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还有些黏黏糊糊的奢望,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李烁被赶下山无疑叫顾诚彻底认清了现实。
李烁也是个大聪明啊,先头在山庄玩乐的高兴,脑子糊了浆糊,等被撵下山,整个的就融会贯通,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回去的路越远,走的时间越久,想得就越多。
就跟那画一样,先是有了枝干,再添了花朵树叶,再细细描摹下去,连纹理都一清二楚了。
李烁带着这样一份自认为看透一切的心情去了临安,是的,临安。
马不停蹄直奔顾府,他有一肚子牢骚要发,一箩筐的忠臣良将的建议要劝和。
男子娶妻,要么娶贤,要么娶对家族有助力的。
叶善那一挂的肯定和贤不沾边,但是她勇啊。
李烁觉着为了收拢清风山,少主人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当高瞻远瞩,胸襟广阔。
为了家国大义,私人感情做出一些小小让步也不值当什么。
年轻的人往往看不见鸡毛蒜皮的事,总是想当然,未婚的偏要指导已婚的如何生活。
及至他见到顾诚,看他蓄了须,头发乱蓬蓬的,面上眼底拢着一层轻愁,又刚毅又沉默,他孩童时的榜样又比他早早成熟稳重了起来,他忍不住惊呼:诚哥,你越来越像老侯爷啦!他一激动用了旧称。
顾诚没想到这么快见到李烁,他信里虽叫他回青宣,心里却巴望着他能任性一回留在清风山。
那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他的信,知道她一切都好。
他开始后悔那封信写的不好,早知道不回就好了。
他做什么非要回信?顾诚过去小半生的纠结痛苦大概都用在这几个月了,一会想通了敞亮了,一会又将自己堵在了死胡同里出不来。
李烁不知他的苦痛纠结,一路行来口干舌燥,着急去够桌上的茶,没留神撞到肋骨,疼得龇牙咧嘴。
顾诚问他怎么回事。
李烁揉着下肋,又气又委屈,还能有谁,我是被赶下山的啊!梅梅那个小丫头片子也太狠心了,她就是少夫人的一条狗,让她撵人她就扑上来咬,半点不留情。
咳!门外传来一道嗽声。
进来一名青年,玉冠华服,模样极俊。
气质温文尔雅,叫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然而那双温柔含情的眸子在屋内扫了一圈,掠过李烁的时候,陡然一寒,又轻飘飘转开,张口叫了声:表哥。
私下里,表兄弟二人礼数不重,顾诚心情不郁,淡淡招呼了声,你怎么来了?李烁还在好奇。
又进来一人,略长几岁,一袭青衫,手里捏一柄折扇,笑眯眯道:今日休沐,陛下在宫里怪无聊的,便想出来看看。
李烁难以置信的望向青年,又猛然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行了个跪扑大礼,末将李烁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个愣头青。
皇帝心里嘀咕了句,态度和缓了许多,原来是李玉州将军的公子,快快请起。
李烁惊喜道:陛下知道我?皇帝博闻强识,即位以来对各州部大小官员了然于胸。
他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这也让他在应付各级官员时游刃有余。
何不忆转头去问李烁:你说你刚从清风山来?李烁态度恭敬,一板一眼道:正是。
那……何不忆正要问话,被顾诚打断,李烁,你刚不是说你疲惫不堪想休息吗?下去找顾魏,让他带你找地方睡觉。
李烁刚想说自己不累,顾诚不轻不重递来一个眼神,李烁居然看懂了!又朝皇帝行了一礼,匆忙退下。
显而易见,皇帝可不会真的闲极无聊出宫找人玩。
因为先帝对他的负面影响实在太过刻骨铭心,自李恩即位后,他爱岗敬业到简直令人发指的地步。
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处理政务。
因为一心扑在朝堂,婚事上也不上心,一拖再拖。
皇室宗嗣关乎江山社稷,从来都不是皇帝个人的事。
虽然年轻的帝王无心成家,也被逼着妥协。
李氏一干宗亲做主替他挑了一门清贵人家的嫡女做皇后。
皇后的祖、父辈都是傲气的文人,与武夫顾家并不交好。
相应的,同宗亲也没什么往来。
宗亲摆出态度给顾家看,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
心里弯弯绕绕转了九九八十一圈。
自以为藏的好,实则就差把大字刻在脸上——绝不能叫顾家独大!顾家人呢,皇帝倚重,权势滔天,确实有嘴说不清。
也就只能自认心底无垢,留给后世评说。
总不能真的撂下亲外孙/亲外甥/亲表弟不管,任人欺负。
很多事越解释越显得自己多可疑似的,搞不好还要落个虚伪的名声。
皇帝的亲事,顾家人自觉回避。
皇后定下了,一切顺利。
宗亲们摩拳擦掌一并将四妃也给选了,好嘛,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四妃人选上,可真是干系缠绕,意图明显。
顾家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先暴躁了,不干了。
他同意娶皇后,可没答应一下子娶那么多女人。
李恩本性纯良,后来一系列的打击成长了许多。
他生来便是太子,从小被满腹经纶的太傅教授治国之道。
心中仁爱,装满了黎民百姓。
少年人成长过程中难免对女孩子好奇,他却没有。
在他看来浪费时间与女子嬉戏多少有些不务正业。
所以他至今不明白表哥那样一个好男儿为什么会被困在儿女私情中出不来。
他有想过,若是夫妻心意相合,自然是一件美事。
若是说不到一处,那也不必勉强。
他是帝王,有他必须做的事和该承担的责任,必要的让步、牺牲也免不了。
好吧,他的婚事他做不了主,那就随了他们。
左右娶的皇后经过千挑万选,虽不见得他喜欢,也必是一位纯良贤惠的女子。
娶进宫,他必好好待她。
绝不叫她受自己母亲曾受过的苦。
他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决定善待一位女子,没想到那些人得寸进尺,一下子让他娶那么多女子。
李恩几乎出离愤怒了,一通脾气发出去,婚事就僵持住了。
大抵温柔和善的人轻易不发脾气,一旦发脾气,那就是触到了他的逆鳞,轻易不能妥协。
婚事拖了半年,年初一场恶疾,准新娘子香消玉殒。
人人都道姜小姐福薄,天家福泽,不是谁人都能消受得起。
言语中颇有些幸灾乐祸,跃跃欲试之意。
似乎没了这位姜小姐,皇后之位就能落到她们身上。
人人都道姜小姐的不是,仿佛她丢了性命,还是她的罪过了。
年轻的帝王无意间听了这些话,真心实意的为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孩感到难过。
他是帝王,尚且身不由己,何况一名闺阁女子。
也有人,也有人可以活得肆无忌惮吧,他羡慕她。
李恩的大婚暂且搁置一边,他励志要做一位兢兢业业,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无心耽于情爱,更不想在后宫女人间消磨蹉跎。
志向远大的人总希望有志同道合的盟友一起奋斗,昔日游山玩水有妻万事足的表哥忽然同他一起奋发图强,却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亲近的人大概就是这样,之前看不上亲朋的某些行为,总觉得不够上道。
等他真的改头换面了,又开始担心不已。
顾诚的事不难打听,左一耳朵右一耳朵,有说妻子抛弃丈夫的,也有说丈夫抛下妻子的,总之俩人之间有了大问题,很难和好的那种。
长辈有心想管,顾诚也没刻意隐瞒,恳切的同长辈谈了。
他从小就是有大主意的,成亲的时候父母做不了他主,如今过不下去了要分开,长辈同样拿他没办法。
更何况叶善不是寻常人,谁敢同她用世俗的礼法讲道理。
顾老太太一声长叹,既觉得遗憾,又不怎么意外。
说句不该说的,这二人的婚事,她从一开始心里就揪着。
如今真的石头落了地,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李恩同何不忆一起过来,是想劝解一二的。
顾诚却不愿同他们多说。
这些日子,他白日黑夜的都在衙门,要不是随从来报说李烁来了,他也不会大白天的跑回家。
顾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过不去坎儿的人,所以叶善这事儿,他也只想自个慢慢消化。
旁人的好心他敬谢不敏。
直叫他们不要在他伤口上撒盐。
李恩见他言谈正常,不似外祖母担忧的那般严重,以他浅薄的对男女之事的了解,安慰道:性格不合不必强留,表哥一表人才,将来总会遇到合适的。
扎心窝的话也不过如此了,顾诚嘴上不说,心里却道:到此为止了……不会再爱了。
何不忆还要再说什么开解的话,顾诚张口截断,往公务上聊。
于是三人就聊起了朝政事宜。
一直说到傍晚,一起在顾家用了晚膳。
李恩自觉外祖母过于担忧了,言笑晏晏的离开。
不期然又与李烁偶遇。
李烁忙躬身见礼。
李恩席间同舅父多饮了两杯,此刻晕晕乎乎的,盯着李烁瞅了一会,恍然认出般,说:我知道你,你是李烁。
李烁,我同你讲,你不能说梅梅坏话,我将她看作妹妹,她是个好孩子。
何不忆将李恩架走。
李恩大概是真醉了,回身指着李烁:你可记好了,朕许她这辈子肆无忌惮逍遥自在,你不可再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