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已经快十点了, 老城区的喧嚣比起市中心那一块要收敛许多。
刚小区楼下和巷子里还有摔炮仗的小屁孩,现在都被爹妈喊回了家。
巷子路口的风还是肆无忌惮地吹着,因峡谷效应, 风的速度更猖狂了些。
书颜后颈都被冻凉,往边上挪开了几步。
听到他那句话时耳后又一热,下意识辩驳:哪有这么久。
放假到现在才10天。
李绝楷往她身侧站过去聊胜于无地挡了点风, 还真抬腕,严谨地看了眼表:嗯,是14天09个小时23分钟。
算得真是清楚, 书颜快要被打败。
他身上有股烟酒味,好像刚从什么游玩场所出来。
大晚上的,没回家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吗?书颜往后倚着墙,心不在焉地想着, 脑袋在不知不觉又低下去:李绝楷, 你人其实挺好的。
你会关注我, 是因为我当时在医院扶过你吧?可是那种情况, 就算是别人也会那样做的……李绝楷就在边上听着她细细碎碎地说话, 嘴里的好人卡发得比谁都快, 这些拒绝的话也比谁都熟练。
眼前一黑, 辛凉的刺柏香和淡淡薄荷烟草味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
书颜轻而絮絮叨叨的话语猛然停住, 屏住呼吸,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少年肩宽腿长地背着光, 橙晕的路灯在他漆黑的眼睫下方拓出淡淡阴翳。
冷白皮,唇薄鼻挺的一张脸上找不到瑕疵死角, 连喉结形状都是好看的。
但五官线条太凌厉, 给人一种攻击性很强的感觉。
她往后是退无可退的墙壁, 闭上嘴, 慌乱了一瞬:干、干嘛?他勾下颈,迁就女孩的身高。
懒洋洋地吹了口气,把她刘海给吹得从中间劈叉了,那模样混蛋地像个混痞子:你是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啊。
这无厘头的一句话让书颜都忘记推开他,诧异地问:什么?不知道是他随口乱说的还是故意扯开这话题,李绝楷却不再多说。
他攥起她纤细手腕,把那根红绳取了下来,勾着唇笑:谁告诉你我是好人?书颜回过神,想拿回来:你还给我。
他却举高,故意让她够不着:我想了想,介于我一直追不到你,那我们之间总得有个你来我往的借口。
这么无耻的话,亏他还能慢悠悠地说出来。
书颜皱着眉,气得往几乎要跳起来拽下他胳膊。
她本能地踮脚去拉他抬高的手臂,他手肘往后仰,喉骨微动。
夹克外套和她身上的棉服相互摩挲着,这姿势一不留意就变得有些亲密暧昧。
怕她摔了,李绝楷一只手还往后虚虚地掌着她腰身。
街边那家纹身店里的最后一位花臂大哥纹完后从铁卷帘门那出来。
看见他俩这边的动静,走之前,特意朝李绝楷吹了个爷们儿之间才懂的流氓口哨。
怎么办,被别人看到了?他话里没有半点担忧,只是在笑,胸膛那都笑得震颤。
书颜听不懂男人之间的暗语,但隐约觉得这是在调侃他们。
她脸臊得慌,因为跳起来也拿不到自己的手绳。
鬼使神差般的,一股脑儿对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掌虎口那咬了下去。
她下嘴时没想太多,本来在巷子口这就害怕被外婆认识的熟人看见。
又羞又气地,嘴下半点没留劲,把那处原本就细嫩的肌肤咬破了皮,舌尖尝到了些许血腥味。
李绝楷没抽动手,就这么低眸逗弄猫咪似的看她。
感受到虎口那的力道松了,他举高的手才放下来。
长指不经意碰到她滚烫的耳尖,眉眼间含着揶揄的笑意:甜吗?我的血很值钱。
……疯子,她面无表情地擦了下嘴。
路灯光下,那个破皮的伤口并不明显,但还沾着自己口水的齿印却很醒目。
书颜这下是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闭了下眼把过激的情绪都收回去,她刚才一定是被鬼附了身。
按理说,那个手绳上次被他买走之后就是他的所属品,拿回去仿佛也合理。
她想到这一点,放弃较劲般抬起乌眸:你到底想怎么样?李绝楷晃了晃手绳:陪我吃个晚饭就还你。
……书颜语塞,有点无奈,那你直说不就行了吗?直说的话。
他把那只手虎口处的牙印放在她面前,骨节微凸的手指虚空抓紧。
打趣意味很重,你就不会标记我了。
书颜扯了下嘴角,否认:鬼才标记你。
因为外婆快要睡了,她怕老人家担心没走太远,只带着李绝楷在老街区这边找了家近处的面馆。
大年夜没什么饭店摊子还开着,就连这家历久弥新的老面馆也只剩下最后一团面,正好给他下完就打算关门。
开了几十年的丁记饸饹面已经很好地融入了深南市市民的口味,半点辣椒也没有。
门口收音机里收录到一首很老的小情歌,在澄净荒凉的夜里听上去还挺悦耳———确定,其实还不确定,只是四目相对有心悸。
她们说你有点坏,追你的女生都很伤心……书颜听着无意间笑了下,突然觉得这歌词还挺应景。
眼前这位正低着头挑香菜的男生,显然就是那种会让追他的女生都很伤心的人。
他明明生了张痞贵的脸,青筋虬结的手臂线条冷淡凛冽,看上去就是有着很难伺候的少爷脾气。
但此刻,人却乖乖地坐在这种苔痕斑驳的小馆子里。
她用纸擦了擦餐桌,双手撑着脸,闲聊般地问起:你为什么不回家吃?身后的街道上有摩托车呼啸而过,炽亮的车灯有一瞬间很刺眼。
李绝楷眼皮轻动,随口回答:家里没人,做饭阿姨回老家过年了。
他把这话说得太云淡风轻,书颜有些歉意,迟疑地问:不是还有盛清嘉吗?李绝楷抬眼,热气腾腾的白雾熏过他高挺的眉弓。
有些意外,嘴里还是吊儿郎当的话:只是表妹。
你还知道她和我是一家?听出他什么意思,书颜小小地白了他一眼:我倒也没有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种程度。
他笑,低头吃了满满一大口面。
身后有辆单车骑过,朝着他们这打了好几下丁零当啷的车铃铛,应该是在熟人打招呼。
书颜往那看过去,和一个身材丰满的黑丝女人对上了视线。
她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但是那辆单车经过他们时却放慢了速度。
车上的左瑟踩着脚踏板停在俩人旁边,笑着喊了句:帅哥,这么巧?原来是认识他的,书颜把目光收了回来。
李绝楷也瞥了眼,看见是魏子良家的小姨。
嘴里塞着面没出声,但他轻点了下头示意。
左瑟那双烟熏妆的眼睛往这桌上扫了眼,视线放在书颜身上,朝他对了个眼神上的暗号:喂,你暗恋的是她啊?这感觉有点在向同学的家长介绍谁似的,太怪异。
李绝楷偏额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痞得勾人。
怕她添乱,他做了个赶紧走的手势。
左瑟装跟没看见,妖艳的媚眼里笑得别有风情,手掌故意拍了下男生宽阔的肩背:今晚球打得不错啊,下回再教教我。
说完也没给李绝楷回答的时间,骑着单车往后边的巷子口进去。
有风飘过,女人身上的脂粉和烟酒味都被吹到书颜的鼻间,和对面人身上的相差无几,喻示着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过来的。
说她三个礼拜没理他,计较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转眼就能在除夕夜和大胸黑丝姐姐喝酒打球呢。
她眼观鼻鼻观心,没其他反应,不动声色地抽纸擦了下被桌上油渍弄脏的手指甲。
这一分钟里,谁也没再说话。
书颜把凳子往后挪了挪,本来动作挺轻,但凳脚剐到地上的饮料罐,发出巨大的嘎吱声。
李绝楷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了眼她,咽下嘴里的面:你———闭嘴,快吃。
……话没说完,被她立刻堵回去。
气氛一下僵持住,书颜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和缓了些,多说了几句解释道:阿姨要收摊了,快点吃。
面馆只有一对老夫妻在,老板在厨房洗刷锅碗瓢盆,而老板娘正好在擦外面的那几张桌凳。
大概是看见李绝楷这么一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大年夜还只能在外面吃饭,模样挺可怜。
又听到书颜在催他,老板娘赶紧说了句:我们不急的啊!洗锅还要一个钟头。
不用担心,同学你慢慢吃。
书颜:……话是这么说,但李绝楷还是吃快了点。
月光和路灯照在他青涩突起的几截棘突上,书颜看了眼,面色无波地移开视线。
吃完,他起身送她回去。
一路上和她说话,但她爱答不理,兴致不高。
困了吗?少年声音懒散,有些低哑。
巷子里有夜猫爬过围墙,碎石子被惊落。
忽明忽灭的路灯柱下,少年身型瘦削,影子完全把她笼罩住。
书颜注意力被分散,翩跹的眼睫毛覆下来,囫囵地嗯了声。
李绝楷停下步伐,扯了下她袖子:你在生气?她皱眉:没有。
那你怎么不理人。
不是回答你了吗?困了。
书颜轻轻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听见他脚步停在大门口那几米处,向她说了声晚安。
身后啪嗒一声,是金属打火机打开的声音。
一簇橘红色的火光亮起一秒后又扑灭,他又在抽烟。
回屋时,宁涓正好在院子里挪盆栽到屋檐下。
见她进屋:朋友走了?嗯。
书颜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拉着她回房间睡觉。
上楼洗漱完,她才拍了下脑袋,有点懊恼。
手绳,居然忘记找他要回来了。
但除此之外,书颜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她不怕他。
李绝楷凶巴巴的威胁,欲盖弥彰地在自己面前扮作无赖坏男孩。
演技太拙劣,在她眼里都能看得出来。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巷子口一大早就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手机里是从昨晚的跨年夜就不断刷屏的祝福语,朋友圈和空间里的话都差不多,有分享广场中心的舞狮表演的,还有过关去对面香江看烟花秀的,去度假发小视频的……各种动态比比皆是。
班群里也热闹,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连发了好多次红包让大家抢。
到晚上,书颜正回着段小雅的消息,听见厨房那宁涓喊她:颜颜,你那个朋友今晚还来吗?书颜手指正划到社交软件上李绝楷发的动态,是张仰拍视角里的路灯图片。
昏黄的灯光下,青瓦白墙上压着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
她一眼认出是凌霄巷的巷子口那根路灯柱,耳边听见老人的问话时又是一怔:啊?我昨天在巷子口那看见了。
宁涓表情倒是没什么异样,端着米蒸肉出来,仿佛也没往其他乱七八糟的方向想,我想着这孩子大年夜都没饭吃,那初一是不是也没饭吃啊?……我问问吧。
书颜犹豫思忖了片刻,手指划到好友添加那,给他发消息:【我外婆昨晚看见你了,你现在有饭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