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这一年在宫里起起落落,自是十分敏锐的,她一提寒烟的名,屋里就莫名这样紧张,顿时就明白过来。
她没吭声,依旧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少许片刻,那把甜嗓才说:你倒是命好,进来就跟着寒烟。
沈轻稚冲屋里福了福,算是应声。
甜嗓又说:行了,天也不早了,你抓紧收拾东西,待会儿便要用饭了。
沈轻稚点头称诺,这才开始忙活她那个没什么东西的小包袱。
她是一丁点好东西都无的,银钱也早就换了药,此刻打开包袱,只有那几块帕子和几件半旧不新的夹袄,看起来已经十分暗淡,要是再穿下去,这个冬天都没过完就会糟朽。
她身上穿的这件,已经是为了不碍娘娘眼,特地换的最新的一件了。
东西一拿出来,她就听到旁边双生子其中的一个轻笑出声,沈轻稚也没甚在意,继续快速收拾着。
这屋子跟坤和宫扫洗处她住过的那一间十分相似,一张大炕的两侧是半人多高的斗柜,靠里的大一些,靠外面的就很小了。
里面靠墙的两排大抽屉都上了锁,只有外面还剩两个小方格,沈轻稚也不嫌格子小,实际上她带的那两身衣裳,一个格子就装满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拾好了,因着屋里另外三个人都没说话,她也不好就这样沉默,找了三块她之前绣的帕子,走过去微微往前一送。
三位姐姐,我是从永巷来的,之前生了病,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这几块帕子是我自己绣的,还望姐姐们不嫌弃。
这是宫里规矩,改换门庭,总要拿出点什么拜码头。
桃姐看了一眼双胞胎里的双菱,双菱便会意接了过来。
这一对双胞胎看上去比沈轻稚大了两三岁,身量很高,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倒是看着十分喜庆。
见她们接了,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谢姐姐。
桃姐这才有了点笑意,这宫里长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为人。
哪屋都喜欢乖巧听话安分守己的,懂规矩会做人才是要紧。
宫里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说,小事牵连一屋,大事可能一宫都要受累,所以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那坤和宫,哪宫选人都很谨慎。
坐吧,永巷过来远,你怕是累坏了,明日再叫双莲带你去认认门,过几日就好了。
桃姐这一次声音更是甜,仿佛能滴出蜜来。
沈轻稚这才坐到炕沿上,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三位。
双莲显然是刚才应门的那一位,虽说跟双菱面貌相似,但看起来更为活泼,她见沈轻稚终于抬了头,便笑道:我叫双莲,这是我妹妹双菱,我们是双生子,这位姐姐叫桃蕊,比咱们都早进宫,你叫桃姐便是了。
沈轻稚赶紧唤人:桃姐、莲姐、菱姐。
桃蕊点点头,低声道:我是掌衣宫人,双菱双莲也是跟着我的,你这手艺挺好,跟谁学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沈轻稚那三个帕子的针脚。
沈轻稚在幼学是学过织绣的,不过他们镇上的幼学并不出名,织绣师父也不是大家,沈轻稚也只跟着学了个基础,还是坤和宫扫洗处的汪静姐姐教了她些真本事。
桃蕊是景玉宫的掌衣宫人,是大宫女之一,许多事肯定瞒不过她,沈轻稚也没想着隐瞒,直接便道:家中时学过一些,后来在坤和宫扫洗处,汪静姐姐也细心指点过我。
听她是坤和宫待过的,桃蕊一愣,一把柳叶眉微微皱起,少许片刻又松了开:汪姐姐手艺是极好的,她学的苏绣,活计自是极为细腻。
沈轻稚笑道:诺,也多亏汪姐姐不嫌弃我。
这么两句话,沈轻稚便知道她跟汪静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应该不错。
桃蕊长得只能算是清秀,眼睛不大,却弯弯绕绕,再配上那把嗓子,叫人一看就心里头甜,倒是跟名字一般无二。
屋里几个人说闲话功夫,寒烟便回来了。
她自是十分爽利,敲了门进屋,直接把四身夹袄塞到沈轻稚怀中。
咱们宫里人不满,尚宫局衣裳是给足了的,你这衣服都不能要了,我多给你拿几件,记得以后都不要穿旧的了,省得叫别人笑话。
沈轻稚忙点头称诺:多谢寒烟姐姐。
寒烟冲她点点头,转头又对桃蕊道:阿蕊,这丫头你就不用安排了,姑姑说是给娘娘当书童的,以后我带她便是了。
桃蕊笑笑,打趣一声:这差事好,娘娘每回读书必有鲜果吃,这丫头命好。
寒烟点头,坐到桃蕊跟前跟她聊天:可不是,我现在都悔死了,早年在家里我娘让我去幼学,我死活不去,要不然这差事就是我的了。
桃蕊细眼一扫:就你?哼!寒烟也没生气,说着看了看外头天色:行了,该用晚膳了,晚上你记得沐浴更衣,咱们娘娘爱干净,你也得利索些。
好多话她没明说,沈轻稚也是知道的,正经娘娘宫里必是嫌弃永巷里面脏。
她赶紧点头,应下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比桃蕊忙得多,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走了,桃蕊在她背后直摇头:这性子,得亏娘娘性子好。
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就全暗下来了,双菱去取了饭,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四菜一汤,有粥有馍。
菜里有一份炒花生米,一份香油萝卜条,还有一盆白菜炖肉,虽然肉不多,但看上去也就比辛娘那里少了些点心,倒也算是可口。
沈轻稚许久没吃这带油水的菜了,一口白菜下去满心都是香的,她小口吃着,一个馍馍下去,不一会儿就饱了。
肚子里有食儿,人才踏实。
桃蕊见她吃饭有模有样,虽然速度很快但不失文雅,暗暗点了点头。
屋里是多了个人有点挤,这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倒也没那么令人不爽快。
原本宫中的大宫女都是两人一间的,不过桃蕊这边情况特殊,她要带徒弟,便叫双菱和双莲跟着她住了偏屋最大的一间,倒也不那么紧巴。
用过晚膳,就该安置了,沈轻稚跟着双生子去了扫洗间,领了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虽然永巷一月也能洗一次,但那边冷,大冬天里十分难熬,沈轻稚又爱干净,每回都是哆哆嗦嗦咬牙洗完,要说享受那是万万没有的。
景玉宫便不同了,因为宫室狭小,都挨的很近,屋里大多烧了炕,夹在中间的扫洗间便十分暖和。
沈轻稚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那一身新夹袄,从扫洗间出来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省许多。
那些缠绕在心头的委屈和无奈,渐渐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出来,落到屋檐外的琉璃瓦上。
沈轻稚由衷期待,自己能够在这里待到出宫的那一天。
寒烟给的这几身夹袄都是今年宫里新做,暖和又柔软,永巷发的跟这个根本没法比。
棉花用的是今岁的新棉,料子也是蜀锦的,浅胭脂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十几岁的小丫头们俏丽非常。
沈轻稚抱着旧衣刚进屋来,便被活泼的双莲打趣:瞧瞧我们屋的小美人,这下看哪个敢再嘲笑我们了。
莲姐说笑了。
沈轻稚羞涩一笑,坐到窗边用棉布擦头发。
她年纪小,虽然这一年来受了不小的磋磨,可一头乌发照样浓密,这样披散开来,衬得巴掌大的脸蛋更是尖细。
桃蕊倒也是个心软的人,见她头发实在多,便从柜中翻出一个铜炉来:给,自己填炭,省得得头风。
沈轻稚赶紧谢过,包好头发去热水间加了几块快烧完了的炭,回来裹在头发里。
这种小铜炉相当好用,沈轻稚在家中时也有,玲珑的小铜球里面夹了炭火,可烘头也可暖手,十分得宜。
沈轻稚现在自是没有,宫里这东西极不好弄,大多要靠主子赏赐。
桃蕊是掌衣大宫女,虽比不得寒烟那样的贴身大宫人在娘娘跟前伺候,但该她有的一样不少,平时也给手下的小丫头们用。
多谢桃姐,进宫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上铜炉,真暖和。
桃蕊浅浅笑笑:不愧读过书,就是嘴巴甜。
沈轻稚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头发很快就干了,她往脸上擦了些桃花霜,换下裙子便上了炕。
她的棉被也已经被拿了过来,挺厚实的一床,端端正正摆在最里面。
那边是离烟道最远的位置,比外面冷许多,但被子厚,所以并不会冷。
她对这个位置没多说半句话,只是把那机身旧夹袄都翻了出来。
双莲扫她一眼:寒烟姐姐不是叫你都扔了?沈轻稚从床上大家公用的笸箩里拿起一把小剪子,开始拆最旧的那件衣裳:我去岁挨了冻,身子怕冷,我想把这几件改成薄夹袄,穿在里面,不碍事的。
同掌衣宫女住一屋最不缺的就是针线,沈轻稚也算是捡了便宜。
她正是豆蔻年华,却也知冷暖,没那只要窈窕不要身体的讲究。
桃蕊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就连她手下这两个小胖丫头都爱美得很,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衣裳,沈轻稚这小小年纪倒是稳得住。
她想了想,从柜子里取了两块桑棉出来:你人也不高,那夹袄的布都旧了,用这个做两件上衣还是够的。
沈轻稚一看那成色,张嘴就想拒绝。
桑棉最是柔软,很适合做里衣,从旧夹袄里拣出些好棉花薄薄铺上一层,穿上身也不会显得臃肿。
但这布在宫里并不算便宜,能做出两身来的尺头,怕没有个一两银子换不来,她们这样的无品宫女,要两个月的月银才够,是真真舍不得换的。
桃蕊摆了摆手,没叫她说出话来,只是甜甜道:你以后就是娘娘跟前的人,说不得我们这一屋子还得靠你提拔呢,拿着吧,咱们这好多剩下的布,不妨事。
沈轻稚知道她是好意,特地说了笑话打趣她,心里却也记住了她这份恩情,红着脸接了过来。
这宫里,旁人的一点点善意,都能叫她心中温暖,知足且惜福。
第一百五十一章七月底,沈轻稚的孕吐开始缓和,就是十分怕热。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仿佛蒸笼,哪怕宫人们已经把树上的知了都抓了,沈轻稚还是很烦躁。
萧成煜又开始忙碌起来,等她身体稳定,萧成煜就把精力放到前朝多了些。
这一日傍晚,金乌还躲在云层里散着热气,天边是橘红的晚霞,映得天际一片赤诚。
沈轻稚坐在前院里,趁着今日有些风,好歹透口气。
正厅里的冰山还散着凉意,可李文燕不许她靠太近,隔着那么远也没什么效用。
为了不叫自己心烦,沈轻稚便把秋装的单子翻出来,开始一项一项核对。
也不知道是不是劳碌命,做正事的时候她反而能聚精会神,不会特别烦躁。
核对宫事单子原本是明棋的活计,她既然抢着要做,明棋就在一边陪着,偶尔轻声细语给她讲解。
萧成煜今日回来的很早。
沈轻稚原本想叫明棋扶她起来走走路,抬头就看他皱着眉进了宫门。
陛下今日可早。
沈轻稚慢慢起身,站在原地扶了扶肚子。
随着天气越发炎热,她肚子就越来越大,一月前还是个小靠垫,现在就变成大软枕了。
不孕吐以后她吃得也多了些,加上李文燕变着花样给她进补,如今在去看她终于有点圆润样子。
原本的尖下巴柔和不少,眉眼也有些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萧成煜自己心有所想,总觉得现在去看她透着一股母亲特有的慈爱,既温润又柔和。
当然,这也只是觉得。
宸妃娘娘现如今可怕烦怕热,皇帝陛下还是轻易不敢招惹她的。
前两日忙没回来,今天就赶紧来瞧瞧你。
萧成煜笑道。
沈轻稚也笑,看起来还算平和:陛下先更衣散散暑气,再吃碗凉茶。
景玉宫现在煮的凉茶是特地为她调制的,平心静气舒缓温和,萧成煜这样每日繁忙操劳的人也很适合,喝一杯能舒服好半天。
萧成煜现如今是很乖巧,从来都不跟她对着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听话。
等换了一身轻薄的长衫再吃一碗凉茶,他心里的怒意也渐渐消散,看她慢吞吞挺着肚子往厅里走,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沈轻稚在习惯这个大软枕之后行动就很利索了,只她刚在坐的时间有些长,不敢走太快。
他深吸口气,叫自己淡定下来,才出去扶她:都说不能坐太久,你又不听话了。
哦。
沈轻稚很淡地应了一声。
萧成煜立马了悟,直接换了话题:前朝有些事,朕得细细讲给你听,回头你遇上好知道怎么处置。
这倒是奇了,怎么前朝的事还有她能处置的缘由?一想起这两天的事,萧成煜也很烦闷。
边关不太平你是知道的,其实月初已经开战了。
萧成煜道。
沈轻稚一愣,问:陛下,可还好?萧成煜看起来倒不是很纠结的样子,他道:朝里如今还好,边关原本还有皇兄在,只最近同乌鞑那战事太凶,他便受了重伤。
他受了伤就不能再领兵,只好退居靖王府养伤。
萧成煜这般说着的时候,便微微皱起眉头。
沈轻稚顿了顿,萧成煜许多事都不瞒着她,她经常也就安安静静地听。
有些事不能叫他憋在心里,说出来总归是好的。
只这些事她都没往外面讲,也不往心里去,时间长她就选择性地遗忘了。
偶尔他再旧事重提,她都要想好久才回忆起点滴过往。
不过靖王的事她是不可能忘的。
那该如何是好?沈轻稚问了一句。
萧成煜倒是不算太心烦,他道:顾将军已经到了边关,现在换他统领战事,便是这样其实朕是更放心的,只是……只是靖王到底如何想,谁都不知道。
统帅轻易不上前线,他又是皇亲国戚,同当今圣上血缘最近的亲王,战事也没到险要万分之时,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受重伤的。
不过溧水指挥使沈伽也上表军报,道靖王确实受伤颇重,腿上中了一箭,许久都没有养好。
萧成煜这才微微放心,但私下还是叫禁卫统领冯昔旧再派一小队人马,去溧水打探清楚。
在这样紧要关头,靖王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萧成煜也怕沈轻稚太过烦忧,便道:只是怕皇兄以后好不了,走路都吃力。
沈轻稚也跟着叹气。
战场残酷,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今天大胜而归,明日就可能兵败如山倒。
沈轻稚一把攥住萧成煜修长有礼的手,紧紧盯着他看: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您不用去吧?她的语气几乎恳切。
萧成煜心中一酸,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难受得要命,还是没讲出话来。
他不敢跟她说实话,又从来都没骗过她,一时之间,萧成煜竟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最后他见沈轻稚表情都变了,才哑着嗓子开口:朕去做什么?朝廷的事谁来管?你啊,就别操这个心了。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愿意安慰她一句,她便已经知足。
一番话被两人打断好几次,萧成煜索性一口气都讲出来:这只是前因,后来穆涟征听闻边关已经开战,便进宫求朕也想奔赴战场。
什么?或许是太吃惊,沈轻稚的声音都拔高了些。
萧成煜拍拍她的腰,道:你别看他平日里纨绔,到底是安国公家的孩子,小时候也是摸爬滚打过来,不是个孬种。
好男儿,战四方平天下,保家卫国,抛洒热血,无怨无悔。
哪怕是穆涟征这样的勋贵公子,也时刻不忘自己身上的责任。
说实话,萧成煜不是不想叫他去。
安国公当年陪着高祖皇帝马上平天下,靠的就是一身家传武学,他们家的子嗣各个研习,无一例外。
二百余年,皇帝都换到第九个,安国公府依旧传承至今,没有落败不堪。
大越开国四大国公,如今仅剩穆家这一枝独秀。
他是没上过战场,可脑中有货,心中有数,有勇有谋,实在是将才的最佳人选。
可……他也毕竟是荣静柔的未婚夫婿。
今年同乌鞑的战事凶险万分,弄个不好就马革裹尸,这辈子再也无法还家。
萧成煜没有立时答应他,只说先问下安国公和六公主的意见。
然而穆涟征却淡淡道:六公主言最喜大英雄,臣若是此番如她所愿,岂不美哉?这话一说,萧成煜都不知还有这样的症结:那安国公及夫人?穆涟征又道:臣父母皆言国之大意在于安,臣若能亲往,才不负世代国公的传承。
萧成煜好半天没做声,最后道:穆爱卿不入仕为官,实在是朝廷的憾事。
穆涟征只道:臣实在也不是能安稳的人,征战沙场或许可以,但兢兢业业却实在不行。
原本因为靖王而纠结的萧成煜听这话难得笑了。
难怪小六见了他几次面就应下婚事,实在忒是个人才。
沈轻稚听完他这一番话,先也跟着笑,后来就急了:您没答应他吧?萧成煜小心看了他一眼:朕答应了。
陛下!沈轻稚声音略有些高。
若是公主知道了……萧成煜冲她摇了摇头:穆涟征或许是因为她那些大英雄的话动了心思,可归根结底,他到底是公侯世家公子,国难当头,没有躲在家宅中的道理。
他有这个本事,也愿意保家卫国,朕若不叫他去,才是看不起他,也看不起静柔。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却没说话。
萧成煜这几句看似再说穆涟征,其实又何尝不在说自己?或许在他心里,也一直住着一个大英雄。
那英雄身披铠甲,手持长枪,一路奋勇杀敌,保家国百姓平安。
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不能上战场?沈轻稚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沉默许久。
萧成煜叹了口气,他顺着她不如往日乌黑柔亮的长发,轻声道:若是静柔来找你,你便劝劝她。
穆涟征会作为粮草官督送下月边关粮草,应当……萧成煜顿了顿,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然而有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穆涟征被授予辅国将军职,身上带着他的亲笔军令,以及分兵五千人的虎符,必要时可领兵五千,直受顾熙尘统帅。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能出其不意,给胡尔汗来个措手不及。
沈轻稚闷不做声好久,最终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陛下,我有些腹中空空,不如先用晚膳吧?萧成煜道:好。
为了安慰荣静柔,沈轻稚想了两天的说辞,就怕到时候公主急坏了身子。
只没想到一连十日她都没来,直到穆涟征已随军出征,她才姗姗来迟。
沈轻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人如其名,身上多了些沉静和安稳。
她凑过来搂着沈轻稚的胳膊腻歪了好一会儿,先问了她的身子如何,才认真道:轻稚,你帮我问问皇兄,我想出宫去。
沈轻稚定定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劝阻。
荣静柔笑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都是我的错,若是我不每日都嘀咕这个,他也不能这样冲动。
她静静流着泪,一点都没有要闹的意思。
轻稚,我想出宫去督办军需,既他决意要去,那我就做好他最坚实的后盾。
以前的我,真的太不懂事。
边关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将士,哪怕我能出半分力,也不白顶着公主名头活一遭。
沈轻稚烦闷许久的心突然豁然开朗。
这一刻,她终于安定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八月中,边关战急。
萧成煜连续几日焦虑烦闷,怕影响沈轻稚休息,就一直住在乾元宫里。
胡尔汗这一次可比两年前要精明得多,他不再莽撞出兵,而是学会分兵和迂回,顾熙尘和他缠斗半月,谁都没有讨到好处。
眼看战事就要从夏日拖到秋日,国库不停耗损,边关百姓不得耕种,萧成煜说不上火是不能的。
可战不会一天就打完,总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等把户部、兵部、吏部的尚书们都送走,萧成煜才松了口气。
张德宝偷偷看了一眼他面色,见还不算太差,就进来禀报:娘娘道瞧陛下最近暑热,每日都要加一碗银耳雪梨羹,陛下这会儿要用否?因为是沈轻稚吩咐,所以张德宝根本就不会问萧成煜愿不愿意用,而是问他什么时候想用。
他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们这位陛下就是对宸妃娘娘异常宽容,她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对她从来都没不耐烦过。
如今娘娘有了孕,更是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架势,好在宸妃娘娘是一等一的稳重人,从没闹过事叫陛下心烦。
果然萧成煜一听是沈轻稚吩咐的,就叫:上吧。
他刚说完,外面宁城就匆匆进来,他先是隐晦地扫了一眼张德宝,然后便禀报:陛下,付大人请见。
萧成煜微微抬起头,没想到这会儿他会来。
与别的大臣不同,这位小状元爷请见谁都不敢扣着几天不往上报,就怕陛下听到不好的赏板子吃。
去勤政殿。
萧成煜起身,走到殿门口瞧了瞧外面天色,然后转头吩咐张德宝:去问问你娘娘,若是现在身体爽利,来静心殿见见弟弟。
张德宝行了礼,丢给宁城一个得宜的小眼神,退了出去。
宁城跟在萧成煜身后,听他吩咐:一会儿记得把静心殿再收拾一下,熏香换换,茶也要你亲自过手。
诺,臣省得。
萧成煜没再说什么,等到了勤政殿,付恒书早已等在那里。
他利落地给萧成煜行过大礼,萧成煜便叫起:怎么这个时候请见?也不过三月未见,付恒书生生长了不少的个子,板板整整站在堂下,一身学士服利落干净,很有些少年儒士的样子了。
付恒书道: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比以前轻松许多,又……比以前能吃,就比以前长得快些。
他这般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前两年他竟拼命读书了,吃饭上并不很经心。
现在闲下来,衣食住行又比以前更仔细,自然就拔了个子。
萧成煜烦闷了几天的心,这一会儿就放松下来。
百姓们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这倒是好,一会儿你姐姐来了,见你高了定要高兴的。
一听说还能见到姐姐,付恒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那跟沈轻稚一模一样的圆眼闪着璀璨的星光,让他整个人都活泼起来。
多谢陛下开恩。
付恒书又行了礼。
萧成煜顿了顿,道:你也知道孕中辛苦,一会儿千万要顺着她说话,否则要发脾气的。
他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面上却带着笑,一看便知心情极好。
付恒书认真应下,才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吩咐事,有些眉目了。
萧成煜颔首,叫他继续讲。
付恒书也不怕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往宁城那一推。
宁城接过去,给摆到御案上。
国子监科目繁多,臣三月内把所有课程都大概梳理一遍,经由同窗口口相传,总结出大概的先生出身及关系。
国子监是目前大越最好的书院,各科都有开设课程,总也有四五十门功课,在三月内把这些课都上一遍,还说国子监学习十分轻松,付恒书真不是一般人。
毕竟是十四岁就三元及第的天才,及常人所不能及仿佛才是对的。
不过萧成煜还是说:很好,这折子很用心,你也不用太过辛苦,省得你姐姐操心。
付恒书淡淡笑笑。
作为臣子,理当为国尽忠,臣不觉辛苦。
萧成煜点了点那份奏折,没讲话。
付恒书犹豫片刻,道:回禀陛下,国子监中各世家都有人脉,只少数几位博士独来独往,这其中最特立独行的要数国子监祭酒章博书。
萧成煜叫宁城把沈轻稚吩咐的雪梨银耳羹端来,安静在那吃。
付恒书就老老实实在堂下禀报。
章祭酒瞧着是温文尔雅的老博士,国子监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有时他也会特地招一些无根无底的学生过去询问,至于问的什么内容臣并未打听出来。
这一点很有意思,若说他真是关心学生生活,就不能只找平民学生问话,且叫其他人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萧成煜放下勺子,竟觉得这碗羹作用极大,用下去不一会儿就通身舒畅。
果然听轻稚的就对了。
国子监的学生都怎么评论他?付恒书道:章祭酒只教授策论,且只教年长的学生。
师兄们都讲,章博士文采一流,当为人师表率。
国子监中年长的学生,大多都已过童试和乡试,有正经功名在身。
天资聪颖成绩优异者,可通过考试进入国子监就读,不过大多数举人都像付恒书那样直接在籍贯省府学就读,这样开销小许多。
章祭酒询问的,大多是外地秀才或举子。
萧成煜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好,朕知道了,看你姐姐去吧。
付恒书行了礼,正要退下,就听他道:你姐姐如今身形有变,不许笑话她。
萧成煜一贯在朝臣面前话少,今日接见付恒书也没多废话,只在他姐姐这件事上繁复叮嘱,生怕他不懂事。
付恒书低头笑笑,又行了礼,这才退出正殿。
阴差阳错,柳暗花明,他姐姐这样好的人,值得陛下这样细心对待。
静心殿离勤政殿不算近,付恒书跟着宁城往那边走,因为有些心急,脚下就快了些。
宁城跟在他身后,心里头想还是个毛头小子,面上却不显:付大人别急,娘娘不会来这样快的。
付恒书顿了顿,回身冲他拱拱手,等在那问:不知大伴是?宁城也拱手:多谢陛下恩赏,咱家司礼监上监,宁城。
这位可是如今宫里一等一的人物了,付恒书又拱拱手:宁大伴久仰大名。
宁城就淡笑不语。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宁城才轻声道:娘娘很关心陛下,但如今身子特殊,陛下不好叫她操劳,付大人一会儿捡高兴的同娘娘讲讲,旁的就不用多言了。
付恒书默默点头,心里又是轻了一分。
果然两人慢慢悠悠行至静心殿时,沈轻稚刚从步辇上下来。
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路却灵活得很,两三步就走到呆愣的弟弟面前。
道:怎么,姐姐变丑了就不认得了?付恒书赶紧摇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怎么觉得姐姐一点都没胖?他微微皱起眉头,跟在沈轻稚身后进了静心殿。
等沈轻稚都安顿好,她才笑着道:太胖不好生,陛下盯得紧,不叫太医给我多吃,就没怎么长肉。
因着姐姐有孕,付恒书在国子监学业轻松,便私下里读了几本医术,知道太医所言甚是,便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仔细打量姐姐,见她面上未施粉黛,眉目舒展,面色红润,便知她将养得极好。
她个子高,又没整个人都胖起来,依旧显得身高体长,仪态优雅。
只是那个惹眼的大肚子,总叫他忍不住瞧了又瞧。
沈轻稚见他那傻样子,就忍不住笑:你们都一个样。
陛下也总看着我的肚子发呆,总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就掉出来,日日都要操心。
沈轻稚笑道。
付恒书听完跟着道:陛下是关心姐姐,刚来之前还叫我要老老实实,不能惹你生气。
沈轻稚就笑得越发开怀,整个人都舒朗不少。
陛下交代的事,你都做好了?沈轻稚笑完便问。
付恒书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沈轻稚淡淡道:陛下信任你,才交代你要紧的事,你仔细办好便是。
她哪怕在深宫之内,身怀六甲,却也一点都不傻。
不年不节的付恒书突然进宫来看她,还是先见过陛下才来,沈轻稚一下子就能揣测出大概来。
付恒书笑叹:姐姐还如当年一般,每回都猜得极准。
然而沈轻稚也只是叮嘱他两句,多余的话却一概没有,同他聊了会儿家常,听他讲了讲国子监的趣事,便放他出宫了。
等出了静心殿,沈轻稚坐上步辇回景玉宫,却远远便看到萧成煜站在垂花门下。
夕阳日落,云霞多姿,那个俊朗的青年靠在栀子花丛前,正含笑等她。
沈轻稚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她命黄门快些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萧成煜面前。
他没有叫步辇,就很自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回宫去?沈轻稚回握他的手,脸上笑容灿烂:嗯,回宫去。
这一路云淡风轻,含情脉脉。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应回之所。
第一百五十三章枫叶红了脸,雨打落花头。
仿佛一夜秋雨过去,暑热便悄然而逝。
微风徐徐吹来,又是一年秋意浓。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沈轻稚便一下子轻松不少。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晚上睡觉很不舒坦,萧成煜也不管前头事多忙,晚上一定要回来陪她。
九月是丰收的季节。
萧成煜不仅要操心边关战事,还要督促各省布政使司登录收成,若有干旱或减收,必要上报朝廷以商讨是否减税。
这一番忙碌下来,过了暑热之后他反而瘦了。
沈轻稚如今心宽体胖,肚子里的宝贝又很乖,便开始操心他。
晚上的膳食尽量挑进补的给他用,一不好好用就要唠叨。
哪怕是皇帝,也喜欢身边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用心,更何况这个人是沈轻稚,萧成煜便每次都很配合,笑着陪她用膳。
这一日晚膳照例在正厅里用,沈轻稚刚吃下小半碗山药鸽子汤,又叫晴画给他端一碗。
汤里有红枣和枸杞,味道偏甜,萧成煜其实不是很爱用,只沈轻稚淡淡看过来,他的手就仿佛不听实话,乖乖把一碗汤都喝下去了。
沈轻稚这才眉开眼笑。
萧成煜赶紧吃了一块芝麻熏肉解腻,叹气道:你哦,真成了宫里头人人都怕的宸妃娘娘。
沈轻稚给他夹菜:陛下又寻我开心。
等用过晚膳,两人照例散步。
如今沈轻稚低头已经瞧不见脚面,只有一个大肚子横在那里,叫她没办法看脚下一亩三分地。
她自己是习惯了,就是萧成煜看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却总是心惊胆战。
没事的陛下,娃娃是慢慢大起来的,一点一点适应他,现在就不觉得不得劲了。
她这般安慰他。
其实她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不爽利,她嘴上从来不说,但萧成煜心里都清楚。
她现在手脚都是肿的,晚上经常要起夜如厕,时不时就要抽筋疼醒,一晚上都睡不好觉。
若是孩子刚好晚上醒了,在肚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她更是不用睡了。
她偶尔还是会用不下饭,会盯着镜子里自己胖起来的脸发呆,会对枯黄的头发焦虑。
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已是十分煎熬,她却从来都没抱怨过。
若不是萧成煜细心,真的很难从她笑容背后发现做母亲的不易。
十月怀胎,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的孕育,是花开结果的艰辛。
李文燕都跟他私底下说过,要时刻关心娘娘的心情,因为她可能还会惧怕生产,担忧孩子健康,恐惧未知的未来。
萧成煜每次想到这里,就能想到当年的显庆皇后,想起他自己的生母。
每每这样,他其实比她还害怕。
萧成煜心里悄悄探口气,却不敢叫她看出来。
最近静柔已经出宫去了,听三姐讲她做得很好。
荣静柔如今住在穆家的一处庄子上,每日奔波在上京商贾之家,忙碌地筹捐。
她已经这样辛苦一个月,却一点没叫烦,竟坚持了下来。
沈轻稚笑道:公主如今也算是长大了。
是啊,她确实是长大了。
萧成煜道:她这一辈子太顺遂了,哪怕母妃早早故去,还有母亲养育她长大,父皇又一直疼宠她,叫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不摔一跤,她不会知道疼。
这话老人们常说,可谁又舍得家里的孩子去摔跤呢?沈轻稚道:别叫公主太勉强,她才那么大点。
她不小了,希望这次能叫她长记性,以后穆涟征回来,两人才能好好相处。
这么一想,说不定也算是好事。
希望吧。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家常,沈轻稚又给他说最近太后和淑太贵妃都身体康建,叫他不用太过烦忧。
萧成煜就道:前头中秋才见过,你身子沉就不用老去看望,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才是。
李太医都讲我可以多走动走动,再说娘娘们可想这小宝贝,我一去她们就高兴得很呢。
也就剩这几个月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萧成煜直叹气。
沈轻稚拍拍圆滚滚的肚子,笑道:多好,冬日里坐月子不受罪,这孩子来的是时候。
夏日里那么炎热,她怀着孩子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坐月子了。
前头李文燕也说只要月子房里安排停当,能叫她更舒服一些,暖暖和和的通身都舒畅。
这宝贝在身上揣了七个月,沈轻稚看样子也很想把他赶紧生出来,等生出来就消停多了。
她想了想,问萧成煜:陛下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萧成煜低头看她,见她只是单纯在询问,便道:都好,都是朕的小宝贝,但若为了你,这一胎是皇儿最好。
如果是皇儿,他们就不用再着急,以后的事慢慢来便可。
在他心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梅花树下笑得很甜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做母亲了。
沈轻稚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小皇子。
这样他就能无所顾虑,大胆前行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慢慢回了寝殿。
晚上为了怕她睡不好觉,现在两个人安置都很早,大约刚掌灯没多久便歇下了。
沈轻稚现在没办法平躺,她就背对着萧成煜靠着他,肚子下面垫着软软的靠枕,不怎么太吃力。
今日困否?她也偶尔会失眠,萧成煜就每天都要问一句。
略有些困意了,中午没歇好,正好晚上补回来。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沈轻稚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
萧成煜轻轻摸着她比以前圆了一些的脸,也跟着渐渐睡熟。
半夜,萧成煜是被身边沈轻稚的呓语吵醒的。
他翻身坐起来,掀开窗幔叫外面的宫灯映进床里,就看到沈轻稚的腿又抽筋了。
沈安如听到动静,忙跟进来:陛下,娘娘如何?萧成煜如今已经十分熟练,知道怎么帮她缓解。
他叫晴画点亮宫灯,自己把沈轻稚的双腿搂在怀里,在穴位上轻轻按压。
这一套手法是李文燕教的,待按压一刻后再换一条腿,这一晚就不用再疼了。
沈安如见他已经很困顿,便道:陛下先歇,叫奴婢来吧。
萧成煜摇了摇头:去取温水来。
沈安如只好出去取水。
等沈轻稚的左腿按摩完,沈安如刚好回来,萧成煜道:喂你们娘娘喝点温水。
这会儿沈轻稚半睡半醒的,腿上已经不疼了,只是刚才出了一头汗,嘴里头发干。
沈安如没有叫醒她,用茶盏小口小口喂她,等一碗水吃下去,她表情也舒缓下来。
萧成煜冲沈安如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他见沈轻稚睡得安稳,便自顾自给她按摩起右腿来。
以后你若是不孝顺爹娘,朕就打你屁股。
萧成煜笑着对沈轻稚的肚子念叨。
等都按摩完了,萧成煜又有些困顿,待给她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便搂着她闭上眼睛。
一日一月,细水流长,方是人生。
过了几日,趁着边关略太平,他就回来的早了些。
最近景玉宫正忙着给未来的小殿下做抓周的器物,一屋子宫人忙忙碌碌,热闹极了。
沈轻稚自己闲不住,也给做了一朵珠花,还学着做了一支小白云。
萧成煜进来的时候,她正摆弄她做的那支笔呢。
做得还挺好,就是不知能不能写字?萧成煜笑道。
沈轻稚把笔放回盒子里,起身过来寻他:回头我再做一支,专给陛下用。
这才对。
萧成煜翻了翻宫人们准备的东西,道:这还有一年多时间,现在做也太早了,不过赶早不赶晚,回头若朕有空就写一份经书来,放在一起才好。
他亲手给抄一份经书,足见对她这一胎的慎重,沈轻稚握住他的手,轻声笑了。
景玉宫里暖意融融,正期待小殿下的到来。
慈安宫中花团锦簇,却了无生气。
正是晴朗早秋,绯烟殿里却阴沉沉的,叫人心里头发寒。
靖太贵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叫张玫给她挑白发。
也不过就两三年光景,她以前乌黑漂亮的长发便落了颜色,一日白过一日,再不复往日光华。
张玫给她用黛膏晕染,大抵能撑到冬日。
也不知是不是拉扯时太用力了,靖太贵妃嘶了一声,手里的梳子直接被她甩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手笨。
张玫赶紧跪了下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在慈安宫住的时间越长,苏蔓的脾气就越不好。
苏蔓又取了一把新的梳子,慢条斯理给自己顺发:起来吧,我也不是冲你。
张玫给她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帮她擦干净脸上沾染的黛色。
苏蔓叹了口气:老了老了,不服是不行的。
怎么会呢,娘娘容颜未改,依旧亮丽如初。
张玫勉强笑道。
苏蔓摇了摇头,好半天没讲话。
又没人看,亮丽如初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玫不吭声了。
苏蔓从镜子里冷冷看她一眼,轻声问:你跟我时间最长,也最得我看中,家中老小都在老三麾下,以后少不了你好处。
张玫低下头,诺了一声。
最近,有什么信?张玫左右看看,见小宫人们都不敢进来,便凑在苏蔓耳边道:王爷传信来说早已准备,就等天赐良机了。
苏蔓笑笑,眼角的皱纹拧成妖艳的花。
好,太好了。
这破败的绯烟宫,将来她一定要把那几个老女人都关进来,叫她们也尝尝冷宫的滋味。
第一百五十四章颍州城外,乌鞑大营。
胡尔汗正坐在大帐里治伤,乌鞑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也要亲自上战场,受伤一点都不奇怪。
巫医正在给他胳膊上的伤口上药,外面就跟进来一个健壮护卫。
大汗,阏氏那有异动。
胡尔汗面无表情,道:讲。
那护卫右手捶胸,行了个礼:阏氏前日联络旧部,发现人都不见了,便又让那个叫青歌的偷偷找杂役往外发消息。
胡尔汗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巫医的手太重了,乌尔汗眉毛一跳,挥手就叫他出去:不用你了。
巫医额头顿时就出了汗,哆嗦着退了出去。
胡尔汗在乌鞑一向积威深重,手下将领随从都很怕他,此番他一生气,大帐里的随从顿时瑟瑟发抖。
阏氏如今还在摘星楼?胡尔汗淡淡问。
家臣也不知怎么地,就是腿上发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禀大汗,正是。
胡尔汗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起身掀开账帘。
十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
鸿雁排着队,一路飞往南方。
不远处的帐篷里,有年轻的乌鞑勇士正在拉着胡琴,唱着小调。
三五成群的士兵们正在校场上操练,他们只穿着单衣长袍,动作利落干净。
在这个曾经隶属大越的富饶之地上,他的乌鞑子民仿佛一瞬间就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如果再往南去……中原,会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有诗文里讲的那么美?白乐天写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东坡居士有言: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每每想到这里,胡尔汗总觉得心头火热。
这沃野千里的中原,很快就会是他们的了。
他吩咐护卫跟随,自己翻身上马,一路往颍州城内飞奔而去。
颍州城内一片败落之相。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却无百姓出门,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人影寥落,只偶尔有守城的乌鞑士兵穿行其间,才不叫人错觉来了荒城。
胡尔汗已无心再去纠结这个了。
只要他们一步一步跨过溧水,越过汉阳关,他们乌鞑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谁还会去在乎这些大越百姓如何呢?不过就是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胡尔汗这一刻只觉得意气风发,乌鞑在朗洲城外被困百年,却靠他领着子民闯出沙漠。
没人比他再厉害了。
然而,他满心的畅快在看到摘星楼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
以前他来这里,总觉得这个精致的小楼漂亮优雅,如今再看,却只剩下死气沉沉。
摘星楼外守着十人小队,见胡尔汗来纷纷行礼:大汗!胡尔汗点点头,跳下马大踏步走进摘星楼。
明明只是秋日,楼里却阴冷异常,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寒。
胡尔汗微微皱眉,挥手叫护卫退下,自己一个人上了二楼。
主卧里很安静,却不像往日那般关着门,这会儿几个卧房的竟门都开着,叫阳光照进厅中。
胡尔汗冷着脸直接往主卧走,刚一进门就看到卓文惠正坐在窗边,手里忙碌不停。
她在缝制一件正红的衣衫。
胡尔汗脚步声并不轻,可她却仿佛没听见,依旧认真。
王妃。
胡尔汗这样唤她。
卓文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在看寻常景。
王妃不关心你的青歌姑姑去了哪里?胡尔汗坐到椅子上,沉声问。
卓文惠手里的针一挑,猛地刺入指腹中,鲜红的血涌出来,滴落在红衣上却如雪溶水,眨眼销声匿迹。
汗王是天神的儿子,应当堂堂正正,才不坠长空儿的美名。
卓文惠淡淡道。
她手里这件衣裳似乎快要做完,每一针下去都细致绵密,连头都没空抬。
胡尔汗笑了。
你们大越人也不过如此,胡尔汗把一封册子放到她桌上又道,你的人,都已安葬。
卓文惠终于做不下去衣裳了。
她把那身刺目的红衣放回桌上,抬头认真看着他。
汗王特地对我说这个,难道只为听一句谢?胡尔汗看着她面色苍白,不如往日红润康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王妃,我今日前来,想同你说几句心里话。
卓文惠眸子都不闪,直勾勾看着他。
汗王请讲。
自王妃嫁与我,已近三载。
胡尔汗低声道,三载之内,我也算以礼相待,从未践踏半分。
卓文惠依旧淡淡看他,无言也无语。
胡尔汗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说:王妃是贵族出身,自幼饱读诗书,应当很懂道理。
他说到这一句,卓文惠突然有些动怒,可她却依旧忍着,没有直接同他争吵。
你是我的王妃,理应以我为尊,以乌鞑为尊。
卓文惠只感觉有火在心里烧,她那么看着他,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
这三年时光里,曾经有过短暂的时刻,她觉得他是个眼光很远的人,当时她很警觉他的未来,往上京去了不止一封信函。
虽然分属两国,卓文惠永远不会赞同他所作所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英雄了。
这是卓文惠大国公主的气度。
然而如今,或许未知的胜利迷住他的眼睛,他也从高山之上坠落凡尘。
汗王,您同我说这个没有必要。
我手里如今一个人都没了,青歌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青禾陪在我身边,好歹叫我有个说话的人。
我不过就是个弱女子,汗王无需太过谨慎。
她淡淡笑笑。
胡尔汗端详她如花一般的面容,虽然如今已有凋零之像,却无损天生的芳华。
你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
胡尔汗大笑出声。
等他笑够了,便起身道:你那个青歌姑姑,我没拿她怎么样,等懂点事自然就回来了。
他三两步走到门边,回头叮嘱最后一句:只要王妃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将来好日子还长着呢。
等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卓文惠终于动了。
她把那身刚做的红衣高高举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扔到地上。
可就在一瞬间,她的手顿了顿,又把它紧紧攥进怀里:我还得穿呢。
她呢喃道。
不知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多久,直到天色将暗,青禾才拎着食盒上楼。
小姐,怎么不点灯?青禾问。
卓文惠这才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点亮桌上的煤油灯,就着光亮去看青禾。
今日用什么?她问。
青禾甜甜一笑,把食盒依次打开给她看:今日有红烧鲤鱼,是小姐你最爱吃的。
卓文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青禾凑到她身边,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默默书写起来。
已知,勿念,安排妥当。
卓文惠终于笑开怀。
上京,长信宫。
正是夜半时分,景玉宫里早就熄灯安置,只正殿书房里还有些亮光,显然主人还没休息。
萧成煜坐在桌前,示意宁城把一封折子交到手中。
陛下,这是刚送来的密函,是公主辗转送回来的。
萧成煜颔首,展开读起。
灯花突然跳了一下,闪花了萧成煜的眼睛。
他读到最后一句:臣护国陈请陛下,他日颍州重归,务抚恤臣属从亲眷。
萧成煜微微皱起眉头。
护国的臣属都无法联络了?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封信是辗转从布政使司传出,几经周转才到了溧水。
萧成煜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边关局势已经到了最要紧关头,顾熙尘统帅三路人马,上中下围堵胡尔汗,而乌鞑也已两路骑兵并一路步兵猛攻,这几个月来时攻时防守,拖累的颍州和溧水百姓疲惫不堪。
前几日顾熙尘来军报,说乌鞑要有大动作,胡尔汗亲自出了城,同穆涟征率领的边锋营杀了一场,可谓两败俱伤。
萧成煜当时就同朝臣们一同商讨,他们一致认为胡尔汗在试探。
边关将领换了主帅,什么风格尚未可知,如今的他急切中还有着谨慎,实在不容小觑。
他留在殿中,实在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宁城也知道他其实很想御驾亲征,可前朝和后宫都有顾虑,他一时半刻无法离开。
陛下,再有一月,娘娘便要生产了。
宁城斗着胆子劝了一句,前朝也不好安排,您……再等等吧。
萧成煜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里头的不安和急切仿佛要堆到顶点。
等了这么多年,等不下去了。
萧成煜脸色一沉,他左思右想,还是下旨。
给皇叔爷去信,请他把睿王召回。
宁城脸色一变,顿时就跪下了。
萧成煜没有多言,他喝了一口热水,叫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了寝殿。
沈轻稚正安睡,这几日她难得能好好休息,萧成煜实在舍不得吵醒她。
临近产期,她越发难受,偶尔也会坐在那发呆,显然也在害怕即将来临的生产。
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没人能淡然处之。
萧成煜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给她换了一个姿势,轻轻抚了抚她隆起的肚子。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要好好的。
萧成煜轻声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汉阳关,汉阳道。
明明是正午时分,然而飞起来的沙石遮天蔽日,叫天地都为之变色。
嘶吼声、兵器撞击声、痛呼声、血液飞溅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中发麻。
两军正交战,两位年轻的辅国将军亲自领着先锋营冲锋在前,毫不畏惧。
狭长的汉阳道从汉阳关一路通到颍州城外,仿佛没有一点阻拦。
起伏的丘陵和山脉都拦在溧水西北,离这里很远。
乌鞑骑兵们正骑着马儿,奔驰在沙土地上,而大越的骑兵们也毫不示弱,无所畏惧冲锋在前。
在后方的汉阳关上,正有一千火凤卫守住要塞,作为主力防守军安插在后方。
哪怕五连火铳已经可以稳定使用,但以火凤卫的人数依旧无法直接冲锋在前,以压倒性的武力取得胜利。
战争,最主要依旧靠的是步兵和骑兵。
可大越的将领们却慢慢摸索出独有的布阵方式。
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战场上飞沙走石,血雨喷溅,无数生命就那么凋零在眼前。
一位姓陈的什长正挥舞着长刀,他眼中都是血,左手也受了重伤,却依旧策马前行,一刀砍下敌人的右臂。
呵!只听他大喝一声,带着血珠的长刀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一刀刺进敌人的脖颈上。
血流如注。
就在这时,在他右后方,他的士兵也跪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陈什长回过头来,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一把扯下他的令牌塞到自己腰上。
来啊你们这帮狗杂|种!他嘶吼一声,又插入阵中。
焦灼的战事很容易叫士兵疲劳,可他们又都在撑着,不倒下去的就能站到最后。
灿烂的金乌从天际慢慢滑落,冷风吹来,带来阵阵寒意。
被汗水和血水湿透了的军装冰冷冷贴在身上,令人十分难受。
眼看战事将歇,沈聆一声下令:撤!汉阳关内便传来有节奏的军鼓声。
咚,咚,咚咚咚。
战场里的大越将士迅速撤退,无一人再跟乌鞑勇士缠斗。
这时候双方人马都已疲累至极,兴许是大越士兵早就得了叮嘱,退后得干脆利落,乌鞑人一时之间竟没跟上。
这个转变有些突然,这帮大越人仿佛不要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自行撤退。
可杀到现在,又绝对不能叫敌人跑了。
乌鞑士兵正要追赶,却发现迎面而来的火弹封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也不过就是一晃眼的功夫,那些士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接二连三倒在血雾之下。
那是大越令人闻风丧胆的火铳。
乌鞑骑兵长见状再也不敢纠缠,直接下令撤退。
可为时已晚。
越来越密的火弹踏空而来,根本不给乌鞑士兵喘息机会。
鲜红的血晕红了沙土地,冬日的冷风吹过,只有血肉的味道。
乌鞑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哀嚎着,喘息着,行将就木。
那乌鞑骑兵长会讲汉语,见此情景也不由红了眼睛,他骑在马背上冲出营寨,冲汉阳关嘶吼:大越人都是缩头乌龟,只敢放冷枪。
乌鞑人管火铳叫土枪,当年从战场上捡了不少走,研究经年也没能产出个大概。
他一身都是血,眼睛赤红,肌肉怒张,一看便是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汉阳关内早就开始给受伤的士兵治疗,根本没有人理他。
因为距离太远,火铳无法精准射击,趴在城墙上的火凤卫眯起眼睛,还是在他马蹄前的地上射了一发。
那乌鞑人的马儿嘶吼一声,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把他从背上甩下来。
上别人家抢东西还怪别人不给,真他|妈的不要脸。
那士兵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清了清口里的尘沙。
你再靠近点,我叫你有来无回。
他这么说着。
待到夕阳日落,残余的乌鞑人撤回营地,汉阳关才开了侧门,出来一队后勤兵。
他们把每一个大越的士兵都拖到板车上,核对好他们的名牌,扯下他们的军号。
等到大越自己的士兵收殓完毕,他们便又给乌鞑的士兵收殓,尘归尘土归土,都已了无生息,还是留个安葬之地吧。
次日清晨,太阳徐徐而起,灿烂照耀大地。
昨日厮杀的土地上,只留下鲜红的血,给那一场厮杀留下见证。
此番战停,百姓又能喘息不少时日。
汉阳关旁青山寺的大师下山,特地颂了一场《往生咒》。
这些战死的战士们用血手之躯保家卫国,值得所有人悼念。
愿您来生,平安喜乐,吉祥满身。
上京,长信宫。
萧成煜刚亲自送走睿王,这会儿正坐在乾元宫上书房里沉思。
张德宝和宁城难得没打眼神官司,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他吩咐。
萧成煜就坐在书桌前,沉默许久。
睿郡王是端皇叔爷的长孙,自幼随父母驻守封地南疆,每三年朝岁便会上京,同萧成煜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听他急招,睿郡王二话不说就赶来上京,一路奔波到长信宫前,一共也只用二十日。
睿郡王从来不是个贪权之人,在政事上也略通一二,如今能的用的,便也只有他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太放心。
可若他不去溧水,他心里会更纠结,更压抑。
如果他都不能御驾亲征,保家卫国,只能叫别人来保护自己,那这皇帝当的也太容易了些。
这一刻,萧成煜思绪万千。
直到张德宝抖着腿过来催:陛下,该用午膳了。
他才回过神来:传吧。
午膳用得很简单,他最近没什么胃口品味,便也让御医给出个好克化的单子,不妨碍他处理政事便可。
等到用完午膳,他没叫小憩,吩咐宁城:取来我昨日封好的折子去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萧成煜特地先去的太后那里。
因战事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也一直没有卓文惠的消息传来,太后那也不再整日忧心,气色略好了一些。
萧成煜先去瞧她,关心了几句她身体,然后便道:刚收到公主来信,如今公主被关在颍州布政使司,应当还好。
太后长舒口气:谢天谢地。
萧成煜见她这样,心里也十分难过。
母后定要保养好身子,等文惠回来,还能陪您出去踏青呢。
太后笑笑,没再说这个,却说:宸妃也就这一月的功夫,产房那确实不用陛下操心,但陛下总得陪陪。
母后知道陛下繁忙,前头事太多,但生子也是大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萧成煜很是认真点头:儿子心里明白。
太后道:去瞧瞧你母妃吧,好些时日没瞧见陛下,她很是惦记。
萧成煜却没有动。
母后,儿子有一事相求。
太后端茶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他。
年轻的皇帝英俊凌厉,他身上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杀伐之气,心中似早有决断。
再有几月,他就要弱冠了。
陛下……想好了?萧成煜颔首,面容沉静:还请母后到时多担待。
他招手叫宁城递来诏书,亲手托给太后:请娘娘务必收好,再为儿子操心几个月。
太后叹了口气。
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都是红的。
当年你父皇就是因为这个缠绵病榻,拖了那么些日子还不舍的走,这终究成了他的憾事。
先帝没能办到的事,就交给皇上了。
太后这样说着。
萧成煜起身给她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转身离去。
太后冲他背影道:母后年纪大了,只能撑几个月,你要早些回来。
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哽咽。
她这一辈子送走过太多人,先是送走了亲生女儿,又送走了丈夫,她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留伤感。
萧成煜直接去了安宁殿,这时后殿的小花园里只留了些许耐寒绿植,没了夏日花团锦簇。
淑太贵妃正在处理宫事,最近沈轻稚那实在没什么力气忙,便交给她打理几日。
母亲,正忙?萧成煜笑着问。
淑太贵妃放下笔,抬头见他来了,不由笑笑:今日怎么这时候来?她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他:倒是比上回气色好些,还得叫轻稚管你才行。
他若是不好好用膳,宸娘娘要生气的,萧成煜被她念叨两次,再也不敢了。
说起她,萧成煜表情更是柔和。
最近她那不太好受,劳烦母亲操劳了。
淑太贵妃拉着他坐到茶桌边,叫他吃橘子:那有什么?这不是应当的。
就是轻稚那辛苦,你得多宽慰她,不能老同她置气。
如今沈轻稚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景玉宫那日日都紧张得很,宫人们晚上都不太敢睡死。
后殿一整个偏殿都给做成了产房,特地修的火炕温暖舒适,就等她用了。
刚太后娘娘也讲,叫朕多去看看她,陪陪她。
淑太贵妃苦笑道:她生过孩子,知道不容易。
萧成煜心里一哽,还是笑着劝她:母亲还有朕呢。
是啊,多亏有你。
说罢,今日来有何事?淑太贵妃问。
萧成煜愣了愣,随即笑笑:还是母亲知道朕。
他叫宁城又上了另一份诏书,道:母亲,朕还是想去,朕在宫里待不住。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
他的脾气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他真的下定决心,也说不定不是坏事。
你是应当去,但你得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萧成煜心里一松,面色终于好看了些:多亏宫里有您跟太后娘娘。
谁说女儿家见识浅薄?他连翻把打算讲出口,得到的只有支持。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却正色道:你问过轻稚否?第一百五十六章萧成煜当然不可能现在同沈轻稚讲这个,他道:再等等,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京。
淑太贵妃就又叹气。
怎么就赶到这节骨眼上。
是啊,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呢。
萧成煜又同淑太贵妃安排了好一会儿事情,才又沉着脸回到前头。
等忙完了一整天的事,太阳西斜,他才起身活动下胳膊。
张德宝就吩咐会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他捏肩膀,自己则在边上禀报:娘娘那已经用完晚膳,打发人过来问陛下晚上想用什么?沈轻稚月份大了,萧成煜再忙都会回后头,就怕她哪天要发动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一个人说不定得多害怕呢。
上些简单些的便是了。
萧成煜起身,见外面已是晚霞斑斓,便往景玉宫行去。
那四位奶娘再查一遍,最后看小殿下喜欢谁,留下两个便是。
张德宝跟在边上诺了一声,道:回禀陛下,早就查过几次,绝无问题。
其实随着月份临近,萧成煜也很紧张,白日里在乾元宫忙时还好些,晚上会景玉宫就总是忍不住盯着她肚子看。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略有些变化了,脸上圆了一小圈,就连眼睛都变成了细长眼,没以前杏圆眼的轮廓了。
但她笑起来的样子,依旧跟以前一样甜。
沈轻稚这会儿正在前院散步,因着知道他会回来,特地在这里等他。
晴画在边上扶着她,问:娘娘明日要不要去产房瞧瞧,那边都布置好了,娘娘得看看还缺什么。
沈轻稚握着她胳膊的手一紧,迟疑片刻道:不用了,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晴画见她有些慌乱,便道:晚上给陛下准备的小米南瓜粥,还叫做了芹菜百合虾仁、凉拌苦瓜、素炒三丝和酱萝卜老鸭汤,配了四喜丸子和八宝鸡,都算是好克化又清火的。
最近萧成煜上火太厉害,嘴里直发苦,太医给配了去火的代茶饮还不见效,只能从食单上下功夫了。
沈轻稚一听这个就立马精神过来,笑道:这大冬日里,上火也不容易。
待会儿陛下来了,得仔细说说他,午膳也得好好用,多吃些雪梨,过两日就能好了。
又想说朕什么?萧成煜笑着踏进景玉宫,一提耳朵就听她在这念叨自己。
沈轻稚现在已经没办法同他行礼了,他也早就免了她的见礼。
讲陛下不好好用膳,非要到叫太医才听话。
萧成煜过来赶走晴画,自己亲自扶着她:多走走也好,李文燕怎么说?李大人说脉象还算稳,应当再有几天。
沈轻稚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这孩子也是稳,一点都不着急。
萧成煜闷一天的心,终于见到点亮光来。
每天只要跟她讲两句话,那些苦累就都没了,心里头仿佛喝了蜜,甜滋滋的。
你再拍他,回头生出来每天闹你。
沈轻稚就笑:陛下先用膳?我再陪陛下喝完汤。
她如今身形保持得很好,并没有胖的太厉害,除了肚子大了些,脸圆了些,说实在的都可以称之为苗条了。
因此李文燕最近也不怎么太管她吃喝,倒是她自己上心,不会没节制地用。
往往为了等他回特地留点肚子,喝几口热汤陪他吃饭,怕他一个人没滋没味的,用着不舒坦。
每到这时候萧成煜就感叹,还是家里有个人等着的感觉好。
怎么说呢,连饭都怕你一个人用寂寞,那滋味没体会过是不会懂的。
为了叫她舒心,他也尽量多用一些,不叫身体先垮下来。
沈轻稚就端了一小碗汤在边上小口小口喝,看起来乖得不行。
萧成煜想了想,道:明日下午叫恒书进来瞧瞧你?要不然至少要百岁才能见他,省得你回头想念。
沈轻稚摸了摸肚子,觉得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就点头称好。
有时候人真的不经念叨。
明明李文燕早上还说不会那么快发动,到了晚上沈轻稚就从睡梦之中疼醒,她肚子里一阵一阵的隐痛,头上顿时冒了汗。
一开始她以为是孩子翻身,双手在肚子上安抚了很久才见效,便又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肚子就又开始疼了。
沈轻稚这次终于发觉出些许不对来,她拽了拽萧成煜的胳膊,很不好意思把他吵醒:陛下。
称呼陛下的时候,那一把嗓子细到听不出音。
萧成煜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立即翻身起来,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轻稚你怎么了?看得出来他比她还慌张,嗓音都破了,讲话也语无伦次。
沈轻稚抿着嘴对他笑,竟还安抚他:我肚子有些疼,得叫太医来。
萧成煜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蒙了,这会儿的表现全没了往日的利落稳重,他先是喊来张德宝劈头盖脸就叫他请太医,然后就去摸沈轻稚的肚子:宝宝乖,宝宝乖,你先别出来啊,太医还没来。
沈轻稚肚子里疼,心里头却甜,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您冷静些,要阵痛许久的,没那么快。
哦,对,萧成煜这才渐渐恢复神智,看过那么多书,都忘记了。
他叫晴画给端来热茶,一口灌下半壶,翻身就下了床。
你先躺那别动,晴画喂你娘娘喝些水,晴书去乾元宫叫宁城。
萧成煜自己在那穿衣服,一边把景玉宫的宫人使唤的团团转。
这活原本都是晴画的,叫她安排定没有这么慌乱,不过见他非要亲自操持,沈轻稚也就乖乖听了。
反正娃娃还早着出来呢,先叫他忙一会儿冷静冷静。
等宁城也赶过来,就看见连甄姑姑都围在寝殿里,忙前忙后听萧成煜的吩咐。
宁城苦笑着凑上前,道:陛下先坐会儿,这事还是听甄姑姑和晴画姑姑的,她们都有经验。
甄姑姑是有,晴画却没有,不过太医院早就教了她几回,再笨都能学会。
萧成煜这才听了句劝,坐在那沉下脸来,轻声对宁城道:回去叫陈鹏飞细查,上午李文燕还道不会这么快,怎么晚上就发动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凉,听得宁城头皮发麻,却不敢表现:诺,等景玉宫这事忙完,臣马上就办。
萧成煜点点头,挥手叫他去忙。
他就坐在榻上,看晴画帮沈轻稚换里衣,沈轻稚一头的汗,却稳稳当当坐在那,叫伸手就伸手,叫抬腿就抬腿。
甄姑姑正在外面嘱咐产娘,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到时候产房里有太医,你们三个是宫里头的老人,多余的话不用我说。
那三个产娘年纪最大的都四十多岁了,伺候过不少宫妃和王妃,从来没出过乱子,早年顺嫔的双生子都是她亲手接生的,手艺自然没的说。
姑姑放心,宸妃娘娘的事,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不经心的。
奴婢们可是一门心思盼她好呢。
这说的也是,宸妃娘娘这真是一个万一都不能出,没见陛下都在这坐着,一刻都不肯走吗?甄姑姑略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提上来。
宸妃娘娘这一胎落到她身上,无论如何都得伺候好,她先叫三个产娘去产房准备东西,便又去问沈安如:小厨房那安排了没?沈安如一拍脑袋:多谢姑姑提醒,奴婢这就去。
虽说娘娘看起来似乎是发动了,可到要生还早着呢。
澡要洗,饭要吃,得叫她舒舒服服进产房,回头生的时候才有力气。
萧成煜坐在那,仿佛看不见周围忙碌的宫人们,一双眼直直盯着沈轻稚,见她正躺在床上深深喘气,手里的佛珠差点捏碎。
沈轻稚也隔着人瞧他,还对他笑笑:陛下别紧张,等太医来了就能好些。
恩,朕不紧张。
萧成煜面无表情说。
沈轻稚就忍不住还想笑。
难得见他这样表现,沈轻稚竟不那么害怕,只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他这样关心我呀。
她这么想着。
没过一会儿,李文燕并黄岑就都来了。
他俩一来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被萧成煜赶去:快给轻稚瞧瞧。
李文燕这会儿表情很严肃,明明早上诊脉时还有几天,怎么这会儿就发动了?不过她看沈轻稚面色还好,只略出了些汗,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心里也就没那么紧张。
娘娘可是觉得想要如厕?李文燕一边诊脉一边问。
沈轻稚红着脸点头。
李文燕又听了一会儿,又摸了摸沈轻稚的肚子辨别胎位,便对萧成煜道:确实是发动了,脉象很正常,没有异状,陛下娘娘都请放心。
等黄岑也诊过,给了同样的脉案,萧成煜才松了口气。
李文燕道:约莫得明日才能生,娘娘若不是特别难受可以先休息一晚,明日早上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再进产房也是使得的。
沈轻稚还没讲话,萧成煜就道:不行。
李文燕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地上。
萧成煜道:若是这一晚有意外可如何?产房毕竟早就清洁过,比寝殿干净许多,沈轻稚待在那里比在寝殿好。
李文燕原本也是好意,想叫陛下多陪陪宸妃娘娘,叫她有个人体贴。
既然萧成煜不答应,那边只好沐浴完就挪去产房了。
然而萧成煜下一句却叫她差点惊掉下巴:一会儿朕也沐浴,先陪轻稚在产房歇一晚,明日再说别的。
宫里真没这样的规矩,甄姑姑待要劝,萧成煜一个眼神望过来,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一句吐不出来了。
是,史书上也不会记载这样的事,但诸位先帝们谁这样做过,也未可知。
哪怕无人做过,便让朕当第一人吧。
萧成煜坐回床边,握住沈轻稚的手。
你们都会没事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生 11月20日沈轻稚也是头胎,自己毫无经验,想着也是早点去产房好,便同意了萧成煜的安排。
要去产房,就得先沐浴更衣,打理得干净利索才能进。
暖室里一直备着热水,她也随时都可以洗。
只这个澡洗的很费劲。
萧成煜怕她大冷天冻着,非要亲自跟在一边守着她。
如今沈轻稚的肚子很大,她自己看着怪,就不想叫他瞧见。
肚子上青青红红什么颜色都有,乍一看还有些吓人呢。
萧成煜正在更衣,转头就看她还穿着里衣坐在那不动,就微微皱眉:晴画,怎么伺候的。
晴画也着急,却只能一声不吭跪在边上。
沈轻稚就偷偷瞧他,见他似乎也没多生气,就小声道:陛下先出去吧。
萧成煜脱衣服的手顿了顿,过来坐她边上:怎么还扭捏起来了?他笑着摸了摸她肚子,在她脸上亲一下:趁你现在不难受,先沐浴,乖。
沈轻稚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不好看。
看什么?萧成煜没听清。
沈轻稚抬起头,表情很挣扎,却还是道:肚子不好看,五颜六色的,形状还奇怪。
萧成煜心里一软,搂着她带入怀中:朕又不是没瞧过,上月还陪你沐浴过呢,你忘了?沈轻稚摇了摇头。
倒是没忘,可时隔一个月,她现在突然就不想叫他看了。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漂漂亮亮的,什么时候这么丑过。
太丑了,不想给陛下看。
沈轻稚低着头说。
最近朕也瘦了,萧成煜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宸妃娘娘是不是嫌弃朕了?沈轻稚偏过头看他,见他含笑看着自己,脸上满满都是笃定和温柔,心里的那点纠结莫名就放下了。
你先出去吧。
萧成煜把晴画赶了出去,亲自帮沈轻稚除去里衣。
她身上确实有许多变化,原来可爱的一对小兔儿和纤细的腰都不见了,如今胸前倒是沉甸甸的,瞧着就很诱人。
萧成煜顿了顿,低头在她心口亲了一下:其实也挺好的。
沈轻稚起先没明白,后来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脸上烦起红来:陛下!萧成煜扶着她慢慢起身,叫她坐到特制的矮浴桶里,帮她洗头:明日宝宝就要生了,我们不如给起个小名?他声音沉稳,带着满满笑意,沈轻稚也跟着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我也不知道要起什么好,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也是。
萧成煜动作轻柔,给她把头发仔仔细细洗了干净,又用棉布包裹起来。
等伺候完她,他才进了浴桶,搂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明明比自己矮,现在都快跟自己一样重了。
她身上现在是两个人,是最叫人挂念的重量。
萧成煜伸手摸了摸她肚子上那些青紫颜色,低头在她脸上轻柔地亲吻着:囡囡,你辛苦了。
熬了这么多日夜,能有他这一句也是值得的。
也不能说是辛苦,只是很期待他的到来。
沈轻稚靠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
陛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跟宝宝都支持你。
她轻声道。
萧成煜愣住了。
沈轻稚抬头冲他笑,语气坚定:真的,国家大事不能儿戏,我懂得。
萧成煜只觉得心头火热,仿佛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叫他说不出话。
轻稚。
萧成煜唤她名字。
沈轻稚轻轻抚着肚子,叫宝宝乖一些现在不要闹,继续道:明天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咱们大越也会顺顺利利。
这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还不满二十的小姑娘,她如何能不害怕呢?萧成煜紧紧握着她的手,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话,他不说,她心里也懂。
等沐浴完,沈轻稚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她穿上柔软舒适的里衣,还笑着跟萧成煜道:宝宝似乎又不急了,晚上能睡好觉。
萧成煜叫她等在暖室,把头发干透才能走,自己则跟晴画安排:衣裳要多备,明日叫前头的水房单独供景玉宫,热水一刻都不能少,火房需要有景玉宫的人盯着,不能出差错。
晴画一一记下。
两位主子现在看起来很淡定,最紧张的人换成她了。
萧成煜想了半天,交代了一箩筐的安排,最后才说:乾元宫的小厨房也已经开始准备,明早要让你娘娘用好早膳。
小厨房现在就在给沈轻稚炖煮人参鸽子汤,务必叫她明早能用上。
沈轻稚一听这个,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不过再一会儿也要天亮,没必要再折腾。
行了,这些早就安排过,陛下不用再操心,还有甄姑姑盯着呢。
那倒也是,甄姑姑这样宫里老人,一点错都不会出。
萧成煜这才放心,见两人头发都干了,才叫晴画给沈轻稚披上厚厚的大氅,头上再戴上暖帽,整个人严严实实裹成一个球。
沈轻稚哭笑不得让他折腾,却还是甘之如饴。
等两个人进了产房,一下就闻到草木灰的味道。
只现在宫中早就不用落草这样的方式生产,也会在角落里放一点为求平安。
产床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被褥,水盆帕子已经俱全,甚至桌上还摆了个药盒,专门放应急的药物。
沈轻稚先坐到产床上,萧成煜看了一眼另一边她要坐月子睡的暖炕,还是叫宫人抬了一张矮榻进来。
朕就在这陪你一会儿,早上用完早膳在出去。
他这样说道。
沈轻稚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昏暗的宫灯下,他面容英俊锐利,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陛下真好。
萧成煜冲她笑笑,坐在床边帮她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睡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他哄了两句,她就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沈轻稚用完早膳之后,就又开始阵痛。
这一回萧成煜也没不理智非要待在产房里,而是等在外面正厅,来回踱步。
宁城赶了回来,同他禀报早朝已经安排停朝,又道:昨日陈鹏飞连夜密查,娘娘这无问题。
萧成煜这回彻底放心下来。
沈轻稚不是个特别娇气的人,一开始产房里还不算太乱,等到日上中天,她才断断续续开始呻吟。
算算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萧成煜也实在淡定不了,他不停在正厅里转悠,陪在边上的淑太贵妃就劝他:陛下坐一会儿,扰得我头晕。
黄芪也道:陛下无需太过烦忧,李大人家中世代专攻儿科妇科,很有经验。
她再有经验,轻稚也疼啊。
萧成煜眉毛都要宁程麻花,一声不吭继续在那转悠。
得,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淑太贵妃还真不知道他会这样,从小到大都没见他这么慌乱过,这一个时辰了,他一口水都没喝,也不知道个累。
不过既然要做父亲,就让他这么折腾一回吧。
淑太贵妃喝了口茶,听着产房里的动静,估摸着午膳前就差不多了。
这娃娃真省心,知道心疼母亲,不可劲折腾她。
萧成煜虽然自己在外面慌乱,可也知道不能进去打扰,就一直没拍门叫喊吓唬人。
可不喊出来他又着急,只好自己跟自己较劲,非得转晕自己不可。
不一会儿李文燕出来一趟,对他道:娘娘产道开得快,胎位很正,只要到了时候一准能顺产,娘娘刚吃一碗参汤,有了些力气。
有她这个保证,萧成煜这才略松了松,坐回椅子上不言不语盯着紧闭的房门看。
产房里,沈轻稚这会儿浑身都是汗。
晴画给她擦汗,明棋伺候她喝汤,李文燕和甄姑姑在一边守着,就怕出任何事。
产娘又看了看沈轻稚的情况,转身问李文燕:李大人,娘娘情况差不多了。
李文燕过来瞧了瞧,又诊了脉,便问沈轻稚:娘娘若是还有力气,咱们使使劲,就这一回了。
沈轻稚点点头,她嘴唇都白了,泛着青色。
李文燕跟她说:陛下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
沈轻稚一口咬住软帕:来吧。
仿佛用尽她所有力气,那仿佛碾碎身体一般的疼痛席卷她全身,沈轻稚实在咬不住口里的帕子,软软地哀叫着。
好疼,好疼。
确实很疼。
她这么能吃苦的人,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萧成煜在外面简直心如刀割。
淑太贵妃见他那样子不由也着急,就道:你快去跟轻稚说句话,叫她好过些。
萧成煜这才扑到门边,终于喊了出来:轻稚乖,你最厉害。
沈轻稚流着眼泪笑。
她一仰头,再次用力,只听产娘惊呼道:娘娘再用力,瞧见头了。
沈轻稚咬着牙,最后嘶吼一声,终于软软躺回床上。
伴随着巨大的疼痛而来的,还有孩子洪亮的哭声。
那声音真有力气。
沈轻稚只觉得鼻尖满满都是血味,她累得不行,身体仿佛碾碎了,一动都不能动。
产娘赶紧忙碌起来,一个去伺候小殿下,一个给沈轻稚清理身体。
李文燕凑到沈轻稚边上,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便笑着说: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一滴泪滑落枕边,沈轻稚终于沉入梦乡。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宸皇贵妃萧成煜从未觉得时光这般漫长。
光阴仿佛被晒成细沙,在指缝间四下飞散。
明明厅里烧着火盆,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冷,四肢发麻。
直到听见产房里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他才踉跄着退后两步,歪倒在椅子上。
倒是淑太贵妃激动地起身,凑到门边问:生了?母子均安?晴画隔着门答:诺,母子均安。
淑太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产房的门吱吖一声开了,甄姑姑抱着个一丁点大的襁褓缓步而出,直接给萧成煜看过去:恭喜陛下,是位健康的小皇子。
萧成煜长出口气。
他坐直身体,抬头去看自己同轻稚的长子。
那孩子正闭着眼睛安睡,脸蛋红红的,胎发倒是很黑。
萧成煜浅浅笑了。
这一刻,哪怕是堂堂七尺男儿,他也红了眼睛。
赏,都赏。
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又觉得他太小太嫩了,好半天没敢摸下去。
淑太贵妃就笑,叫甄姑姑过来给她抱抱,在怀里掂了掂:不轻呢,轻稚是辛苦了。
萧成煜见她抱得正好,便起身走到门边,问晴画:可以进否?晴画冲他行礼,打开门迎他进来。
刺鼻的血味扑面而来,哪怕屋里早就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也无法掩盖沈轻稚刚才的艰难。
他轻手轻脚走到暖炕边上,见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脸色疲惫,嘴唇泛白,心里疼的要命。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顾上了。
萧成煜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辛苦你了,我的囡囡。
沈轻稚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自己青石巷的家中,夏日花开灿烂,父亲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摘葡萄吃。
母亲刚做好饭,出来叫人:你们爷三也坐得住呢,快进来帮我端饭。
沈轻稚就看弟弟乖乖进了厨房,帮母亲盛饭。
父亲就在边上对她笑:有个这样的男孩子,多好?沈轻稚想跟父亲说些什么,可那小院子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她眼前,她迷茫地站在黑暗之中,只觉得浑身都疼痛难忍。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轻稚,轻稚?沈轻稚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萧成煜的英俊面容。
似乎也就几个时辰没见,他下巴上的胡渣都冒出来,莫名也有些疲惫。
陛下。
她轻轻唤他一声,嗓子还是嘶哑的。
萧成煜摸了摸她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
囡囡,你生了个小皇子。
他笑着说。
沈轻稚这会儿连转身的力气都无,腰部以下仿佛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陛下,我想瞧瞧他。
她小声说着。
宝宝吃了奶,正睡得香呢。
萧成煜起身让开位置,你先用些汤药,再看他好不好?沈轻稚动都不想动,她难得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是真的忍受不住疼。
可人总要用膳的。
等沈轻稚挣扎着坐起身来,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
晴画给她垫了大软枕在身后,叫她能舒舒服服靠住,然后才开始吃药膳。
坐月子这段时间,李文燕依旧要日日过来伺候她。
她会喂宝宝吃几日奶,等药用的差不多了就停止,回奶回的好,她也不会遭罪。
萧成煜就坐在那看着她用膳,那目光温柔坏了,仿佛在看刚生的小囡囡。
沈轻稚用了药用了膳,就又有了力气,她现在身上倒是清爽,已经仔细清洁过了。
冬日里躺在暖炕上也算舒适,屋子里开了很小的高窗,并不憋气,她觉得尚可忍受。
陛下怎么这么看我?沈轻稚笑着问。
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邋遢透了,蓬头垢面面色青白,可他就是看得专注,一刻也移不开眼。
看你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上午那一声嘶吼,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麻,更何况是发出声音的她了。
沈轻稚笑笑,抿了一口李文燕特地给调的温补代茶饮: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或许想,也就剩最后那一下,使使劲努努力,过去就过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奶娘就抱着金贵的小殿下进来了,小宝贝如今就住在她对面偏殿,方便她看孩子。
其中一个奶娘瞧着眉目良善,透着一股子欢喜气,沈轻稚看着顺眼,就叫她抱着宝贝上前。
孩子脸上已经退了些红,这会儿略展露出几分俊朗来。
萧成煜又坐回炕边,看她手脚别扭地保住孩子,不由就笑:中午时候他睁眼了,跟你一眼的圆眼,很漂亮。
沈轻稚跟他头凑着头,靠在一起望着怀中的小宝贝。
那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也很像陛下,现在瞧着鼻子就很挺,长大一定俊得很。
沈轻稚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把他再揉进怀里。
小宝贝哼了两声,嘴里竟吐了小泡泡,看入迷的年轻爹娘也不由得跟着傻傻笑,别提多开心了。
萧成煜搂住她,低声道:真好。
沈轻稚也笑:真好。
坐月子的时候感觉特别难熬,每一天都是数着日子过。
最开始的几日沈轻稚浑身都难受,不能下床也不能走路,只能炕上发呆,要不就是逗弄好不容易醒了的小宝贝。
等她几乎全好利索,也差不多该出月子了。
出月子那日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才觉得彻底缓过劲来。
她肚子上还是软软的,因为李文燕给开的药效好,又有宫人天天给按摩,已经比刚生产完时收回去许多,如今再看也就四五个月刚显怀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一天天好起来,小宝贝也一日日长大,他清醒的时候长了,就渐渐显露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杏圆眼。
他的眼睛如同黑葡萄,笑起来的样子美得仿佛观音座下的金童儿,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坐月子那段时候,萧成煜每日忙完政事都要去产房瞧瞧她,跟她一起逗逗儿子,然后就掰着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能回寝殿住。
沈轻稚还笑话他:怎么陛下比我还急呢?萧成煜叹了口气:习惯有人陪伴,你不在身边就觉得孤枕难眠。
也确实是如此,陪伴日久,分开便成了磨难。
大皇子过了洗三礼,萧成煜就请淑太贵妃给起了个小名叫安安,不仅求他身体康健,也求国泰民安。
小安安才丁点大,就被满朝文武惦记上了,都想知道大名叫什么。
这位诞下皇长子的宸妃娘娘十分了得,哪怕是在坐月子,陛下每日也都是歇在景玉宫,从来不曾去过他处。
古时有言母以子贵,但景玉宫这对母子,可是一个比一个金贵。
朝臣们心里大多都有数,萧成煜的脾气实在是惹不得,他说好的人,就必须得好,一个不字都不喜欢听。
因此哪怕知道萧成煜依旧还是只去景玉宫,也无大臣敢再次上表,现在他长子也有了,更是腰杆子硬,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从大皇子降生,前朝更是喜事不断。
十二月底边关传来捷报,因及时调整了攻防战术,越军连连大捷,几乎要把乌鞑打回颍州。
萧成煜十分高兴,在早朝时就表示:古时就有成祖皇帝‘天子守国门’的气魄,如今边关战事频发,朕独坐殿中实不安心。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敢言。
倒是楚延有些气魄,出列回禀:陛下圣言,臣实在振聋发聩,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也无法安眠于上京,只陛下真龙天子,还望以已为重,方为我大越之幸。
萧成煜只问:颍州百姓三载不还家,这仗,是否要打到底?楚延早知他打算,此番不过是说给百官听,他恭敬跪倒地上,行了大礼:陛下大义。
大年初一,萧成煜祭天而归,于乾清宫下旨,册封宸妃为宸皇贵妃,为皇长子起名荣鸿熠。
复又下旨,言五日后御驾亲征,不破乌鞑不还家。
离京之季,以宸皇贵妃主理宫事,太后娘娘及淑太贵妃娘娘辅理。
以睿王并明王主理政事,以安和殿、三省六部辅理,若重事不决,可再请奏太后娘娘。
太后主理后宫四十余年,先帝重病时也曾代理朝政,萧成煜敢把家给她当,自然是极信任她。
正月初六,萧成煜领着三万精兵,一路奔扑颍州。
长信宫白虎门楼上,沈轻稚身穿皇贵妃最高规格的大衫霞帔,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皇贵妃大衫颜色几近正红,艳丽得仿佛烧起来的太阳,刺目又张扬。
她面容沉静,气质卓然,稳稳站在那里,竟丝毫没有小女儿的痴缠与不舍。
颍州一行,是他作为帝王此生应走的路。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一趟,何不笑着送别?萧成煜似心有所感,遥遥回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赤色身影。
轻稚,等朕凯旋而归。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卓文惠死颍州,原布政使司。
胡尔汗坐在前厅里,脸色难看得吓人。
这一回哪怕乌鞑的骑兵再勇猛,也实在抵抗不住大越仿佛用之不竭的火铳。
每至战末,大越火凤卫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穿透力极强的火药弹横扫战场,乌鞑铁骑也不过血肉之躯,两月便损失殆尽,一步一步从汉阳关缩回颍州。
多亏颍州城高大的城墙,才保住乌鞑最后的残部。
到了这一刻,大越反而不好攻了。
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布政使司还住着公主,弄个不好就是两败俱伤,哪怕夺回颍州也只能剩下一座空城。
这给了胡尔汗最后的喘息机会。
麾下将军们也很疲累,却还是道:大汗,我们如今只剩两万骑兵,大越军营就驻守一里之外,我们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颍州。
胡尔汗紧紧拧着眉:步兵营还有五千人。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死心。
他们打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如果就这样退走,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兄弟和族人。
三年了,我们这么辛苦操练,为何还是无法跨过汉阳关一步?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当年大越可以打出汉阳关,平鲜卑各族,把颍州变成大越领土。
两百年来百姓繁衍生息,已经彻底成为大越的子民。
他们乌鞑也不过就占领颍州三年,时至今日依旧一步都没走出去,只能狼狈死守在这里。
国师呼延亭看了他一眼,终于出声道:大汗,听闻越国皇帝已经出京,往颍州这里来了。
胡尔汗捏着匕首的大手一顿,沉声说:正是,只不知到了哪里,我们在关内的探子已经联络不上。
这一回,越过皇帝是立了决心的。
这次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夺回颍州他们誓不罢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终于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尤为郑重。
胡尔汗少年得势,靠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上一听:国师请讲。
呼延亭见他面色和缓,犹豫片刻,还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胡尔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摘星楼,尚可。
他似乎是没有反对的,也不怎么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们越国的皇室千金,是太后的亲孙女,他们越国是不可能放任她困于颍州。
胡尔汗沉着脸,却没反驳。
借公主千金之躯,能叫我们冲出颍州,说不定还有翻盘余地,也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胡尔汗一下子就心动了,可转瞬间,他又觉得不妥:阏氏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绳绑起来,她还能跑不成?胡尔汗沉着脸,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面金乌都落了山,他才低声道:可行。
呼延亭才松了口气。
摘星楼,卓文惠已经做完了那身红衣,她现在每天都尽量找点事情给自己做,省得在屋里被关疯。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绣花鞋,想做一双红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个没注意,叫长针扎伤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没由来的惊慌扰了她的神志,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最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青禾拎着食盒回来,面色十分难看:小姐,外面又加了一队人马。
卓文惠只觉得手脚冰凉,可她却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无力改变结局。
用膳吧。
她听到自己说。
青禾白着脸,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馍馍并一碗没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这,兴许是奴婢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
青禾慌乱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哭起来。
卓文惠擦干净粥水,蹲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
青禾,我对不住你。
卓文惠几近哽咽,可她依旧没有哭。
青禾就红着眼看着她,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正绽放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小姐,我不怕,她抖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几句,最后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当胡尔汗沉着脸踏入摘星楼,卓文惠已换上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那身红衣。
她静静坐在那,挑着眉看他,仿佛两人初见那一面。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马游街。
三载已过,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过去,却看不透将来。
大汗,请您最后帮我件事。
胡尔汗紧紧攥着手,闷闷点头应下。
二月初一这一日,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乌鞑的使臣踏马出城,一路往颍州前大越军营驶去。
萧成煜如今便坐镇于此,正在同几位将军商讨如何攻城。
乌鞑如今还有多少士兵他们一清二楚,多亏公主多年经营,也感谢往外递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为清楚,才更难办。
颍州是边塞重镇,城中百姓原有十万,后战乱动荡,如今余有三万。
这么多百姓,实在不能弃之不顾,任乌鞑人欺凌。
萧成煜表情严肃,因连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撑着主持议会。
乌鞑无法撑太久,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现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连取暖都很成问题。
这么多事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想一出万全之策,哪怕能让百姓牺牲更少些,费多大力气都值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乌鞑使臣求见。
萧成煜心里一紧,他踏出大帐,在旁边的厅中接见乌鞑使臣。
行军之中,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劲装,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铠甲,依旧显得器宇轩昂。
在自己地盘上,他完全不惧怕乌鞑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乌鞑使臣。
这是一位乌鞑的文官,瞧着就胆子小,光是站在那里,已两股战战,无法久立。
沈聆和穆涟征都跟在萧成煜身边,穆涟征见他这样,便出声恐吓:别抖了,有什么屁赶紧放。
那乌鞑使臣又一哆嗦,差点跪倒地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信函,抖着手往上交:我们大汗国书呈递,还望越国皇帝陛下能认真研读。
穆涟征嗤笑一声,过来一把扯过国书,当着他的面拆开读起。
还没等看两句,他脸色一变,大骂一声:无耻之极。
萧成煜依旧面上淡淡,心里却不那么淡定。
穆涟征沉着脸把那国书反复读了两遍,青着脸呈给萧成煜:乌鞑人真是丧良心。
萧成煜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下来。
……公主千金之躯,受困阵前实再煎熬,望陛下多体恤公主,退兵回至汉阳关以内,以保公主平安。
萧成煜青着脸抬头,冷冷看着乌鞑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一惊吓竟晕过去了。
穆涟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却不料外面传来惊呼声:他们把公主绑到了城墙上!萧成煜面色骤变,大步踏出大帐。
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颍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见。
颍州高大的城墙上排着数不清的士兵,远远看去影影重重,哪里都是人。
一袭红衣的大越公主被绑在最高处,那鲜红的罗裙随风飘摇,仿佛放飞天际的风筝。
军营里的大越士兵目眦欲裂。
卓文惠被绑在那里,表情很淡,她突然开口道:你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胡尔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却被眼前所见惊在原地。
仿佛只是一瞬间,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绳随之断裂。
她毫不犹豫,直接往前奔跑两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鲜艳热烈。
胡尔汗猛地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喊道:文惠!卓文惠回头看他。
那一眼,万水千山,繁华落尽。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灭成灰。
那一声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讳。
卓文惠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仿佛流星花落天际,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闪过天边瑰丽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有幼时皇祖父背着她在御花园里玩耍,有皇祖母哄着生病的她吃药,也有公主母亲模糊的身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英姿勃发。
她是大越公主,生于大越,长于大越,最后也应长眠于大越。
那鲜红的身影一跃而下,刹那间,就在颍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氲的红花。
刺目的鲜血蜇了大越将士的眼,刺痛了胡尔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护国公主,最终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坠护国之名。
第一百六十章 靖王逼宫萧成煜不在的日子,宫里仿佛一下子就静下来。
雪落了一场,冬去春来,眨眼迎春花便要开了。
沈轻稚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守着安安,看他一天比一天大,一日比一日爱笑。
这孩子长得真的很俊,沈轻稚是见过付恒书包尿布的样子,总觉得自己的安安更漂亮,无论看多久都不烦。
现如今淑太贵妃也不总是困在慈宁宫里,偶尔还会陪太后过来瞧瞧小孙子,都弄一下都能乐个半天。
这一日两位娘娘又来,沈轻稚就在茶室里摆了茶点,把安安包成个小花骨朵,给奶奶们彩衣娱亲。
太后见她如今渐渐恢复往日神采,笑道:到底年纪轻,恢复也快,等小安安过百岁,你也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沈轻稚给她们斟茶,道:虽说不用伺候他,可也心里放不下,每日夜里都要起几回去瞧,倒是渐渐瘦回来。
太后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当了娘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宫里孩子金贵,前前后后那么多奶娘姑姑宫人跟着,亲娘也都放心不下,非要自己看着才舒服。
淑太贵妃就问她:新来的宫人用着可还顺手?乾元宫的甄姑姑等她做完月子萧成煜也没让走,就让她留这里伺候,沈轻稚见她实在很稳重,专请她照顾大皇子。
尚宫局又派了四个宫人并两个小黄门,还真算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转。
多谢娘娘惦念,新人都很懂事,再说又有景玉宫的老人们在,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
那倒是在理,景玉宫的人都是人精子,天天都是御前听差,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太后又逗了会儿小孙儿,才问她:二月二是皇儿生辰,今年他又恰好不在,万寿节当不当过?要说人精,太后若说第二,宫里没人敢称第一。
萧成煜走时留的招书明白写着大事不决问太后,但她从来也不会自己下旨,都是请了淑太贵妃和沈轻稚一同商议才出结果。
以后这宫里也不是她当家,夺这个权,抢这份差实在也没有意思。
反正萧成煜的心尖尖又稳重聪慧,事情交到她手中再由她们两个老太婆点拨一番,从来也没出过岔子。
想到这里,太后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萧成煜眼光了得,这要是找个像贵妃那般蠢的,上面又没人压得住,宫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沈轻稚见她确实是在询问,想想便道:如今边关战事正要紧,陛下又在御驾亲征,不若我们便在母后宫中摆个小宴,一家人一起用晚膳,权当给陛下祝寿。
她这个小宴的意思就真只是用膳,歌舞小曲一盖没有,可若是不祝寿,又实在有些不像话。
沈轻稚就不由叹口气:陛下不在宫中,做什么都不得劲,只盼他在边关康健,别累坏身子。
太后和淑太贵妃听罢就笑,这皇贵妃絮絮叨叨,满心都是对陛下的思念,倒是一对难得的有情人了。
这宫里人是多,有情人却很少。
像他们这般能花开结果,一起携手走到今日,也实在难得。
太后便道:你说的在理,明日便把小六叫回来,一起给皇儿庆生。
二十弱冠,过了二月二,他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二月二的小宴就真的很简单,一共也没几个主位来。
除了萧成煜不在,两位太妃也去了封地,剩下的还是去岁那些人。
沈轻稚没带安安,同楚云彤和顾红缨一起往慈宁宫去。
走到半路顾红缨还问:怎么不带着安安呢,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楚云彤就拍她的头,淡淡道:没规矩,要喊大殿下。
沈轻稚笑笑,温柔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么个小不点,还是压着些好。
说的也在理,顾红缨立刻就忘了安安的事,一路高高兴兴往慈宁宫走。
顺太妃下午便带着小公主来了,一只在跟两位娘娘聊天。
这回九皇子荣锦杬也没一个人留在外五所,正在那被淑太贵妃逗得满面通红。
这位腼腆的小叔沈轻稚见过几回,只是他实在不爱讲话,也没怎么打交道。
见了沈轻稚,他就小声问安:嫂子安好。
沈轻稚点点头,就笑:九叔无需多礼。
皇贵妃也可称为副后,荣锦杬这声嫂子也不算太过僭越,她便没说什么。
宴席很快便摆摆齐,也没弄特别奢华,大多都是各主位平日里爱用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一桌,却显得很贴心。
太后娘娘见人都坐好,便笑道:过年时宴会人多,也没怎么说上话,今日里咱们自家人团聚,也好亲近亲近。
她正想叫开席,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太后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冯秀莲。
慈宁宫的宫人一向懂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笑话给人看。
她迅速往宫门那边走,刚行至一半,宫门却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艳丽逼人的身影站在重重暮色里,她头上的发冠耀眼夺目,仿佛发着光。
沈轻稚微微坐直身体,她眯起眼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惊。
那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靖太贵妃。
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殿,朱唇微启,朗声问:怎么一家人吃酒,偏没有请我来?经年未见,她脸上已显老态,那深刻的皱纹压在眼角,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凌厉。
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玫红袄裙,无论年岁如何,这花色从来不变。
太后娘娘见沈轻稚往自己这边看,心里多少有了数,只她却不能慌,坐在那里说:妹妹不是不爱出门?我怎么好去打搅。
慈安宫确实宫门深深,出个门实在也很不方便。
靖太贵妃一步一步往里走,她身后跟了一队年轻的黄门,瞧着都很面生。
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拦在外面,或绑或压,无一人能反抗。
倒是有的人,巴结人惯了,多难出的门也拦不住。
她凤目一挑,往顺太妃那扫了一眼。
顺太妃把子女往怀里带了带,镇定自若:娘娘多虑了。
靖太贵妃也没往主桌这里凑,她直接坐到上首的凤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太后依旧稳稳坐在那,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依然很平静。
难怪你这么爱坐在这里瞧人,确实有点意思。
靖太贵妃笑道。
她身上的气焰都要压不住了,笑得舒心又张狂。
太后淡淡道:借你坐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辈子你也没摸到边,临了可怜可怜你,让你尝尝滋味如何。
哈哈哈。
靖太贵妃大声笑起来,说的真好听,你看看你,几十年也没怎么说过真心话,累不累?不累。
太后起身,慢慢走到沈轻稚身边,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累什么?我如今也是享福的人了,旁人羡慕不来。
靖太贵妃把目光往沈轻稚身上一扫,冷冷的没有说话。
大殿里一瞬间就静了,就连年幼的小公主也知道气氛不对,老老实实缩在顺太妃怀里,一声都不吭。
萧成煜走时对宫中早有安排,靖太贵妃理应出不了慈安宫,也不可能这边闹这么大动静,外面安静如往昔。
宫里一定出事了,沈轻稚手里紧紧捏着衣角,脸上却佯装淡定。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仿佛是嫌殿里太静,靖太贵妃又问。
这一回不是太后回答她,而是淑太贵妃起身道:有什么不对?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按年纪靖太贵妃刚好比她年长,这一声姐姐是理应叫的,只不过她如今过得舒心,面容竟比以前看着还要明媚,显得光彩照人。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掌心,皱眉道:你不用太得意,要日子也就到今日了。
淑太贵妃抬头看她一眼,嘲讽道:哦?我怎么就只能到今天?靖太贵妃还没来得及讲话,宫门吱呀一声又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缓步而入,一身肃杀之气。
竟是靖王荣锦榆。
他穿着一身藏青劲装,身披铠甲,一副行军打扮。
沈轻稚以前从未见过他,此刻初见,竟觉得他满面阴霾,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他沉声道:母亲无需多言,事情办得如何?靖太贵妃忙从凤椅上站起,笑道:刚忙着叙旧,竟忘了大事。
荣锦榆便皱起眉头,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靖太贵妃在桌子那扫了一眼,道:你瞧,老九就在那呢,且安心吧。
安什么心?荣锦榆脸色相当难看,他在上京蛰伏许久,萧成煜御驾亲征也没妄动,一直忍耐等到今天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才领着自己三千兵马潜入皇宫。
禁卫有一半都跟着萧成煜出京,剩下的这一半人根本无力抵挡他手中上过战场的亲兵。
这几个月为了潜伏至上京,个中辛苦自不必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人都找出来。
他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把目光放到太后身上:请问娘娘,大皇子何在?太后娘娘定定看着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老三太没规矩了,都不知跟母后问安。
靖王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就不是母后了,叫与不叫有何重要?看这架势,太后显然不会说出实情,靖太贵妃想起章莹月的话,直接指着沈轻稚道:宠冠六宫的宸皇贵妃,大皇子的生母,如今正住景玉宫呢。
沈轻稚猛地起身,慌乱之间不小心茶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透过宫墙飘散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抖着声音问。
靖王狞笑道:皇贵妃娘娘,您说呢?第一百六十一章说什么?说靖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实在太明白了,每一步要做什么早就计划千万遍,就差坚定地走到最后那一刻。
只要手握大皇子,扣住宫中这些亲眷,哪怕将来萧成煜凯旋而归,也要顾虑三分。
时至今日,事到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沈轻稚深吸口气,这一刻她完全冷静下来。
王爷不怕背着千古骂名,实在令妾敬佩。
沈轻稚直言不讳。
靖王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去,瞧着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眼睛红彤彤的,也不知多久没有安眠过了。
怕什么,本王敢做,就没想过将来。
再说,他狞笑道,以后史书降由本王书写,是好是坏本王自当一力承担。
沈轻稚心里落下决定,深深看了一眼太后。
靖王显然已经没多少耐心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狠狠看着她:这大殿里这么多人,本王弟妹还都年幼,皇贵妃娘娘也不希望他们流点血受点伤吧?小公主吓得直接扑在顺太妃怀里,倒是荣锦杬难得生出些男子气概,竟挺胸抬头站在母妃和妹妹身前,皱着小脸喊:乱臣贼子。
哈哈哈!靖王大笑出声,面色青白。
本王乱臣贼子?笑话!本王驻守溧水,征战沙场三载的时候,你在哪里?荣锦杬憋的脸都红了,却还是大声反驳:皇兄驻守边关本令皇弟心中钦佩,可如今皇兄拥兵自重,竟逼宫至此,枉顾血亲伦常,实在令人不齿。
幼年时不懂世事,也曾惊于父皇遗诏,如今看来,父皇早就看透皇兄心肝,您实在不配为君为皇,统帅天下。
皇上虽比您年少,但勤勉不惰,仁慈宽厚,大贤大德,方可称人君。
这位才十岁的小皇子,平日里一贯腼腆寡言,今日这一番陈词,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这一番话仿佛利刃一般,狠狠刺入荣锦榆的胸膛。
当年父皇那一封遗诏,一直扎在他心里,令他日夜都难安眠。
他哪里比那毛头小儿差了?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弄明白了。
靖王又笑,那声音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生疼:那又如何?如今他远在边关,鞭长莫及,难道还能回来救你?现在主宰这长信宫的,是我荣锦榆。
荣锦杬被他气得不轻,小脸都涨得通红,他想继续跟他吵下去,却不料被太后拍了拍肩膀:好孩子,歇歇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去辩驳已毫无意义,为今之计便是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禁卫和羽林卫能里应外合,控制住靖王的人马。
靖王深吸口气,他灌了一口冷茶下肚,又去盯着沈轻稚看。
只要把你儿子交出来,就能保住这一殿人的命,靖王冷声道,皇贵妃娘娘,这买卖划算得很。
刚才靖太贵妃都说了,她住景玉宫的事靖王也应当知道。
他们现在来大殿逼宫,无非就是因为在景玉宫没有找到大殿下。
这一殿的人虽然都是主位,哪怕加上太后娘娘和荣锦杬一起,都没大殿下一个吃奶的娃娃重要。
皇长子到底有多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若当年他有这一层身份加身,早就没有萧成煜什么事了。
沈轻稚定定看着他,竟一点都不慌张。
皇儿如今安好,不劳三叔惦念。
荣锦榆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外面一直没有好消息传进来,他也不知道各宫们夺的如何,就差一个荣鸿熠,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处理好长信宫里的所有人,再握住上京兵权,等萧成煜归来那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而且,萧成煜能不能大捷而归,还未可知。
荣锦榆心里这般算计着,仿佛自己已经坐到龙椅上,顿时就有些急不可耐。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配件,用染着血的剑锋指着荣锦杬:皇贵妃若是不说,第一个死的就是这位忠心不二的好皇叔。
沈轻稚一顿,慢慢沉下脸来:作为母亲,我不放心任何人去惊扰我的孩子。
不若我亲自走一趟,把三叔心心念念的大殿下抱来给您?大殿下如今才两个月,还没过百日,这么个吃奶的娃娃,却叫所有人惦记在心里。
他的身份太重要了,重要到荣锦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务必找到他才肯松口气。
见沈轻稚突然松了口,荣锦榆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打什么坏心思吧?沈轻稚轻声笑笑:宫里都是三叔的人,我一个柔弱女子,起什么心思又有何妨?也确实如此,他的人已经闯过朱雀大门,从鱼跃门进入后宫,趁宫中小宴,又直接掌控慈宁宫,旁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宫外还有他的人马,哪怕顺天府过几日得到消息,也为时已晚。
荣锦榆自以为天衣无缝,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同意了沈轻稚这个要求。
沈轻稚镇定地向太后娘娘行了礼,低声道:妾去去就来。
太后颔首淡笑:且去吧,这里有我。
她们两个也不过就简单说了两句话,那边靖太贵妃不由嗤笑:真是虚情假意。
太后理都没理她,亲自送沈轻稚到宫门口,细细叮嘱:孙儿幼嫩,万不要惊扰他,长巷幽深,仔细别摔着。
沈轻稚向她行了大礼,转身问靖王:三叔派谁同我一同前往?靖王把副将招来,正想吩咐他盯紧这位皇贵妃娘娘,又怕中途出了岔子叫她跑了,实在放心不下。
他自来性格多疑,这会儿竟谁都无法相信,于是便命副将:你盯紧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副将恭敬行礼,钦点二十人亲兵跟随靖王出了大殿。
沈轻稚前后都有亲兵看守,靖王就走在她身旁,实在插翅难飞。
三叔,何必呢?沈轻稚道。
靖王目不斜视:在哪里?沈轻稚没说话,却向慈宁宫西侧门指了指。
靖王顿时心里有数。
慈宁宫西侧门去西六宫最近,只不知道这位皇贵妃娘娘为何没把孩子养在自己宫里,反而放到了别的宫妃宫中。
长巷确实幽深,为了方便靖王行事,他早叫人灭了宫灯。
黑漆漆的巷子里仿佛有吃人的野兽,叫人不敢踏步而入。
天上星月羞怯,都悄悄躲在云层里,不敢探出头来。
沈轻稚紧紧攥着手,她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天上的星星。
靖王瞧都没瞧她,他许久没睡,在这样暗的巷子里眼睛不很适应,竟好半天没看清楚前路。
他质问跟来的什长:怎么没带灯?什长也是匆忙被点出来的,这谋朝篡位的大事,他们亲兵各个都心里头打鼓,弄个不好就要掉脑袋,谁还有心思去取灯。
都是小的失职。
什长只好自行认错。
靖王更有些暴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沈轻稚:到底在哪一宫?沈轻稚没吭声。
长巷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清脚下路。
一行人抹黑走了一会儿,沈轻稚突然听到一阵蟋蟀叫声。
吱吱,吱吱。
那一瞬间她突然福灵心至,早先被叮嘱过的动作一下涌上脑海中,她出于本能往左一闪,直接扑倒在地上。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她的眼,可没遮住她的耳朵。
只有深沉的呼吸声,在寂静夜夜晚此起彼伏。
沈轻稚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寒冷冬日里,她额头狠狠出了一层汗。
就在这时,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十余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杀悄然而至。
禁卫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制服了半数靖王亲兵。
沈轻稚头上金冠闪耀,又及时扑倒在地上,竟什么事都没有。
靖王只愣了一瞬。
下一刻他就拔出长剑,同其中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黑衣人长刀的刀刃滴落到地上,氤氲成一条小溪流,靖王亲兵接二连三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荣锦榆这一刻突然怒了,他扬天长啸一声,手里的长剑了无章法,肆意挥洒而出。
怎么还有禁卫?你们不是都死了吗?他这般喊着。
可没有人回答他。
禁卫统领冯昔秀一刀刺中他的右臂,把他整个人都压到地上,干净利落往他口中塞了一块棉布,以防自尽。
王爷恐怕以为禁卫只会巡逻吧?他命手下把靖王困得结结实实,便亲自过来看望沈轻稚。
娘娘是否无碍?沈轻稚已经起身,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黑暗里也瞧不清面色。
只听她说:无碍,只大殿里如何?冯昔旧叫手下点亮宫灯,这才看清沈轻稚面容。
她竟仿佛一点都不害怕,镇定自若站在那里,躲都没有躲。
那一地的死人还没清走,刺鼻的血味依旧萦绕在长巷内。
当年那个吓混在陛下怀中的付才人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宸皇贵妃挺直立在那里,比寻常人家的年轻儿郎还要稳重。
只要活捉靖王,禁卫和御林军便可行动,娘娘大可不必放心。
沈轻稚颔首,道:娘娘们年事已高,万不要再受惊吓。
冯昔旧领命行礼,一边吩咐手下安排清缴靖王余党,一边问沈轻稚:娘娘是否回宫?沈轻稚摇了摇头,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她一路行至长春宫宫门前,伸手敲了四下。
咚,咚咚,咚。
宫门吱吖一声开了,是王婉佳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开的门:娘娘,您……沈轻稚知道自己此番狼狈不堪,却还是想要无法安心,她蹒跚地进了长春宫,直接往正殿行去。
在山水屏风后面,王婉佳拘谨地坐在一旁,一个小娃娃正酣睡在摇篮里,沉浸美好梦境中。
他还动了动手,吐了一个带这奶香味的口水泡泡。
沈轻稚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吓得王婉佳赶紧上来扶她:娘娘,您怎么了?眼泪顺着她带着血污的脸倾泻而下,止都止不住。
无妨,她呢喃道,只要他平安康健,便无妨。
第一百六十二章卓文惠的死刺激了所有的大越士兵,就连萧成煜都差点冲动起来,想要立刻下令直接攻城,把乌鞑蛮子砍杀殆尽。
多亏不辞辛劳跟来随军的赵朴之,才把几近失控的局面挽救回来。
老大人坐在那里,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听臣一言。
萧成煜深吸口气,转身坐回主位上。
大帐里将军们纷纷落座,一个个铁青着脸,都在强忍着怒意。
萧成煜让自己慢慢静下来,道:老大人请讲。
赵朴之手里捏着堪舆图,不紧不慢道:乌鞑现在不敢出城,当务之急,就是把公主接回家来。
萧成煜点头,道:已经派沈聆亲自去接了。
赵朴之道:公主千金之躯,不堪受辱,为民殉国,实在巾帼不让须眉。
我们不能让公主白死。
他这般说着,有那年轻的小将军都跟着红了眼睛。
萧成煜紧紧攥着拳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赵朴之叹了口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卓文惠这样果决扑死,是因为她看透了乌鞑的计划,也深知她多留一天大越便要多束手束脚一日。
因为太清醒,所以她也从来没给自己留下退路。
公主罹难,不仅叫我军将士心中激愤,也肯定打乱了乌鞑的计划。
赵朴之道。
萧成煜思索一会儿,也沉声道:现如今颍州城内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虽还余两万多士兵,但武器粮草都消耗殆尽,也无力补给。
他们早就切断了颍州和朗洲之间的要道,现在的颍州仿若孤岛,求援无望。
赵朴之见他已经冷静下来,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有稳住自己,才能走向最终的胜利。
顾熙尘道:他们应还余两万骑兵,只这两万人中至少有伍仟已受伤,战马也大多有伤病,实在是强弩之末。
如果不是颍州城里百姓众多,我军一直忍耐不发,早就应该大捷而归。
萧成煜颔首,皱眉道:可公主以身殉国,不就是为了城里千千百姓,若我们无法保住百姓,那战死在边关的将士就白白流血牺牲了。
赵朴之把目光放到那封国书上,突然心生一计:陛下,或许可以在这里做些文章。
萧成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子便福灵心至。
老大人的意思……是先礼后兵?赵朴之欣慰一笑,点头道:正是。
乌鞑原来叫我们退至汉阳关内,无非是想再搏一搏,拼个一线生机。
穆涟征也明白过来,道:乌鞑人一贯凶狠,绝对不会退缩,时至今日他们面临战败,更不能退回沙漠。
甚至朗洲他们也已经放弃,此番就是要绝地反击,最后拼一个杀入中原的契机。
萧成煜坐回主位,手指在椅背上敲了几下。
诸位将军大臣齐齐看向他,等他下达军令。
萧成煜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划过,终于下定决心。
他起身高高立在那里,气势磅礴道:老大人,草拟国书吧。
颍州,原布政使司,前厅。
胡尔汗沉着脸坐在前厅的石阶上,面色青灰,嘴唇苍白,一双眼睛也已失去往日神采,呆呆看着前方。
他已经坐在这里一天了,米水未进。
呼延亭端了一碗薄粥过来,送到他面前:大汗,您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胡尔汗抬起头来深深望向呼延亭,他目光仿佛带着尖刺,一根根扎着呼延亭的四肢百骸。
你出的好主意。
他哑着嗓子说。
呼延亭苦笑出声,他也很不好受,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大汗,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机会,您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只是没想到,公主……公主脾气这么烈。
宁死不屈,当真是以武统国的荣氏血脉。
别说了!胡尔汗嘶吼道。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一下一下,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印。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叫着,都不知自己在问什么。
是问卓文惠为何能决绝扑死?还是问当时的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更是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叫他们两个只能这样人鬼相隔?没人能给他答案。
这个坚强的沙漠苍鹰,天神座下最英勇的勇士,如今也只能颓唐地坐在这里,发泄着心里的难过和憋闷。
他几近癫狂。
呼延亭用力打了他一拳,狠狠把他打倒在地上:大汗,您太儿女情长了。
如果您真的对公主有情,当时定然不会接受臣的提议,如今再在这里纠结过去,已经全无意义。
呼延亭说话又快又狠,直击胡尔汗的心窝。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他,抿着嘴唇没讲话。
到底有没有过情,就连天神都无从得知,苍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心里明了。
呼延亭见他清醒过来,长舒口气:城里还有两万兵马,大汗,您要想想我们的子民。
自从占领颍州,乌鞑子民就陆续从严酷的荒漠搬入朗洲城,士兵们则大多随胡尔汗驻扎在颍州,三载以来已习惯这里生活。
这里草肥水丰,实在是宜居之所。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胡尔汗低声呢喃一句,却没叫呼延亭听清楚。
这件事胡尔汗比谁都清楚,习惯了颍州气候的族人们再也回不去苦寒的沙漠,还不如就在这里决战到底,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深吸口气,问:我们还有多少粮草?呼延亭见他终于振作起来,也不由有些高兴:士兵的口粮大约还有十日,战马的草料少些,还有五日。
还真是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也不会出那样一份国书。
胡尔汗道:安排下去,叫士兵清点自己行囊,实在不行后日搜城。
搜城就意味着颍州的百姓再也保不住自己家中粮食,这寒冷冬日里,实在很要人命。
可为了他们乌鞑将来,牺牲一些大越的百姓又有何妨?哪怕背着骂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他也要咬牙率领乌鞑人一步一个脚印,努力踏入关内。
呼延亭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一句都没讲出来。
他此番规劝,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命令?当胡尔汗真的给了他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心里反而不舒坦?有什么哽在那里,叫他喉咙火烧火燎,难受非常。
胡尔汗正要继续下达命令,却不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传令兵,扑过来直接跪倒在地上:大汗,越国送国书而来。
胡尔汗与呼延亭对视一眼,呼延亭便接过国书,展开而读。
这封国书很短,比他们写给大越的那一封还要简洁,一共只有一句话。
呼延亭有些犹豫,还是一字一顿读出来:汗王安好,护国公主金枝玉叶,我大越既已接殿下归国,理应应允贵国要求,以军营后退至汉阳关内为约,昭我大越重信守诺之风。
他刚一读完,胡尔汗便愣住了:越国这是……答应了?胡尔汗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边刚失去了最重要的护国公主,那边越国居然信守承诺,答应退后三十里。
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胡尔汗问呼延亭。
呼延亭也实在想不明白,却还是道:越国一贯如此,一来确实应当重信守诺,二来他们如今是由年轻的皇帝亲自统帅,这位太初帝在朝中素来都是说一不二,在边关想必也是如此。
他们当时没有叫人去给公主收殓,便是为了维持表面和气,反正公主人都没了,强行扣在颍州也没甚意义。
胡尔汗沉默良久,还是道:那我们信还是不信?呼延亭苦笑道:大汗,我们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最后一仗,我们能否打赢。
胡尔汗紧紧攥起拳头,转身就开始安排起来。
汉阳关内,正是一片忙碌。
士兵们在完善最后的守城防御,百姓们则齐心协力,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
城外的埋伏都已准备妥当,就等乌鞑铁骑一步踏入全套。
护国公主的灵堂设在县衙正堂,在一片萧条肃穆里,她一身红衣依旧鲜红夺目。
棺木是城里棺材铺临时做的,哪怕用了最好的枣木,依旧显得寒酸凋零。
自从国书呈送给乌鞑之后,萧成煜直接下令,带着护国公主的遗体回到汉阳关内,一边安排埋伏和防御,一边给公主设灵堂。
直到这时候,伺候公主净面的婢女才惊呼:公主这身红衣,本就是右衽。
卓文惠现在看上去太凄凉了,萧成煜实在也不敢去看她,听了这小婢女的话,才惊觉卓文惠早就给自己做了一身寿衣。
便是这样大红的颜色,也掩盖不了它是寿衣的事实。
萧成煜叹了口气,给卓文惠上了三炷香:护国一路走好,朕必夺回颍州,不叫鲜血白流。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这一日也是萧成煜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日,他便弱冠,从此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也是同一日,胡尔汗率领残部,一路往汉阳关疾驰。
黄沙漫天,日落晚来。
天际一片残阳如血。
第一百六十三 边关大胜汉阳关外,大越的军队早已等候多时。
乌鞑铁骑如今已不复往昔威武,只剩下一万多部众随胡尔汗奔赴汉阳关。
他们兵分三路,以前锋为主,左右边锋为辅,踏晚霞而来,冲天的黄沙埋没归路。
萧成煜也换上一身轻铠甲,他骑在战马上傲视前方。
大越所有的将军们皆列阵而出,静静等待大战的来临。
胡尔汗一马当先,率先来到阵前。
他今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身黑色军装显得他高大健硕,确实是响当当的八尺男儿。
越国皇帝,他高声喊道,你既赶亲赴战场,敢不敢亲自下场同我过手。
萧成煜沉默不语,远远看着他。
穆涟征如今率左前锋,闻言便道:你们荒野蛮子,还用不着我们陛下亲自出手。
胡尔汗仰天长笑,声音却莫名有些悲凉:孬种!阵前叫嚣,也不过是一贯传统。
胡尔汗跟穆涟征喊了几句就各自退下,等军鼓响起,前锋骑兵便冲入阵中,挥舞着长刀厮杀起来。
大越前锋营的战士们各个都身经百战,除了长刀,也能灵活掌握长枪、匕首和手抓,跟勇猛无畏的乌鞑骑兵厮杀起来竟也毫不逊色。
鲜血染湿了黄土地,也刺红了将士们的眼睛。
穆涟征亲自冲杀阵前,他挥舞着穆家传承至今的长枪,整个人仿佛地狱走出的战神。
他的长枪闪着银红的光,一枪刺入乌鞑士兵的胸口,直接把乌鞑士兵送回天神怀抱。
来呀!他似出入无人之境,拼杀的神态癫狂而决绝,带着一股旁人无法阻拦的狠劲。
乌鞑的骑兵长一刀挡住他的长枪,拧着横眉吼道:我来!呯的一声,两把锋利的武器撞在一起,溅起刺目的火花。
那骑兵长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左刺右挑,次次击中穆涟征的要害之地。
穆涟征仗着身上铠甲结实,竟躲都不多,枪枪往骑兵长手脚刺去。
不过转瞬功夫,两人已过十数招,身上也渐渐血迹斑驳。
又再拼斗两个来回,穆涟征也没耐心同他纠缠下去,他狠下心没有躲开骑兵长砍过来的长刀,狠狠一枪扎到他的脖颈上。
血花四溅。
漫天鲜血染红了穆涟征的脸,也蜇痛了他的眼睛。
那骑兵长被他刺得整个人都似踢烂了的藤球,腥红的献血不断涌出,带走了他所有的期盼。
他挣扎着趴伏在马背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天神……在上。
穆涟征一把抽回长枪,策马转身,又再度扎进纷乱的战场。
天神没让你们侵略他国。
穆涟征皱着长眉,低声说道。
橘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身上,似天降血雨,又仿佛是乌鞑的天神所流之泪。
半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前锋战终于以大越大获全胜告终。
最后整齐上阵的火凤卫彻底震慑了乌鞑士兵的心,也把他们永远留在大越这片黄土地上。
穆涟征骑着疲惫的马尔回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一头栽了下来。
氤氲的鲜血从他腿下蔓延而出,他咧着嘴冲萧成煜笑:陛下,真他|妈痛快。
萧成煜皱起眉头,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立即叫军医把他抬至后方。
沈聆跟在萧成煜身边,低声道:乌鞑军营离得太远了,我们无法突袭。
萧成煜颔首,道:今日战终,乌鞑情势很不乐观。
看样子胡尔汗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哪怕耗损掉所有乌鞑骑兵,也要带走大越将士的生命。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无法令人苟同。
他们乌鞑人,是不会败降的。
沈聆道。
萧成煜皱起眉头:战况太复杂,现在用火铳很容易误伤自己。
沈聆沉吟片刻,还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他这一声那么沉,那么重,萧成煜心里一紧,肃穆而视。
沈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成煜摇了摇头:不妥。
沈聆有些急,原本还想再说,却被萧成煜止住话头:火凤卫是我大越的根基,几年才能培养出千人众,损失一个都可惜。
朕知你一心为父报仇,你征战边疆,守住大越万万百姓,已是给舅父报了仇。
作为将军,舅父也更愿意看到这样结局。
你不要再说,朕不会应允。
沈聆攥紧拳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萧成煜站在城墙上,远远遥望前方乌鞑营帐:传令下去,明日以突袭为主,缠斗两刻务必回防,以便火凤卫发威。
他这般冷静布下军令,在他身后的顾熙尘和赵朴之对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血味还未散去,新一轮的厮杀便又开始。
胡尔汗再度挑衅萧成煜,萧成煜却也依旧不理不睬。
他身上肩负着家国天下,轻易不能涉险,也不会允许自己冲动行事。
此番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让先皇瞑目,完成他最终未能了却的遗愿。
再一个,他也想亲眼看着乌鞑陨落在眼前。
两日之后,乌鞑仅剩两千人。
胡尔汗坐在大帐里,问随行的呼延亭:国师后不后悔?明明是文臣出身,可留在颍州城保命,此刻随军出征的国师却穿上了战袍,等待随时来临的终战。
呼延亭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哪怕倒在终点之前,也不枉这一生九九八十一步的坚持。
胡尔汗红着眼睛笑笑,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国师,陪我到最后吧。
好,多谢大汗赏识。
外面军鼓雷雷,激昂鼓舞着所有的将士们。
胡尔汗自己的战马已经战死,他换了一匹新马,一路奔出大营。
乌鞑两千骑兵倾巢而出,竟无一人怯战求饶。
胡尔汗高高坐在马背上,高声喊着:天神在上,儿郎们随我拼杀去吧。
乌鞑士兵们高举武器,喊声震天:好,好,好!两方人马眨眼间便交织在一起,奏出悲凉的乐曲。
有个年轻伍长一路不要命般地往前厮杀,终在满身血染之时杀到胡尔汗的面前。
狗贼受死。
他大吼着扑了过去,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刀伤。
胡尔汗冷哼一声,挥刀一挑,把他的长刀从身前挑开。
你还不配叫我死。
他这般说着。
可那伍长实在已经豁出去了,他紧紧缠住胡尔汗,每一刀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仿佛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胡尔汗一开始还没拿他当回事,直到被他一刀砍中胳膊,才终于郑重看了他一眼。
你很厉害。
他赞道。
那伍长根本不听他的,他眼睛红彤彤的,脸上除了黑红的血,似乎还有湿漉漉的泪。
他每一刀砍重胡尔汗的时候,嘴里都要念叨一个名字。
娘!他刺中了胡尔汗的右手。
三娃!他往后晃了一下,左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血注从他的断臂上喷涌而出,把他灰色的军服染成赤色。
他死死盯着胡尔汗,越攻越狠,让他一时间竟无力招架。
胡尔汗征战多日,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呼延亭就在他不远之地,正被大越士兵猛攻,眼睁睁看着他节节败退疲于抵抗,实在也无能为力。
直到那伍长最后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就在胡尔汗呆愣的那一瞬间,他一刀刺中胡尔汗的脖颈。
血如泉涌。
胡尔汗只觉得呼吸困难,数不尽的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动了动眼睛,最终一头栽倒在马背上。
临死之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红衣女子纵身而下。
文惠,我的阏氏,我的妻子。
刚刚那个伍长,最后喊的便是:媳妇。
他的血脉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死于乌鞑铁骑之下,除了战死沙场,没有比这再好的结局了。
这位姓张的伍长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胡尔汗,也跟着滚落到黄土地上,溘然长逝。
便让我们一家团聚,重归喜乐。
戎马一生的胡尔汗,这位天神最爱的长空儿,最终死在了无名士兵之手。
便是机关算尽的呼延亭,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可他也无力更改了。
带着血雨腥风而来的长枪就在眼前,他或许要跟随大汗的脚步,一起重归天神怀抱。
胡尔汗一死,乌鞑大乱。
大越趁乱猛攻,最终在余晖落尽之前结束了这场持续经年的战乱。
血染军服的大越士兵们沐浴着晚霞绚烂多彩的光,终于流着泪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越书·中宗本季》记载,隆庆四十二年冬至太初三年冬,乌鞑乱起又平,后中宗扩边疆至西北,领乌鞑连从旧部归越。
史书上薄薄一行字,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是公主和亲异族以身殉国的悲凉,是世家子弟领兵在外经重伤不退的坚韧,是帝王亲征终灭乌平乱的勇气。
那一年冬,冰雪封满城。
沈长溪战死沙场。
又一年冬,寒夜冷彻骨。
荣锦棱以身殉国。
再一年冬,梅花开枝头。
卓文惠求死如生。
又到一年杏花微雨,萧成煜率领十万大军,终把乌鞑铁骑踩在脚下。
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那么些事。
血可流,人可死,国不能破,家终究还是家。
从隆庆四十二年至太初三年,这场仗,总算是落了慕。
这一日起,大越史书中再无乌鞑之名,只剩乌从部族。
也不知天神在上,是笑还是泪。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归来封后大军凯旋而归那日,沈轻稚就在朱雀门楼上等。
她凝眸展望远方,穿着当初送他离京的那身正红大衫,头上的金冠闪着炫目多彩的朝华。
明明还未至双十年华,却独有一身威仪气派。
沈轻稚眉目姝丽,黛眉横扫,星眸璀璨,唇间一点朱砂色,端是仙人天成。
几位知道内情的阁老都私下里叹过,宸皇贵妃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却颇有几分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这位年轻的宸皇贵妃娘娘能在宫变时挺身而出,独自一人引靖王出宫,实在很有魄力。
今日来的人不少,顾红缨和荣静柔也一并到场,都焦急地等在那里。
在另一旁驻足而立的是面色苍白的太后和淑太贵妃。
沈轻稚回眸,担忧地望着太后:娘娘,要坐下歇歇否?太后摇头,没有讲话。
沈轻稚只敢在心里叹气。
太后自打得知护国公主的死讯就一直无法开怀,哪怕她和淑太贵妃一起劝说几日,也毫无用处。
护国公主以身殉国,堪为忠烈,只太后从小把她养大,一时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沈轻稚抿抿嘴唇,还是觉得心里难过得紧。
自己养过孩子,才知道那一把心酸滋味。
就在这时,朱雀大街尽头隐隐能看到明黄的军旗,军鼓雷雷,鼓动着每个人的心房。
时隔三月未见,沈轻稚实在很思念萧成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老话说的不假,自从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就总觉得心浮着,沉不下来。
只要他归来,陪伴在身边,冷冰冰的长信宫才能再度变成家。
沈轻稚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她紧紧盯着前方,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御旗卫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雀大街两侧的百姓皆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唱着跳着,欢迎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归来。
队伍越来越近,能看清的人便越来越多,沈轻稚看到了沈侯爷,看到了顾将军,最后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容。
许久未见,他高了也瘦了,人晒得黑了许多,对着她笑的样子,却依旧一如往昔。
沈轻稚终于忍不住笑着流出眼泪。
她冲他挥了挥手,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陛下,欢迎回家。
在她身边,顾红缨看到了父亲,笑得像个孩子。
而荣静柔没有找到穆涟征的身影,站在那慌乱得不知所措。
只有太后娘娘肃穆而立,她目光长久地跟随着那个鲜红的棺木,终究什么都没说。
记忆里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仿佛还只有一点点大,她会腻在自己身上,甜甜叫她:皇祖母。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等到前头宴会都结束,萧成煜和沈轻稚才终于回了景玉宫。
萧成煜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没机会打理自己,进了宫便直接去暖室沐浴。
这回他没叫沈轻稚,她自己却跟了进去。
陛下。
她这么叫了他一声,眼泪就要跟着掉出来。
萧成煜拉着她坐到身边,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面容。
真是看不够。
许久未见,心中甚是想念。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此刻才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宫里的事朕都知道了,他帮她换下衣裳,带着她一起泡进浴桶里,好姑娘,你很勇敢。
沈轻稚一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泣不成声。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萧成煜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旋,眼睛也有些湿润:恩,朕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
景玉宫侧殿的小床上,安安已经长大了好几圈。
他笑着挥舞这莲藕般的小胳膊,仿佛观音坐下的金童。
萧成煜小心翼翼他抱进怀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这么软这么小,他要好好教养他长大。
小顽皮,父皇回来了。
沈轻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两个笑。
次日早朝过后,萧成煜去暗牢讯问荣锦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傍晚时分荣锦榆在狱中自尽,以他的性格,定不愿在众目癸癸之下被人夺去性命。
靖太贵妃被褫夺封号,白绫赐死,死后未葬入平陵妃园寝。
勤政殿里,荣锦桢给萧成煜行了大礼,他身上的稚气仿佛一夕之间便消失殆尽,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绝望。
多谢陛下开恩,允臣安葬母亲兄长。
萧成煜叹了口气,叫他不要再跪:你也开怀些,等过两年事情淡去,再让你出宫开府吧。
他比萧成煜还要年长一载,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两日他就应该出宫了。
荣锦桢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
陛下,他们这是为什么?求什么?他喃喃自语。
母亲和兄长做的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可能因为他平时太傻,又可能他们信不过他,直到事发那日他才从外人口中听说。
那一刻,要说山崩地裂也不为过。
萧成煜同他算是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脾气,这逼宫谋反的大事他是肯定全无参与。
皇兄也不要太过伤怀,过些年等你大婚,朕还指望你在政事上多出出力。
他这么说,就是表示自己完全没怀疑过他。
荣锦桢抿了抿嘴唇,又跪下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等荣锦桢默默离去,萧成煜也不由叹了口气。
一家骨肉至亲,却闹到这样下场,他摸着身下冷冰冰的龙椅,终于还是起身叫宁城: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太后正坐在院中发呆,几月不见,她鬓边华发已堆雪。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院中的花草美丽多姿,竞相绽放。
太后望着娇艳的牡丹,竟一点欢喜都体会不出。
萧成煜缓步而入,就陪在她身边驻足静立。
太后苦笑出声:陛下来了,坐吧。
萧成煜就坐到她身边,认真看着她:母后,护国的婢女随军回来上京,她讲公主给您留了一封信。
太后灰茫茫的眼中一下子就闪出神采,她问:在哪里?萧成煜就向她身后招招手,青禾红着眼睛跪倒在太后身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奴婢青禾,是公主身边的大丫头。
我记得你的,你叫青禾,你姑姑叫青歌。
太后垂眸看着她,问,你姑姑呢?青禾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姑姑去陪公主了,她道公主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她陪着走一程也好。
太后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她哽咽道:你姑姑是个好的。
青禾把怀中的信取出,呈给太后:娘娘请看,这是公主特地留给您的信。
太后抖着手接过,无声地痛哭着。
那封信很长,卓文惠写了很多事,说了很多话。
她最后说:皇祖母最是心疼我,它日孙儿归来,望皇祖母笑着接我。
太后道:好,祖母最疼你。
护国公主最终葬在刚修建完成的平东陵中。
那是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为自己选的长眠地。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太后言年事已高无法处理宫事,命宸皇贵妃统理六宫事。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三,礼部上书言陛下后位空虚,宸皇贵妃育嗣有功,孝敬天成,端懿惠和,堪为后宫表率。
太初三年六月初六,萧成煜下旨册封宸皇贵妃为皇后。
太初三年八月十五,行封后大典。
这一日沈轻稚身穿正红如意云纹对襟大衫,肩披深青色绣五彩云龙纹霞帔,头冠九龙四凤礼冠,一身威仪尽显于此。
礼部尚书手捧诏书,朗声而诵。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
……咨尔妃付氏轻稚,深慰朕心,崇勋启秀,中正凛然,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
兹仰承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立坤和宫之表范,承乾元宫之恩德,应征母仪天下万国,佐宗庙维馨之祀。
①沈轻稚再三跪拜,然后缓缓起身。
她一步一步踏上青玉石阶,行至最高处,走到萧成煜的身边。
他们并肩而立,那一刻终成龙凤眷侣。
文武百官三叩九拜,朝见新后。
萧成煜牵起沈轻稚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初见你那日,是个大雪纷飞时。
沈轻稚一愣,微微向他偏头看去。
萧成煜面容俊朗,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母后宫中的梅花盛开,朕那日心情烦闷,便头一回去后殿散心。
沈轻稚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热意,那汹涌的情怀湮没她的理智,叫她实在无法再克制自己。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给自己救了个娘子回来。
陛下。
沈轻稚几近哽咽。
萧成煜突然张口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沈轻稚抿着嘴唇,抖着声音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他又问:冷吗?沈轻稚又答:冷得很。
这四句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记忆深处的这一段过往,是他们最初的相逢。
虽不美,可弥足珍贵。
经年过去,山水千重,四季更迭。
容貌变了,年纪变了,身份也变了。
不变的,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双眼。
萧成煜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沈轻稚那时半埋入深渊的心。
也照亮了她此生归路。
萧成煜轻声道:轻稚,生辰快乐。
第一百四十二章暗室本就没有窗,全靠四角宫灯摇曳才不那么黑,萧成煜这一沉下脸来,陈鹏飞和张德宝顿时觉得呼气都难,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
如果可以,他们真想立刻从这小黑屋子里出去,而不是站在这听宸嫔娘娘的往事。
萧成煜沉默片刻,但很快他就长长出了口气,问:那怎么没伺候上?他一针见血,一下子问到点子上了。
孙慧慧卡了壳,好半响才道:我们在辛姑娘那待了小半月,等到先帝爷去坤和宫时,莲姑姑就领着我们去给陛下送茶。
萧成煜并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同太后相处的,不过他们毕竟是经年夫妻,一听讲说是送茶,萧成煜就明悟了。
许是先帝爷直接去了坤和宫的书房,冯秀莲为了让两个小宫人能出现在先帝面前,特地叫她们送茶去书房。
想到这里,萧成煜就莫名松了眉头,他原来还担心沈轻稚在去扫洗处前受过许多磋磨,这么一听实在也不叫个事。
女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萧成煜比谁都清楚。
如果先帝爷真是那种荤素不忌的人,那他就不会只有一个有弟弟,而且这弟弟如今已经十岁了。
太后娘娘这一招,实在昏到了极点。
不过也正是她亲自安排冯秀莲办的这件事,所以经手的人非常少,除了她和冯秀莲,就只有一个辛姑娘知道。
听讲到这里,萧成煜就放下心来,面色也恢复往常。
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拨弄了一下线香,叫它味道散得更快些。
然而孙慧慧是看不到萧成煜表情的,她以为萧成煜的沉默是动了怒,十分的激动:当时莲姑姑叫她先去的,结果她去了没一盏茶功夫便回来,脸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惹了先帝动怒。
先帝爷是不可能亲自动手打人的,这一看就是下面宫人上的手,打那么使劲,不过就是为了保下一无所知的小宫女。
萧成煜在心里给冯秀莲记了个好,又听孙慧慧道:一定是她不敬先帝才被赶出来,害得我没两天也跟着去后殿做粗活。
真是……蠢得可以。
萧成煜在心里冷笑,若是你先去,说不得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还能在这咋咋呼呼说她不好。
事情都弄清楚,萧成煜心里头就舒坦极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值得轻稚自己吓唬自己半天,差点没落下病来。
他自顾自笑笑,随即看了一眼陈鹏飞,手在茶几上敲了三下,起身就离开了暗室。
在他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孙慧慧还在他背后兀自笑得开怀。
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甜的一个笑容了。
出了暗室,萧成煜总觉得身上有股子奇怪味道,他先回了乾元宫偏殿,沐浴更衣过后才觉得松快。
张德宝已经打听清楚,一边亲自给他干发,一边小声道:刚臣已问明,孙慧慧讲的辛姑娘是当年伺候过陛下的宫人,一直没有封位,以前在坤和宫的偏殿住。
萧成煜的头发有多又软,张德宝忙了半天才干。
现在她去了哪里?萧成煜问。
张德宝对这两年长信宫里事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道:太后娘娘心慈,当年她宫里伺候过先帝又都没封位的姑娘们都给了尊封,如今在皇觉寺荣养。
她们得到的这个尊封,最高只能封到淑女,堪堪与大宫人一个品级。
不过这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心慈了,历代宫里都有这样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辈子没有分封,临了皇上殡天,她们连皇觉寺都没资格去,只能在永巷孤独终老,最后眼睛一闭被扔到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皇觉寺无论如何讲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个字,总比破败的永巷利落许多,以后也能随葬妃园寝里,好歹身后有个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后一手操办的,萧成煜连人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怎么上心,这一听才隐约回忆起有这么两三个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气:母后到底是书香门第。
就像轻稚一样,因为从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权重也满怀仁慈,知道体恤他人。
像孙慧慧那样只凭一张脸就以为很了不起的,实在乏善可陈,令人厌恶至极。
他正在感叹这个,张德宝犹豫片刻,还是道:刚臣还打听出,二月时娘娘托人给辛淑女送了不少银钱。
要托人送银子出宫必要经过采买黄门的手,张德宝能打听清楚一点不奇怪。
沈轻稚自己是一路爬上来的,很清楚银钱最管用。
他继续道:娘娘也请尚宫局的人关照了几个宫女姑姑,只有一个以前在永巷的已经出了宫,太后娘娘后殿的几个宫女也叫转去尚宫局,不叫在扫洗处做了。
太后娘娘不怎么管自己宫里事,冯秀莲那里是直接应了的。
淑太贵妃那里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过招呼,叫宽待一些,还给了丰厚的赏银。
张德宝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萧成煜听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还有她还这么惦记过过去的人事。
张德宝偷偷看他一眼,心里头揣摩半天,恭维起沈轻稚来:当年她们定是对娘娘多有关照,这么多年过去娘娘都没忘记她们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图报。
萧成煜被张德宝这拐弯抹角的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畅,十分与有荣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来良善,对她有恩的人从不忘。
现在还早,萧成煜就紧着批了几份折子,晚膳前才溜达着回了景玉宫。
今日的景玉宫安静得过分,平日里偶尔说说笑笑的小宫人没有一个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活。
萧成煜见晴画正领着晴书给沈轻稚的新衣熨烫,问:你们娘娘呢?晴画忙行礼,道:娘娘道要在后院赏花,不叫奴婢们打搅,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很稳重的,这里总归是沈轻稚自己宫中,萧成煜也不怎么紧张。
他慢慢踱步到后院,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望天发呆的少女。
沈轻稚这会儿靠坐在后殿特地摆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
萧成煜一下子就知道她还沉浸在自己吓自己的那些噩梦里,现在指不定在胡思乱想什么。
想什么呢?萧成煜笑着过去,伸手接过沈安如递过来的薄毯,给她盖在身上。
他的声音唤醒了她,沈轻稚抬头一看他已经回来,立马就要起身相迎。
萧成煜把她按住,仔细给她盖好薄毯:这么大人了,还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沈轻稚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萧成煜叫她坐回到摇椅里,自己站在身后帮她推。
摇椅晃晃悠悠,把沈轻稚一身的沉郁之气都荡了个干净。
春日里花开正艳,重瓣田田,微风送暖,带来阵阵花香。
沈轻稚被他晃得舒服极了,差点又安睡过去。
萧成煜见她眯起眼睛嘴角带笑,就知道她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
孙慧慧讲的事,朕都知道了。
他轻声告诉她。
沈轻稚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萧成煜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抿到薄薄的耳朵后面,笑着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这样吓唬自己。
沈轻稚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进宫时的担忧害怕,被打之后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宫里的绝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一从她眼前展开。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轻又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当年那一步。
你且放心,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去说这件事了。
看太后娘娘的态度,她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冯秀莲能选了孙慧慧这样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样的人,想叫沈轻稚的路走得坦荡些。
当年坤和宫书房里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脸上,却救了她的命。
如果冯秀莲心有坏根,早就没有今日的沈轻稚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说了,沈轻稚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肯定于她有旧,都是经了心的交情。
与人为善,方行始终。
冥冥之中,这些人帮了沈轻稚,现在依旧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像孙慧慧这样再也无法讲出话来。
萧成煜握着她的手,笑容干净俊朗: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无缘得见先帝爷真容,少了多少福气。
沈轻稚泪盈于睫,涓涓泪痕从她脸上滑落,跌在萧成煜的手上。
那眼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热,烫得萧成煜手都要痛了。
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吓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讲过,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讲。
沈轻稚使劲点点头,哭着给了他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萧成煜噗的笑出声来,也不嫌弃她,还亲手给她擦眼泪。
这件事就翻篇,不许再想了。
沈轻稚哽咽道:好!萧成煜笑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动作十分温存。
原本想过些日子安稳些再告诉你的,只今日看你这般难过,还是提前跟你讲了吧。
沈轻稚心中一动,莫名的暖意从交握的那双手传递出来,印在她软软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这件事,如今再讲萧成煜也依然激动,他哑着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沈轻稚一头扎紧他怀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眨眼间倾泻而出。
那温热的泪润湿了萧成煜的衣裳,他却没有推开她,小心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印了一个吻: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第一百四十三章四月二十五那日,考院外的杏花巷人头攒动,叶庭春垫脚站在马车上,使劲往远处张望。
付恒书和木怀夏留在马车中,都在读书。
只听他聒噪的声音不时从外面传来:哎呀呀榜来了,这里忒远瞧不见啊!付恒书别看年纪小,却很能坐得住,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木怀夏微微皱起眉头,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两下马车车窗:安静点,小九已经去看了,等他回来便能知晓。
他们其实可以在客栈安安稳稳等,只不过叶庭春这厮实在烦人,付恒书脾气也好,就一起陪他过来。
巷子里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平日里最是安静的长巷这会儿正热闹,若不是他们家小厮激灵利落,恐怕都挤不上前头去。
木怀夏其实也读不进去书,他很焦虑地来回扇着扇子,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付恒书依旧坐在那纹丝不动。
木怀夏感叹了一句小兄弟好定力,还是掀开车帘出了马车。
就在这时,长巷尽头杏榜之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即使他们离的那么远,也能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我中了!我中了!大多数人寒窗苦读,可能几十年才能榜上有名,平日里再是温文儒雅,这会儿看见自己的名儿也实在难以自控。
不当众失仪都已经算是心态极好的了。
叶庭春紧张得脸都红了,瞪着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整个人差点掉下马车。
小心些,瞧你这出息。
木怀夏拽了他一把,忍不住训斥道。
嘿嘿,叶庭春傻傻笑笑,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事没事。
木怀夏叹了口气。
杏榜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上榜的落榜的各有各的样子,实在是一处现实的人生百态。
就在这时,木家的小厮从人群中跋涉出来,等连滚带爬来到马车前,连鞋都少了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小九使劲喘了两口气,接过另一名小厮递过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叶庭春急得不行:怎么样怎么样?小九把那水一口咽,哑着嗓子说:中了!哎呀,你说清楚,谁中了!小九咧嘴一笑,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被挤得多狼狈:三位少爷都中了!什么?叶庭春大喊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你没看错?没!这里太乱,小九也跟着喊,小的看得很清楚,三位少爷都上榜了!就连一向稳重的木怀夏也稳不住了,他也跟着跳下马车,叠声问:多少名多少名?小九又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大少爷您是第三十七名,叶少爷四十八名。
这个名次居然还挺高,木怀夏还记得当时最后一题没有做好,也不知是否大家都很没准。
付贤弟呢?叶庭春也没忘了付恒书。
小九这会儿眼睛都红了,特别激动的样子:付少爷太厉害了,他是今年的会元。
年仅十四岁的会元,大越开国二百余年也没出过一位。
这位天纵奇才的付少爷,十三岁中解元,十四岁中会元,不知是否能延续早年顾阁老连中三元的神话。
当年连中三元的顾温也已二十有五,足足比如今的付恒书大了十一岁。
付恒书的名次一报出来,木怀夏和叶庭春都愣在当场,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会试取得这个名词,非常人能及。
外面这么大动静,小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付恒书也没激动地蹦出来欢庆,实在很能端得住。
木怀夏掀开车帘,见他依旧坐在那里读书,连姿势都没变。
这样还能读进去书,又加之天生聪颖,勤奋刻骨,怎么可能没有收获。
这个会元,就是对他两年来夙兴夜寐的最好肯定。
木怀夏喊他:付贤弟。
付恒书依旧没反应,木怀夏只好跳上马车,拍了拍他胳膊。
怎么?付恒书这才回过神来,问。
木怀夏冲他抱拳,真心实意道:恭喜贤弟,高中会元。
付恒书俊俏白皙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他难得笑了:多谢兄长,您二位也榜上有名吧?三个人在顺天府府学一起读书,他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付恒书很清楚,对于这次卷子的难度,他只简单听了听他们议论答案就知道有没有谱。
叶庭春这会儿也上了马车,十分惊奇地问:恒书,你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还这么淡定啊!我都要高兴死了。
付恒书笑出声来:高兴是自然的,只不过还有之后的殿试,恒书实在也马虎不得。
他平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笑,这会儿能有这样表情,确实说明他心情极好。
叶庭春歪倒在一边,哎呦呦地乱叫: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过几天还要考试可要了我的老命。
木怀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同付恒书相视一笑。
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
马车穿过人群,一路往他们住的客栈而去,付恒书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上京车水马龙,远处便是巍峨的长信宫,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静立在繁华闹市的聘婷美人,优雅大气。
不知道哪一处宫室,住着他的姐姐。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一切。
五月初一,正是春末。
共约二百八十三名贡士立在乾清宫外的乾清广场,等着列队进入大殿进行殿试。
这会儿还很早,金乌藏在云朵里,好半天才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满地的贡士。
贡士们大多穿着道袍或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从散发孩童到苍苍老者,一眼望去,说不尽的岁月长河。
这其中,隐约还有三十几位女贡士,这个人数比上一次正科要翻一倍。
辰时正,唱名黄门走到大殿之前,高声唱道:时辰到,进殿。
于是贡士们就被黄门们领着,依次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入乾清宫主殿。
这是长信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十六开间的制式保证它足够宽敞,也正是因为如此,乾清殿只要开启,里面就会点燃宫灯,照亮大殿里昏暗的角落。
贡士们谁都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叫坐那里就坐那里。
有那好奇的偷偷拿眼睛去瞧,只远远看到金銮宝座上有个英挺的墨色身影。
他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与密封信封,里面就是这一次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
安和殿大学士和三省六部的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一起督考。
如今的首辅楚延出列,穿过纱帘跟萧成煜禀报:陛下,应试二百八十三人,实到二百八十二人,有一人重病弃考,是否起卷?萧成煜颔首,朗声道:起卷。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在场所有贡士都听清,于是安静的乾清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太初二年的殿试,便从此刻开始了。
景玉宫中,沈轻稚坐在摇椅上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袄裙,头上只束一条水红的发带,衬的肤白唇红,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艳动人。
因心里头藏着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结,没两下就打错又拆了重新打。
沈安如和明棋陪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相视一笑。
娘娘不若别打了,好好一条锦线一会儿怕是要抽丝。
沈安如很会拿捏尺度,在恭敬里掺了些小亲昵,把气氛弄得正当好。
沈轻稚把打了一半的络子扔回针线筐里,苦笑道:真是静不下心。
她昨日才知道弟弟高中会元,今日便要参加殿试,说不紧张是假的。
想到萧成煜告诉她付恒书高中以后两人谈话,沈轻稚就忍不住抿嘴笑。
萧成煜原本怕她太激动对身子不好,一开始说的很温和:你弟弟成绩很好,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他榜上有名,是头名会元。
结果沈轻稚来了一句:陛下可不能给他作弊,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当会元。
萧成煜哭笑不得。
会试封名誊录阅卷你又不是不知,你弟弟确实……太聪慧了。
这世间聪明的孩子不少,只可能都没逼到绝地,年纪小的时候玩闹居多,大一些才开始刻苦。
像付恒书这样把自己逼得这么狠的也是少见。
十三四岁的年纪,写起策论来一点都不含糊,针砭时弊直抒己见,比许多三四十岁的老官腔还厉害。
萧成煜笑道:哪怕朕是皇帝,也不能去插手考院的录名。
沈轻稚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没多久,她就激动地跳了起来:那是不是五月初一就殿试了?才想起这茬来,也不知道刚才在走神什么,萧成煜赶忙扶了一把她:仔细些。
等放了榜就叫你弟弟进宫,就这几天的事。
沈轻稚自从知道自己有孕以来,不知道怎么地比以前心绪起伏还大,这一句听起来普通,竟叫她红了眼睛。
萧成煜叹口气,搂着她哄:越活越回去了。
沈轻稚想到这里,不由抿嘴笑笑:一会儿就该结束了吧。
沈安如抬头望望天色,笑道:这个时候,小舅爷应当已经出宫了。
她们正说着话,萧成煜踏进后院:确实已经结束,考院已经开始阅卷了。
他行至沈轻稚身边,先问她:今日如何?沈轻稚缓缓起身,陪他去偏殿歇息:今日好得很呢。
萧成煜低下头,同她温柔一笑。
今日确实好得很。
第一百四十四章那日殿试回去之后,次日就由考院加紧阅卷,最后选出最优秀的几份呈给陛下,请他定夺名次。
殿试要选出三甲进士,一甲只有三人,便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看每年人数不定,约有五十至百名,最后就都是三甲同进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萧成煜也不过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用过晚膳就回了乾元宫,连着两天的灯火通明,终于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终的一甲与二甲前十名都是萧成煜亲自看过卷子才定,之后的名次就由八位阁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无非是为了官场选拔人才,最终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对进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长得好,若是身有残疾或面貌太过丑陋,乡试就过不了。
再一个身体得硬朗,这样连番考下来铁打的人都很难撑住。
今年还算好些,只有一个重病来不了挂末名。
前几次都至少有小十人报缺,不是会试太过耗损精神头疼,就是重病起不来,要不就是太高兴摔伤了手脚,理由林林总总,听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这些都熬过去,还得看殿试上合不合陛下眼缘,字写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这条路,能走下来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这位连中两元的少年榜首付恒书,殿试的卷子也依旧精彩。
这就相当难得了。
殿试不仅要看上述种种,最重要的要看心态稳不稳。
大殿之下,御座之前,阁老尚书们遥遥相望,在这样情形下也能维持着往日文采,实在不简单。
萧成煜看着呈上来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面一份就是付恒书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轻稚师承一脉,因年纪的因由不如其他贡士丰挺有力,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从容写意。
就算是写着板正的馆阁体,也叫人看着舒服。
萧成煜拿起来仔细参详。
今岁的考题是他出的,大意问守旧与革新,不过这个题他写得很深,不认真看大部分贡士可能会认为他在问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给他御览前所有监考官都已经读过,萧成煜把上面二十来份全部看完,才问:诸位爱卿各抒己见,先把一甲三名选出。
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讲话。
如今这位陛下可比先帝严肃得多。
别看他这样长相这般年纪,那通身的威仪是骗不了人的。
他很有些开国高祖皇帝那种说一不二的劲儿,心里定下的事谁都改不了。
见大臣们都不讲话,萧成煜也没甚多余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声放回到高几上。
楚延只好出列,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这位付小会元十分了得。
因为当年沈轻稚迫不得已卖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恒书的籍贯都落在上窑镇里,后来她卖身入宫,籍贯也随之带进宫中。
是以朝中几乎无人知道沈轻稚和付恒书的关系。
也都不知这位少年会元与宫中的宸嫔娘娘是亲姐弟。
楚延这一句,应当很是有几分真心。
这位付恒书小小年纪,如果钦点出一甲头名,他也能落一个座师的头衔,好生培养几年说不得就是手下干将。
萧成煜头都没抬,又去问新升为安和殿学士的沈家旁系沈维:沈爱卿以为如何?沈维少时就有小文曲星的名头,当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为沈家为数不多的文臣。
论学识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为付贡士年纪尚轻,这份考卷的答案还有许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载,便又是另一番样子。
他侃侃而谈,一点也没有藏私:然而即便这样,在今年这些贡生里,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萧成煜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
之后的卷子朝臣们逐一点论,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选出,最终萧成煜御笔朱批,定下了他继位以后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贵如油,这个时节的雨水金贵,那淅沥沥的落雨里满满都是百姓们祈求丰收的愿景。
考院外面,三五成群的贡生们你挤我我挤你,一把伞三人撑,也没人愿意走。
巳时刚至,考院的官吏们便陆续而出,把那黄灿灿的金榜张贴在布告栏前。
一瞬间,人声鼎沸。
五月初五,连落两日的小雨渐渐停了,还给上京一个暖风和煦的艳阳天。
沈轻稚坐着步辇,从景玉宫出发一路往乾清宫偏殿行去,她今日难得梳妆打扮许久,就怕待会儿见了弟弟不美。
步辇晃晃悠悠,沈轻稚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个寒暑一晃而过,光阴飞逝,四季更迭,留给这对姐弟的似乎只有记忆里故人的旧影。
沈轻稚总是靠着同宫女们回忆往事来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见,她怕自己会忆不起他旧日容颜。
从景玉宫去乾清宫并不算太远,萧成煜关心她身体,特地没叫她去尚宫局那边宫妃接见家人的怀恩殿见,而是在乾清宫选了一处偏殿,好叫步辇转两个圈就能到。
一路上,沈轻稚都没怎么讲话。
今日晴画晴书和沈安如都陪她出来,见她自顾紧张,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说不得小舅爷如今也长了个子。
她一把话题引开,沈轻稚就不再纠结那些小事,转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恒书矮不了的。
晴书就讨巧道:那奴婢们还得感谢娘娘,叫我们几个有机会见见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气呢。
顽皮。
付恒书的殿试名次萧成煜一直没有亲口对她讲,叫她自己问弟弟去,省得她见天念叨。
沈轻稚怎么撒娇都没用,只好攒着今日一起问。
绕过嘉和门,出去就是乾清宫。
步辇一路稳稳当当,把她送到名为静心殿的偏殿前头。
晴画上前扶了她下来,搀着她缓缓步入正门。
里面已经摆好了茶果点心,也燃了静心冥神的听涛香,沈轻稚在主位上坐下,才发现宽敞靠山椅上已经摆好了软垫。
付恒书还没来,沈轻稚这会儿也没那么紧张,就笑晴画:至于这么仔细。
晴画叹了口气:唉,娘娘不知,若是这里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让您出宫的。
沈轻稚笑笑,脸蛋红扑扑,显得气色极好。
她真的运气好,刚调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开第一个月反应大些,一过去那个劲就好了。
现在的她能吃能睡,还有满宫的宫人盯着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琐事各种细节都已打理好,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
宫事她也已经做了几个月,早就做熟,一点也不算难。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面色红润笑意盈盈,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可亲,一看就平日里调养得极好。
就连淑太贵妃也打趣她,问她:是不是就要见着弟弟了?瞧你高兴的。
沈轻稚也只笑着颔首,既萧成煜没讲,她就不会自己讲。
他那么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闲,无论有什么计划和章程,沈轻稚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这出神,边上晴画提醒她:娘娘,小舅爷来了。
只听门外黄门唱报:付恒书求见。
沈轻稚猛地坐直身体,叫晴画给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抚平,才冲她颔首。
晴画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心酸,她对家中了无牵挂,却也能懂她这一刻的近乡情怯。
爱之深,盼之切。
晴画看了晴书和沈安如一眼,叫她们二人务必盯好娘娘的状态,这才应门:进吧。
厚重的雕花门扉吱吖一声开了,丝丝缕缕的光影映射到屏风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细瘦的身影。
沈轻稚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这一刻她只听到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少年从屏风后面闪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沈轻稚这里看来。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岁月停留在了这一刻。
付恒书快步上前,笔挺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如松如竹,如墨如玉。
他红着眼睛,笑着叫她:阿姐。
沈轻稚突然哭出声来。
那么多年过去,再听这一声阿姐,依旧叫她感慨万千。
山水千重,星月遥遥,在刚进宫时无数个疲累的日夜里,她就是靠着他的一声呼唤支撑下来。
那时候无论多艰难,无论多痛苦,她都从不后悔。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咬着牙流着血,也得走到最后。
只这个她梦里期待能好好长成的少年,如今已经快跟她一样个子了。
再看他眉目清俊,面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恒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沈轻稚流着泪道。
隆庆四十一年那个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剩下的只有如今这个欣长玉立的少年。
这是她曾经唯一仅剩的亲人,也会是她未来最重要的弟弟。
付恒书忍住没有哭,但眼睛却红彤彤的。
他紧紧盯着美丽芳华的长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气色一定很好。
付恒书细细打量她,生怕错过一眼。
她穿着一身富贵华丽的苏绣袄裙,头上发髻简单,却只戴了一把福禄寿翡翠如云簪,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没有骗他,她真的过得很好。
付恒书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丽许多。
等明年弟弟束发,便能重新顶门立户,给阿姐一个谁都无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里,掷地有声。
好。
萧成煜推门而入,尖锐的目光压在他身上。
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汉。
他赞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殿试那一日付恒书远远望过一眼当今,只纱帘绰绰,他什么都没瞧清楚。
今日这样乍一入眼,付恒书才发现皇帝陛下高得吓人。
兴许只是接见妃嫔的亲属,他今日只穿了常服,一身鸦青的长衫笔挺利落,腰间配一条满绣的山水腰带,下挂四物荷包。
他甚至没有戴冠,只用墨色发带挽了一个发髻。
就是这般朴素的打扮,他望来一眼,也能叫人后背发寒。
付恒书是学过御前奏对的,见他进来只微微愣了一瞬,立即就跪倒在地上:陛下圣安。
萧成煜道:起吧。
他边说着,都没去看付恒书,只快步走到主位前头,把要起身行礼的沈轻稚按了回去:都叫你不用见礼了。
沈轻稚向他笑笑,一脸的泪水都收回去,一见他就忍不住心里开怀。
晴画递来温手帕,沈轻稚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擦了擦眼泪。
她最近老是容易掉眼泪,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因为萧成煜来了,她原本想着起身换个次席来坐,只萧成煜把她按回主位,也不叫重新布置,只自己坐到她身边。
付恒书已经起身,垂眸站在原地。
萧成煜握住沈轻稚的手,摸到她手心热乎乎的,这才放心下来。
朕只过来说两句话,不打搅你们姐弟叙旧。
萧成煜笑着道。
他这么一笑仿佛冰雪将融,通身威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彬彬有礼的随和。
然而即使这样,付恒书也依旧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很怕表现不好连累姐姐。
不过沈轻稚却一点都不怕他,红着眼睛在那里笑:陛下见我弟弟长得好吧。
萧成煜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没问他殿试什么名次呢?明明是个天纵奇才的状元郎,到她那里就只夸长得好。
沈轻稚摇了摇头,一脸的哎呀刚才怎么忘记问了的表情。
萧成煜偏过头去看付恒书,道:付爱卿自己说吧。
付恒书悄悄支着耳朵听他同姐姐交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若没有几分真心和信任,他姐姐断不会同陛下这般讲话。
他抱拳行礼,略有些骄傲道:回禀陛下、娘娘,臣今岁恩科一甲头名。
到底才虚十四,他能有如今这样成绩,怎么还不能骄傲一把。
沈轻稚霍然起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真的?她不去问付恒书,只冲着萧成煜问。
这大概是她最发自内心的表现了,萧成煜心里妥帖,面上也更是温存。
真的,高不高兴?他笑着问。
沈轻稚一把握住他的手,扭头去看瘦得仿佛要被风吹走的幼弟:恒书,你辛苦了。
说着话,她眼睛又红了。
萧成煜叹了口气,亲自接过晴画手里的温手帕,帮她擦眼睛:多好的事,哭什么呢。
将来娃娃生出来,要成泪包了。
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沈轻稚破涕为笑。
萧成煜见她已经安稳下来,便对付恒书道:钦点你为状元,是满朝文武共同商议的结果,只你如今实在年幼,将来有何打算?付恒书微微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天子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他这般英俊不凡,挺拔威仪,哪怕抛去真龙天子的身份,也是无数女儿家都想嫁与的好夫婿。
付恒书见他对姐姐尊重温柔,实在也很出乎意料。
他沉思片刻,道:回禀陛下,臣如今尚且年轻,许多知识一知半解,实在不能担任一方父母造福百姓。
萧成煜微微勾起嘴角。
这俩姐弟,都是一样的。
那你想如何?付恒书利落跪下,给他行了大礼:臣恳祈陛下,允臣回国子监继续读书,以弱冠之领再择出仕。
他的意思很明了,他年纪小很多官场上的事都不懂,怎么也得读到弱冠才好出来做官。
萧成煜没立时回答他。
倒是沈轻稚想了想,道:陛下,恒书原也不是做官的料子。
还真没有沈轻稚这样不给自家外家求好处的,哪怕弟弟高中状元,也不求个好一点的官位去当。
萧成煜看着她笑:有你这样的姐姐没有。
付恒书依旧跪在那,他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娘娘宽厚,怜臣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停职读书,他日臣年长学成,定忠心报效家国。
你想读什么?萧成煜问他。
付恒书愣了愣,他迟疑很久,见姐姐正鼓励地瞧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定讲了出来。
臣想研读刑狱,以后也去六扇门供职。
沈轻稚平日里光与萧成煜谈天就说过许多回付恒书喜读刑狱,后来他来考进士科,萧成煜以为他会为了沈轻稚放弃理想转走仕途,没想到状元他都拼了命考上,却临了不想做大官了。
萧成煜扭头去看沈轻稚,见她满脸都是欣喜,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一家子,都是爽朗豁达人。
他们会为了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努力拼搏,也依旧不肯放弃最初的那个理想。
萧成煜没有给他回答,只说:这事得听你姐姐的,你姐姐若是不应,朕也没有办法啊。
他笑着叹气,起身道先对沈轻稚道:自己知道仔细,朕就不在这耽误你们功夫了。
也把好消息告诉付爱卿知道,叫他回去好给岳父岳母上香,求他们二老保佑。
沈轻稚牵着他的手,冲他甜甜笑了。
乖,朕先去忙了。
萧成煜捏了捏她,起身离开静心殿。
等他走了,沈轻稚才叫弟弟起身。
你们先出去等,我同恒书说几句话。
沈轻稚吩咐自己的宫女。
晴书和沈安如都行礼退了出去,只剩晴画在跟前仍旧不放心:娘娘若是有事,一定招呼奴婢。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操心婆。
晴画只好苦着脸走了。
等偏殿只剩下姐弟二人,沈轻稚才指了指她跟前的次席道:恒书,过来这里坐。
付恒书根本不是那等扭捏人,闻言走上前来,乖乖坐了下去。
沈轻稚仔细打量他。
长大了以后的付恒书同父亲有七八分像,他眉目疏朗,鼻挺唇红,一双眼睛圆润饱满,有着付家人特有的弧度。
你已经同爹爹很像了。
父母过世时付恒书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太懂事,只他从小极为聪明,仍旧记住了父母的音容笑貌。
阿姐倒是同娘亲更像一些。
付恒书笑道。
沈轻稚盯着他笑。
她的面容其实同之前略有些变化,面部轮廓更圆润一些,显得十分温柔。
这样静静坐在那里,仿佛浑身都在发光,有种异样的美丽。
付恒书心中一动,问她:阿姐是否有喜事?沈轻稚脸颊漫上红霞,她双手交握在身前,很自然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
确实是大好事,你要做舅舅了。
她声音清脆,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太好了!付恒书脱去了平日里的淡漠,现在的他就像是父母宠爱的幼子那般笑得十分开怀。
真是太好了,恭喜阿姐,等过几日回乡,弟弟一定去爹娘坟前祭拜,把好事说与他们听。
付恒书难得啰嗦起来。
这一刻的他,才像是还未束发的少年。
沈轻稚道:你高中状元,我又有孕在身,真真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可不是,爹娘知道一定很高兴,付恒书关切道,只宫里人多事杂,姐姐一定当心。
沈轻稚颔首,笑得淡然:我宫里的事,陛下比我都上心,你不用担忧。
刚才看了一场陛下同姐姐相处,付恒书多少能明白他在告诉自己心里很在意姐姐,只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姐姐身边,保护她不被任何人欺负。
一个人独自生活在外,他已经忘了他才是年幼的那一个。
他不自觉地就扛起了家族责任,想为姐姐撑起一片天,希望她能一生坦荡幸福。
付恒书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沈轻稚问:还没问你同窗老师都是如何?今日里时间充裕,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被她这么一打岔,付恒书就不好再说别的,开始絮絮叨叨给她讲起自己过去那些年的往事。
姐弟俩就这么聊了将近半个时辰,沈轻稚才觉得满足。
你别看陛下在那里说要再考虑,前头还怕我着急,同我讲过等这次恩科结束还叫你重新回去读书。
刑狱这一系陛下也早想改革,既然你自己要去,就好好读认真学,回头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也不要叫你的老师失望。
沈轻稚郑重道。
付恒书起身,恭敬向她行礼:阿姐教训的是。
走近些,沈轻稚冲他招手,叫他凑到身边,乖弟弟,你从小就聪明机灵,我也从来不操心你的事。
我这里也不需要你这么拼命惦记,你瞧,陛下那人多好,多体贴。
原先你不是状元时,他待我就极好。
沈轻稚笑笑,伸手揉了揉他额头:你得记得,你考恩科高中状元,你勤奋刻苦努力学习,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大越百年基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到了国子监,要好好学。
阿姐。
付恒书愣愣看着她。
沈轻稚道:你要多吃饭,勤锻炼,下回见你,可不能还是这样个头。
付恒书含着泪点了点头。
临别在即,沈轻稚却没有哭,这个刚刚忍了许久的小状元,突然潸然泪下。
沈轻稚叫来晴画,叫把她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取来,郑重放到他手上。
前些时候没那么忙,给你做了几个荷包和腰带,姐姐手艺也就这样,可不许嫌弃。
付恒书使劲摇头:不会的。
沈轻稚拍了拍他紧紧抱着锦盒的手,温柔道:去吧,再晚就要耽搁出宫了。
付恒书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被晴画领了出来。
你要好好的。
沈轻稚一个人留在殿里,喃喃自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宸妃付恒书紧紧抱着姐姐给他的那个锦盒,跟着小黄门往宫外行去,在乾清宫西侧门口,却被一位穿着紫色朝服的黄门拦下来。
他上前先打了个千,然后才笑眯眯道:状元爷先不急走,陛下有请。
付恒书以为刚才就算陛下见过他,只没想到还要再单独见一回。
诺,烦请大伴带路。
付恒书客气还礼。
萧成煜身边的大伴,就是尚书们见了也都客客气气,轻易不会下面子。
不过这两位大伴听闻都很会做人,见人三分笑,礼数一点都不少,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状元爷客气了,那大伴笑容丝毫未减,咱家姓张,您叫我张伴伴便可。
付恒书冲他拱手:张伴伴安好。
要不是今日宁城有事,张德宝才抢不到这么好的活,他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对付恒书那态度好到他不习惯。
状元爷以后若是有空可常递拜帖,娘娘在宫里也腻歪,您来了她还能有人说说话。
他这声娘娘叫得别提都亲切了,仿佛沈轻稚也是他的主子一样。
付恒书当然不会不懂规矩,听了只笑:还是张伴伴仔细。
张德宝带着萧成煜的任务来,就比以往啰嗦,他慢条斯理道:咱们娘娘是有大前程的,宫里头论谁也越不过她去,状元爷自己心里头要有数,在外定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只麻烦找上来也不用怕事,谁还敢不给娘娘面子?付恒书心里一凛,手心都跟着凉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太深了,刚跟姐姐私下谈话她也没有过这意思,难道这都是陛下一人所想?这……张伴伴言重了,付恒书垂下眼眸,娘娘能服侍陛下,是我们付家的尊荣,如今已经是天大的前程了。
付恒书别看只得十三四岁,说话滴水不漏,精怪得不似少年。
张德宝在心里叹气,这位难怪小小年纪能高中状元,瞧着实在也很不凡。
这姐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哪怕是陛下听了,也不会不耐烦。
张德宝带付恒书走的路更偏,七拐八拐才来到乾元宫前,这边守门的黄门低眉顺眼,只跟两人匆匆行了礼就开门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状元爷,这边请。
张德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带进乾元宫并不经常开的一处偏殿。
付恒书见萧成煜还未到,便笑着道:张伴伴也别老叫我状元爷,学生年岁青少,伴伴就叫我恒书吧。
张德宝笑笑,没真敢这般称呼他。
用不了多久,只怕还要换个称呼呢。
这间偏殿平日里是用来堆放纸帛笔墨的,里面都是成排的枣木夹子,窗下放了一组茶桌,方便平日黄门过来选纸。
张德宝刚把他迎进来,转身就不知从哪里取了茶来,当泉水煮沸,萧成煜便恰到好处大步而入。
付恒书一直站在一边等,见他一来就又要跪下行大礼。
萧成煜挥了挥手,指着茶桌另一边的凳子道:不用多礼,坐。
也不过就是眨眼功夫,张德宝就煮好热茶,退了下去。
萧成煜见付恒书也不扭捏推拒,便坐到他对面,把茶碗往前推了推。
付恒书一贯聪慧,立即取了茶壶给他满上茶水,这才略松了口气。
萧成煜道:招你前来也没别的事,你姐姐之前就同朕说想叫你继续去读书,你若是定下心,下个月便去国子监领牌。
付恒书眼睛一亮。
他立即起身给萧成煜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萧成煜摆了摆手,叫他起身坐回凳子上:轻稚在朕这里跟旁人是不同的。
朕知道她的好,十分信任她,你又是她唯一的至亲,那……他把话留在这里,没完整讲下去。
付恒书却立即懂了。
陛下只管吩咐,臣定当不负圣望。
萧成煜淡淡道:你们付家人,真是聪明。
国子监毕竟是教书育人之地,很多人不太老实,教出来的学生就容易生二心。
朕知道你好学,不若多学几门功课,也好见识见识国子监的博士们。
付恒书心中一凛,手心顿时凉了。
诺,臣定当尽力。
萧成煜见他都听进去了,心里十分满意。
这小子跟轻稚一样,根本不需要多废口舌,半句就能听懂。
萧成煜见他恭恭敬敬在那端坐着,突然就笑了:原来见朕之前,是不是心里把朕骂了无数遍?付恒书如玉的脸顿时红了,他甚至结巴起来:陛下何出此言,臣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心里肯定骂过自己。
他们姐弟感情这般要好,在这小舅子心里他这么优雅端庄美丽温柔的姐姐,怎么能给人做妾呢?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可在他心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家人最重要。
身份地位都是次要的。
萧成煜指了指茶杯: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若你没这么想过,朕才要怪罪。
萧成煜垂下眼眸,身上气息一冷。
如果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嫉恨过他,那才不是个人,枉费亲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如果命途走错一步,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付恒书见这位青年天子这般豁达,不由苦笑道:陛下请息怒,臣也不敢蒙骗陛下,当时心里是十分愤怒的。
他顿了顿,又道:可时至今日,臣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
如果臣当年没有生病,姐姐就不用卖掉家宅,也不用为了那点药钱卖了自己。
说到底,都是臣的错。
他反复说着是他的错,可当年他也不过才八九岁,实在也无力也无法改变未来。
萧成煜端着茶杯的手停在那,他颇为复杂地看了付恒书一样。
或许你不爱听,但朕想说,朕很感谢你当年那场病。
如果没有那个因由,他和轻稚不会阴差阳错走到一起。
在这幽深的长信宫中,能有这般幸运实属不易。
付恒书有一肚子话想说,最后都没讲出口。
无论幸与不幸,好与不好,时至今日一切都已成定局,再去议论当年便没了意义。
想一万次,后悔一生,也无法改变现实。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阿姐的靠山。
萧成煜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国子监的事,便道时间太晚该离开了。
付恒书从善如流起身,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张德宝依旧等在那。
多谢陛下指点,臣自当努力。
付恒书向萧成煜行了礼,跟着张德宝就要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萧成煜的声音传来:不用担心你姐姐,有朕看着她。
付恒书回过头来,沉沉暮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能听出他的好心情。
是啊,如今姐姐有了身孕,他就要做父亲了。
付恒书笑笑,跟着张德宝出了宫。
景玉宫,后殿花坛前。
沈轻稚站在那赏景,她背对着垂花门,只给萧成煜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
萧成煜走上前来,给她披上披肩:看什么这么专注?今夜星星不多,明日还是晴天。
萧成煜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他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想他就招他来,也不麻烦。
沈轻稚摇了摇头,道:等过几个月我这就该懒得出门啦。
一讲起孩子,萧成煜就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小肚子,笑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软软的那么一小点。
沈轻稚也跟着他笑,靠在他怀里不愿意起来。
陛下,谢谢您。
萧成煜把手交叠在她小腹前,低声道:见外了。
沈轻稚就笑,声音清脆灵动:见了他一面,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了下去,我所担忧的他独自长大的那些危险,他统统没有经历过。
他好好地,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萧成煜紧紧搂着她,道: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就得操心另一个了。
沈轻稚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朕这里有个小安排,萧成煜柔声道,得麻烦宸娘娘。
他登基两载,妃子才将有身孕,这事可大可小。
但看萧成煜这般谨慎,沈轻稚也知道他现在压力很大。
陛下说便是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萧成煜在她耳边呢喃几句,换了沈轻稚连连点头:这哪里是麻烦我,这是陛下给我尊荣呢。
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
萧成煜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
五月初十,宫里出了件大事。
宸嫔娘娘在去给太后娘娘禀报宫事的路上昏倒了,惊得宫人们忙成一团。
太医匆匆赶来,才诊出喜脉。
这简直是今年宫中最大的喜事了,只太医道娘娘年节时十分辛劳,后来一直又忙碌宫事,这才导致她体虚晕倒。
皇上听了讲,连早朝都停了,马不停蹄赶来看望宸嫔娘娘。
登基两载有余的太初帝,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子嗣。
次日,宫中下了册封宸嫔娘娘为二品宸妃的诏书。
那诏书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宸妃娘娘至诚至孝,劳苦功高。
景玉宫付氏轻稚,雍和粹纯,克赞恭勤,孝敬天成,风姿雅悦,着册封为二品宸妃,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没有一个词,不透着好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自打沈轻稚那里因有孕升位,景玉宫好生忙了一阵。
面熟的面生的轮番上来,都要到景玉宫见一见她,夸一句娘娘辛苦了。
她这名声长久积淀下来,好的不得了。
就连章莹月和单稚娘都假模假样来了一趟景玉宫,倒是王婉佳一直没露面。
顾红缨陪着楚云彤过来帮沈轻稚处理宫事,顺道给她八卦:听闻她也想来,只学乖了不敢随便来,去请示太后娘娘,娘娘叫她在自己宫里凉快待着。
这实在不像太后能说的话,沈轻稚疑惑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立马就不好意思了。
意会一下啦!楚云彤这回倒是没说她,只对沈轻稚道:你如今也三个月了,自己要当心。
三个月其实胎便算是稳当了,只宫里头情况复杂些,有些事不太好说。
楚云彤能同她这样叮嘱一句,也算是交心了。
沈轻稚冲她笑笑,温和道:多谢你提醒,宫里头的宫人们比我紧张多了,倒是一直都很安稳。
且不说别的,升位宸妃之后她宫里头的黄门就多了两人,都是高高瘦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能看家护院的。
三个月还不显怀,她瞧着跟以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沈轻稚还道:太医不叫我吃太多,怕孩子太大不好生,现在都是她们来配我的膳单,好些东西不让吃了。
顾红缨跟着笑:那是自然了,若是有点问题,还不得被皇帝陛下拖出去砍了。
楚云彤终于对完一本账单,抬头就训她:没规矩。
顾红缨根本不往心里头去。
她拉着沈轻稚在边上嘀嘀咕咕,把宫里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讲一遍。
一直到这个时候,沈轻稚才知道因为孙慧慧的事,章莹月也挨了尚宫局训诫姑姑的训斥。
宫里如今剩的这两位训诫姑姑都是先宣帝时的老宫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那眼皮一抬,能叫人直打颤。
她们骂起人来半个脏字都没有,却叫你浑身难受。
一般训诫姑姑都是训斥犯了错的宫人的,偶尔有妃嫔犯错也是可以训斥她们,辈分越高越好。
其实孙慧慧宴会上闹那么一场,跟章莹月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她毕竟是一宫主位,她手底下的淑女跑出来闹事,她就有看管不力的责任。
倒是楚云彤运气好孙慧慧没在她手下的时候犯过事。
沈轻稚茫然了一会儿,问:章婕妤,怕不是要气疯了吧。
顾红缨幸灾乐祸:那必须的,她那种人见别人落难能高兴死,自己倒霉就要赖别人。
别看顾红缨大大咧咧,看人可准呢,张嘴就是一针见血,若是章莹月听到她这评价,怕不是要气出病来。
你啊,出去可别乱讲。
沈轻稚也忍不住笑了。
顾红缨也会讲话:这不是在你这里吗?那倒是,现在这样生活,三个人都很满意。
有她们陪着,沈轻稚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枯燥的宫事也并没有那么烦人,开开心心地就做完了。
等到晚上萧成煜回来,就见她笑嘻嘻坐在那做小衣裳。
她缝补上的活计很一般,不过小婴孩的衣服也穿不了多久,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做个心意。
萧成煜先在偏殿里换好衣裳,才过来亲亲她:今日如何?自打她有孕以来,每回他回来都要问这一句,她若是答不好,太医立时就得叫来。
他这是关心她,担忧她,她就每回笑着答:好得很呢。
沈轻稚握着他的手,叫他坐到身边,一件一件给他看笸箩里的小衣裳。
这都是最近她跟晴画一起做的,简单又有童趣,每天都要摸出来看好几遍。
明琴的手艺自是顶好,一直都在忙着给她赶制夏衣,没什么功夫做小衣服。
萧成煜很是不放心尚宫局那边的绣娘,特地给景玉宫多拨了两个小宫人,叫她们同明琴一起给她做里衣和单衣。
这些衣裳有的萧成煜见过,有的就没有,他一件一件拿起来看,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
看这些衣服也不是单看绣的如何做的如何,只是初为人父人母,他们在想象着自己孩子穿着衣服的样子。
那一定是可爱极了的。
衣服看完,萧成煜就十分小心地扶着她起身,拉着她去后院里散散步。
李文燕跟他说的所有医嘱他几乎都背了下来,她说多走动好生不受罪,他就心心念念叫她多散步,晚膳也不敢叫她吃太饱怕她积食。
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关切,沈轻稚很是感受到了。
正因为如此,哪怕偶尔会想要闹些小脾气,也都闹不太出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萧成煜道:恒书已经去了国子监,那是读书好地方,你且放心。
穆涟征找人照顾他呢。
国子监是大越最好的学院,穆涟征好多族弟都在那读书,如今穆家也算是皇家姻亲,叫人关照一二也是举手之劳。
说起这个,萧成煜就同她感叹:你弟弟,真是沉得住气。
他高中状元,却没有去翰林院报道,自己求了皇上的恩典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这是其一。
等到萧成煜第二次招他进宫看望有孕的长姐,外人才知他姐姐是如今陛下身边最知心的宸妃娘娘,他一路从童试上来,一个字都没对外人讲过。
当时大殿上定三鼎甲,好生得有几十位大臣在,萧成煜也没偏向他说一句话。
就连如今去了翰林院,有那学生自己文采平平却爱攀比,跑到他跟前说三道四。
结果付恒书当场就说:我这状元是靠几年苦读考中的,阁老们都能作证。
你若有何话要讲,三年之后也高中状元,再来同我辩论一场。
他的意思明明白白,我一不靠姐姐,二不靠父母,只靠自己寒窗苦读。
你们现在都不如我,等比我牛的那一天再来跟我扯闲篇。
付恒书讲完,还要再来一句:我如今一天四门功课,实在没时间同你们叙旧,不如就此别过?瞧瞧人家,这么厉害还这么努力,你们跑来跟人家磨磨唧唧,实在太不识相。
那些学子们各个比他年长,等一起上了几天课,却都心服口服了。
这脑袋也不知是如何生的,偏就比旁人聪明许多。
萧成煜一边给她讲付恒书的事,一边还感慨:若是咱们娃娃也这么聪明多好。
沈轻稚摇了摇头,帮他把歪了的腰带正过来: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要成人精子了。
萧成煜叹了口气。
不聪明,就要比旁人辛苦。
皇家的孩子,笨的都走不到最后。
沈轻稚一愣,随即握住他得手:陛下想的太远。
想的不远,这皇帝怎么当下去呢?萧成煜只笑,却没反驳她。
两个人聊一会儿孩子,又说了最近的宫事,就到了晚膳时分。
沈轻稚现在的吃食都是经过好几遍核单的,萧成煜本想给景玉宫单开小厨房出来,她既然不允,后面许多特殊膳食便都是乾元宫小厨房来做了。
这样一来食材和成菜就安全许多,再经景玉宫检查一道,到了沈轻稚这里的压根就不会有问题。
从乾元宫的张德宝和宁城,到她这里的晴画、晴书、明棋和沈安如。
这么多人层层监督,要是再出问题沈轻稚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自从她有孕以来,晴画瞧着疲累不少,日夜都少不得她盯着。
沈轻稚怕她吃不消,便叫陆六多盯外面的事,叫晴画少操心些才好转。
她一边用着膳房特地给她炖煮的膳食粥,一边拍了拍肚子:你这个金贵的娃娃哦。
萧成煜给她夹了一小块脆皮豆腐:不许胡闹。
用完晚膳,两人又散了会儿步,萧成煜才放她回寝殿读书。
其实晚上读书对眼睛不是太好,只沈轻稚现在也不会看很长时间,她都是特地选的启蒙书籍,小声在旁边朗读。
那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奇怪的尾音。
她每次在那读,萧成煜就老是忍不住想笑,但她说要给娃娃先读完三字经,他就不好妨碍娃娃进步了。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两个人往对方身边那么一凑,萧成煜就微微冒了汗。
沈轻稚小声问他:陛下是不是……?萧成煜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别闹朕,听话。
沈轻稚没有来地心里一甜,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留下萧成煜在边上算:现在三个月,还有七个月孩子才能呱呱坠地,等她出了月子,恐怕就要翻过年去了。
这得等多久呢?萧成煜就在这样遗憾又无奈的思绪里沉沉睡去。
子时,正是万籁俱寂。
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萧成煜,他只是稍稍迷茫一会儿,下一刻就听见外面宁城的声音: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萧成煜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沈轻稚也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陛下,何事?萧成煜穿好外袍,回到床边扶着她又躺下。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缠绵而温柔的吻:乖,你继续睡,朕去去就来。
沈轻稚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成煜坐在那凝望着她,不多时起身,沉着脸踏出寝殿:报。
第一百四十八章颍州,梧桐巷,原布政使司。
后院,摘星楼。
卓文惠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燃香。
欣兰香慢慢飘散在屋里,她却一点都没觉得舒缓下来。
卧房的门突然开,青歌捧着食盒进来:小姐用些吃食吧。
卓文惠这几日胃口都不是太好,她面色青白,显得了无生气。
青歌心疼她,取来的都是好克化的食物,一碗小米山药粥并两个小巧的银丝卷,怕她还是用不下,只取了八宝咸菜和玫瑰菜头来,好下饭。
放这里吧。
卓文惠淡淡道。
小姐……青歌道,家里已经有所准备,您不用太过烦忧。
卓文惠叹了口气。
我如何能不担忧。
一旦打仗,百姓们就要遭难,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苦的只有他们了。
从她来和亲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为自己想过未来。
胡尔汗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们心知肚明,从来不在房间里说政事。
越是这样,卓文惠越煎熬。
开春以来他已经有一月未归,卓文惠派手下出去打听,才知道他们在北边山中早有动作。
他忍不了了。
卓文惠已经许久没有吃下东西去,一旦开战,百姓们便要被迫放弃春耕,哪怕能从战乱里苟活下来,到了秋日也没粮食果腹。
现在这布政使司里内外都是胡尔汗的人,她就连卧房都无法踏出一步,明显已经被软禁。
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吧。
卓文惠轻声说。
青歌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痛哭失声。
小姐,您别这样,陛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无论是因为先帝嘱托还是血脉至亲,萧成煜都不能放任卓文惠死在颍州,哪怕有半分可能,他也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一个泱泱大国连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保护百姓。
卓文惠撑到今天,也正是为了这个。
萧成煜才刚刚登基,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久一点。
他们还有几个没被抓起来的?卓文惠轻声问。
青歌哽咽道:除了厨房的瘸腿老六,其他都已经不知去向。
卓文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紧拳头,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憎恶过胡尔汗。
只怕也是找不到了,卓文惠道,回头我写了名录,你贴身放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回到大越给他们立衣冠冢。
青歌低头抹了抹眼泪。
卓文惠主动捧起粥碗:哭什么,我们可比颍州的百姓们过得好许多,若是我们再哭,百姓们还怎么活下去?回头你跟老六交代几句,最迟八月胡尔汗一定会有大动作,卓文惠轻声道,今年颍州干旱,大半农田都干枯了,他要攒够过冬的粮食,就必须要去大越抢。
他们乌鞑人从来不想着自己努力,一门心思想要抢别人的。
青歌帮她又盛了一碗粥:小姐多用些,不能咱们自己先倒下不是。
你说的是。
卓文惠忍着胃疼吃了下去。
青歌伺候在边上,见她这样差点又流出眼泪。
她们家郡主多么聪慧美丽,曾近的她可以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飞驰,现在却只能被囚在内宅里,整个人都如同枯萎的沙漠海棠,再也不复往昔活泼。
卓文惠好不容易把粥吃下去,叹了口气:越活越回去了。
就在此刻,上京,长信宫勤政殿。
明明午夜时分,可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六部尚书汇同三省令以及安和殿大学士都守在堂下,静静等着萧成煜看完军报。
护国将军顾熙尘一身武将劲装,肃穆而立。
自从顾熙然重伤而归,护国将军的官位就落到了他的堂弟身上。
顾家武将出身,家里的男儿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没一个孬种。
现在前线告急,顾熙尘自然要奔扑前线,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将军不怕死,士兵早还家。
除了他,还有几位镇国将军和辅国将军在。
因为乌鞑,去岁起军中就增员伍仟骑兵,分由两位镇国将军统帅,这一次全部都要上战场。
萧成煜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军报,他把那份折子放回桌上,起身站在那里。
他这一站起,下面的大臣便都摈住呼吸。
胡尔汗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他没有先动溧水,直接在上路祁连山脉与下路汉阳关处派兵,想要兵分两路吞掉溧水。
胡尔汗这两年来成长不少,已经知道迂回用兵。
下面的大臣一听,全部额头出了汗。
胡尔汗忍了两年,看样子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诸位爱卿有何高见?赵朴之如今依旧是兵部尚书,乌鞑不退,他恐怕就不能致士。
不过老大人心态稳,也很敢说话,他听闻立即出列:陛下,溧水如今已加修城墙,又有靖王殿下重兵把守,胡尔汗避过溧水是相当聪敏的做法。
只从溧水方面看,暂时不用太过担忧。
乌鞑手里没有我们的堪舆图,他们要打仗只能靠武力,却不知还有兵法。
可有时候用兵不在多,不在狠,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兵法,并不是纸上说书。
萧成煜点点头,叫老大人继续说。
赵朴之看了一辈子兵法书,也背了几十年堪舆图,早就对大越的地形烂熟于心。
他叫人展开比原尺寸小了一半的堪舆图卷轴,手指在那比划两下。
祁连山那里山谷悬崖很多,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溧水,他们应当派不了骑兵。
而下路汉阳关是我们中原早年的边塞要地,后来降归颍州,汉阳关便被废弃了。
虽然汉阳关废弃不用,但要塞还在。
那连绵百里的烽火台耸立在山上,用砖瓦身躯抵挡外族的侵占。
这里其实骑兵也不好走,但要切记,有一条汉阳道直通颍州。
只要叫乌鞑占领那里,汉阳就危在旦夕。
萧成煜紧紧锁起眉头。
赵朴之眯着眼睛,仔细看那张堪舆图。
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伏,那结局便不一样了。
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顾熙尘立时明白过来。
老大人好厉害。
赵朴之没应这话,只是默默看向萧成煜:陛下,乌鞑不能再留了。
他这么说。
萧成煜的表情立时就变了。
他们一旦打下汉阳,打下溧水,那……那大越就完了。
边关层层关卡,就是为了保护广袤的中原,一旦叫乌鞑铁骑踏破溧水城楼,大越便一览无余。
萧成煜坐回龙椅上,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这时,顾熙尘踏出一步:陛下,臣愿往。
他身后,甚至还有几张年轻的面孔,沈聆如今独领火凤卫,位比辅国将军。
年轻的将军们也都踏前一步,抱胸行礼:陛下,臣愿往。
有那么一瞬,萧成煜胸口烫得吓人。
保家卫国不是虚言,将士们舍生入死,为的就是家国永安的将来。
他紧紧攥住手,招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上前:士兵人数,军需粮草,国库储备,明日朕要看见。
四位侍郎跪下行礼:诺。
等大臣们都去安和殿忙碌,萧成煜单独把顾熙尘留了下来。
顾将军,这一次便要辛苦你了。
乌鞑之战,死了一个沈长溪,伤了一个顾熙然,如今他即将要派第三位护国将军过去,是死是生尚未可知。
顾熙尘淡然一笑:陛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无怨无悔。
武将便应当保家卫国,才算不枉此生。
萧成煜叹了口气:上京十万兵马任你调遣,沈将军会领伍仟火凤卫一同前往,请您二位务必好好配合。
必要叫乌鞑有来无回。
顾熙尘给他行了大礼,再起身时萧成煜就道:靖王那里,还要谢将军和钱将军一起接应。
这是在给他安排任务了,顾熙尘心中一凛,表情便严肃起来。
朕不怕他别的,一旦……那苦的就不是边关百姓了。
诺,臣一定仔细安排。
萧成煜点了点头,正想叫他回去休息,却不料顾熙尘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在书房门口扭捏起来。
爱卿还有何事?顾熙尘叹了口气:臣别无随求,只求小女在宫主清静度日,还望陛下恩准。
他自己的女儿,他何尝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气,他不求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也不需要她给家族增光异彩,只要安安稳稳过下去,便不枉他送她入宫。
这位新帝聪慧清醒,他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昏庸之辈,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进宫安稳一生,说不定比在家中被指指点点要强。
萧成煜倒是理解他一片慈父心肠,闻言只道:宸妃同顾昭仪关系极好,平日里也很照顾她和丽嫔。
顾熙尘蓦红了眼睛:臣不是不知道她和丽嫔……只她若是留在家里,将来吃苦的还是她们自己。
萧成煜自己即将要做父亲,这会儿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爱卿放心便是,朕当年能应允你,现在也不会改变初衷。
顾熙尘勉强憋出一个苦笑来:多谢陛下隆恩,臣这就告退。
萧成煜看他默默而去的背影,独自在书房沉思很久,才又继续忙碌。
六月初十,上京安慧门外人头攒动,顾熙尘领着十万雄兵,告别君王,奔赴边关。
灵心宫内,顾红缨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给观音菩萨磕了头:只求大士保佑,愿我大越将士平安归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那日萧成煜半夜走得急,后来沈轻稚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一直到次日早上才隐约想起这件事来。
但萧成煜一夜未归,很显然前朝又出了事。
之后几日,萧成煜还是没有回来。
倒是每日都叫宁城或张德宝照三餐过来瞧她,就怕她有半点闪失他那里不知道。
张德宝油嘴滑舌,很多话不敢直说,倒是宁城稳重些,却大着胆子同沈轻稚讲了细枝末节:边关不是很太平,陛下正在忙这事。
边关的事是萧成煜心心念念两年之久的大事,被侵占的颍州和被迫和亲的公主,仿佛一根尖刺,叫他时刻如芒在背。
乌鞑一日不除,大越便一日不安。
沈轻稚知道这会确实是大事,便也不去烦他,自己在宫里努力做好宫事不叫他多操心。
大伴平日里烦请多注意着陛下身体,我知道你们事多,就不好老去烦扰。
宁城向她行礼,道:诺,娘娘也务必注意身体,陛下在前头也时刻惦念。
六月初十那一日萧成煜送走十万大军,他没有去乾元宫批改奏折,而是散着步去了景玉宫。
差不多有十日未见,他实在有些想她。
已是初夏时节,阳光明媚而灿烂,正殿里早就开了隔窗,叫前后都能有风吹拂进来。
萧成煜刚踏进景玉宫,抬头就瞧见她在窗边读书。
初夏的暖阳穿过隔窗映在她身上,好一幅美人倚窗含笑看的美景。
萧成煜冲正要唱名的张德宝挥挥手,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大殿。
明棋正坐在寝殿门口,手里正在裁纸笺。
见了萧成煜来,也机灵地没有吱声。
萧成煜轻轻掀起珠帘,弯腰进了寝殿,沈轻稚正背对着他,读书读得专心。
他怕吓到她,用很轻的声音道:轻稚。
沈轻稚回过头来,在望见他的那一瞬间,一双眼眸璀璨如星河。
她扔下手里的书本,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还好,没瘦。
沈轻稚笑着道。
萧成煜一把搂住她,把她牢牢圈在怀里。
她的身子那么软,那么温热,直到拥她入怀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平安喜乐的意义多么重要。
只有家国稳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心爱的亲人家人才能一生顺遂,不用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作为皇帝,他理应心心念念都是百姓,可在内心深处,他自私地想单独加上一个她。
或许应该说是,她们。
萧成煜叹了口气:几日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瘦。
沈轻稚就趴在他怀里笑,震得他胸膛热乎乎。
晴画这丫头不叫我多吃呀,还不都是你非叫小厨房听李文燕的,吃不饱怎么胖。
萧成煜累了十来天,直到看见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才觉得终于能放松下来。
沈轻稚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今天还要回去忙吗?萧成煜摇了摇头,拉着她一起坐到贵妃榻上。
不回去了,他们在路上,朕也该歇一歇了。
萧成煜长舒口气。
沈轻稚正想叫张德宝进来伺候他更衣,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她伸手叫来张德宝,叫他把贵妃榻上的小几搬开好叫他睡得舒服些。
萧成煜仿佛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了,沈轻稚轻轻帮他解开头冠,才发现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嘴唇都泛着白。
沈轻稚帮他脱下外袍和鞋袜,他也一直都没有醒。
等到把他安置好,沈轻稚才出了寝殿,招呼张德宝去书房。
陛下是否这些时日都没睡好。
沈轻稚皱着眉头问。
张德宝叹了口气,就连他的脸色都是灰白的,显然疲累至极。
边关事急,陛下担忧大军赶不到溧水,这几日日夜不休,终于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沈轻稚点点头:张伴伴也辛苦了,若您不嫌弃,不如先去陆六那睡会儿,瞧你都没什么精神了。
张德宝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中监,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那先劳烦小六帮我顶顶,多谢娘娘开恩。
沈轻稚笑笑,叫陆六请他出去。
萧成煜这一回真的累狠了,怕是十来天都没怎么睡过觉,这一次得叫他睡足,要不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等到天色渐暗,晴画就有些焦急:陛下还未醒,可怎么传晚膳?沈轻稚放下笔,想了想道:我去瞧瞧。
她如今早就换了软底的绣鞋,走路都没什么声响,她轻手轻脚进了寝殿,见他躺在那一动不动,甚至还打着鼾。
沈轻稚走到他身边,在昏暗的光影里仔仔细细看他。
很多时候他像是从来不会累,几乎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沈轻稚以前总是忍不住担忧,怕他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下了。
就连难得的沐休,都是大臣休息他忙碌,几乎没有一天不批折子的。
今日再来看他,他也其实也是个凡人。
不比别人多生两颗心,也没那么铜皮铁骨。
沈轻稚心里微微泛着疼,她轻轻帮他顺了顺长发,俯身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
好好睡一会儿吧,我的陛下。
她说道。
晴画正等在外面。
沈轻稚出去便说:传膳吧,弄得简单一些,我在茶室里用。
娘娘……晴画犹豫了。
沈轻稚挥挥手:去吧,有我呢。
晴画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饿着她们娘娘,听了便去吩咐晚膳。
等晚膳用完,沈轻稚洗漱完毕回到寝殿,他也还在安眠。
沈轻稚没叫宫人挪动他,榻上早就垫了软垫,睡着也不硌得慌。
她亲自用温热的帕子帮他擦干净脸面手脚,就叫他在榻上睡了一夜。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沈轻稚半醒不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一沉,一个熟悉的身体靠了过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转头靠近他怀里:今日别早朝了,可否?萧成煜嗯了一声,搂着她盖好被子:睡吧。
沈轻稚就又睡了过去。
等到窗外阳光晴好,喜鹊立在梅花树枝上欢快唱着曲儿,沈轻稚才悠悠转醒。
她在萧成煜胸膛上蹭了蹭,抬头去看他。
他也已经醒来了。
架子床上垂着床幔,里面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黑暗里璀璨的眼眸却那么亮,叫人忍不住盯着他看。
醒了?萧成煜把她揽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沈轻稚笑道:醒了,再睡就要成小娃娃了。
最近他不在宫里,她很是听了一阵李文燕的育儿经,用心学了许久。
萧成煜就跟着她笑。
沈轻稚跟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哎呦一声坐起身来。
萧成煜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这般一惊一乍?沈轻稚道:陛下昨夜里没用晚膳,该饿了吧?不行我得去安排下早膳,叫御膳房快些上。
萧成煜又拉着她躺回床上:朕当多大的事,没事,现在也不算太饿。
沈轻稚这才安下心来。
萧成煜平静开口,一句接一句地嘱咐她:最近朕可能无法经常回来,你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像刚才那样可不能再有,时刻要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
诺,我晓得。
沈轻稚乖乖应了。
陛下在乾元宫也别这么耗着,对身体耗损太大,时间长了要落下病来。
萧成煜笑笑:朕知晓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宫里的事情交给你朕是不操心的,只边关战事母后那一定知道,回头你去请安时给母后带个话。
你告诉他,朕一定竭尽所能,把护国救回来。
沈轻稚应了。
沈家这次有不少人要上战场,你也记得安慰母亲两句,她最听你的,有空就多陪陪她们吧。
沈轻稚点头:好。
萧成煜这会儿终于安了安心:有你在宫里,我不用操心宫事,可我心里头总是惦记你,和你肚子里这个小不点。
快四个月了,怎么还是这么小。
已经大了一点点了,陛下摸摸他?沈轻稚笑着说。
真的?昨日瞧你还是那么瘦。
沈轻稚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已经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上,笑道:肉都长他身上了呢。
萧成煜只觉得掌心一阵温柔,他们两个人的心跳一快一慢,最后都汇到交握的这一点上。
好孩子,真的长大了。
萧成煜呢喃着,你要乖乖的,可不能叫你母亲辛苦。
他已经很乖了,是最好最可爱的乖宝宝。
沈轻稚道。
我能吃好睡好也不难过,都靠他贴心。
萧成煜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阵眼眶涌起一阵湿意。
他使劲眨眨眼睛,没叫自己太过失态:你们两个都是贴心的乖宝宝。
等下回顾红缨来,你跟他说她父亲惦记她过得好不好,叫她多宽慰她母亲。
好。
宫里头有那么多事要交代,萧成煜絮絮叨叨,很是说了两刻钟。
沈轻稚就靠在他身边认真听,每一件事都回答他好。
等到都吩咐完,萧成煜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
最后还是要讲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乖乖听李文燕的话。
沈轻稚终于推了他一把:知道啦,管家婆。
萧成煜就笑出声来。
沈轻稚认真看着他:你也要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其他的我不懂,就不多言。
宫里的事,娘娘的事,我的事,孩子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沈轻稚严肃说道。
萧成煜终于忍不住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深吻。
还好有你在。
如果没有你,我又当如何?第一百五十章大军出征,马不停蹄赶往边关,前朝暂时便没那么忙,只萧成煜每日还要处理军报,便也不能经常回后头。
恩科所取的那些进士们开始陆续出仕,萧成煜点了几位早就看好的人选,直接选于翰林院供职。
他从来不是惯于等待的人,一旦手里有得用人,便马上开始改革早朝与阁批制度,或许是因为外敌入侵的缘故,又或许前朝的阁老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两件事竟推行顺利。
这样一来他就轻松许多,隔三差五能回到后头看看轻稚,同她说说话。
七月初,大军刚行至半路,边关告急。
胡尔汗一刻都没有等,他直接领兵出颍州,想要强取汉阳关。
从收到军报的那一刻起,萧成煜面沉如墨。
按照路程,最早七月中旬大军才能抵达边关,胡尔汗先行出兵,就只有溧水驻守的边军可以一战。
在经过勤政殿商讨一夜之后,萧成煜终于下旨,八百里加急派军报赶去溧水靖王府以及溧布政使司、溧水指挥使司。
萧成煜授命靖王为主、以溧水指挥使沈伽为辅统领边关五万大军,务必守住溧水防线。
无论如何,这封军报都必要派出。
圣旨一下,萧成煜就屏退众臣,独自一人在勤政殿坐了许久。
这一场猜测靖王忠心和私心的豪赌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国难当头,溧水哪怕有再多他的人都没用,只看这一个月到底如何。
也看靖王心中到底孰重孰轻了。
直到日落西山,萧成煜才从勤政殿缓步而出,他没有回乾元宫后殿,直接去了景玉宫。
沈轻稚现如今是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肚子仿佛吹了气一般鼓起来,已经显怀了。
她一开始不太适应,总觉得腰腹上沉甸甸,干什么都不太方便。
因为多了个小宝贝在肚子里,她还老想方便,整个人都很不爽利。
近来几日她又开始孕吐,吃什么都不是滋味,闻到一点不对付的就要恶心,整个人瞧着都憔悴下来。
萧成煜现在尽量不在乾元宫耽搁太长时间,下午处理完政事就赶紧回去,不时刻盯着她实在不能安心。
他抬头望望天色,不由有些着急,便加快了脚步。
萧成煜身高腿长又练过武,走起路来步下生风,张德宝苦着脸追在后面,差点跑起来。
等到了景玉宫,一进去就听见沈轻稚的干呕声。
萧成煜皱起眉头,大步进了正殿。
她现在不耐烦在寝殿里待,嫌屋子里憋气烦闷,只能在正厅里或者院子里坐坐。
下午日头太大,萧成煜又担心她晒着,特地叫织造居给在后院搭了凉棚,好叫她随时能在外面散散心。
长信宫里头夏日闷热,萧成煜又不敢随便挪动她,就只好把乾元宫的甄姑姑给临时调过来,特地伺候她这一胎的生产。
原来在石榴殿沈轻稚每次瞧见甄姑姑都觉得她十分严肃,这一到景玉宫就仿佛换了个人,每日里尽心尽力指导晴画怎么照顾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萧成煜一进正殿就看沈轻稚在那里顺气,晴画取了一把圆扇给她扇风,叫她舒服些。
怎么?又难过了?萧成煜皱眉问。
沈轻稚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就知道前头事很急,他这两日就又没怎么歇息。
陛下今日想用什么?该用晚膳了。
她没问前头事,只叫晴画扶着她缓缓起身,用很奇怪的姿势往门口走。
她个头在女子里已经不算矮,加上身材修长,肚子其实看起来并不大。
只她实在有些瘦,瞧着只有肚子上有肉,叫人看了就心疼。
萧成煜快走几步,一把扶起她,尽量讲俏皮话给她听:怎么还跟个小鸭子似得。
原本沈轻稚正吐得昏天暗地,可一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味,竟突然觉得舒服许多。
陛下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的。
沈轻稚嘴上说着,嘴角却微微扬起,显然是很高兴的。
她穿着松软舒适的九支香云纱袄裙,身上一件多余的首饰都无,因为身体不适而面色发黄,在萧成煜眼中却依旧美丽如昔。
萧成煜叹了口气:没有娃娃的时候盼着,等好不容易有了又要遭罪,真是……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他们身份这样重要,承担着荣氏延续的责任,沈轻稚哪怕再辛苦,都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可明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萧成煜还是心疼她。
每次看她茶饭不思,肚子倒是鼓起来,像个小软枕一样挺在身前,人却比以前瘦了许多,他就总是担心她撑不下去。
可沈轻稚却比他坚韧。
十月怀胎,母子连心,她心心念念着与他的孩子,无论多大的磨难都要咬牙挺过。
更何况,就连李文燕都说她这已经算是很顺利的了。
沈轻稚笑笑,拉着他的手印在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已经会动了,总是不经意间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
陛下今日还没跟娃娃问好呢。
外面金乌西落,大厅里宫人们正在布置晚膳,萧成煜怕她闻到味又不舒服,就扶着她小心翼翼往后院走去。
宝贝今天晚上也要乖,不要叫母亲不得安眠。
萧成煜轻轻抚摸她的肚子,沉声道。
沈轻稚就跟着笑。
年幼时不懂什么叫伴侣,不懂什么叫夫妻,也不懂什么叫相知相许。
等到他们一起携手走过几百个日夜,又到如今共同孕育子嗣,那一份细密的温情便如陈年老酒,越发香醇。
古诗有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或许他们都没对对方亲口说过什么,可这份相思已刻骨铭心。
两人刚走了一会儿,沈轻稚突然哎呦叫了一声:陛下快来,娃娃动了。
萧成煜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就轻轻贴在她圆滚滚的肚皮上。
隔着柔软的纱衣,他清晰感受到娃娃在她肚子里翻了个身,弄得沈轻稚的肚子都变了个形状。
那大概是孩子同父母打的第一声招呼。
萧成煜只觉得心口温热,就像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的表现一样,他弯下腰在沈轻稚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拍着沈轻稚的肚子:乖宝宝,快些睡。
五个月大的娃娃已经会动了,沈轻稚有时候半夜总被他弄醒,肚子里翻天覆地,不知道又在玩些什么。
沈轻稚双手托着肚子,很是没有缓过神来,小宝贝翻了个身,她就要难受很久。
萧成煜又有些心疼,扶着她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走起来:希望他早点出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你可要吃不消。
沈轻稚摇了摇头,笑道:一天里也就偶尔这样,大部分时光他都乖巧极了,我倒是不想叫他早点出来,足月才好。
虽然她初次做母亲,到底母子连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是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在茁壮成长。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健康平安。
萧成煜叹了口气,扶着她在后院转了好几圈,等沈轻稚觉得透气够了,才回到大厅。
晚膳寡淡得很。
在景玉宫的每一顿膳食都贴着她的口味走,前些时候她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连着做了好几天酸辣臊子面,后来她又爱食甜的,便做了几次蜂蜜水果羹。
轮到这几日是酸甜辣咸都不爱吃,只能用的进去没什么味道的小米粥,萧成煜怕她闻到别的味难受,也跟着喝粥。
他并不是很难伺候的那种人,一小碟花生米、盐水豆腐、咸菜玫瑰丝就是配菜,他用了一大碗小米粥并两个银丝卷,就将将饱了。
可沈轻稚跟前那碗小米粥却只用下去一半,还在慢条斯理磨蹭。
她真的从来都没这么矫情过,可就是吃不下。
宝宝就顶在她胃上,咽东西都难受。
即使这样,她还要操心萧成煜的身体:陛下只吃这个有什么营养,每日那么辛苦总要用些肉蛋鱼虾的。
她皱着眉正要吩咐,萧成煜就先摆了摆手:再上一碗肉末蒸蛋,这个没什么味道,朕用了便是。
沈轻稚就眉开眼笑了。
晚上沈轻稚已经没什么精力读书了,她现在偶尔摆弄一下给孩子准备的小衣裳,时不时问萧成煜一句。
他现在会把不太要紧的折子带回来批,那么十来份按照阁老的条子迅速批完,就能陪着她早些安置。
等两个人都沐浴更衣,萧成煜就搂着她上了床。
萧成煜是既怕她热又怕她冷,便叫晚上把冰山摆在寝殿外面的小厅里,还不叫摆太大的,清晨天气凉爽些之前就得化没,正好能叫寝殿舒适适宜。
刚一躺下,沈轻稚就觉出他有些不同来。
她又蹭了蹭,换来萧成煜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轻稚就小声问:陛下是否要……萧成煜打断她:不用你,乖,好好睡。
孕中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沈轻稚一听这话,竟委屈了:陛下不用我,便是要找别人?若是往日,她定从来都不会这样撒娇,倒是因为有了宝宝,才能直爽说两回心里话。
萧成煜心里五味杂陈,却把她搂得更紧:傻姑娘,再说这话朕要不高兴了,也需你哄呢。
沈轻稚立马就高兴了,扭来扭去换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留萧成煜低头往下瞅了两眼。
兄弟,对不住你。
咱哥俩再忍忍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或许是前日睡得好,沈轻稚次日早早醒来,靠坐在床边发呆。
萧成煜前一天晚上心绪澎湃,翻来覆去折腾一宿没怎么睡好,现在正在补眠。
沈轻稚睡得踏实,压根不知道他好生纠结了一晚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靠坐在那发呆,等到萧成煜幽幽转醒才回过神来。
萧成煜坐起身来,扭头仔细打量她。
沈轻稚就笑:陛下怎么这样瞧我?荣锦谈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问:现在不困了?昨天都睡一天了,怎么还会困呢,现在我精神着呢。
萧成煜见她确实比昨天气色好,心里也略安稳当,他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晨起,一边跟沈轻稚道:待会儿李文燕来了,你要把近日里的症状都跟她讲讲。
沈轻稚正坐在妆台前盘发髻,闻言就笑:陛下太认真了,什么症状不症状,不过就是嗜睡罢了。
听话,不要老叫朕操心。
他都这么说了,沈轻稚也不好不懂事,只好点头称诺。
大概是昨日没用什么饭食,今日早上沈轻稚用的就多了些,都是晴画特地吩咐给御膳房的食单,主温补养生,很适合沈轻稚现在用。
她喝了一大碗南瓜粥,又想去吃糯米丸子,被萧成煜拦了拦:糯米不好克化,就只许用一个。
沈轻稚也不贪食,叫吃一个就只吃一个,吃完又去一颗一颗夹花生米。
这一顿饭她是用好了,萧成煜一直盯着她吃,自己倒是没怎么吃饱。
李文燕这会儿早就在茶室里等了,萧成煜领着沈轻稚过去,又吩咐张德宝上一盘子点心。
这没几天又被召见,李文燕心里头也忐忑,等两人进来,她就悄悄看了一下他们面色。
瞧着陛下的好些,娘娘的略差了点。
李文燕想着上次宸嫔娘娘的脉象,背后都出了汗。
若是至今还是体虚疲累,那就很有些问题了。
平日里只有娘娘在她还算镇定,今日萧成煜也在一边跟着,她就更是紧张了。
萧成煜也不用她给请平安脉,进来就在矮踏上吃点心,叫她们在边上问诊。
沈轻稚今天心情很好,人也精神多了,笑眯眯坐在椅子上伸手叫李文燕看。
李文燕就恭恭敬敬请脉。
这一回她摸的时间长了些。
萧成煜看似在悠闲用点心,实际上手心里都是汗,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只是面上不能显露出来。
李文燕表情不变,不一会儿脖颈后头衣领子就湿了,她在沈轻稚的左手上耽搁了很长时间,又去听右手。
等到萧成煜两块牛舌饼都用下去,她才将松开手。
沈轻稚笑着问:如何?李文燕斟酌片刻,问:早上听闻晴画姑姑讲说娘娘近日里嗜睡、胸闷、精神浅,没胃口,是否如此?沈轻稚点点头,道:昨日很困,只睡了一天到了早上就好些,也不怎么困了。
李文燕心里头便有了计较,只脉象实在太浅,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讲出来。
正在这时,她余光扫到萧成煜冲她轻轻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李文燕迟疑片刻,还是按萧成煜的指示没讲出来,她笑着对沈轻稚道:娘娘最近几日还是再清静清静,不要太过操心,等缓过来就能好了。
还是之前忧虑过重,耗神耗气,才导致如此的。
人都不爱听自己的病,她这样一说沈轻稚就高兴了,对萧成煜笑道:就说我没什么事,你就老要叫太医过来瞧。
萧成煜也笑,说:没事不是更好?沈轻稚道:反正最近也不算忙,正好休息几日。
她一高兴,就美滋滋叫沈安如和明棋陪她去后面盘点小库房,她的东西年节时往来太多,若不是她精神不好早就该核对清楚了。
萧成煜等她高高兴兴离开茶室,才沉着脸问李文燕:实话实说。
李文燕看起来倒是没刚才紧张,显然沈轻稚应当没什么大碍,她道:陛下也知臣家里世代都是专攻妇科,摸滑脉很是有些门道。
她这么一开头,萧成煜心里就安稳下来,脸上也带了些笑模样。
李文燕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心里有数,也略松了口气:刚臣翻了翻娘娘的挂红单子,这个月月信已经迟了十日,再加上娘娘近日来的症状,原本是有了推测的。
刚臣给娘娘请脉,因月份太浅脉象不显,很是听了些时候。
萧成煜点了点头,叫她继续说。
李文燕冲他行了个大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确实是有孕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萧成煜终于长舒口气。
你确定?李文燕点头,笑道:娘娘脉象浅淡,若是旁人定诊不出来,臣家学所致,还是能诊出些许。
萧成煜点点头,终于笑了。
她身体如何?李文燕道:娘娘身子康健,平日里又注意保养,这回只是头胎才显得症状略大,过几日适应了就能好些。
只要这几个月注意着些,应当没什么大碍。
有她这个保证,萧成煜就再无忧虑了。
他想了想,还是道:先不要叫她知道,等下个月胎坐住了再挑个喜庆日子告诉她,好叫她自己高兴高兴。
他话锋一转:旁的宫里……李文燕顿时就跪下了:臣一定守口如瓶,定不叫外人知道。
沈轻稚的身体一直是她调理的,这几个月也是尽心尽力,萧成煜对她还算放心,闻言只淡淡道:如果风声传出去,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李文燕三个头磕下去,一句话都不敢讲。
回头你跟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好好碰碰,衣食住行务必都要精心,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李文燕跪在那里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萧成煜嗯了一声,这一回说出来的话就柔和了些:若是你娘娘这一胎生得顺利,都会念你的好处。
李文燕微微松了口气,又保证了一回才被叫起。
等沈轻稚回来,就见萧成煜在那里优哉喝茶。
她笑道:陛下今日不忙了?萧成煜拉着她坐到身边,用那种很难描绘的眼神看着她。
沈轻稚低头顺了顺衣服上的褶子,问他:怎么?我这有何不妥?萧成煜心里头的高兴都要藏不住,不过为这一回安安稳稳顺顺利利,他还是忍住没有讲。
只拉着她的手认真道:刚李文燕说你头些日子累到了,最近就不要再操心宫里头的事 ,好好把身体养好,知道没?沈轻稚就说:我哪里有那么娇气?修养几日就能好了。
再说月末就要采选,如今宫里头人手很不够用呢。
萧成煜倒是忘了这个,他沉吟片刻道:这事就交给丽嫔去办,她那边督办完你直接用印便是了。
小选这事本来也不用她们亲自出面,不过是安排好督办的管事姑姑和上监即可,只要人手配置齐,剩下的事她们自己就会办妥。
宫里头的事陛下且不用太操心,回头我请了丽嫔来,先把事都定好章程就稳妥了。
便是叫丽嫔主要督办,她也不能撒手不管。
萧成煜想着刚才李文燕反复讲的医理,也知道不好叫她天天躺在屋里睡觉,便妥协道:行,但你自己要知道注意,万万不可逞强。
沈轻稚就笑,点头答应下来。
等她午歇的时候,萧成煜就叫来晴画和晴书,好生提点了一番。
由她们在景玉宫时时守着,他也还算放心。
一直在景玉宫端着的萧成煜,面无表情回了乾元宫,一个人躲进寝殿里放生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又领着人悄悄去了太庙,独自进了内殿。
他烧了三炷香,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给祖宗牌位磕了九个头。
列祖列宗在上,荣氏第九代孙锦棠叩拜祖先,朕将为人父。
朕继位两载,夙兴夜寐,务以勤恳赢大越百姓安康,只一事以人力不可为。
愿求祖宗保佑,得母子平安。
既然已经决定要小选,这事就要尽早安排,沈轻稚又好生休息两天,觉得更精神一些后就把楚云彤请了来宫里。
顾红缨自告奋勇,也跟着来了。
这回沈轻稚跟楚云彤安排了三位管事姑姑负责小选。
楚云彤身边的管事姑姑、她这里的晴画和尚宫局的赵姑姑,三个人一起操办。
再加上乾元宫的一位姓陈的上监,等四个人都叫来跟前吩咐妥当,四月初就可以开始小选了。
她们一走,顾红缨就笑道:过不了几天,宫里就又热闹了。
楚云彤慢条斯理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她嘴里:你就知道热闹。
顾红缨笑眯眯吃苹果,也不生气。
沈轻稚又捧了一杯果茶,这东西她觉得可口极了,不知道为何就连楚云彤和顾红缨都没什么兴趣。
她也在宫里闷了好多天,今日她们两个来了,她就安排叫三个人一起玩华容道,也好解闷。
然而盘子摆上没玩一会儿,沈安如就悄悄进来在她耳边禀报:孙淑女求见,已经是第二回来了。
沈轻稚抬头一想,问顾红缨:孙慧慧是不是你宫里头住的?顾红缨道:不,她是阿红宫里的,不过嘛……她顿了顿,小声道:我不是老去找阿红玩,逗过她几回,今日她不会是为了这事来的吧?沈轻稚沉默片刻,很是无奈道:你怎么捉弄人都捉弄到别人宫里去了?顾红缨嘿嘿一笑:阿红又不是别人,再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个小淑女太把自己当回事,不折腾两回实在心里难受。
虽然她说得确实是那么回事,可面上不能这么讲。
沈轻稚只好道:得,人家找来我这里了。
顾红缨眼珠子一转,道:要不把她请进来,我倒要听听她想怎么编排我。
沈轻稚冲沈安如点了点头,对楚云彤道:劳烦云彤以后还是多多管教。
楚云彤一本正经点头:这次是我的疏忽,下次一定管好她。
第一百三十六章两人这样编排她,顾红缨也不生气,笑眯眯坐在一旁吃茶。
等沈安如回来,沈轻稚就道:一会儿我去书房里见她,你们去后殿暂且避避?她们都是主位娘娘,总不能一个淑女来了叫她们从后门走,实在也没这个道理。
顾红缨向来鬼主意多,一听就道:你那书房里不是有个书室吗?叫我们在里面听听音儿呗。
沈轻稚还没来得及讲话,她就被楚云彤拍了一下脑袋:没规矩。
这倒也不是不行,她的书室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只是那小书室没有大窗,在里面时间久了可能会气闷。
她也待不了多少时候,我叫安如在里面加两把椅子,两位就将就坐会儿。
她一边安排,一边领着她们往书房去。
书室有个小门,楚顾二人躲在里面正好能听到外面讲话,倒是很方便。
等人都安排好,沈轻稚就坐到书桌后面,让沈安如把孙慧慧领进来。
孙慧慧今日穿了一身很素净的浅碧色袄裙,头上只戴了一把如意钗,通身上下也再没多余的首饰。
沈轻稚垂眸看她,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些恳切的意味。
倒也是难为她了,沈轻稚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坤和宫辛娘那里,她是怎么个做派的。
孙慧慧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非常恭敬道:给宸嫔娘娘请安了。
沈轻稚手里捧着书,半天没讲话。
主位不叫起,孙慧慧就只能半蹲在那,不一会儿额头就出了汗。
等她整个人开始抖起来,沈轻稚才慢条斯理道:起吧。
孙慧慧直起身,还要谢她:多谢娘娘。
以她的脾气,居然能忍下这个实在很不寻常,她要么藏着坏主意在心里,要么就是真的有求与她。
沈轻稚就放下手中的书,问她:不知孙淑女找我是有什么事?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打她们进后宫也有两年,孙慧慧可是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两人以前的关系本来就不好,现在也没有来往的必要。
孙慧慧抿了抿嘴唇,她低着头,竟没了往日嚣张劲儿。
她不讲,沈轻稚也懒得上赶着再问,又取了书继续读。
书房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孙慧慧紧要下唇,尖锐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
沈轻稚漫不经心扫她一眼,心里略安稳了。
她肯定是来求事的。
见她真不搭理自己,孙慧慧这会儿便急了,她犹豫半天还是咬牙道:如今是宸娘娘辅理六宫,不知可否给妾调换个宫室?沈轻稚一挑眉,没成想这事叫顾红缨说准了。
为何?碧云宫不好吗?孙慧慧吭哧半天,道:娘娘兴许不知,顾昭仪同丽嫔娘娘关系极好,平日里老去碧云宫找丽嫔娘娘玩,她性子……古怪,每次在后院碰到都要奚落妾一番。
她这一句就把顾红缨和楚云彤的关系卖给了沈轻稚,若不是沈轻稚同她们二人本就亲近,这会儿恐怕早就起了疑心。
来求人还要栽赃陷害,实在不是个正人君子。
沈轻稚装作惊讶问:哦?还有这种事?孙慧慧赶紧补充:可不是,顾昭仪见天来,妾是真的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轻稚挑眉,要笑不笑道:若是真的,顾昭仪可真是好有空闲,只我也不能凭你一面之词来断决,不如请了顾昭仪当面对质?孙慧慧艳丽的脸一下子刷白刷白的。
她记忆里的沈轻稚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只今天这样一见,她才发现这位宸娘娘口才如此好,叫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孙慧慧憋了半天,结结巴巴说:顾昭仪贵人事多,妾可以找碧云宫的宫人们过来见证。
沈轻稚轻声笑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孙慧慧手心都出了汗,那笑声轻轻柔柔,听在她耳朵里却异常吓人。
不过因为刚才顾红缨都自己承认了,沈轻稚心里也有数,便问她:那张淑女也是这样的情形?孙慧慧又顿住了。
张欣瑶低调惯了,从来不出去招惹人,顾红缨当然没机会欺负她啊。
这,妾也不知,兴许妾没见着的时候也是有的。
沈轻稚喝了一口果茶,酸酸甜甜的滋味;漫上心头。
孙慧慧可真是比以前长进许多,都会编瞎话骗人了。
宫里头的事其实太后和淑太贵妃已经不怎么操心了,像孙慧慧这种淑女搬宫的小事根本不用去麻烦两位娘娘,只不过面子上她还是要含糊一下的。
沈轻稚知道楚云彤和顾红缨都很烦孙慧慧,也想卖个人情给她们,因此便道:你是淑女,搬宫可是大事,我这里怎么也要问清楚后跟两位娘娘禀报。
一听这话,孙慧慧就知道有戏,她顿时就有些激动,脸也跟着红润起来。
不过沈轻稚的下一句,就叫她不好受了:王昭仪那的后殿都空着,也清静,若是娘娘允了,便让你搬去那儿?长春宫的后殿原本住着她和兰若,她搬来景玉宫,兰若在行宫没了,所以后殿就空了出来。
最近王皇后也停了王婉佳的闭门思过,让她出来见人了。
这任谁看都是个好去处,自己住还是两三个人一起住,是很有些区别的。
可孙慧慧一听就撇嘴,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她小声嘀咕:那里多晦气。
沈轻稚垂眸看她,冷冷道:嫌晦气,你就还在碧云宫住着吧。
她说罢就要起身离去,吓得孙慧慧普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求道:求求娘娘了,碧云宫妾真的住不下去了,娘娘开开恩,给妾调一调吧。
沈轻稚的脚步顿住,慢悠悠坐回到椅子上。
虽然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当年无论在坤和宫还是在文墨院,孙慧慧可都没少奚落她。
风水轮流转,时至今日她自然可以任性而为,无人再敢得罪她。
沈轻稚轻声道:这话若是叫王昭仪听去,什么后果你自己心里头应当清楚的。
孙慧慧顿时讲不出话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
沈轻稚见她跪在那死活不肯走,突然有些明悟过来:既然你嫌长春宫不好,你自己……又瞧上哪个好去处了?这一句正中下怀,孙慧慧甚至都来不及细想,忙道:可否请娘娘开恩,允妾搬去望月宫。
章莹月的望月宫,居然还是个好地儿吗?沈轻稚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她,道:望月宫里只剩西偏殿还空着,你搬进去更挤了。
这条件艰苦她倒是不挑剔,放着空院子不住非要同人挤,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孙慧慧头都不敢抬,忙不迭道:无妨的无妨的,全凭娘娘安排。
沈轻稚喝了口果茶,笑道:这样吧,我先请了章婕妤和苏才人过来问问,若她没什么意见,我再同太后娘娘请旨。
孙慧慧立时就喜笑颜开:多谢娘娘。
不用急着谢我,能不能成还是个事呢。
眼看事情办完,孙慧慧是半刻都待不下去的,站起身又给她行了礼,就高高兴兴走了。
沈轻稚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起嘴角。
这些人,指不定想什么坏主意呢。
她身后顾红缨道。
沈轻稚请了她们两个回茶室:她指名要去望月宫,章莹月和单稚娘什么德行她难道还不知?顾红缨这会儿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破锅配烂盖,说不得她们三个惺惺相惜呢。
沈轻稚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事也不用轻稚操心,楚云彤道,我瞧苏秀儿住碧云宫也很水深火热,直接叫她搬来我后殿吧。
苏才人是禁军副统领家的女儿,很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住那宫里头老被单稚娘挤兑,哪怕她明摆着位高一级,也立不起来。
沈轻稚点点头,笑道:回头你且问问苏才人,若是她应了你就拟个折子,我去找太后娘娘行印。
章莹月那里,不用管她。
顾红缨拍了拍手:感情好,这下子苏才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楚云彤不是个慢性子,没过几天就拟了折子来:苏才人一听说要搬来我这里,想都没想就应下,直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搬。
沈轻稚把她折子收下,跟旁边一摞折子堆在一起:我明日正好去娘娘那,用了印就可以操办起来。
大约两三日后,尚宫局把这事定了章程,居然是苏秀儿比孙慧慧急,接到旨意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别人搬家,沈轻稚也没怎么再上心,自过她自己的小日子。
望月宫前殿,正厅。
孙慧慧端坐在椅子上,讨好地望着章莹月。
章莹月半垂着眼眸,把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说,宸嫔娘娘刚进宫时怎么着?她坐在那里淡定自若,实在跟宫宴上的样子很不一样。
孙慧慧倒是完全没看出有何区别,只笑道:我是同宸嫔娘娘一年进宫的,很是知道她当年的事儿。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娘娘真能给我家里牵线搭桥,做上锦衣缘的生意?章莹月猛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你问的太不像话了。
孙慧慧心里头憋气,可又不好惹她,只好赔笑道:都是我的错,我这就给娘娘讲讲当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