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的前一天,侯夫人指挥着丫鬟小厮们送来七八身衣裳,顾诚都看傻了。
然而当时他也在打理衣服,是他的官服,亲自打了水擦拭上面的污渍。
官服特有的质感、肃穆威严的纹路,穿戴在身上很显气派,然而到底是有些旧了,不显眼处还有补丁。
顾世子以前并不讲究这些,能穿就穿,况且大晋国才刚经历天灾,国库空虚,各处能省就省,就像这官服往年都会下发新官服,去年和今年就没有新的。
当然了,你要有钱也可以去尚衣局订做。
以顾诚往年的心性,肯定不会订做,临时做也来不急了。
这些是……顾世子显然不会认为这么多衣裳都是给自己的。
侯夫人当即挑出一件衣裳就往他身上比划,唔,不错,这身好看。
你快去,穿上我看看,还有这件,这件,不着急,都试试,娘给你参谋参谋看明天穿哪一身?顾诚惊异的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这些都是我的?侯夫人满心期待的笑:儿子大了,当然要有几身好看的衣裳。
这话说的就跟闺女大了,准备嫁人了似的。
顾诚受惊不小,绕着丫鬟小厮躲开他娘,说:我是京卫营指挥使,明天有职责在身,我哪有资格挑衣服穿,肯定穿官服。
侯夫人只当他不好意思,说:那有什么关系,你往年还不参与护卫,那冬狩不还照样举办?顾诚:往年我不去就算了,我真要去了,当然要以身作则。
侯夫人沉不住气,翻白眼看他,那你还朝画屏要骑装?你看,这骑装怎么样?娘专门找陈师傅订做的,针工坊的陈师傅,全临安城手艺最好的那位。
你看这绣工,这针脚,还有这装饰的银片,多好看啊!顾诚自闭了,他向画屏要骑装,是因为……因为善善给他祖母他娘都做新衣裳了,他也想要。
至于为什么是骑装?话赶话啊!他就随口一说,心里根本没抱希望。
现在,怎么就?顾诚前后一联系,头皮一炸,不会吧?娘,我就只是去当个护卫,啊。
没别的意思。
您千万别给我惹麻烦,临安城的姑娘都跟我没眼缘。
记住了啊,别跟其他夫人胡乱答应什么,到时候你可没其他儿子赔给别人当女婿。
顾诚一面说一面扶着他娘的肩膀推了出去。
小丫鬟小厮也跟着鱼贯而出。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顾诚看着被衣杆撑起的官服,背着手转了一圈,也没再管了。
心里想着,以前我没搞清自己的想法,行事多荒唐都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明白我有喜欢的人了,那我不能叫她误会了。
这好看的衣服是随便能穿出去的吗?万一叫别的姑娘误会了,有嘴说不清。
他又回过味来,难怪祖母和母亲一直没参加过冬狩,今年忽然突发奇想,原来是打了这主意。
善善肯定是误会了,才要跟去。
难怪她那天要扔我雪球,肯定是生气了。
早知道我就站那给她砸了。
都怪我,回过神来太晚了。
要不然都不给她们去了,还省的惹出麻烦事。
现在懊恼已经来不及了。
顾诚瞄了眼官服,扯下来,手里一团,往边上一扔。
不能叫善善认为我是这么肤浅的人。
打扮那么好看干什么?孔雀开屏呢?呵!次日一大早,顾老太太、顾夫人都挑了光鲜的衣裳,打扮的干净整洁。
然后她们眼睁睁看着顾城过来了,皱巴巴的官服,配一柄腰刀。
表情严肃。
一点都不光彩照人,一点都不夺人眼球。
奶奶,母亲,我先去宫里接贵妃娘娘,您和母亲等会让顾魏护送,到时候统一在东阳门汇合,一起前往皇家猎场。
他躬身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侯夫人站起身,手不自觉的伸出:不是,你……就这样去了?也不打扮打扮?老太太看不懂了,表情古怪,没出声。
直到顾诚走远,侯夫人急了,娘,他什么意思啊?应嬷嬷不确定道:吵架了?老太太默了默,一拳打在掌心,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侯夫人:怎么了?娘?老太太笑不拢嘴:肯定是和人姑娘确定心意了。
你想啊,他都有喜欢的人了,肯定不能打扮的那般招摇,给谁看啊?说不定那小姑娘今年都没参加冬狩。
哎呀,侯夫人一声叹。
老太太:就算参加了,也肯定打扮的特别低调普通。
侯夫人捏住帕子掩了下嘴,她当年就是这情况,这话真说到她心坎上了。
婆媳二人大概都想起了当年事,一个暗自发笑,一个低头脸红,彼此心照不宣。
**要说临安第一寂寞人,肯定非曹贵妃莫属了,宫内大小宴席就没有她不参加的。
更何况像冬狩这样的大型求偶现场。
曹贵妃虽不能参与其中,但借机欣赏年轻男子为博得心仪之人欢心争勇斗狠,挥汗如雨,也挺热血沸腾的呀!曹贵妃打扮的华贵雍容。
早听说顾世子今年也会参加,临安的贵女们对他倾心者众,嘴里都说着希望他一辈子不婚不育,心里又巴望着能嫁进顾家的是自己。
曹贵妃自认早已看透这群小妖精,一直期待着冬狩的来临,她那颗看热闹的心早就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因此当顾诚一身寻常官袍来接她的时候,贵妃眯着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起驾出行的时候,实在忍不住,顾大人,你的弓箭呢?顾诚:微臣是护卫,不参与狩猎,不用弓箭。
啊?与期待不符,曹贵妃第一反应就是失望,她还记得当年顾城还是个半大小子时,是如何的嚣张跋扈,将一干权贵公子都比了下去,反而是他长大了后,就没见过他在猎场的飒爽英姿了。
失望过后,贵妃娘娘心里又涌现出诡异的快乐,嘻嘻,本宫就喜欢看年轻姑娘失望的样子,哈哈!**叶善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她长这么大,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第一次这么盛装打扮。
黄大全特意给找的精通打扮的娘子为她梳头上妆。
眉心描了一簇火红花钿,眼角染了红,原本冷冷清清的一眼撇过来,勾魂摄魄。
胭脂口脂都是恰到好处的殷红。
陈寡妇忍了忍,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善善,你这样打扮是不是也太惹眼了?叶善冷眉冷眼的对着镜子照,她对自己的美貌素来一无所知,闻言挑了下眉,惹眼吗?黄大全,封一百两银子给这位娘子。
梳头娘子闻言大喜,赶忙行礼道谢。
这之后更是尽心竭力。
化好妆,又帮忙穿了毛茸茸的裙子,从里到外。
发上再缀了毛茸茸的饰品。
等她出门风雪一吹,原本的殷红淡去一些。
陈寡妇恨不得将自己之前的话吞肚里去,管它什么惹眼不惹眼,美人本就该这样!多好看啊!从顾家去往东阳门刚好经过刘府,按照之前说好的,顾家马车顺便经过会把善善捎上。
顾家的马车快到刘府时有点堵。
画屏爬出去,站在马车上,远目看去,过了好一会,转回身,大呼小叫道:不得了,善善将自己打扮成女妖精了!顾老太太:啊?叶善已由护院破开看热闹的百姓,上了顾家马车。
侯夫人打开车帘,顿住了。
她一直知道善善是可爱好看的,却不知道精心打扮了,是这般惊心动魄。
叶善上了马车,老太太也是目光一顿,直到叶善主动将手递过去,老太太才惊喜道:一眼看去,我还当是仙女下凡了。
画屏,你就胡说,哪里像女妖精了。
叶善笑了。
画屏扭过头看她,你看你看!不笑的时候像仙女,笑起来了像不像狐狸精?叶善身上的狐裘一看就很贵重的样子,画屏不自觉让开了些,不敢碰她,只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瞧。
车内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一时都没注意跟过来的梅梅。
叶善眼角余光扫了奶奶一眼,又扫向梅梅,心里很满意。
顾老太太又说:手怎么这么凉啊?梅梅说:我家大娘子在大门口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老太太嗔怪道:奶奶到了自然会等你。
外头多冷啊,生病了怎么办?咦?梅梅,你也来啦!梅梅热情的叫了声:老太太好!叶善管顾老太太叫奶奶,梅梅自然再不好乱叫。
叶善很满意梅梅的聪明识趣。
老太太也无异议,笑眯眯说:你好你好!银烛忽然笑了起来:我就说平日这里畅通无阻的很,今日怎么堵上了,原来是善善一早站在了门口。
马车不紧不慢,到了东阳门,同各家或早或迟赶来的马车汇合。
有的已经下了马车互相打起了招呼。
或是暗暗打听起今年谁家都过来了谁。
因是冬狩,老人家一般是不喜欢的,大都是家里已成婚的兄嫂陪同。
像曹六就是她兄长曹三陪同,童小姐也有二哥三哥陪着一起。
不过今年别有不同,顾老太太都来了,许多家原本只想在家里烤手捂被窝的老太君夫人也都过来了。
因此今年的冬狩尤其的热闹。
尚未到地方,还在集合就已经闲聊起来,热闹非凡。
又等了半个时辰,贵妃娘娘姗姗来迟,不是她不积极,只是盛宴再热闹,她也只是个旁观者,要想制造存在感,只能摆摆谱,膈应膈应人。
京卫营的人并入大部队,沿途护送。
旌旗招展。
顾诚骑着马装模作样的巡视,护卫安全。
沿途收获无数打探的视线,以及他经过时,车窗忽然被合上,少女娇羞的惊呼声。
顾诚目不斜视,女孩子们越是这样,他越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
也有年轻男子忽然叫住他,引得家中姊妹发笑。
顾诚一律公事公办的模样,反让这些男子不好意思。
终于到了顾家的马车边。
说不在意,顾诚还是扶了下官帽,又不着痕迹的扯了扯衣上的褶皱。
奶奶,娘!他叫了声。
少爷!车帘掀开一角,画屏一张大脸将里头情景堵了个严严实实。
路上颠簸,我来问问她们是否还好。
北风呼呼的吹着,厚重的车帘偶尔被吹开一点,顾城努力从那一点空隙往里头看。
画屏怕冻着里头的人,扯紧了车帘,开开心心道:好着呢!我们载了善善一起,大家一起说话,一点都不无聊。
顾诚心说:我当然知道!麻烦你这张大饼脸能不能让让!画屏毫无所觉,忽然道:少爷,你今天怎么也不打扮打扮?你这样真丑!这要不是家里养大的丫头,顾诚可以肯定,她的头已经没了。
嗯?画屏忽然动了下,让开了些,从里头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手里攥着橘子皮,手一扬,橘子皮逆风飞去,有几片打在顾诚身上。
画屏让开时,头顶着车帘,顾城一眼看到打扮的过于精致的叶善。
他一眼认出了她,又怕自己认错了人。
不,应该是他确信是她,不过是有些情不自禁,伸手一拉,将车帘扯了起来。
呀!小诚!侯夫人被冷风忽然一灌,缩了缩脖子,冷。
顾诚的目光在叶善脸上已经过了三遍,画屏抢下车帘,少爷!你冻到我们了!顾诚怔怔的在马上坐正,忽然有些自惭形愧起来,我今日的确很丑。
然后他就非常后悔没听他娘的话,没穿新衣裳出来。
唔,现在回去重新梳洗打扮换新衣裳还来得及吗?何家的马车在后头,何不忆撑着一条胳膊将自己挂在车窗外,他戴了一顶帽子,将自己额头的伤口遮住,摇着扇子道:是谁说参加冬狩有病来着?顾诚:何不忆,你带新衣服了吗?啧,不行,你太矮了。
何不忆无端被嘲个矮,气得胸口疼,叫骂:你高你了不起啊!谁敢高攀你呀!马车内老太太笑着摇头,怎么又吵起来了?叶善和画屏之前换了位置,刚好坐在窗口,闻言礼貌性的掀开车帘,探头看了眼,顾诚只觉得身上每一处神经末梢都连上了一个叫叶善的女子,她一看过来,他就察觉到了,精准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顾诚:她一定是恼我参加冬狩,才故意将自己打扮成这样,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美。
是我的错。
叶善:贱人!比不过我就故意吵吵吸引奶奶注意,真烦人!真不怪叶善也开始骂人了,实在是张氏张口闭口小贱人将她给教坏了。
皇家猎场并不远,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这里建有行宫,围猎的地方搭了帐篷,燃了火炉,烟熏袅袅,足以看得出燃得碳并不怎么好。
场地四周摆了条桌,上头只放了几样糕点。
早几天前,宫里就派了人将这里打扫干净,布置一新,只等贵人们驾临。
顾诚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多年没参加冬狩,规矩都改了他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冬狩素来铺张浪费,为京中贵人们所喜爱。
恰在此,太子从一座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穿一件旧衣,头发只随意的用一根木簪子别着,贵气不显,倒像是隐居山野的居士。
然后,顾诚就明白了。
这里是你布置的?太子:嗯,我前几日就过来了。
顾诚:没听你说。
太子笑了下:说了就轮不到我来布置了。
顾诚没忍住笑了,自太子议政以来,一直身体力行主张勤俭治国,非必要不铺张浪费。
虽说,每年冬狩,各家大族都有捐银子,因为毕竟是为了自家小辈,没道理都让皇室出钱。
可是,太子要是把这笔钱省了下来,就进了皇族手里,入了国库。
**贵妃娘娘果然一到这里,眉心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是来看热闹外加散心的,不是来找罪受的!太子脾气好,温声道:今日住一晚,明日下午就走了,真没必要浪费。
各家领了号码牌,由宫人们带路进入事先安排好的帐篷休整。
然而,怨声载道此起彼伏,就没停止过。
太子忙着四处救火,不过他一直笑眯眯的,又长了一副好相貌。
这些贵族对宫人们大呼小叫,真把他叫来了,也都没声了。
童小姐看着自己献舞的台子,气得直哆嗦。
气得也是冻的。
她说:太子殿下,您这样四面连个挡风的都没有,你是想冻死我吗?太子认真道:童小姐,我算了一笔账,您就一支舞,要将整个看台周围都围上布帘,我觉得这代价太大了。
童谣:四周围上布帘又不是为了我一个人,到时候大家都在此处玩闹,围了布帘挡住风,就没那么冷了啊!太子:孤认为,进了帐篷更暖和。
童谣气得嘴唇发抖,太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冬狩的意义?咱们都进了帐篷,还怎么,怎么?太子:孤幼年读大晋国史,常为祖先们的英勇豪气不拘小节而自惭形愧。
当年先祖也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而冬狩也是为了强人体魄,磨练子孙意志。
却不知如今,怎么就,怎么就?童谣气得无语,扭头走了。
一不留神差点崴到脚,吓得随行的丫鬟连搀带扶,最后还是一位身体强壮的丫鬟给背回了帐篷。
太子摇了摇头,叹口气。
无意间一瞥,忽然被一抹红衣吸引。
那红衣似是瞧见了他,远远朝他摇了摇手,而后策马疾驰而来。
那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连他都不敢随意骑坐,必须在马夫的帮助下,挑一匹性格温顺的,才敢坐上去。
眨眼间就到了眼前,梅梅龇牙咧嘴,比了个口型太子哥随即出声道:你……好……呀!而后马儿又带着他跑远。
顾老太太看着梅梅笑:这丫头,小野马似的。
叶善侧目,分辨奶奶是不是喜欢这样的。
画屏将自己带来的山芋全拨火炉里了,压住了明火,呛得人咳嗽。
银烛又要打她,你就这么馋!画屏赶紧拨火炉,不是啊,大家都吃嘛,走了一路了,身上都冷。
映红说:待会让少爷打几头野物回来,咱们烤肉吃。
画屏翻了个白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少爷说了,今个他是来当护卫的,别指望他狩猎。
切!叶善说:没关系,我来猎。
顾老太太哈哈大笑,咱们善善今天是仙女,仙女什么都不用干。
谁人也没将她的话当真,画屏甚至还装模作样的比划了起来,仙女是这样打猎的吗?急急如律令!定!太子进来跟祖母和舅母打了声招呼,看到叶善,目光愣了愣。
忽然道:善善姐今日也是要和童小姐一起表演《白狐》吗?他这一声善善姐叫的女眷们都笑了。
太子被笑得不好意思,他也是听画屏一口一个善善随意的很,不自觉就这么称呼上了,感觉比叫刘夫人更适合她。
才不是呢,我家大娘子不会跳舞。
梅梅喷着热气从外头进来,她刚出去跑了一圈,身上火气很旺,额头出了汗。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了鼓声。
侯夫人说:大概是贵妃娘娘和端静王妃快过来了,咱们先出去准备准备吧。
众女眷依次离开帐篷,往猎场跑马的空地而去,高高的露台上,防风做的最好,那是贵妃和端静王妃待的地方,因为空间大,贵妃也会让曹家亲眷坐那。
余下三面空地,做了简单的挡风,场地正中观看表演。
等歌舞撤去,就可以狩猎了。
晚上还会在此举办篝火盛宴。
众人依次落座,贵妃靠北朝南,女眷们靠西边,郎君们靠东。
顾诚抱臂站在东南角落,和所有不引人注目的护卫一样,陷在人群中,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的偷看他想看的人了。
曹贵妃大概是对定远侯夫人情有独钟。
她刚一坐下就想起她了,目光四下一找,却与一道挑衅的目光撞上了。
曹贵妃眯了眯眼,认出来人,正了正身子。
哟呵,她当是哪个恨嫁的小姑娘,打扮的这般醒目,这是来砸场子了?你个小妇人,砸谁的场子?曹贵妃眼珠子转了转,登时兴奋了。
离得远,她不好扯着喉咙迎风叫人,跟边上伺候的宫女说了一声,宫女领命,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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