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刚下完雨, 太阳就争先恐后第盘在上空,马车驶过市井,车外的喧闹叫卖一迭连声,更为少女添加了一丝燥气。
当她将头靠在侧壁时, 确实产生了稍许困意, 可又被旁边的男子打断, 手帕打在脸上,又轻轻坠落在手背上。
她愣了一下, 确认自己手上再无黏腻,才道:我的手很干净。
傅兰萧歪过头, 对上她的视线,惹得黛争视线低垂,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让她动手。
可她没看出来傅兰萧哪里需要擦手了,却还是认命的拿过巾帕,牵过傅兰萧的手, 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二人手上都有薄茧, 但黛争的是长年做粗活留下来的, 半年未做, 依旧难消。
而傅兰萧的茧子是练武练出来的,五指修长,贵气逼人。
她除了傅兰萧没有伺候过别人,况且那会傅兰萧还是处在一个重伤的状态,她从来没想过要怎么‘伺候’他, 只是想他快些好起来。
而现在, 似乎是为了达到让他满意的结果, 只能小心再小心, 生怕他让他不畅快从而向她发难。
柔软的巾帕顺着手背由上而下的揉揩,就像有花瓣轻柔地抚过湖面,心尖荡起横波。
你可知错了?傅兰萧倏地问她,也感受到手背上的力道一重,身边的人掀起眼皮,嘴巴一撇,无辜地望着他:我怎么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傅兰萧真是对她要求太高,哪里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必须逼她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过。
她指着他手上的血点,血都干了,没有水我擦不干净,这不是我的错。
傅兰萧正欲倾身过来,因为走的小路,驾车的侍从要绕过尖石,马车侧弯了一瞬,反而变成了黛争自控不能地撞向傅兰萧。
她的脑门砸在他的胸膛上,瞬间觉得眼冒金花,通过半臂下的内衫,隐约可看见锁骨上有一道齿痕。
不是也玩的挺开?转睫间,她的下巴被托起,那人扣住她腿肉,几乎是要把她抱起来。
她还深记这人之前要让她滚,差点要掐死她,再次挣扎起来,动静大到前面的侍从紧张地问: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驾你的车。
傅兰萧捂住黛争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绕着大腿的手臂像是一把坚韧的锁。
侍从只觉得动静有些大,但怎敢多问,马鞭一挥,车轮继续滚动起来。
傅兰萧就这样问她,高高在上:你可知错了?黛争哪知道自己有什么错误,索性是好说不行,逆着更不可能,便顺着他,说不定就觉得没趣了。
见她点头,他又问:说说错哪了?唔,她重获说话的权利,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考上了进士却没有为殿下鞠躬尽瘁,还去勾栏院玩了。
跟谁?她觉得他怎么还明知故问,宋仙舟,宋侍郎啊。
这件事本不该你参与,傅兰萧冷冷道:你若以后为官,要有自己的取舍,有些事情你不想受,也是对你之前选择的惩罚。
那现在这样也算对她救了他的惩罚咯?黛争嗯了一声,看着他并未再有什么动作,许也觉得她乖顺,松开手任她下来。
她到觉得尴尬,不知道傅兰萧怎么在这方面变了性,不排斥男人了?她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有模有样地提醒道:我是男子,就算穿了娘子的衣服,但芯也不会变。
你别挨我,省的你又找我算账,说是我的不是。
我看宋仙舟给你穿鞋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好。
黛争在身体上的防范之心要比闺阁中的小娘子弱很多,她只想着被傅兰萧摸到碰到,被他先发制人是要吃苦头的。
这又是说的哪门子事?听他扯远了,黛争反驳道:那人家也不会想取我性命。
她嘟囔道:况且,他是吏部侍郎,我现在也仅有一个进士头衔,并无官职在身,都说官场都需左右逢源,以后来会好办事呀。
她觉得自己的借口十分巧妙,傅兰萧的口吻却不容置疑:你只需听我的。
说到官职一事,你很想做官?做官谁不想,但若是攀上了傅兰萧的关系,黛争就不想了。
现在各部都没有空位,除开前三甲,守选也需等上三年,长安的官不是考上了进士就立刻能拥有的。
傅兰萧觉得她想太多,之前想把她放在明面,纯粹是以为她是个男人,顺道着,还能挖出点傅兰佑的探子。
宋仙舟能给她办的到的事,他又不是不能,还不如多有求于他。
黛争试探道:不是的,长安才子众多,比我强的多了去了,真不如去外地谋求个官职……她还没说完呢,傅兰萧的嗤笑就打断了她,黛争,你别跟我耍心眼,我跟你没完。
还想去外地,既然你选择到了长安,就给我在长安安生呆着。
黛争被说的心中一哽,顺着他说:我听殿下的,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傅兰萧的心情就像疾驰的马,不知道下一刻能跑到哪里去,他面色阴沉,刚刚生起的耐心荡然无存,勾手扯着她身着的褙子,你现在要穿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回去让所有人都笑话你,觉得你是被我养在这里的娈童?你不要脸我还要。
黛争缄口不言,觉得傅兰萧真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哪怕一辈子用黛策的身份,她也要找到机会离开长安,再也不见他。
她现在才想到,她的通关文牒至今都没找到,那日见赵二娘时,离开自己的行李了一阵,定是与她脱不开干系。
赵二娘若是真拿走了文牒,无非也是受到傅兰萧指示,她不怨赵二娘,她也知道她们这类人有诸多无奈,傅兰萧伸个手指就能把她弄死,更何况她们呢。
她只吸取教训,以后要是逃走,她谁都不会说了。
马车停到了后面,她悄悄回去换好了衣服才敢去找萝衣,萝衣真的挨了板子,不过理由是与消极怠工有关,一同挨板子的还有那日与她一起打马吊的人。
再一打听,傅兰萧已经走了,应是去收尾那桩罂粟案了。
翌日,黛争得到喜讯,吏部来人传信,因她在罂粟案一案有功,又是新科进士,即日任命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校书郎官居九品下阶,是个末流小官,却也清闲无比,平日整理校对秘书省下的图书即可。
黛争颇有些意外,不是昨日还说没有空位,怎么今日就空出个这么优裕的闲职?她不免怀疑这是傅兰萧给她安排的工作,为的就是让她打消昨日的念头。
不过这些都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她虽然不愿在长安被授职,但这她要抓紧一切经济来源,好好攒钱,等过几年看看有没有左迁的可能。
她昨夜也想过了,就算傅兰萧再怎么和她过不去,他一个皇子,总要□□封地,离开长安。
亦或等到他和那位阮姓娘子成了婚,后面纳几房妾室开枝散叶,也会忘了她这个无名小卒的。
想到这里,黛争即刻起身出门买了一个记账的本子——府中的吃穿用度样样都需要被记录,最窒息的还是她需要什么东西都会被再三询问,甚至还要被检查使用情况,就像被养在笼中供人观赏的鸟,每次给予都是定时定量。
这次她只打算相信自己。
哟,这不是黛进士吗?黛争刚掏出铜板要跟掌柜的付款时,就被一巴掌拍的身体向前,额头差点磕在柜台上,她转身,怒道:魏扶危,你能不能小心一点!谁知道你这么不经吓啊?少年郎无所谓地耸耸肩,身后还跟着一个给他搬书的侍童,而且你这身板也太差了,上次跟你说多练练你是不是一点都没练,你买的什么,我看看。
他没经得黛争的同意,就拿起她的小账本,买个破本子你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黛争蹙眉:你来书馆做什么,你又不看书?一身柳绿色圆领袍的魏扶危吊儿郎当地搔搔脑袋,我爹非逼我读书,我就借口买书出来瞧瞧,掌柜的,把那本也算了。
黛争要把铜板给他,他嫌弃地甩开她的手,小爷我像是缺你那几文钱的人吗?那我也不能总让你出钱,上次也是你请我吃饭来着。
那你别给我这些了,请我吃饭去吧,我看不上你那仨瓜俩枣。
我还没发俸禄呢……你看你这个穷酸样子,等等,你入仕啦?还挺快的?魏扶危长臂一挥,揽住黛争的胳膊,一副在这世上跟她最好的模样,做什么的,你说说呗,之后我就叫你官爷怎么样?黛争根本不理魏扶危的调侃,已然被进入书馆的一行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进来的是主仆三人,为首的娘子牵着一位不过十岁的小郎君,正认真挑拣着书架上的物品,他们穿着不差,大约是哪个官吏富商家出身。
怎么不说话?还真跟我摆起谱了?阿、阿娘……那名娘子,跟黛争有六分相似,只是染上了岁月的皱褶。
她的阿娘还活着,没有被山匪杀掉,她还有亲人!黛争心若擂鼓,心中仿佛流动着淙淙清泉,她顾不得身后魏扶危的叫喊,直冲到娘子面前,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句:阿娘!!阿娘,我真的好想你啊……被称作阿娘的女子微愣,脸色在眸光停在黛争脸上刹那间变了颜色,她先将那小郎君护在身后,斥道:你是谁?哪来的疯汉?莲心,叫她闪开!这一句,让升上云端的心跌落谷底。
眼见着叫做莲心的婢女就要上来赶人,黛争赶忙解释道:阿娘,你说过我的生辰在谷雨前后,生辰要吃长寿面,做人要善良……阿娘,你走之后我被姑父姑母收养,他们对我太差了,不给我吃不给我穿,我都差点饿死了,我过的特别苦,我终于见到你了,阿娘,这么多年你去哪了呀?在和阿娘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黛争太小,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拥有,她只能不停地重复阿娘曾经教过她的事情,企图与她相认。
啪!!喂,你做什么?!魏扶危上前抓住打人的娘子的手,而那娘子也喊道:你们又是做什么?哪里来的登徒子!上来就认娘!放手!再不放手就一起去报官,看看到底谁被关进去!魏扶危的理论,妇人的叫骂,安慰声,小郎君的哭泣声,掌柜的劝架,所有的人的声音充斥着书馆。
但是她什么都听不见,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她只是逃,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喂,姓黛的,黛争体力比他差,卯足了劲跑也没魏扶危跑得快,他一会就追了上来,拉住上气不接下气地黛争,掰正她的肩膀,黛策!我不叫黛策!黛争听到这个名字很难冷静下来,我叫黛争!行行行,黛争行了吧?你跟我生什么气啊?我没有,黛争倔强地捂着自己的侧脸,我只是……我不懂为什么她不认我,还要打我……那个是她阿娘没错啊,她怎么会认错呢?你笨死了,你打回去啊!魏扶危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模样,看着她眼眸通红,楚楚可怜的像个泫然欲泣的小娘子,居然错愕了一息。
又道:要是有人打老子的脸,我肯定弄死他!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现在的打扮,她没认出我来呢?她太缺爱了,等激动和难堪逝去,心情平复过后,只留下彷徨,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希望。
黛争忍不住去猜测,是不是她换一种模样,她就能认出她了?她不相信姑父姑母们说的是真的。
毕竟那是她唯一的阿娘啊。
你是不是癔症犯了,黛争?人家都打你脸了,你还为她说话?魏扶危觉得这人怎么关键时刻拎不清,那娘子长得跟黛争这般相似,定是有亲缘关系,她看着又不是疯妇,肯定是不愿认呗。
魏扶危从小被尊宠长大,是家里的嫡子,什么东西都手到擒来,他拥有的宠爱甚多,哪里懂得黛争的心思。
只觉得因为黛争这傻样,他在外面还被人一顿骂,什么道理。
算了,他说了两句,就觉得差不多了,大丈夫心胸宽阔,有什么不是一杯酒能解决的事呢?你也别想太多了。
什么娘不娘的,走,我请你吃饭去!如果你要是后面想去那种地方,我也豁出去陪你去了!我不是那种人。
黛争吸了吸鼻子,她本不爱喝酒,但这时,她也想把一切抛之脑后一醉方休。
可惜,难受归难受,她忘不掉自己还有宵禁。
在宵禁之前,魏扶危将她送回了她在安乐坊的宅院中,上面的牌匾还未换,依旧刻着周姓。
魏扶危抬眼看了一眼匾额,问:你跟这里面的谁熟啊?怎么了吗?黛争不解,但没说出现它的主人是傅兰萧,模棱两可道:我就是暂住,跟大家相处的都还行的。
如果是秘书监的话,连我都知道他最近过得不好,魏扶危喝的双颊粉嫩,从自己的荷包翻出沉甸甸的银两,塞在黛争手里:找个机会搬出来吧,如果没钱我可以借你。
我不要你的钱——黛争的动作可不及魏扶危上马挥鞭的速度,这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纵马不见了。
这个小郎君,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去魏府她必碰一鼻子灰,难道真要再等哪天偶遇?可每日随身携带,要是被偷了怎么办呀。
正思虑着,她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在五月的夜晚竟让她不觉寒噤。
转头望去,傅兰萧半身隐于黑暗中,仅有昏黄的灯火将他半边侧颜照亮,仙姿玉骨也生出十分煞气。
黛争。
他负手而立,身形颀长,清寒冷润的黑眸朝巷口的方向一瞄,又落在黛争身上,墨色的长发随微风扬起几缕发丝。
月色孤寂,暗光如泉水般清澈,照着少女的全身好似在发光。
朱唇粉面,瞳盈秋水。
她站在门口未动,是在等他的动静。
他们之中隔着周宅的雕花门,相顾无言。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她竟然有一种向傅兰萧倾诉的欲/望。
因为偌大个长安,只有他知道她的故事。
如果,他一直可以安静地听她说的话,不出言讥讽她,她就跟他说。
看够了?傅兰萧说话永远带着刺,恶意和高高在上,跟她说话仿佛是施舍那般。
黛争一下子泄了气,那些快要溢出来的倾诉欲荡然无存,她语气闷闷地问: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怎么可能?他为何要在这里等她?看到傅兰萧蹙眉,黛争就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她迈开步子进了宅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傅兰萧身后,进了垂花门就准备与他往相反的地方走。
谁知,傅兰萧今日跟她同一个方向,并且还有进她的屋的意思。
有什么事吗?傅兰萧来这里休息的可以用一只手算出来,一般他休息的地方还跟她反方向。
傅兰萧皱着眉头,怎么,这里都是我的,我进去不行吗?自然是可以的。
夜深了,她本来被酒酿夺走的失魂落魄又回到了体内,她整个人显得很疲倦,也不愿跟他产生更多的争执。
之前的黛争总是伸着毫无意义地爪牙朝他反击,鲜少有这般乖顺的模样,脸一面比一面更红些,定是今日遇见了什么事。
近日事务繁多,傅兰萧发现了一件事,如果他能梦见黛争,那夜准能睡个好觉。
他的御医说这或许是一种药引,殿下早年落下了病根,多年医治也不见好转,或许可以多试试。
所以今日来,他不过是准备多看他的小玩具两眼。
以及……他指着桌上的瓷碗道:喝了。
黛争用火折子点了灯,这才看到她的桌面上放了一碗浓稠的药,摸着还是热乎的,便问道:这是?你不是经常说胸闷吗?傅兰萧长眉一扬,落座在书桌前的圈椅上,手肘置在桌上,手背撑着下颚,我让御医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疏通经脉之效。
黛争欲言又止,她说的胸闷只是束胸太久被憋得闷,并不是病理性的。
但既然是御医开的药,又只是活血化瘀,喝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坏处。
为了快点把他打发了,她点了点头,抬起碗一饮而尽,连苦都没喊一声。
谢殿下,我喝完了。
说罢,她还给傅兰萧看了眼碗底,张了张口,表示她没有作假。
简直老实到无可救药。
傅兰萧望了一眼她因为药汁染得有些暗的小舌,难得的心情好地嗯了一声,继续说:御医还说,如果治疗这种病,还需要按摩推拿。
黛争这次喝的不多,意识清醒,只是身体微热,听到他的后半句时,更是醒了七八分。
还要做那种事吗?殿下,这种事……谁做?她紧张地扯着自己的袖口。
黛争并未无视他目光传来的灼意,似乎是要将她熔化一般,他无需回答,她已然有了答案。
我喝了之后感觉好多了,不必再有别的了……傅兰萧身形未动,黛争却觉得他都已经把她扒的一干二净了。
你考哪次试不是要搜身,傅兰萧讥讽道:别人摸都摸得,我就不行?这不一样!黛争心中的琴弦被拉的紧紧的,而傅兰萧轻易就可以扯断它,殿下,你没伺候过人……我伺候你做什么,还是你觉得我会让你疼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黛争光顾着辩解,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傅兰萧的圈套,他就喜欢看她吃瘪,看她傻乎乎地害羞争辩,既然是玩具,必须要按照他的兴趣调/教,玩开了才好。
殿下这么金贵的人,何必帮我做这些事呢?黛争哆哆嗦嗦地退后几步,我是男子,你总说我是断袖,那这样是什么意思呢?于理不合的。
黛争。
傅兰萧突然严肃,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你要是敢跑,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稍加威胁,猎物就迅速顺从。
她还有着根深蒂固的奴性,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所以在天下最尊贵的皇族面前,黛争没骨气地腿软,却也想据理力争。
我没有跑的……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我心情好了让你过来你就得过来,你没有拒绝的理由,懂吗?真是个傻子。
他说了要在泥里捞她,便会让她抛弃过去。
他手指敲着桌面,是黑夜中唯一的响动。
快些过来,别让我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明天继续努力,求个夸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