类,与毒药所需的一样难凑齐。
譬如生牛乳,她上哪儿弄去?又譬如韭菜加冰水。
都不说韭菜哪里找,单是冰,她也已经许久、许久没见到了。
还譬如豆子加虾,又哪儿有豆子呢?研究了许久,最后的结论是不行。
她还不如回去研究制毒呢。
凝白就又回去制毒了。
这几年间,山谷的每一寸土地都快要被凝白翻遍了,菌子野笋,菜花蛇大蜘蛛,林林总总的药草,几乎就没有遗漏的。
凝白一边制毒一边想,看书上说吃菌不慎会产生幻觉,见小人见龙王什么的,怎么这山谷中就没一个艳丽危险的菌子呢?还有菜花蛇与大蜘蛛,也都是看着吓人,其实无害。
凝白心中郁卒,看来这里真是世外桃源,福地洞天,福地洞天当然不会允许有毒蛇有吃了会见小人的菌子。
只是制毒,也不顺利,不经意又炸了几个罐子,凝白就只能和起泥,点起炉,先照书上的法子先弄几个碗啊壶啊的出来。
等弄完了,继续制,好不容易制出来了,凝白以防万一,自己先试试,一入口,她就知道制岔了。
她就一边吐血一边想,她都能尝出来,圣女就更不用说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有岁月是一点点真实流逝掉了,凝白痛定思痛,不干了。
她挑了个好天,风微微温煦,外面应当是夏天。
楚碧水正在树下,落下一片红叶在她手上,她长睫微垂,不知道眼中在看什么。
凝白就去到她身边,她就抬起眸,这下,眼中在看她了。
凝白腼腆笑了笑,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重重点下!随后拔腿就跑,飞过屋脊越过溪流而后攀山,轻而易举翻出了山谷!!凝白真是从没有跑这样快过,尘世都被她甩在身后,脑子被风刮得都仿佛跟不上!日夜兼程,直到她的脚步自己停了下来,她茫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皇宫之巅。
心中一窒,四肢百骸都微微发抖,手上陡然一凉,她茫然低下头,看到手背砸下一滴眼泪。
而后,愈来愈多。
凝白茫然伸手抹向脸颊,全是泪。
她双眸婆娑,看着满手晶莹水润,终究,还是泄出了若有似无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呢?她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吗?抛夫弃子,她的报应啊。
她泪流不止,浑身颤抖,目光控制不住地移向熟稔于心的方向。
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那里一如往昔,同她曾在上面抄论语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东宫,昭明殿。
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脚步已经赶去,眨眼,她就落在了曾落过无数次的殿脊,好像就与从前每一次一样,她在这里落脚,她在这里待够了,天黑了,日头晒了,她就下去,脚步轻轻踏进去,里面有时有人,有时没有,她有时弯弯眼睛唤一声殿下,有时就只是好心情地看一看,而后琢磨要干点什么。
凝白红着眼圈儿,低下头。
此刻,殿内就没有人。
凝白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团子去了哪里。
从前太子这时,大多时候是没什么事的。
而团子,她不知道。
凝白再次擦去眼泪,指尖发抖,从怀中取出一片小小银锁。
花纹精致,模样漂亮,坠着小金鱼和小莲花,还有小桃子小如意,一面工工整整刻着长命百岁,一面工工整整刻着长乐无忧。
他们都要长命百岁,一辈子无忧无愁。
细溜溜手指紧紧将长命锁握进掌心,青影如风吹下。
殿门紧闭,窗户也都关着,凝白红着眼圈儿看着殿前那熟悉的字迹、藏锋有力的昭明殿匾额,隐在角落里。
她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团子什么时候会回来,她只知道,她想把长命锁给团子。
放到昭明殿中,团子见到,会喜欢吗?凝白一想到,满心里就是那小小的婴孩,他总是睡着,很少时候才会醒,醒了也不哭闹,睁着大眼睛看她,就笑了。
她甚至没有抱过一次。
突然就长大了。
凝白拭去泪水,再度低下头,看着掌中紧紧握着的长命锁。
团子若……太子妃自然是谁都想做,可是也要做的成啊。
墙后面,有人停住,仿佛是特意寻到角落,说这些话。
原先的那个太子妃在东宫才多久?生下小皇孙后又病了,这一病几年,好汤好药养着,还不好转,那还有好转的余地吗?分明是不治之症,等死咯。
我猜也许早就没了,为着小皇孙,才一直没有丧信。
你算是猜着了,太子殿下对小皇孙有多爱护,别人不清楚,咱们东宫上下却是清楚的。
正因为爱护小皇孙,你猜猜,太子妃死讯公布后,别人心里怎么想?又怎么想小皇孙?还不是没娘养的孩子,想怎么欺负怎么欺负?你说这丧信能公布吗?这总拖着,也不是事啊……这便是我说的了,太子妃死了,太子殿下难道还要为个死人守节不成?选是一定要重新选的,想做太子妃的女郎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为着咱们的小皇孙,太子殿下可要仔细挑,首先就是贤良淑德,要谨守本分,要好拿捏,这样,才不会祸祸得东宫乌烟瘴气,也才能保护好小皇孙啊。
你说得果真不错……为了小皇孙,只怕太子殿下再娶太子妃一事,还不知要愁多久呢……她们在这隐秘处妄议完了主子,还没人发现,心情就很不错,挽着手若无其事就走了。
凝白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被风刮的好像跟不上来的脑子,也跟上了。
太子妃不见了,太子自然要对外编一个由头。
而最好的理由,就是太子妃死了。
自己不是很清楚吗?太子殿下从来都是理智而又清醒的人,她留下那番话后逃之夭夭,太子就算不可置信就算伤心,也不会沉溺其中,他很快就会冷静下来,开始解决她走后的烂摊子。
首要就是太子妃的去向。
而太子殿下,做事向来很可靠,如今大约所有人都与那两个宫人所想一样,认定太子妃已经死了。
太子也如她所想一样,他骨子里是个君子,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她做的一切,他会极力克制,不要迁怒到团子身上。
果然……他非但没有迁怒,还十分疼爱团子……凝白低眸,愣愣看着掌中的长命锁,竟然牵起笑来。
也许是自嘲,她抛夫弃子,死不回头,如今团子被太子好生爱护长大,她这么个娘,有什么资格回来送劳什子长命锁?也许就只是终于放下了心,世人多见异思迁,人心易变,可太子殿下的秉性却是不会变的,他一个人将团子照顾得好好的,团子有他的爱护,被他照顾得很好,会慢慢地长大、好好地长大。
一切都在好好向前,哪里容一片长命锁来搅和?凝白缓缓将长命锁收回了怀中,别过脸,仿佛是怕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样,看起来丝毫没有留恋,眨眼不见了。
所有的道理,凝白都清楚,也都明白,她也告诉自己要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就不要再打扰别人安生。
可她终究还是到了行宫附近。
长命锁上的每一处凹陷花纹,都仿佛陷进了她的皮肉里,灼得血肉模糊。
愈离近,就愈惶惶疼痛。
唇角却再次牵起自嘲的笑来,她抛夫弃子,本该如此。
满目含泪,一步步远离,最终转身大步离去,仿佛从未来过。
作者有话说:在后来的后来,小赵会知道女鹅回来过的。
然后女鹅就没能下床_(:з」∠)_以及……一些flag……下章……_(:з」∠)_再以及,女鹅的点穴功夫,就好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大家应该知道吧……?),时灵时不灵,走运灵一次,还控制不了轻重……(那么圣女……究竟有没有被女鹅点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