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做梦一样。
就算书颜解释过是同学在温室大棚里弄来的茉莉花, 外婆一个早上也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她听着倒是还挺开心的,确定要去做手术之后,就没怎么见外婆笑了。
至于自己在昨天之前, 也总为出国和学校的杂乱烦恼着。
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一半。
本来宁涓可以走跨境机构早点拿到医疗签证先过去,可老人家觉得书颜那个学业水平考试反正就在月底。
她不争这一两周,也舍不得把外孙女一个人丢在这。
两人机票便都买好在月底。
书颜吃过早饭, 又被外婆拉住唠叨了几句:去学校了,要是那个男生还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老师啊!都要转学走了, 能和他谈谈和好就是最好了。
要不是你爸……哎,都是造孽。
她对杜霖这个人避重就轻说得太少,所以宁涓也不清楚他有多恶劣。
书颜没点头也没摇头,低敛着眼有些敷衍:知道的。
宁涓起身去换待会儿去拍照片办护照的衣服, 边进屋边念叨:哎唷!你花婶婆婆现在知道我要出国都不理我了, 我看这老姐姐就是没盼着我能回来。
乱七八糟的顾虑又因这几句话涌了上来。
要出国这件事, 书颜也没对任何同学说起过。
大概要等会考结束, 班主任那边把她的学籍证明都申请盖过章后才会和那几个朋友说。
但一想到昨晚自己做了什么, 她脸莫名有些燥地看向院子里刚浇过水的那十几盆茉莉花。
李绝楷, 要拿他怎么办。
她没办法说服这一切只是为了躲杜霖。
可是她的确在答应和他在一起之前, 就已经准备好了逃离。
因为昨夜下过雨, 地上落叶枯枝满是阑风伏雨的痕迹。
朝暾初升, 露出红彤彤的一道圆弧线。
书颜走出巷子口, 便看见脑子里一直在想的人。
边上的面馆刚开张,拉开了嘎吱嘎吱响的铁片卷帘门。
墙葛下的墙皮里泛出股雨后新潮的气味。
李绝楷勾颈站在那, 穿了件白色的美式复古卫衣, 勾勒出肩宽窄腰的身型, 清洌懒散。
人单手插着兜, 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在看地上搬家的蚂蚁。
她把心思收起,快步小跑过去:早。
早。
李绝楷转头,把手上提的热豆浆递过去,耷拉着一双清心寡欲的眼往前走,等你一起搭公交。
他看着没什么精神,声音哑得如同隔着层磨砂玻璃。
书颜咬着吸管站在公交台那问:你没睡好吗?李绝楷淡声:我没睡。
她侧过脸:因为昨晚通宵搬花吗?那才花多长时间。
他听出她的揶揄语气,低眼,骨节瘦削的手拉了下她的马尾,因为你。
……书颜抬眸看他,不冷不热地把昨晚那句话还过去,你才是恋爱脑。
她一张白皙小巧的脸,眼眸里沾上点清媚的笑,柔软莹润的唇瓣开阖着,大清晨的就特勾人。
李绝楷抵腮笑了下,没应这话,唇角勾着个轻佻又痞气的弧度。
手背在身后,俯身靠过去:女朋友。
第一天,我们做点什么比较好?男生身上干净的刺柏香很淡,一点点向自己覆下来。
他喊她女朋友……书颜对这种称呼太陌生,心脏悸动不断。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狭长内扬的眼尾弧线。
在一声车鸣笛后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他:车、车来了。
近乎是落荒而逃地上了车。
李绝楷看着她的背影轻笑出声,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早班车的位置很空,人也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书颜挑了单座那一排。
李绝楷只能坐在她后边百无聊赖地玩她头发,柔韧的发丝从他指缝里滑过。
她拿出英文单词本看,现在除了应付会考,也就只需要把英语学好点,过去能直接考雅思或者参加预科学校的语言考试。
感觉到身后那道玩头发的力度消失,书颜从车窗那的倒影看了他一眼。
李绝楷靠在椅背上,靠窗睡着了。
她把小册子放进口袋里,转身正大光明地盯着他。
少年睡着时的样子总是能柔和平时那股强势的贵傲劲,那副混世皮相收敛许多。
薄唇抿得紧,漆黑深长的睫羽覆下来,拓出淡淡阴翳。
眼睑下有淡淡乌青,确实是没睡好的倦态。
有朝阳升起,一缕金黄色的光线打在他泠冽的锁骨处。
书颜蹑手蹑脚地跪在椅子上,攀着椅背,起身想去拉过他那边的窗帘。
一只骨节清晰的手突然抬上来,碰了碰她的脸。
她错愕低头。
李绝楷掀开清薄的眼皮,正偏头,懒洋洋地看着她笑。
书颜沉溺在他深邃漆黑的眼里。
从很早以前,好像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哪怕还只是上学期,高三的考试已经很多。
除了月考以外还有周考,以及时不时的四校、八校联考,冲刺学习的日子总是浑沌忙碌。
周四下午的全校大扫除,据说有校董和教育局领导来下面视察,所以各班班主任开完会后回来都格外重视,甚至有安排摄影老师在一边拍照记录劳动。
书颜洗过手要去教室时,被人喊住。
操场的大枫树下,一地枯黄转红的叶子。
黄昏洒在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上,像是倒下一碗蜂蜜糖浆。
而司南茜就穿着身黑色马面裙站在那,公主辫。
背着一个包,依旧是那副轻蔑的眼神,上下扫着她:我要去集训准备艺考了,走之前给你送了一份大礼。
她倒是爽快利落,半点招呼都不打。
书颜愣了一下:杜霖和你说什么了?司南茜冷笑了声,如实道:说你爸治死了他爸还不认,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所以把你留下来抵债。
这几句话里,每一个刺耳的字眼都足够淹死一个人。
这半个月来,书颜已经能感觉到这些传言在一点点被扩散,就连外班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点隐秘的探究。
书颜存心要让她不爽,蓦地笑了:你留到走之前才敢跟我摊牌,是在怕什么吗?她本来就生得温山软水,笑起来的模样如同暮雨春分,带着股灿烂鲜嫩的娇气,但话语里带着刀:你怕李绝楷对你更失望吧?怕他就算知道了这件事,还是会无条件站在我这一边?……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司南茜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继而恶狠狠瞪过来,就算他站在你这边又怎么样?你不会以为他真能陪你抵抗所有人吧。
其实都无所谓。
天塌下来她只会选择跑,才不要人撑着。
书颜感觉到疲惫,收回唇角的笑,认真地问了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只是因为李绝楷喜欢我?只是因为?他是我整整暗恋了三年的人。
你突然冒出来,还一副把人弃之如履的样子。
司南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不该出现来破坏这份平衡。
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小姐,除了过分骄矜几乎没什么缺点,偏偏栽在李绝楷身上了。
她一直以为只要愿意等,早晚陪在他身边的会是自己。
可是书颜这位不速之客的横刀夺爱,把她的骄傲自尊碾得一无是处。
书颜能理解她的心态,但是做不到赞同:我本来挺欣赏你的,但可能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不喜欢有人和我撞衫,所以让对方不准再穿这件衣服不是欺凌。
她居然也配觊觎我喜欢的男生,教训她几句不是欺凌。
看她不爽,所以身边的朋友都不准和她玩……这些都算什么欺凌?她在模仿剖析司南茜的心态性格,真不愧是国内心理学大触书千钧的女儿,把人性弱点的每个缝隙都扫了一遍。
司南茜越听下去,脸色就越加苍白难看。
书颜恍若未察觉她的怒气,继续说道:因为一直有人托底,所以脾气娇纵一点,过界一点也没关系。
反正好像也没伤害什么人啊,是这样想的吧?你———司南茜话没说完,被她打断:你可能不清楚,七岁这样是幼稚。
但十七岁还这样,是弱智。
你在批判我什么?司南茜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她都不愿意再掩饰脸上的嫌恶,我不完美,你更算不上好人!……是啊,书颜也从来没有自诩过是个好人。
和杜霖的纠缠是在初三下学期开始,因为公交车上帮他付过一次钱就被缠上。
此后每天下完课,他明明和自己不是一个学校的,却总能在校门口等着她。
本来以为他们的渊源到此为止,可在升入高中时,杜霖和她却读了同一个学校。
他觉得的缘分,于书颜来说是冤孽。
这份被爱搭不理的单方面追求在高一上学期发生了转折,杜霖父亲是书颜父亲的心理疾病患者,却在秋后的某一天自杀了。
那年书千钧是国内心理学会里数一数二的学者,私人医疗所里在业内赫赫有名。
在清大担任该学科教授的任职期间,还几度被列入爱思唯尔中国高被引学者心理学家榜单的首页。
他曾经做过两年的军中医生。
因为这位病人情况比较特殊,采用的治疗办法也换了一种。
那时,杜父的自杀是毫无征兆的。
业内很快有不少红眼书千钧成果的同行们开始发文质疑他治疗的方式不当。
可是书千钧坚称自己没有错,也给出了多项检查结果和数据来证明患者的情绪明明是趋向好转的。
而杜母受了舆论影响,听人教唆,怀疑书千钧在拿自己丈夫的心理疾病做实验,来验证他新的治疗方案。
杜母一举把人告上法庭,要求巨额赔偿,但很快败诉。
心理学中本来就没有严格的分界线能确立在治疗过程里,医生需要负绝对的责任。
至于治疗方式也多样化,轻者有记忆梳理、催眠。
重者有应激电疗、抗精神病药联合重复经颅磁刺激大脑治疗等等。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书千钧倒是有给过杜家一笔钱。
这笔钱被好事的记者发现,拿去大作文章,说是他心虚愧疚的赔偿。
杜母也在那期间接受了多家报社媒体的采访,字字句句把人逼入谷底,把他钉死在庸医这一耻辱板上。
高校受压力将他辞退,医疗所也开不下去,业内名声日渐难听,各家市报都争着想来对他做个采访。
成年人的世界不轻松,无辜孩子也被殃及。
杜霖看向书颜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喜欢,还夹杂着暴虐的恨意。
报复是一点点加重的,她不能反抗,不能告状。
因为他是受害者,所以她就应该想尽办法补偿讨好他。
就这样忍受了近乎三个月的报复,每一天活得都像地狱。
书千钧终于也不堪重负,决定举家搬迁出国。
只是那天没想到在书母去接书颜时会被记者追车,那场车祸太意外也太突然。
书颜记得书父走那天,还在问她:你信不信爸爸?她没说话。
没有人信他。
不管他说得多天花乱坠,拿出多少数据佐证,但普通人能看见的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杜父自尽了,而他不愿意为自己的医疗方案道歉。
书千钧带着失望离开了这里,书颜因为外婆查出患癌留了下来。
流言这东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
[1]书颜在深知这句话的真实性。
于是她躲起来了,在图书馆那栋楼的楼梯一角刷着校园网的论坛。
新上热门的这则帖子文笔不错。
把杜霖写成了凄惨无辜的小孩,而书颜是心安理得在享受父母荫护的人,甚至贴出了当年关于这一领域内的新闻解说。
下面很快有人义愤填膺,唏嘘不已:【终于有人曝光她了,我还一直不敢说呢!毕竟她和那位……关系不错。
】【上次看见她和杜霖好像起了争执,原来他俩之间还有这层往事啊,那她有什么脸骂人家?】【真无语!难怪她看上去穿的用的都挺高级,原来她爸是赚的黑心钱。
】【我觉得她好可怕啊,和杜霖还一个班的,居然还每天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晚上不会做噩梦吗?】【我对这女的算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了。
好恶心,太能装了。
】【调整投票站队,李绝楷还是和清清白白司大小姐更般配!】……没什么新鲜的话,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词。
书颜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反正,反正之前那次也是这样,甚至更难听。
她指骨屈着抵在贝齿上,磨出几个牙印子。
程知和段小雅的信息不约而同在这时发了过来,问她在哪。
书颜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来到这所新学校交的朋友只有几个,但她没和她们说过这些事情。
转学之前,倒是有个好闺蜜。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杜霖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差,故意刁难辱骂。
好闺蜜便来关心她,问她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书颜当时真的挺感动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跟她诉说完的时候,她还安慰自己。
但是第二天,书父治死杜霖父亲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书颜那时候才发现:人性都可怕。
在能落井下石时,没有人值得信任。
手机震了声,是李绝楷打过来的电话。
她下意识摁断,他接着打,她继续摁,来来回回十五个过去,李绝楷给她发信息:【我找不到你。
】一句话把书颜看得有些酸涩。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走出去。
刚往楼下走到过道上,就看见少年杵在那。
他高瘦的身型疏落拓拔,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穿着,拉链也没好好拉上,像是等了她很久似的。
手好凉。
李绝楷牵过她手,温热掌心握紧。
他没提到论坛上发酵的事情,也没保持任何距离,径直把人带入怀里拥着。
书颜脸颊撞在滚烫胸口,额头磕在他嶙峋锁骨处。
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轻轻推了下他:有人……李绝楷纹丝不动,下颔抵着她柔软发顶蹭了下:没有。
他眼风一凛,朝拐角扫了眼。
本来还在偷看的男生立刻捂住嘴往墙那边挪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1]cr《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