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共梦

2025-03-22 07:41:30

黛争受了剑伤, 又在水中泡了许久,赶路时便开始发热。

蕴生也生了一场热,不过用厚衾捂了一个时辰就退了。

只有黛争高烧不退,整个人陷入沉睡状态, 叫都叫不醒。

觅英阿蛮兄妹俩愁坏了, 只能快马加鞭, 寻找附近可以歇脚的村落。

黛争在迷离之间,听到了许多人在叫她。

而其中最清晰的, 如惊雷乍现,贯穿了她的耳膜。

黛争甫!你又在偷懒!还不滚去浣衣!那人强势地掀开了她的薄褥, 她还未来得及穿好衣裳,只穿一身中衣,就被推攘在了地上。

阿娘, 你让她送我去书院啊,那么远,难道让我一个人去吗?黛争听到男童的声音, 赶忙抓起榻上的短褂胡乱一套, 呆愣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黛策, 姑母……她回到了汝城?她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发现她的双脚小小,个头也矮,约莫只有十岁。

她不是已经离开汝城很久了吗?难道只是她做的一桩美梦?黛争思绪混乱,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深陷其中。

真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愣着做什么, 先送你弟去读书, 再回来干活!她的姑母摇了摇头, 将黛争推倒黛策身前,你知不知道我们多养你一个孩子有多辛苦,种完地回来看你还在睡,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不成?可是……我不应该在这,我已经离开汝城很久了……黛争想要为自己辩解,他们每天出去农忙,但她也没用停下,家里大小粗活都是她做的,冬天手泡在水里僵硬到不能动,都长了冻疮也无人管,又疼又痒的。

可是什么,离开汝城?你在说什么,我们这么辛苦将你养大,你总想着离开,你还是不是人,跟你娘一样狼心狗肺的!姑母拿出藤条威胁着,黛争吓得赶紧带着黛策出门。

太阳刚刚升起,村落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黛争提着一盏油灯,迷茫地向前走。

她看到黛策一路招猫逗狗,吵个不停。

她想拉过黛策,告诉他别闹,谁知黛策甩开她的手,嫌恶道:你的手又粗又脏,别碰我,传染给我了怎么办?不会传染的。

黛争温吞地说。

那我也不想你碰!黛策冲她做了个鬼脸,待到走出村子,他回望身后,从布包中拿出纸笔,跟黛争说:你帮我写好昨日夫子要求的习作。

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吗?黛争心头一痒,很想接过笔,还是忍住说道:我写字不好的,你们夫子会看出来,你应该自己做自己的事。

我不管,你必须帮我写,否则我就要告诉阿娘你偷懒在书院听墙角不回家的事。

黛策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硬是将纸笔塞在黛争手上,他本来让黛争送他上学,就是为了这个。

她看到他手上的银镯子,心中不再有艳羡,反而是害怕,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但黛争对能摸上纸笔还是很心动,但她自知学艺不精,还要同黛策确认,我帮你写就是了,你千万别告诉姑母,我会挨打的。

不过如果夫子瞧出来不同,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写的……可黛策早就跑到一边沾花惹草去了。

黛争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提笔。

册子被垫在腿上,写下字时有些歪歪扭扭,但不是她想象中的不可入目,反倒娟秀中带着锐利。

她的字何时变成了这般?她不记得谁教过她。

黛争浑浑噩噩的,却又想不起来其他的事。

冬日到了,她还穿着单薄的短褂,布鞋也仅有一层,她一边哈着气取暖,一边加快下笔的速度。

小小的少女,缩成一团。

写的差不多了,天也渐渐亮起来,有些房顶已燃气炊烟,黛争也有些饿了。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黛策大叫着她的名字,惹她转身去看。

谁料到,黛策这小子站在她不远的树下小解,幸好黛争反应快,不然他绝对要不小心地沾到她身上。

黛策!你已经是个读书人了,过不了几年就要童试了,怎么还这样!看到黛争跳脚,黛策就开心,系上裤带,夺走她手中的纸笔,嘴里只喊着:你管不着,快送我去上学,不然我就告发你!黛策,你且等等!她的怒火也仅仅到这里,在黛争的童年里,这是她日复一日的生活。

从他们住的村落一直到汝城差不多有两刻钟的脚程,黛争送完了黛策,就要回去干活,等到午膳过后,还需要去将黛策接回来。

一来二去,天光大亮,黛争坐在村尾的河边,浣洗一家人的衣服。

冬季的河水冰冷刺骨,让她久伤不愈的手再次疼痛难忍。

好冷……黛争喃喃自语,尖冷的水让她的手指一缩,手中的衣裳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完蛋了,如果少了一件的话,她肯定会被打个半死!黛争端起浣衣的木盆,顺着河道追着衣裳,她跑的很快,可喝水的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追不上了,她又看到河道的拐弯处立着一名少年。

她着急地唤他:小郎君,帮我捞一下衣裳!她一连喊了好几个小郎君,那少年才回过神,眼疾手快地将她滑动的衣裳捡起。

黛争扬起笑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将衣裳收回木盆里,好言好语地与他道谢。

黛争?她愣了一下,这少年的语气熟悉的过分,可她从未见过。

黛争这才注意起他的衣着,外披着白狐裘大氅,一身宝蓝色云纹锦面冬袍,精密的织金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幻光,她仅仅昂头看了他的面孔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

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能瞧出这人衣裳的面料,还觉得这人……无比熟悉。

是不是在做梦呀,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郎君,就连黛策上的书院里那位叫汝城娘子们趋之若鹜的郎君,也没有他的万分之一。

就算是汝城最尊贵的县老爷,也没用他穿的这般好。

他不会是神仙吧!神仙下凡来帮她了!小郎君,我不叫黛争。

她摇了摇头,我叫黛争甫,不过只差了一个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果然是神仙呀,不然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字?虽然记错了,但是神仙要帮助那么多人,记错了一个字,也没什么所谓的!我不是神仙。

少年玉面上的双眉紧拧,问她:你不记得我是谁?说罢,他咳嗽了两声,苍白的秀脸染上一层红晕,他好似对自己的现状也颇为疑惑,单手持着手炉,眼底映着另一只手的模样,眉头皱的更深。

我?黛争困惑,她哪里认识得到神仙?我是傅兰萧。

少年自报家门后,女孩显得更疑惑了。

你是不是认错人啦,我……黛争话音未落,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她腼腆地笑了笑,忙说不好意思。

她从短褂下取下一个荷包,确切的说,傅兰萧经过仔细分辨,他才能认出那是一个荷包——看起来就是几个碎布头拼成的不规则口袋,布满着歪七扭八的针脚。

又看着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白布包,打开后仅有几块不成型干粮。

她吃下一小块干粮,问她:小神仙,你吃过饭了吗?傅兰萧摇了摇头,你不要叫我小神仙。

又看到她十分受挫的模样,罢了。

他人好好,和和气气的,不愧是神仙!黛争莞尔一笑,眼睫都变得弯弯的,她伸出双手,想与她分享她唯一的食粮,她上手挑拣,想专门给他一块大的。

可她看到少年光洁无暇,十分修长的双手时,对比之她手上难看的冻疮,黛争又犹豫了。

黛策说过她的手又粗又脏,要是用这双手给他吃的,就算是神仙也会嫌弃吧。

黛争支支吾吾地说:那小神仙快回天上去吧,不然你家里人找不到你着急了怎么办,我也要继续去洗衣裳了,不然会挨骂的。

傅兰萧当然能看穿黛争的心思,他手指一动,拈起一块干粮放入口中,是干巴巴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她每日就吃这些东西,难怪不长肉。

看到小神仙吃了她的东西,黛争吃了一惊,眼中亮晶晶的,像是收到了极大的鼓舞,满脸通红,抬眼时满眼都是这个平易近人的小神仙。

你吃一点够不够?傅兰萧点头。

她虽然过得贫苦,但脸颊还是红彤彤的,讨人喜欢的紧。

那你不够再跟我说喔,我要去浣衣了……有缘再会……虽然她这样说着,但一步三回头,唯恐下一刻就要看不见他了一般。

黛争。

什么?她总会下意识地回应一句,站的笔直,偏着脑袋看他,我不叫黛争呢。

那你叫我小神仙,我也想叫你黛争,这不行吗?交换新名字!行的,行的!黛争喜欢死这个新名字了,就像是只属于彼此的小秘密,她的心波荡漾,但是她并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她只觉得跟他有缘。

傅兰萧也走到河边,瞧着她的手,问:你平日都这么过的?又脏又粗的手被人捉住,黛争不好意思地想缩回去,但没有成功,她讪讪一笑,神仙恐怕是没见过这样的日子,解释道:冬日浣衣是这样的,我得快些了,不然会被骂的。

我试试?傅兰萧挡住她要下水的手,一直抱着手炉的手染上了一层温度,全度渡到了她的手心处。

好啊!黛争兴奋地将木盆推给他,等待着他使用法术,来解决她今日的难题。

傅兰萧将手炉放在她手中,河水冰的渗人,他十分嫌恶地看着盆里深浅不一的衣裳,那你闭上眼。

黛争啊了一声,这不能看吗?傅兰萧撇嘴,不能,神仙施法凡人是不能看的。

好吧。

黛争闭上眼的时候,感受到双肩一重,柔软的毛发抚弄着她的脸颊,她再次张开眼,看到纹丝未动的衣裳,怀疑地问:是好了吗?她动也不敢动,傅兰萧给她披的狐裘和手炉太贵重,她怕坏了要赔钱,可又不想让他拿开,实在太舒服了。

傅兰萧撒谎从来不打草稿,点头称是。

那……那我回去了,衣裳还给你,多谢你。

黛争僵直着身子站起来,却看到狐裘已经拖地,她欲哭无泪,对不起,我给你弄脏了,对不起……我给你洗干净好吗?我没钱的。

她真的赔不起!这可怎么办啊!送你了。

傅兰萧抬手,手掌覆在她头上,黛争只是顿了一下,立马如同家养的狸奴一样乖巧,你随意拿去。

你呢?看起来你还在病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听见傅兰萧咳嗽了两声,立刻将手炉放在他手中,惊叹道:你的手好冰!小神仙好像病的很严重,黛争只能干着急,你快些回去吧,我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可我要回去了,还要去接我的表弟,不然会被骂的。

我没有家,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傅兰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有意识的时候就站在河畔,但他无法行动,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原来是在等黛争。

你让我跟你回家吧,黛争。

咦,可是——他们那个屋子,怎么住的下神仙!但是小神仙真的无家可归吗?他没有家,那不是跟她一样,他看起来很有钱,再不济他们可以把他穿的衣服当了,一定能拿到很多钱,姑父姑母肯定会收留他的!小神仙留下来,就可以跟她作伴了,两个没家的人,就有家了!她愿意让小神仙留下来!好,那你跟我来!黛争犹豫着要不要牵他的手,可是少年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因为黛争不愿意再去接手炉,他只将手炉的温度重新渡给她,等到只留他的体温时,再去用手炉保温。

黛争的心狂跳不止,她觉得自己都快不用保暖了。

你等一下,我去跟姑母说一声。

黛争没有贸然将傅兰萧带进去,而是找到在地窖中忙碌的姑母,问:我们家还能收留一个人吗?他很有钱,他能出好多钱住下来。

姑母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小丫头能看到什么富贵人家,莫不是撞到了脑袋,开始发癔症了。

她瞄了她一眼,好似根本没看到她披着的狐裘,除非天王老子来了,不然免谈!滚滚滚,晾完衣裳就去接策儿,都这么晚了,你想让他等你多久?!黛争果不其然地碰壁,她苦恼地去找傅兰萧,正思索着该怎么办,哭丧个脸说:怎么办,姑母不同意。

去城里。

不同意就不同意,他也没觉得她会同意,只要将黛争带走就好,先去汝城开个客房住上,再去联系自己的部下,将她带回长安。

是要去接黛策吗?好,我们一起去喔。

路上黛争跟傅兰萧提议将狐裘当了的想法,给姑母看到真金白银,她应该就会同意了。

这已经是你的了,你做决定,不过最好将钱自己留着,别给他们。

嗯,我听你的。

傅兰萧跟着傅兰萧走在她熟悉的道路上,路上驴车行着,泥水随着车轮滚动溅在路边形成泥滩,偶尔有人跟他们一样步行,时不时向黛争好奇地打望。

她每日要在这里往来,若是被拐子捉去怎么办?傅兰萧不禁蹙眉,还是要快些带她走。

最好今夜就走。

黛争。

怎么啦?不管他们了,你跟我去长安好不好?长安?黛争对这个地方又熟悉又陌生,她偷偷听书院的墙根,听见夫子讲起长安,知道那里繁华似锦,多少风流才子趋之若鹜。

她还能去长安?小神仙是从长安来的?你在长安有住的地方吗?可黛争除了后山,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汝城,哪里知道长安在哪。

实在太遥远了。

可为什么她为什么总觉得她也去过长安,对这个地方向往又抗拒。

有,如果你想,我们一会就启程。

可是……我还要接我的表弟,不然的话我要被打的。

她有些固执,认死理,觉得这么大的便宜事,掉不到她的头上。

傅兰萧很想直接将她扛着扔上马车就走,管她愿不愿意,先跟他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但转念想到了什么,他……不应该强迫她。

再等等看吧。

看着傅兰萧不说话了,黛争以为他是生气了,赶忙解释,我不是不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没跟我说话了。

我本就、好了,黛争,我真的没有生气,抱歉。

傅兰萧嘴角噙着笑,吓到你了?哎呀。

黛争看到傅兰萧笑的这么好看,害羞地低下头。

她要是能跟傅兰萧去长安,也不错喔,可是她真的可以吗?他们来到书院接到黛策的时候,黛策早已不耐烦了,等人群一散,就冲着黛争大吼大叫,你怎么才来!我都快无聊死了!黛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神瞟向一旁的傅兰萧,难堪道:你能不能不要吵呀。

你还命令起我来了?黛策好像根本没看到傅兰萧的存在,冲她扬起了拳头,我要给你好看!下一刻,他就被一股力道踹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还没离开的学生看到黛策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谁!谁踢的!黛策真的看不见一旁的傅兰萧,黛争愕然地了看着傅兰萧,他似乎也有些吃惊,不过马上恢复了原本的神色,告诉她:我是只有你能看见的神仙。

这样呀!黛争一点都不害怕。

真晦气。

出了糗的黛策拍了拍屁股,依旧横着,快走了,别磨磨唧唧的!一路上,他也没少吃苦头,只要他张牙舞爪,就会被傅兰萧教训,黛争捂着嘴在一旁偷笑,黛策觉得邪乎,今日比往日都要快的回到家。

一回家,他就跟姑母哭诉,今日如何倒霉,定是黛争这个晦气的东西让他倒霉了。

姑母一听,定要拿黛争出气,可她出门也摔了一跤,把小腿摔断了。

她疑惑地看着门槛,她刚刚明明迈了腿的。

不过因为她这样一摔,一家人都围着她转,也无人管黛争了。

到了夜里的时候,黛争缩在自己的小塌上,用狐裘撘成一个衾被,让傅兰萧睡。

可傅兰萧虽然不是成年的体型,也在这张小榻中无法伸直身子,他说:你躺着吧,我不困。

黛争看他脸庞白净病态,不休息怎么成?你睡吧,我哪里都能睡的,我去睡柴房就好了。

你想冻死?傅兰萧扯过小人,将她按在狐裘中,听话。

好暖和喔,这是黛争这辈子睡过的最温暖的被窝。

但是……你病恹恹的,不休息才会更严重。

黛争缩在狐裘中,尽量往里面凑,身子贴在墙边,说道:小神仙,你同我一起睡吧,我不占地方。

对男女一起睡,黛争倒是没有什么防备。

因为没人教过她,她平时还要照顾那个惹人嫌的表弟。

傅兰萧视线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复而坐在她身边。

但是傅兰萧一坐过来,黛争忽然感受一股恶寒与恐慌,冲淡了她的欢欣。

为什么呢?黛争怔忪。

你别害怕。

傅兰萧也感受到了她的瑟缩。

我没有。

是不是你怕我是鬼?才发抖的?傅兰萧明知故问。

不是的,你是小神仙,小神仙显灵,只让我一个人看。

黛争摇了摇头,可能是她第一次和人紧贴着入眠,难免有不同的感受。

不过,这确实让她睡不着了,她明明极困,却翻来覆去的,头不小心微微磕在傅兰萧的后肩,感受到身旁的人动了一下,就小声地开始道歉: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小神仙。

无事。

失而复得,惋惜,惆怅,恍若隔世,挤满了傅兰萧的心。

睡不着的不止是她一个。

你真是的,书院的学费开春就要交啦,你这腿今日看了郎中,又是一笔开销,你真是败家!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谁知道那个坎能让我摔成这样啊?今年收成不好,哪里有那么多钱给他交学费,我看要不不学了。

为什么不学?你不知道我们策儿的课业总被夫子夸吗?他说不定以后能考状元,必须上!那你说怎么办?要不……实在不行,就把黛争甫那丫头卖了,本来养个小娘子就费钱,还不如趁着年纪小卖了,价格还高些,汝城的周宅最近在收奴役,我们去试试呗?这也行……就是人家看不看得上啊,你看她干巴瘦一点点,丫鬟人家都要细皮嫩肉的。

不如当个男孩卖?夫妻俩的声音顺着漏风的窗户传进黛争的房间,傅兰萧翻过身,看到拼命忍着不哭的小少女,心脏一缩。

她难受的不行,又害怕吵到他睡觉,倔强地噘着嘴。

他忽然就懂她从前眼中的那道光是什么了。

她想要的是亲人的爱护,是不会把她推出去的爱。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她过去如何,相识五年,他无心在乎,无意在乎,就连最初汝城时,他并不觉得黛争的日子过得如何凄惨,他只觉得天下凄惨人甚多,人各有命罢了。

她应该认命,而他给了她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她就应该受着,并且感恩戴德,衷心向他。

她的苦难,他看在眼里,却完全不会考虑黛争真正的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没睡着,你不用忍着。

他伸手揩去她眼眶下的眼泪。

此时黛争的眼泪释放出来,但她依旧哭的小声,小神仙,你能不能……她知道去求一个接近陌生的人,让他带她离开,是一件特别可耻的事。

小神仙问过她去不去长安,她那时没有直接答应,他不会反悔了吧。

但她好像只能抓到这样的稻草,她踟蹰间,还是不愿放弃。

黛争从来没得选。

她的脸憋得通红,将那小少年的袖口都抓皱了。

你能不能……带我走?这是黛争所能鼓气的最大的勇气,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优点,我什么都能干的,我会浣衣会打扫,如果你累了我还可以当凳子,我、我还会背书,我自己偷听的……我知道你很有钱,是神仙,定是不缺仆人,但我没有办法了,我不想被卖掉,我不想再挨打,你能不能带我走。

说完她才后怕地想,他如果嫌弃被她碰了衣服,要她赔给他,那她可赔不起。

傅兰萧却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相拥,嗯,跟我走吧,黛争。

黛争的身体在抖。

这世间不适合我们生存。

我们一起去一个永远不会挨饿,挨打,亦不会挨骂的世界。

有那样的地方吗?有的,跟我走吧,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你会幸福地活着,有漂亮衣服穿,不会被当成男人,不会为钱发愁,你想要的一切我都给你。

黛争的心在跳,她仿佛抑制不住这种狂跳了。

他会带她走,带她远走高飞,就像话本中的英雄儿郎……话本?她哪里看过话本,英雄儿郎又在话本中做了什么……?好奇怪啊。

为什么她总在想着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

就这样,她的心好像真的在即将跳出来的时候,她眼前的一切的碎裂了。

面前的傅兰萧就像一片被打碎的铜镜,支离破碎,有的碎片是他的幼年,有的碎片中,是他成年的模样。

有的碎片他们依偎在一起,她在他身下挣扎,有的碎片,她背对在火光中,跪着向他求饶。

怎么哪一片都不随她心意,怎么哪一片都需要她补救?她拼命地想将这个美好的傅兰萧重新组合在一起。

这个可以带她脱离苦海的傅兰萧。

可是黛争随意去拥抱任何一个碎片,都扎的她鲜血淋漓。

……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跟你走。

为什么?破碎的傅兰萧连声音都模糊空洞,很难再辨别是他。

傅兰萧,你骗我!小小的黛争在他的怀中,神情悲怆,她挣脱开他,向后退去。

他们所在的空间开始扭曲,两个人在无数回忆间奔走。

你根本没有对我好。

黛争握拳,她向着唯一的光跑去,她不要再跟傅兰萧纠缠在一起。

爱恨痴嗔,应随风而去。

黛争!我后悔了,我已经后悔了!我们可以跟现在一样重新开始,不是吗?傅兰萧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所有的回忆像沼泽一般,令他深陷。

可那都是假的,是梦,我们从未在幼时相遇过。

你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我是不值一提的草芥。

黛争!你回来!黛争在尽头回头,她的长发无风自动,伴随着轻轻地叹息,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二人中傅兰萧,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不可以!黛争!你不能……她全身都在发光,像一个遥远的幻影,从那道光芒间离开了。

争娘!你醒了!太好了,烧已经退了!黛争觉得眼皮重的离奇,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双眼睁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人焦急的身影。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滴落。

我再也不会爱傅兰萧了……我再也不会爱他了……-同时间,傅兰萧在舱室中清醒,他按着自己的穴位,指尖一凉,发现竟然是泪。

陛下,您醒了!一直守在身旁的內侍赶忙上前,端上温好的汤药。

陛下,您快趁热喝了吧,是安神的药,您平定叛军实在辛苦……我没病。

他的戾气依旧很重,俊脸满是阴霾,挥开汤药,打翻在地的药汁涌上更浓郁的药味。

他梦见黛争了。

黛争给他托梦了。

她一定还是想着他的。

她不怪他的。

可他不是她的神仙,没有通天法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才是他的神仙。

果然,神仙也会死。

她开天辟地来到他的世界,打破他的认知,带来了她的灵魂,单单是一个‘黛争’,就足以他热泪盈眶。

情与爱真是世间万物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黛争要的是平等与理解,曾经的他太高傲,不能理解。

她的一颗真心,无人可比。

可惜,斯人已去,再悔也无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