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很奇怪, 杜霖没再来骚扰自己。
从那天广播室之后,他安分地坐在后排角落位置,在这个班里的存在感并不强。
和寻常男生一样, 上课、社交,像是不认识书颜一般。
但书颜没有感到庆幸,以她对他的了解, 他大概是在这所新学校慢慢扎根。
笼络人心,深入阵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她也逐渐焦虑起来, 等待那场拦不住的暴风雨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国庆假期过后,又是一年运动会。
可是这一届的主角不再是学业忙碌的高三生了,高三年级草草参与了开幕式,也没报名几个运动项目, 在头一天上午结束时就回了教室继续上课。
班里的语文老师修了产假, 换了一个新老师。
新老师同时教好几个班, 还不知清楚这座校园的构造。
她人从教研组出来, 从楼梯那恰好看见书颜吃过午饭要回教室。
她对书颜有印象, 忙喊住人:书颜同学, 能不能帮老师去艺术部表演班拿一下备课教案, 我给落她们班上了。
好。
但其实书颜也只来过艺术部这栋楼两次, 两次都是社团活动。
深高文化生比重更多, 教学楼也多。
但艺术生只有一栋楼, 全是传媒生,学美术的需要去校外另找机构。
传媒生加起来的人很少, 并且分班是按他们所学的专业区分。
她找到表演生的班级, 找人问了一下教案放在那。
就图书角那个桌子上, 你自己找吧。
谢谢。
艺术生的班级氛围很松, 可能是还不到正式艺考的时间,班里才三十多个人玩闹起来的叫声却堪比文化生班级的两倍。
书颜找到教案,拿着正要出去。
一跨过门槛,迎面过来的是身后跟着几个女生的司南茜。
见到书颜时,那种不爽利的神情在这位校园女神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没穿校服,长发被半圆弧发箍箍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红唇轻张:站住,从我们班里偷了什么东西?话语太难听,书颜微不可闻地皱眉,扬了下手上的教案:我是帮岑老师拿教案。
司南茜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只拿了教案吗?这几天我们班丢钱丢首饰的可多了,我说是什么鬼呢,原来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来。
———什么不三不四啊?从隔壁播音班走出来的盛清嘉手上还拿着杯奶茶,一脸懵懂地看过来。
看见是她,司南茜收敛了气性,抿唇笑:你怎么过来了?我来找隔壁班虞莺学姐玩。
盛清嘉看她们针锋相对的气势觉得不对劲,手搭上书颜胳膊,书颜学姐,你也在这……正好,我有事儿找你说。
书颜:……她要把人带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护着。
但司南茜也没办法拦,只是仍旧端着大姐姐的架子,摸摸盛清嘉的脑袋:眼睛擦亮点,别什么人都挨。
有些人看着清清白白,说不定背着一身脏债。
书颜敏感地多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那天在播音室,她也碰见了杜霖。
但司南茜此刻没看她,连余光都不给一个。
盛清嘉是个大智若愚的,权当没听懂,摆摆手:那我们先走了。
和人亲亲密密地下了楼梯,盛清嘉才把手撒开,喝了口奶茶:你怎么这么倒霉,以后千万见到她绕着走吧。
南茜姐人不坏的,就是脾气大……而且,她很喜欢我哥。
在司南茜和书颜之间,盛清嘉显然和前者更熟一点。
但她能看得出哪个才是真嫂子,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
书颜见她老神在在地叮嘱,笑了下:你脾气不也大吗?我哪有!是不是又是何拥川那个混蛋说的?盛清嘉气愤地猛咬了一口嘴巴里的珍珠,边黏牙边叨叨,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给他一棒槌!别打傻了,他还要去参加竞赛呢。
……书颜揶揄完,犹豫地问了句:对了,李绝楷两天没来上课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盛清嘉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随口道:又没来上课,可能在医院吧。
你怎么不自己问他?书颜抿直唇线没说话,微微低着眉轻喃:又去抽血了啊。
是啊,他弟今年才6岁。
反正那个病是要再等几年才能给做全身换血手术,太小了身体差,手术风险也大。
盛清嘉皱皱眉,碎碎念道:有时候就感觉我哥是他家血包似的。
每次去趟他妈那,我舅舅都不让他多待,怕到时候要抽血,人又不在。
夏末秋初的季节,深南市的台风天又来了。
黄昏倾临,霓虹灯牌一闪一闪地悬挂起来。
道路边的绿化芒被吹得东歪西倒,不远处甚至有一根拦腰被截断。
书颜放学回去时,看见前边有只蜻蜓跟着自己飞进了巷子里。
她蓦地想起了宁涓总是迷信,在夏日里看见蜻蜓飞进屋里都要赶出去,说这预兆家里有人要去世。
她那时总笑她古板,但或许是受这阴沉沉天气的影响。
明明书颜是再唯物论不过的人,这会儿却也忍不住心一沉,快步往家里跑过去。
铁门没关,她远远在院子里进屋就喊了一声:外婆,外婆!没人回应,倒是有道声音从旁边正在做饭的饭菜香味里飘出来:颜颜?你放学回来了啊,你外婆她晕倒了,人在医院。
书颜书包也没来得及卸下,赶忙跑到邻居窗口那问:花婶,我外婆怎么了。
花婶动作也快,火急火燎地拿着一提保温汤从厨房跑出来给她,说明情况:我婆婆下午来找宁姨唠嗑,结果看见她倒在院子里,哎呀呀!那个浇花的水管也没关……叫了救护车送过去了,人现在睡着。
我就回来给孩子煮个饭,也寻思熬个汤让你带过去。
书颜问清病房具体位置,接过汤,连道了好几声谢。
没事,别着急啊!路上注意安全。
车一停在医院门口,书颜来不及等司机找零钱,丢下一张一百块的就往里面跑。
走廊那正好碰上外婆的主治医生,她陪宁涓来做过几次身体检查,所以屈医生也一眼看见她:小同学,别慌别慌。
我刚去查了房,你外婆还在睡。
屈医生。
书颜喘着粗气,眼睛被风吹得通红,我外婆怎么会晕倒的?是身体又出现问题了吗?屈医生思忖片刻,带着她去办公室,缓声问:你家里还有长辈在吗?书颜愣了下:还有我父亲,但是他人在国外。
老人在国内没有监护人,唯一陪着的外孙女又还是个未成年,意识清醒时还能让老人自己拿注意,但此刻也不能让病人做主了。
屈医生这会儿也有些一筹莫展的,但还是决定如实告知。
他把最新的化验单和各种检查数据单子都拿出来,摆在桌上: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外婆这种情况是胰腺癌局部高分化,很难治的一种癌症,而且包裹了动脉血管。
但是对于腺癌来说,高分化代表恶性程度低。
所以我们当时选的方案是药物保守治疗。
书颜点点头。
说很难治已经算是委婉,这病到晚期根本没得治,只能慢慢靠药物耗着。
好在外婆这癌只在局部,好点的话能耗个5、6年也是可能的,但差的话可能就一两年。
但是你看看这里……他指到CT拍片结果上肝胆处的一小块阴影,高分化有向中分化蔓延的趋势,导致外婆病情也加重。
现在不得不选择做消融手术。
书颜眼下泛着红:可是外婆年纪这么大,手术能撑得过去吗?这个当然也有风险,可是继续吃药肯定扛不住癌细胞扩散的速度。
屈医生语气严肃,这样的昏迷可能会间接性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看小姑娘家境不算差,应该是能承担手术费用的,不会因为费用昂贵就放弃治疗。
他从专业角度向书颜讲解了一下手术成功的几率,希望能争取到。
做了,至少能多活几年。
书颜点点头,没有多犹豫:要做的,我和我父亲先打个电话行吗?可以。
顾不得时差,她打电话过去时简略焦急地说明了来龙去脉,最后书父让她把电话递给医生。
这通和患者家属交谈的长途电话打了很久。
末了,书颜接过挂断了的手机,看见微信上书父给她发来了几份文件。
最后一句话是:【颜颜,带外婆来英国吧。
我这边在两天内就能安排好医生和手术。
】你父亲希望外婆转院。
屈医生从电话里能感觉到那位中年男人的坚持,他本着个人医德说道:转院也不是不行。
如果你父亲的工作原因,没办法回国的话,只要找到交接的医院,我这边会把这一年以来所有的身体指标数据发过去。
书颜一下子变得被动,无措地问了一句:屈医生,手术在这不能做吗?小同学,你在读高三吧?他看着书颜身上的校服外套和没来得及卸下的书包,诚实道,手术过后是漫长的化疗时间,还得注意术后会不会复发,这期间可能要1-2年的陪护复查期。
当然可以找护工,但是……屈医生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该怎么把这些隐患向一个在象牙塔里的学生全说明白。
一位病重老人,一个高中生小女孩家属,再好的护工也是见人下菜的。
有些事情,不能没有成年人安排跟进。
与此同时,书父也在发信息过来告诉她带过来才是最好的办法,他们也方便照料。
他回不来,就算回来,恐怕也没办法工作。
书颜突然想起转来深高的杜霖,她抿了下干涩的唇瓣:我明白了,谢谢您。
见惯了病房里的人生百态和久病床前无孝子,有人因为拿不出钱被迫放弃生命,有人为了和兄弟姐妹分家而巴不得老人早死。
但这家人并未因为承担不起医药费而苦恼已经算是大幸。
职业精神使然,屈医生补充了句:当然,还是要询问一下你外婆的意见。
毕竟出国治疗也不是小事。
外婆醒来时,是在书颜缴费和填住院单子回来过后没多久。
外婆,您醒了。
书颜忙打开了房间的灯,过去扶着她坐起来。
宁涓茫然地看着周围布局,缓缓地啊了声:这是到医院来了啊。
嗯,您身体有哪不舒服吗?她手机还在响,是书父在给她安排办签证的中介发来信息。
宁涓揉了下脑袋,按到白纱布上包着的额头,握住她的手:就头有点疼,医生是怎么说的?头疼是因为您摔倒在院子里了。
书颜回握住老人皱巴巴的手背,医生说可能要准备做个手术。
宁涓摆手,突然顽固起来,不做手术。
老人可能对手术开刀这种事情都讳忌,生怕一刀下去就醒不过来。
书颜宽慰地劝她:哪有能做手术还不做的,您不是答应过我要陪我很久吗?你还要上学,手术又花一大笔钱……我爸爸已经在安排医院了,我们过去他那边做。
书颜听到她的理由都有些哭笑不得,您担心什么钱啊,不是有女婿嘛。
宁涓脸色黯下来:你爸,我怎么敢要他的钱。
书颜脸上的表情僵住,恐慌地看着她:什、什么意思?要不是他……你妈妈怎么会开着他的车去接你放学,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走了。
宁涓咳嗽好几声,抹了把心酸泪,你以为外婆都不知道吗?那年新闻闹这么大,隔壁花婶看见你爸的名字就拿着报纸来给我看。
她早就知道书颜母亲那天为什么会去接书颜放学。
但是木已成舟,人都走了不能复生。
她要是和这个女婿撕破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只会是书颜,所以才一直装不知情。
书颜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歉:外婆,对不起。
眼泪掉在条纹被带上,晕出一朵阴影。
老人想起往事,涕泪纵横:你没有对不起我,是你爸,你爸没有照顾好她啊……-外婆这次突然晕倒摔伤了脑子,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一周再出院。
至于手术的事,屈医生不了解实情,只知道老人坚决不肯拿钱动手术。
见此,他也只好和书颜说很多年迈的病人都会有这种应激反应,只能先慢慢地做通外婆的思想工作。
督促外婆吃过晚饭,书颜回去打算拿上换洗衣服,今晚去医院陪床。
因为台风停了公交,从地铁那边下站时还得走一段不常走的胡同巷子路。
这一块地区本来就不在市中心,路灯又坏了好几个,白灯泡下盘旋着油污和飞蛾虫子,显得环境异常昏暗。
台风过境的天,风声呼啸,连野猫都没一只。
书颜正要拿出手机的手电筒打光,就听见身后有道脚步声急促地跟了上来。
她回头看,有个中年男人手上还拿着酒瓶喊她:小妹妹,叔叔给你看个宝贝好不好?他边说着,边放肆地去解开裤腰带,拉链声拉到一半却突然卡住没再叫唤出声了。
书颜一下明白过来这是个露.阴.癖。
她本能想跑,刚拐过弯,却没听见追过来的动静。
她回头瞥了眼,看见醉汉就这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惊恐地侧身看着对面,像是遇到了比他还可怕的人。
在她看不到的视角处,巷子岔口的另一面墙。
腿长肩宽的少年单手插兜立在那,过分桀骜的目光像鹰隼,整个人峭拔刚劲。
另一只大手手掌里捏着一瓶易拉罐,青筋暴戾凸起的手臂线条结实精瘦。
铁皮在他手上像是树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罐身被捏得不能再扁,仿佛在杀鸡儆猴般告诉对方这是他待会儿的下场。
醉汉看着他的手咽了咽唾沫,后怕地往后挪开两步:对不起啊兄弟,我喝多了,刚刚开玩笑呢。
喝多了?李绝楷微微斜额,沉着脸瞭起眼峰,那你怎么不找爷帮你看看?没给男人求饶改口的机会,他一脚踹在醉汉大腿之间。
凄惨的叫声响彻巷子里,像是给这阵大风增添配乐。
叫声一句比一句响亮,慢慢又像个抛物线般低下去,似乎气息也弱了。
他这回打人不像是以往的浅尝辄止,更像是最近憋了太久的怒火没办法平息,所以找了个发泄渠道。
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书颜丢开手上那杯冻柠茶,去拉他:李绝楷,李绝楷,别打了!手被牵住,李绝楷这才将要踢在男人脸上的脚放了下来,被她拼命拽着往前走远。
一直到出了那条昏暗巷子的路口那,书颜才松开手,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嘴里含糊着东西,听声音能听出来是刚才冻柠茶里的冰块。
这会儿没注意,冰尖不小心划破了口腔。
李绝楷强.制地钳起她下巴,手指探了进去。
嗓子很哑:别咬。
他剪短了头发,一层薄薄的青茬贴着头皮。
少了额前碎发的阻挡,显得眉骨更为清晰锐利,本就凌厉的五官再难藏住戾气和锋芒。
书颜呆呆地被他禁锢住,看着他把自己嘴里的冰块拨弄出来。
是故意的。
明明可以让她自己吐掉,他偏要用这样的方式。
生理期还吃冰?他皱眉收回手,语气寻常得像是这段时间的冷战都不存在一样。
书颜眼眸微动,指甲刻在柔软指腹上,终于说出那个恶作剧之后的真相:这几天不是我生理期,是我故意骗你的。
……在巷子口分别,书颜回去洗了个澡,收拾好了要带去医院的衣服。
一个陌生好友通知陡然出现在消息栏那。
头像是一滩地上的血,猝不及防点开看见大图,书颜吓到手机差点没拿稳。
是杜霖。
这种低智的手段只会是他,他在提醒他安给她的罪名:杀人偿命。
书颜现在已经没功夫搭理他的报复手段了。
迫在眉睫的是,她要说服外婆去爸爸那里治病。
而刚才看了下中介那边给的资料,外婆这种情况的签证办下来差不多要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
给她准备申请的大学,有的需要会考成绩表明是具备高中毕业资格的,高三生的会考就在下个月下旬。
动物世界里为了躲避天敌,藏羚羊选择群居庇护,枯叶蝶选择落叶里伪装。
为了能安然无恙度过这一个多月,那她该选择什么?书颜坐在一时俱寂的房间里,倏地有些恍惚,她点开了好友通知那的信息。
李绝楷在得知她骗他时,他好像并不意外。
可能是平时总是关注她,什么时候去厕所去得频繁,其实很好推算。
只是他没特意去想过。
因此在巷子口,也只是问了一句:那是在几号?书颜回了一条消息:【24号,上个月是这样。
】她通过了李绝楷的微信好友。
于是,之前在好友验证那近一年的聊天记录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