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坪区的马埗路, 城中村的低矮居民楼湫溢破败。
昨晚经历一场台风雨,墙面上上色未干的红墨油漆被打湿,往下渗出淋漓纵横的污水, 到处都散发一股潲水和水泥板里返潮的怪味。
陈旧的破落民区在不起眼的马路后边,在最繁华的城市和其他地方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月租不到六百块的鸽子笼小单间里,铁皮门上只有一把形同虚设的锁。
电线杆旁有道凌厉修长的影子落下来, 铺陈至柏油路上,斜风吹得树影也摇晃。
地上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已经积攒了一堆烟蒂,李绝楷在这守了很久。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 他面无表情地掐断来电。
不用看也知道是他爸那边打过来的,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抽血。
是李绝楷向他们开了个口,破天荒地算是说了个请求。
但在长辈看来这太荒唐,也没必要, 就没答应。
他说行, 那按我自己的办法来。
青白烟雾被冷风吹散, 从少年指间绕至手肘。
最后一根烟燃尽后, 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打开了。
杜霖戴着压低的鸭舌帽, 一转身, 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绝楷懒洋洋地倚着电线杆, 那双球鞋踩在烟蒂的一抹未灭猩红热光上, 从容不迫地问:要去找她?杜霖惊愕又警惕地看向他。
只一秒, 这眼神就转为阴狠, 不动声色地藏好了袖口的水果刀。
我让人查了一下,杜叔的葬礼办完没多久后, 杜婶想带你走。
但你不跟她, 倒是缠上了书颜。
李绝楷耷着双狭长漆黑的眼, 语气称得上凉薄, 你觉得她爸赔的钱不够多?杜霖忍不住反驳:你懂什么?我怎么不懂?你这人,从小到大都是个废物。
他指骨慢条斯理地掐着腕表瞥了眼时间,血液在瘦削血管里汩汩流淌着,微微斜额。
你见不得书千钧的女儿好是因为你爸,还是因为你的私欲?你苦追不到的妞为了躲开你主动贴上我,你什么感受?杜霖捏紧了拳头,怒目而视:你不也是被她利用完就丢的垫脚石?你他妈在跟我得意什么?我跟你当然不一样,我随时能把她泡回来。
李绝楷勾着唇漫不经心地笑,单手插着兜,笃定又势在必得的语气,我来告诉你她接下来的人生轨迹是什么样的。
她会读名校站在最高的地方,做出色优异的学生。
会顺利毕业,在从事的某一领域名声大噪。
会成为你在十几岁时用的这些下三滥手段再也奈何不了的人。
老子跟她会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李绝楷话语轻狂,刺耳,而你,注定只能在臭水沟里无济于事地继续觊觎,怨恨,妒忌。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恼怒无比,永远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狂傲自负。
已经是随手一个动作都能成为焦点的人,却还要居高临下地贬低别人的自尊。
他们本质都一样,总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去鄙夷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
杜霖赤红着眼快步往前,拽上他衣服领口:李绝楷!狗逼急了也会跳墙!!我知道。
他薄唇轻启,杀人诛心地冷笑:但你别忘了,狗永远爬不到人头上来。
你这辈子都只会被我们踩在脚底下。
-兵荒马乱的深夜,医院长廊外站着为数不多的几位家属,头顶的白炽灯明亮冷漠,酒精消毒味充斥着鼻腔。
章菁身上外套没穿,只盖了件薄款披肩。
她来得匆忙,神态也焦急:怎么会突然晕倒呢?这都约好了明天做手术的时间了。
女人的担忧是发自内心,听得出急切。
书千钧这会儿刚去缴完费,三言两语地简单解释:癌症就是突发情况多,手术提前了。
好在前两天就已经确定好了方案,现在先等手术后的结果吧。
他说到这,看了眼在一边低着头捏手指的书颜:颜颜有点慌,你去和她聊聊天。
章菁点头,走过去坐在书颜旁边,摸了摸女孩柔顺的头发,小声挨过去和她讲着安慰的话。
……急救室的门开了又关,时不时有护士疾步出来抱着血包进去。
长廊上站满了人,有来调查取证的警察在交代事宜。
也有各种远亲近友神色暗沉,相互安抚中又带着气愤。
包括从培训机构跑回来的司南茜,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盛清嘉埋在母亲怀里哭,李慎衍身边的小儿子也哭闹个不停。
这太恶劣了,必须告到那小子蹲一辈子牢!无妄之灾!好端端的一个人……我们绝楷是个好孩子啊。
权威最高的老爷子平日都不露面,这会儿气压沉沉地拄着龙头杖,听着下属对事情来龙去脉的客观报告。
红色警示灯熄灭,主刀医生从里面出来摘开口罩。
一大群人涌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医生,他怎么样了?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手术顺利进行完,切除了胰尾以及小部分胃。
宁涓在ICU病房住了一天后通过了病变的观察期,转回到普通病房里。
胰腺癌是癌症里的癌王天花板这话名不虚传,国内外这些年来的调查数据中,显示患者存活率在五年以上的只有5%到10%之间。
书颜一家人还没松口气,又被告知术后的病理报告检测到仍有扩散的癌细胞。
医生选用的疗程方案是口服替吉奥化疗,一共有8个疗程,治疗情况在宁涓相较稳定的病况中慢慢进行。
而这一年的年底,书颜考完雅思,拿了3个8.5分。
她在1月份申请到了爱丁堡的一所大学就读,大学3月份开学,她比国内那些同龄人提前半年成了一名大学生。
同年六月上旬,苏格兰地区爆发了一场工人游街运动,大概是在为节假日的薪水抗争。
满街的市民举着旗帜和各种标语,高喊自由口号,威士忌的酒香散发其中。
书颜见怪不怪地从那条拥堵街区穿过,跟上一起去上lecture的同学脚步。
她们来得早,这会儿还没上课。
坐她旁边的是位矮个子华裔留学生,赖左渺。
这姑娘预科成绩就不行,家里花了不少功夫把人硬塞进来的。
上课也听得糊里糊涂,但嘴特别能说会道,特咋呼一性格。
国内现在是不是该高考了?赖左渺刷着空间,看见之前朋友同学发的动态,我就纳闷了,怎么每年高考都下雨啊。
书颜淡声道:高考下的雨大都是人工降雨,用于夏季高温散热。
啊?还有这种说法!赖左渺挠挠脑袋,一脸长知识了的表情,手滑着屏幕挨个给那些动态点赞。
又是毕业季,是中国人告别不说再见的季节。
他们说祝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书颜在段小雅发的视频里看见了四班的毕业谢师宴,大包厢里有人哭着合唱班歌。
感伤群体里,各抱团互诉不舍得。
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她看见角落里有道单薄青涩的背影,不掩落寞,像只被丢弃的孤狗。
但镜头太晃,场景太黑,书颜觉得是她看错了。
程知难得给她发了消息:【估分下来还不错,能去京州读大学。
】书颜回了句恭喜,手指放在键盘上在想要不要问点别的。
她看着备注那的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良久,耐心等了片刻。
但最终程知没说其他话,她早就有意不再向书颜提起其他人。
也就是那天,书颜经过抗议罢工的人群旁边,手机和钱包在拥挤不堪的混乱中不翼而飞。
真是一个倒霉的日子。
冒着越下越急的大雨,她手搭在头发上聊胜于无地做了遮挡往电话亭冲过去,给书父打电话求助拿到新的一笔零花钱去买新手机。
办卡,冻卡折腾下来已经又过了一个小时。
傍晚时的雨后初霁,爱丁堡城市上空的云朵呈现紫粉色,给中世纪古城的教堂建筑镀上一层朦胧浪漫的薄纱。
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人携家带口出门踢球,长毛蓬松的狗狗在陪主人玩接飞盘。
书颜进Tesco便利店花了1.7磅买了包快过期的全麦切片白面包当晚饭,随手拿了瓶水。
她坐在公园外唯一一条没淋得全湿透的木质长椅上,曲着膝把自己弄成一小团,两只脚踩在椅子边缘。
身上那件宽松的棒球服外套半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藤蓝色吊带衫,凌乱的长发慵慵懒懒地被风吹乱,有一撮黏在脸侧。
皮肤白皙,看着一股清清冷冷的坚韧劲。
她嘴里咬着口干燥没味道的面包,鼓着腮徐徐地嚼软嚼湿,一点点艰难地吞咽进喉咙里。
整个人一边吹着冷风,视线一边呆滞地看着某一处出神。
眼眶不知道是怎么转得红,眼泪无知觉地顺着漂亮冷俏的尖颔往下落,混在矿泉水里被她一起喝进去。
咸味很怪,但怪不过当初混了血的味道。
放在一旁的手机没关屏幕,显示着她刚才看过的东西。
刚注册的ig软件平台上只关注了一个账号。
这个已经有半年多没更新的账号在昨天傍晚上传了一段在香江拍摄的烟花视频,被顶上了外网千万点赞的热门。
无人机穿梭其中的航拍角度下,焰火腾空升起,火红艳丽的绚烂星火下传来人群的雀跃欢呼声。
接二连三的烟火势如破竹般嘭个不停,在乌沉天穹上空划开一道璀璨的口子。
夜空澄净,人海沸腾。
视频最后一帧不知道是不是没特意剪掉,镜头回到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玻璃瓶的酒里,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响。
两个小时后,那个账号再次上传了一张照片。
沙滩的礁石上有两瓶嘉士伯啤酒碰在一起,是个碰杯的姿势。
一瓶满满当当没喝一口,一支茉莉花枝插在里面。
另一瓶只剩一半。
也就是这一刹那,书颜突然意识到一句话诚不我欺:人不是活一辈子的,而是靠几个瞬间保持永恒。
这场盛夏夜的海上烟花,失约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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