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5-03-22 07:41:35

朝晖殿内正因盛萋此番话一片寂静, 楼术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脸色一变,飞速侧头。

那帘幕后倚靠在床榻边的身影久久未动, 只有一个清瘦孱弱的影子, 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着,楼术突然加快脚步掀开那帘幕——萧无恙以手掩唇, 眼睫潮湿地颤动着, 大片殷红的, 刺目的血迹从唇边延伸至袖口,垂着瞳眸的眸光是那样安静而浅淡。

衬得他明日之花一般,在最后一刻绽放出极灿烂的风华,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没有避开——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毒发掏空了他的身体, 明日花正在以回光返照的方式使他的生命力飞速流逝。

皇帝心中一咯噔,也不再去管那盛萋, 快步走过去, 看到的却是嫡子身体一晃, 倒在楼术身上的身影。

那大片的血刺痛了皇帝的眼眶,目眦欲裂的人扯开楼术:子安!萧无恙的眼睫缓慢地颤了一下。

殿内烛火极暗, 堆着大量用于给身体孱弱的废太子保暖的用炭, 他被这些黑色木块围着, 像是一道即将凝固在这刹那的影子。

所以这影子也终于, 在这时候,缓慢地看向皇帝。

那双皇帝很熟悉, 却从未仔细看过的眼睛里, 竟然浮现出了很悲伤, 很温柔的笑意。

这是太子病了这么多日,第一次没有避开皇帝的视线,他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大量呕血,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皇帝只能根据他口型辨认:父亲。

他在哑声喊他,不是父皇,不是陛下,只是父亲。

翟温已飞速把过太子的脉:殿下!殿下还在失血,越开口越危险!但是太子眸光微微一晃,很浅很浅的光在他眸子里晃动,他像是放下了什么很沉重的担子:我的确.......皇帝眼睁睁看着那眼里的光在慢慢黯淡:妒恨过三皇子。

做了这么多错事。

楼术再一次看着太子在自己面前认下了所有罪责,萧无恙却只是笑了笑,他仍咳着血:是我不好。

皇帝从未对太子说过一句:是朕的错。

太子却说过很多回像这样的话,是我不好,是子安不好,子安有错。

皇帝想让他别说话,恐惧和惊慌让他的手颤抖起来,深怕握不紧嫡子的手,但他这次握住了。

很冰,冰得让人害怕。

太子咳出的血已经将寝殿都染出淡淡的猩气,仆从畏惧地退后,只有太子被浸在那鲜血里,因为疼和咳血而不停地颤抖着,眼睫慢慢垂下来。

子安,朕相信你,朕一定会还你个公道.......萧无恙只是垂下潮湿的眼睫,轻轻松开皇帝的手,皇帝心脏一颤。

父亲当初,眼睛轻轻一转的人不再看皇帝了,他像是在看什么很遥远的人,每个字都像是融在那血里,很轻,不该留下我的。

他实在是太累了,说完,僵直的手指微微松了松,皇帝想要握紧,再抬头,瞳孔就骤缩。

只是片刻的事。

像是被凝固在神色最安和那一刻的人,那晃着浅浅的,并无攻击性的目光消失了。

在扩散的边缘的瞳孔变灰,像是这片刻的血色已经吸收走了他所有的生命力,皇帝只来得及看一眼,视线就被大片大片殷红的血迹,迅速地占据了皇帝的眼眶。

皇帝现在才发现那都是嫡子的血,好多好多血。

他从未见到过的血,深红的。

将萧无恙染成了红色。

他只知道太子咳血。

不知道,太子每日每日都要重新更换衣物,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来的时候看到他身上的血。

现在皇帝看到了。

如坠冰窟的人却已经被推开,楼术他们拦住了他,他再也看不到嫡子的眼神了。

可是萧元晟却仍然被那悲伤温柔的眼神给攫着,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如坠冰窟。

子安知道。

萧元晟疯了一样地去握嫡子的手,握到的却只有冰冷的手,和当日的皇后一模一样。

他的子安年少聪颖,怎么会不知道?皇后说是病逝,但是皇后与皇帝恩爱多年,直到死后才被追封为皇后,不就是因为皇后母家势弱,群臣不属意一小门小户之女为皇后吗?母家势弱的萧无恙能被钦点为当朝储君,也不正是因为皇后自知身份低微,才帮皇帝做了那个选择,甘愿去母留子吗?去母,留子。

盛萋说,太子本就手握解药药方,若是真的想给自己下毒,以全皇帝杀子的心意,就不该选用自己早知既有解药配方,又有可解毒之人的明日花之毒。

世上无解之毒何其之众,太子把解药药方攥在自己手上,不就是怕此毒无解,想以此保下自己的性命吗?何况是父亲想要杀子,太子难道就如此有孝心,为了一个不确定凶手的阴谋,便可取了自己性命,如果要取,为何直到现在才毒发?太医不是说导致太子不良于行之毒本就严苛吗?怎会到现在还只是让太子病弱咳血,虽有病危之状,却几无险要丧命之时?皇帝却瞳孔慢慢缩小。

可是太子怎会是不确定下毒之人是不是皇帝,就给自己下了那种剧毒呢。

太子怎会不知道,皇帝恨自己。

皇帝心神俱震,那种恐惧让他不敢去看子安失焦的瞳孔。

皇帝想起被废之后,跪地说想去白马寺为母妃祈福的人跪在慈宁宫中一夜,蹒跚离开,也不肯坐轮椅。

皇后去世之前曾希望太子平安喜乐,所以太子不论是何时,都没有叫自己,叫皇后知道自己已到了强弩之末。

唯有这一次,明日花,太子几乎日日咳血,朝晖殿也日日都来人,太子虽不亲近他,但从未拦过他进殿。

太子也和自己一样,深恨自己,夺走了自己母妃的性命。

可他又何尝不想守在自己这个父皇身边,何尝不想像皇后崩逝前叮嘱一样,平安健康地留在这世上。

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了自己手里,交到了自己这个父皇手上。

若自己愿意宽恕他,那几年光景便几年光景。

他的命本就是皇帝选了他才留下来的,所以即便现在把选择权交出去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皇帝恨他,不肯原谅他害死了皇后,不肯原谅他不堪为储君。

所以他毁了那解药配方。

皇帝终于知道,原来太子是知道自己恨他的。

知道这几日愧疚不敢解释,并非他不能解释,而是皇帝根本解释不了。

皇帝不敢承认自己真的恨过自己的嫡子。

皇帝恨他在群臣问答的时候表现得如此聪颖擅辩。

恨他在皇后问起,他是否会成为一个明君的时候拱手称是。

恨他在皇后逝世之时,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自己,吐血昏迷后落着泪说自己没有母妃了。

太子没有母妃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失去了皇后?太子记得自己吐血昏迷后醒来,伸手去拽父皇的衣袖,对上的却是猩红狰狞的双眼。

他记得。

所以他记住了。

他记住了皇帝那猩红的眼神。

记住了为什么皇帝明知他母家势弱,却还要在群臣面前打压他。

为什么明知他患上风寒不良于行,送去太子府的只有药材和大夫,却从未亲自看过一眼。

为什么,直到他开始毒发了,才肯每日看一看。

为什么每次喊他,都是太子,而非子安。

太子是如此敏感多思,每次对上皇帝冰冷的眼神,大约都在不停想起,若是父皇当初选的不是我就好了。

他就这样背负着母后逝世,皇帝也再无嫡子,唯有他是储君人选的沉重枷锁,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直到他因中毒而不良于行。

他何尝不知此毒有解?何尝不知,下毒之人未必是皇帝。

可是父皇冰冷地注视着他。

问他你已成如今这番模样,却还是储君。

朕如此推举你为储君,你却仍然不堪大用。

朕令满朝文武都悉心教导,你对朕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竟如此顽劣的时候。

下毒之人是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父皇的确不想让他继续活着。

那就,这样吧。

萧无恙的手已经凉了,那飞速流失的温度就像是融化的雪一样,不管萧元晟怎么试图让嫡子暖和起来,让他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这个父亲,力竭的人也只是在毒的作用下,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萧无恙闭眼前的眼神像是刀一样划在萧元晟心上,让萧元晟止不住地去回想那个眼神里的话。

嫡子温和沉默的,即便是那一刻,也没有怨恨,没有报复后的痛快的眼神太安静了,让皇帝想起了这二十余年。

他说他妒恨三皇子。

他怎么能不妒恨三皇子。

他有三皇子没有的储君之位,有天子之尊的偏心和纵容。

可是自从皇后崩逝后,他就再未有过父亲严厉却温和的教导,有过母亲温柔且和蔼的维护,有过追随者众,有过朋友二三,有过这全天下从未寥寥的真正敬爱。

他们敬爱他,不过是因为本朝命运系于储君一身。

他们要他恭谨有礼,要他进退有度才会敬爱他。

就连父皇,都是因这储君之位才爱他。

若是当年父皇没有选太子,父皇与母妃如此恩爱,即便没有他这嫡长子,日后也会有诸多子嗣。

他们会比他更优秀,更谦恭,更温和,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

他们会得到父皇母后的疼爱。

父皇会在三皇子陷害他们的时候站出来斥责三皇子心胸狭隘,会在他们摔跤的时候问他们摔疼没有,会在出宫的时候去皇子府看一看,问问他们书读得如何了,看看他们这些天又长高了没有。

萧无恙记事起从未拥有过这些。

所以不该是他的。

若他......不是就好了。

太子用命摆脱了这储君之位加诸他身上的枷锁。

楼术和翟温二人皆急寻了太医来轮流诊脉,但太子殿下的手太冰,那些人只是诊了一次就吓得面无土色,几乎瘫软在地。

暗卫急急去寻萧逆,另一些人将盛萋包围起来,声色俱厉地逼她交出毒药,盛萋却冷笑:你们直至现在还在维护他?我能解明日花之毒,难道不知,明日花毒性极猛,他直至今日还活着,不过是用命吊着你们,驱使你们为他所用罢了!暗卫不听她说,拔出刀厉声:解药!永福猛地起身:毒呢!暗卫这才想到办法,夺了那明日花的毒药,强行喂入盛萋嘴中。

盛萋无所畏惧:距我毒发也还有三五月,我尽可与你们耗着,看看太子到底是死还是不死。

你!太子的脉搏越来越弱了,太医不住地磕头求饶,神医脸色灰败。

直到有血被端上来,盛萋才瞳孔骤缩,竟然是下意识惊叫:他竟没有用解药,而是用血......跪在那的人咬牙,突然冷笑起来:既如此,那就是他活该了。

像是知道太子已无力回天了,她也索性冷冷道:蛊人之血虽可解百毒,你们所用的,却根本不是真正的蛊人!他的蛊还没有转化完成,即便用他的血,也只能暂时压制,然后在短暂压制后,又会放大其毒性!怪不得他今日会毒发,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在场之人皆是瞳孔骤缩,楼术却咬紧牙关,忽然抢了剑,在盛萋凛然的逼视下,将剑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将水囊里的血尽数喝了下去!盛萋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瞳孔骤缩,挣脱开后拼命想要咳出来,却已经没用了,楼术厉声:解药!此毒经五皇子血放大后极为凶猛,他就不信盛萋抵挡得住!盛萋不想死,却是咬紧牙关,坚决不从,楼术厉声:你自称殿下早已备好解药,如今才知殿下所用根本非解药,如此污蔑殿下,却还预备看着殿下死去,是想叫他人不知道你构陷储君的肮脏作为吗!盛萋自诩正义,闻言自然是脸色铁青:你!她冷笑:就算此事冤枉了他,难道其他就都不是他所为!太子的手指已经冰得握不住了,众人知道即便有蛊人之血,她也会比殿下更晚毒发,这样做根本威胁不到她,除非天寒地冻,这样与寒毒相似的明日花之毒毒发会快些,她才会与殿下一样疼,气得手指发抖。

翟温却迅速起身,厉喝道:炭呢!他咬紧牙关:将那些炭都点上,保持住殿下的体温,或许,或许毒发会慢些......盛萋到现在却冷静了,冷笑道:都昏迷了,就算有解药也......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皇帝已经拔剑,砍去了她身边的婢女,那猩红的双眼竟是酝酿着某种疯狂:朕已派禁卫军包围三皇子府,你大可看看,是你的毒发作快,还是朕将三皇子屠戮殆尽快!盛萋脸色一变,咬牙:你不会,你在三皇子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朝中数人都是肱骨之臣!太子死便死了,反正他的党羽从始至终也没有被扶持起来,可是三皇子有万家支持,势力盘根错节,即便铲除,也会引得朝野动荡。

皇帝却狠声:你可毒杀我爱子,我为何不能!慢着!盛萋恨极,只能咬牙:我可以给解药......皇帝面色狰狞:若是子安出事,朕就将你与三皇子五马分尸,去九泉之下给我的子安陪葬!殿内已被炭火燃烧蒸腾起的烟云笼罩,周遭温暖无比,太子的手却仍然是那样的冰冷,只是重新有血色的脸,在回光返照的作用下,看起来那么安静平和,像是他只是睡着了。

神医喂不进去,便只能喊萧逆来,他知道萧逆喂过殿下喝自己的血,应当有办法。

皇帝只能在旁看着,心如刀绞。

他又想起无数个太子望向自己的时刻,他总是面无血色,苍白清瘦的,做出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叫皇帝看到便想起早逝的皇后,看到便恼恨。

他恨太子已借皇后的崩逝登上了储君之位,为何不能好好做一个储君,为何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为何还要这样看着他,仿佛每一次问安都在责问他,父皇,为何你总是责罚我,不喜我。

所以他怀着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心思打压太子,训诫太子,希望他永远记得自己这个储君之位是皇后之命换来的。

直到他如今真的毒发,才敢承认,他从未对往日的太子有愧。

能动摇他的永远是性命之虞。

而非太子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地跪着,拜见他后,嗓音低哑地喊他:父皇。

若太子不病重,皇帝会懊悔吗?太子只是太累,也太聪明了。

皇帝难道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偏心。

当整个太医院都没人看出来太子的风寒之症存在问题。

当太子命在旦夕内务府却仍未供给足额的用炭,当三皇子以流言逼迫太子,却只是被圈禁在府中。

当让太子认错写罪己诏只需要一道圣旨,让三皇子受罚却需举朝同意的时候。

皇帝难道就真的从未想过。

太子此举是在矫饰以求他庇佑,其实若他真的放任不管,他也不会真的有事。

太子只是想逼自己这个父皇把偏了多年的心掰回来。

所以只要敲打一下三皇子就够了,罚了宣武令就够了,让合宫上下都知道他爱重太子就够了,知道这储君之位还是废太子的就够了。

他敷衍着嫡子,盼着嫡子满意,不要再以性命相要挟。

可嫡子会回避,会隐忍,会安静沉默,皆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自己这个父皇的所思所想,所以才抽出了自己的手,喊他陛下。

嫡子只是看出了自己的冷漠。

若皇帝真的心狠,为太子心焦,不会到现在才知道三皇子府中有医女。

不会被三皇子钳制住,而是当日便派禁卫军包围三皇子府。

不会到现在也只敢给三皇子下寒毒。

他就算真的给三皇子下了明日花又有什么要紧,太子疼了这些时日,三皇子就不能疼上一疼吗?他喊盛萋来又真的是想从盛萋那里得到解药,还是想让盛萋看一眼,太子是否真的病重了,太子是否在以身戏君?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太子看得出来父皇并不是真的怕他离世。

父皇只是怕无颜面对皇后。

萧逆将太子殿下的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皱着眉。

他没说话,但是其他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太轻了,轻得连冷宫中度日多年的萧逆,都能轻松将殿下抱起。

萧逆低首,像是不知道他已昏迷了:多吃点。

昏迷的人唇边是大片血迹,萧逆看了看,伸手擦去,然后无视了殿内的其他人。

只对哭得几乎站不起来,却还是在努力点炭的裕安:热水。

让他泡着体温回升。

又转头看楼术和翟温:单独,点炭。

换一间狭小的房,在里面单独点炭。

寿康和永福已经寻来许多宫人,闻言立刻点头:衣服。

要换。

连萧逆都知道谁才是真正可靠的人。

连萧逆都不让萧元晟亲近萧无恙。

萧无恙就像一只被剪断了线,又落在萧逆怀里的,染了血的风筝,就这样阖着眸,被萧逆抱走了。

怔愣许久的皇帝这才想起要去追,但是已经追不动了。

锥心之痛让他几乎走都走不了,像是不良于行的人一样,只能徒劳地伸手,眼睁睁看着自己想去握住手的人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皇帝突然想起黄门来通传,太子风寒入体,昏迷三日后,以为他来了,起身要拜见,却摔了一跤。

他昏迷了多日,补品有郎中更不缺,但他醒来那么久了,问的第一句还是哑声的,我睡了这么久,父皇是不是等久了?但侍从只是说陛下未曾驾临,只是黄门来过,见殿下醒了就回去复命了。

皇帝不知道太子那时的反应。

他那时没有去看过太子,没有想过子安忽而不能行走了,该有多疼多害怕。

所以子安濒死之前,也只是喊,父亲。

萧元晟想起他轻轻转了一下眼睛,瞳孔在明日花迅速流失的光彩下慢慢地扩散开,变成灰色。

若您当初没有选我就好了。

如今我代您选了江山社稷,您再也不用迫于无奈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