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宫这些腌臜事沈轻稚是一概不知的,她最近精神好了一些,歇过劲儿来就赶紧安排起夏日的防火防水事宜。
晴画和一直安排她起居的晴书都知道她身体大概,见她自己要忙就只得硬着头皮劝,只没回劝两句就被她轰走,实在是憋得够呛。
不过这几天沈轻稚看着确实精神不少,不再整日里睡不醒,也胃口好了许多,晴画就没那么慌张。
等到这一日萧成煜忙完回来,晴画就趁着沈轻稚不注意给萧成煜讲情:娘娘非说自己身体好了,要把之前的宫事都捡回来,省得荒废。
萧成煜皱了皱眉:最近瞧她是精神些,确实不那么难受了?晴画道:娘娘对自己身体还是很注意的,不会在这事上逞强,应当确实好些了。
萧成煜点点头,心里倒也没那么紧张。
之前李文燕都说她身子无大碍,若是真有事她是不敢不说的。
他冲晴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不叫她一直忙就是了,半个时辰就弄些茶果请她休息一会儿溜达溜达,便也没有大碍。
等稳当些她自己知道了,就会注意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眉目含笑,显然心情极好。
萧成煜踏进书房,见她正在写折子。
都叫你要好好休息,又不听话。
他过来拉她起身,仔仔细细打量她面色。
沈轻稚这几日是真的缓回来了,她如今面色红润,眼睛明亮,一看就很精神。
我心里头有数。
萧成煜牵着她往外面走,趁着天色明亮,领着她在后院里溜达:你若是有数,前些时候怎么把自己累坏的。
沈轻稚不好意思笑笑。
你啊。
萧成煜拿她实在没办法,拉着她在院子里绕了几圈,又想起个事来。
你弟弟已经上京,他道,跟顺天府其他学子一道来的,住在考院附近的客栈里,很是平安。
沈轻稚一愣,她最近精神不济,倒是没怎么惦记过付恒书的事。
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倒不怕他年幼危险,只不知道吃的好不好。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要银子使得足,在客栈里就没有用不好的。
客栈老板怕得罪未来的文曲星,很少会弄虚作假。
那倒是,一客栈的举子个个瞧着都是才高八斗,说不准谁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了。
就是考试那几日难熬些,熬过去就能活过来。
春闱要连着考三场,每场三天,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最后的卷子几乎都是迷迷糊糊做的。
前朝时春闱在二月初,后来高祖皇帝建国大越,觉得二月时节的上京太冷,考院里烧火盆也不安全,遂改至四月初。
这会儿春暖花开,最是美好的季节。
恒书是什么性子,我可从小就领会过,沈轻稚对萧成煜笑笑,眉目温婉,他打小可狠着呢。
萧成煜挑眉:怎么狠?沈轻稚就笑:他若是哪本书没看明白,就反复揣摩,不读透誓不罢休。
我也不求他这一次就考中,只要别把身体弄垮就行,反正他还小呢,下一次肯定能考上。
萧成煜哈哈大笑:你倒是有信心。
沈轻稚略有些得宜:那是肯定的,也不瞧他是谁弟弟。
是是是,宸娘娘最是聪慧。
沈轻稚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陛下就知道取笑我。
哪里,朕这可是真心实意夸你呢。
萧成煜见外面天色略有些暗了,搂着她往屋里走:天色渐暗,朕想请示一下宸娘娘,可否用晚膳?沈轻稚被他逗得脸都笑红了:嘴甜,允了!诺。
萧成煜笑道。
晚膳都是早就吩咐过的养生膳食,沈轻稚如今身子特殊,李文燕和晴书一起给她做的膳单就十分谨慎,寒凉之物一概没有。
不过沈轻稚本就不太爱用那些,膳食单子换了好些天她自己都没发现。
只要每日都有甜口的菜给她,宸娘娘也是很好说话的。
为了叫她用得高兴,御膳房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每日便换着花样给她上小茶点。
今日晚上有奶香流沙南瓜包、红豆馅的开口酥,甚至还有一小碗醪糟黑芝麻汤圆。
李文燕还不敢叫她吃太甜,点心里的糖就用得少,这个沈轻稚倒是发觉了。
她咬了一口南瓜包,里面的馅料就流出来,弥漫出浓郁的奶香味。
怎么不如以前好吃了?感觉很淡的样子。
沈轻稚嘀咕一句。
晴书紧张得很,她不敢跟沈轻稚说实话,只好悄悄看了看萧成煜。
皇帝陛下到底见过大场面,闻言笑道:李太医说糖吃多也不好,叫御膳房给少放些。
沈轻稚一听是太医说的,就不好再嘀咕,只道:唉,多吃些时候习惯就是了。
两个人用完晚膳,沈轻稚就又有些困顿。
以往她晚上还要看会儿书的,最近实在也没那个精神,现在白日里是好些,晚上就不太行了。
萧成煜见她坐在那直揉眼睛,怕她晚上积食,连哄带骗把她从卧房里哄出来,搂着她的腰要赏月。
这大月初的,哪里有圆月可赏。
沈轻稚百无聊赖跟他聊了几句,差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
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实情却还是乖乖听话,萧成煜觉得自己怎么照顾她都不够,恨不得见天带在身边生怕她磕了碰了。
为了她自己的身子,这一胎也得坐得安安稳稳,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不过见她实在是困了,萧成煜也有些心疼,想着今日她用得不算多,就一把把她抱起来。
少年人忒有一把力气,他又从小学武,抱个小姑娘在怀一点都不见吃力。
哎呀,陛下怎么能如此!沈轻稚原本都要睡着了,叫他这么一吓又醒过来。
萧成煜笑笑:你不是困了?朕带你回寝殿啊。
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沈轻稚脸皮能比在外面时厚一些,她紧紧搂着萧成煜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陛下真是的。
行了,正巧你也精神,回去让宫人伺候你洗漱烫脚,再继续睡。
从院子里回寝殿统共走不了几步,可沈轻稚就觉得这一路悠长曲折,大概是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气氛太好,她又忍不住有些困顿了。
萧成煜正同她讲着话,不一会儿她就没了音,低头一看,她已经浅浅睡去。
还是个小囡囡。
萧成煜抱紧她,回了寝殿。
这一夜沈轻稚睡得很舒服,等到次日清晨天色渐明,她仿佛还沉浸在美梦里,嘴角带着微笑。
萧成煜早起要上早朝,他轻手轻脚起身,也不叫宫人进来寝殿伺候,都叫她们在小厅里等。
这一番动作,她也没有醒来。
在更衣的间隙萧成煜问晴画:最近宫里事忙完,日子也差不多了。
回头安排尚宫局重新做你们娘娘的里衣和常服,务必要宽松舒服。
晴画跟着行礼,轻声道:年节时陛下和两位娘娘都赏了不少好料子,足够用的。
萧成煜沉吟片刻,问宁城:今岁的天蚕丝锦和贡缎是不是快到了?宁城答:诺,中旬可到,每样各二十匹。
萧成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早朝结束,萧成煜回了乾元宫叫太医院的御医给他按摩。
他趴在软凳上,闭着眼睛想事情。
宁城忙完进来,在旁边轻声道:回禀陛下,刚臣去查私库,见还有十匹绫罗,是否也要加在单子里?萧成煜嗯了一声,含糊道:很好。
宁城淡定地领旨而去,正巧跟张德宝走了个对脸。
张德宝同他也是两年的老同僚了,多少了解他,见他微微挑着眉,就酸了吧唧道:哟,太监大人又被陛下夸奖了?宁城淡然一笑:上监客气。
张德宝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宁城就又去私库里的布库清点一番,分了几样细软绵密的布料出来,叫小黄门一一记录。
等都忙完,他才去往单子上加了又加,很快一折页就写不下了。
直到萧成煜中午叫膳,他才好歹忙完手里的事。
给妃嫔赏赐听起来不是大事,可轮到如今这位娘娘,他都得亲自清点,务必把每样东西都过遍手才放心。
若是真有残次品赏赐下去,陛下在景玉宫里头亲眼瞧见,那事情就大了。
宁城这边做完折子,就紧着去膳厅伺候,张德宝这会儿正在那献殷勤,宁城也很知趣不往跟前凑。
他毕竟比张德宝位高一级,跟他较劲实在很不上台面。
萧成煜夹了一块小酥肉跟嘴里嚼,也不说话,只拿眼皮轻轻那么一抬,宁城自己就赶紧讲了:单子上陛下选好的锦缎五到十匹不等,剩下的臣又加了细软的里布,很适合小主子用。
嗯,萧成煜嘴里东西都咽下,才道,等旨意下了,再安排尚宫局加紧督办,务必选最好的绣娘。
宁城行了礼,紧着道:只娘娘那掌衣宫女人手不足,到时候兴许娘娘还是喜欢自己宫里做些小衣裳,不如臣先挑人?萧成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略舒缓些:很好,你办事,朕是放心的。
宁城就笑着给他行过大礼,缓缓退出去。
在踏出膳厅的最后一刻,他挑眉望了一眼张德宝。
小孩崽子,跟老子斗?张德宝被他那一眼看得直冒火,可他就在陛下跟前伺候,一点错都不能出。
只能趁着萧成煜用膳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宁城。
老家伙,总有你退下来的那天!上京杏花巷,兴安客栈。
几个举子正在一楼大厅吃茶斗诗,不一会儿气氛就热闹起来。
其中有个瘦高个斗了没两句就败下阵来,直嚷嚷:不行不行,我不是好手,要叫我们顺天府的小解元来才行。
另一个长脸大耳的白他一眼:你胡咧咧什么,不知道小解元正闷头苦读,别耽误人家正事。
瘦高个有些不高兴,但他们两个是发小,一起泥地里滚大的,他实在也不能不给好友面子。
听了只道:小解元已经都算是人中龙凤,还是恁努力,学生自愧弗如。
旁边有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一听,立马问:这人是谁?只听闻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年纪小,到底多大?瘦高个刚想回答,就被长脸的怼了一下,顿时不敢说了。
长脸客气道:只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讲的。
都是自诩不凡的读书人,那青年人就没再继续追问。
等斗诗结束,两人回了二楼,瘦高个才道:你怎么不让我讲,恒书的名声传不出去,将来拆卷排名要吃亏。
长脸皱眉头,道:你怎么这么傻,恒书早说过不需要这虚名,你别忘了他家里什么光景。
瘦高个只好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付恒书的同窗,跟他一起在顺天府读书已有一载。
付恒书这般天纵奇才的人,一般而言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不过他性子好,肯给同窗讲解,因此顺天府的廪生同他关系都不错。
瘦高个和长脸如今也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因年龄相仿同他关系最好。
长脸的姓木,名叫木怀夏,很是沉稳的一个人,付恒书跟他多少讲过家里事。
木怀夏知他幼失怙恃,只有一位长姐为了他进宫当宫女,已经分离经年。
名叫叶庭春的瘦高个开朗活泼,一想起这事就很闹心:恒书也是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那么小的年纪拼了命想要金榜题名,还不是想让姐姐能在宫里头舒坦些,有个依靠。
两人正说着话,地字三号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步而出。
叶庭春觉得自己特别没见过世面,要不怎么每次看到付恒书的脸,都要发好一会儿呆才能回过神来。
付恒书如今只到两人肩膀,但腰细腿长,想必再长几年也是个修长的高个子。
作为顺天府今年的解元,他甚至比一般的廪生还要客气有礼:两位兄长在聊什么?若是萧成煜见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同少时的沈轻稚有七八分像。
只不过如今沈轻稚年岁渐长,已经没了年少时的幼稚青涩,她婉约缱绻明媚动人,已经是个温柔的大姑娘了。
付恒书身上还有一股子少年朝气,到底是男儿郎,他眉目更显英气,那张脸简直英俊得不似凡人。
翻了年,他现如今也不过才虚十四,还未及束发。
他一头乌黑长发都披散在后背,衬的皮肤白皙,站在昏暗的客栈走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木怀夏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叶庭春,笑着对付恒书道:贤弟这是要叫饭去?付恒书点点头,冲他们笑笑:两位兄长用过否?一起?刚两个人只顾着斗诗,确实没怎么吃东西,听了这话就招呼小二过来,叫了家常的四菜一汤。
付恒书很不爱出房门,他长相精致漂亮年纪幼小,每次都要被人细细打量,因此他多是在屋里用膳。
等午饭上来,三个年轻人就狼吞虎咽开始用膳。
用了一会儿没那么饿了,木怀夏沉吟片刻,还是道:若是贤弟真能金榜题名,不若琼林宴时求了陛下开恩,允长姐家去。
付恒书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沉的仿佛见不到光:不用了。
木怀夏刚想再劝,却不料就等来付恒书一句:家姐,今生怕是无法还家。
他声音很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叶庭春大咧惯了,说话很不走脑子,只道:怎么可能,不是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就可放还归家?木怀夏一把按住叶庭春的手,脸也跟着沉了下来:贤弟,你是讲?付恒书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笑:皇恩浩荡啊。
木怀夏实在没想到,他姐姐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他家里很有些门路的,想了想小心翼翼问:听闻陛下不贪女色,每日勤勉国事,如今只有一位娘娘因实在孝顺太后和淑太贵妃而封了高位,旁的事真没听讲什么。
付恒书顿了顿,还是没回答。
这位娘娘是谁他心里头自然是有数的。
沈轻稚在宫里头的事,沈家被淑太贵妃提点过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叔伯说过几回。
一是她如今过得很好,请小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二是等春闱结束,陛下会召见他,到时候叫他们姐弟二人能见见面。
为了这个,付恒书很是辛苦一年,就盼着自己能考个好名次,让姐姐面上有光。
付恒书非常聪明,哪怕他对宫里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看沈家对他的态度和那位叔伯的言谈,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姐姐在宫里只怕真的过得很好,最起码淑太贵妃和陛下都很上心,连带着他也沾了很大的荣光。
每每想到这里,付恒书却又郁结于心。
这些年父母故去,是姐姐给他撑起了一片天。
她用自己的卖身钱挽救了他的命,如今又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换得了他的名师高学。
如果没有姐姐,也就没有现在的顺天府小解元。
无论姐姐过得好不好,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没有谁天生就应当为谁付出,没有谁天生就应当接受照顾。
现在她过得好,那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她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因为其他。
付恒书捏紧手中的筷子,大口用下饭菜。
他真的想赶紧长大,只有他自己努力做出成绩,才是对姐姐最大的回报。
付恒书两三下吃完碗里的饭,又去添了一碗。
别看他瘦,却实实在在是个正长个子的男孩。
用过午膳,原本叶庭春想叫他一起出去散散,还是木怀夏有眼色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刚才我没怎么听懂,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官司?叶庭春问。
他实在是很不通俗务人情,一玲珑心都用在读书上,平日里生活实在令人头痛。
木怀夏看傻子一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刚恒书的意思,他姐姐已经做了宫妃,这辈子再也不能出宫跟他团聚了。
叶庭春再是大大咧咧,刺客也不敢喊出声,他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那这样,恒书心里得多难受。
可不是么。
付家曾经也算是书香门第,就付恒书这样品貌,他姐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明明可以做正头妻子,却要在宫里为妾,付恒书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恒书姐姐原来还是宫女,这样的宫妃在宫里如何过活,谁能知道呢。
叶庭春不说话了。
然而这也是皇上开恩,才有付家姐姐今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
一个女人伺候陛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在旁人看来都是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了。
至亲无论心里如何作想,谁又会去关心呢?两个人走回到地字二号房门前,推门而入。
木怀夏同他叮嘱:以后再也别提他姐姐的事了,等春闱过去再说吧。
叶庭春少见地叹了口气。
被他们惦记的沈轻稚,这会儿正在景玉宫的后院里读书。
春光大好,天气晴朗,又是一日艳阳天。
晴画跟在沈轻稚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讲着宫里事。
如今事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些绣活,也是想着技多不压身。
沈轻稚见她正在做条巴掌大的小裤子,心里一动,莫名有些甜意浮上心头。
怎么做这个?那里能用得上。
她好奇问。
晴画既然敢在她面前做,早就胸有成竹,张嘴就道:先做两身小主子的贴身衣裳出来,他知道了说不得就着急来咱们景玉宫呢。
沈轻稚笑起来。
她脸上是明媚而温情的光阴,带着经年氤氲的芬芳。
你讲得对。
沈轻稚见她小篮子里还有一块裁好的衣裳布料,捡起来放也开始缝。
许久没做绣活,她手有些生,却做得异常认真。
晴画抿嘴笑笑:回头奴婢多做几身,什么花色都添上一些,多好看。
可不是呢,这件交颈的小里衣精致小巧,上面已经绣好了可爱的迎春花儿。
晴画特地没做得很精致,倒有几分童趣。
沈轻稚仔细摸着那上面的绣纹,叹道:真好看。
不知何时这衣裳才能用上呢。
她不由自主摸摸小腹,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甚至觉得自己最近胖了些,小肚子上都有些软绵了。
最近不是吃就是睡,身上都长起肉来,可再不能这样懒散下去。
沈轻稚笑着说。
晴画赶紧劝:娘娘这般还要叫胖,那晴书不得哭死。
沈轻稚哈哈笑出声来。
主仆两个就在院子里就着日光做绣活,那一身小里衣渐渐成型,露出可爱的形状。
萧成煜踏进后院的时候,入眼就是她含笑着做小衣裳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将为人父。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太初二年的春闱便在一个春雨飘摇的日子里结束了。
在进考院之前木怀夏就吩咐好了家里的小厮,在最后那一日务必老实等在考院门口,把三个人都接到马车上才行。
他和叶庭春毕竟年长,虽然脚步虚浮,好歹是立着步行而出,付恒书就不行了,直接被书吏架着送出考院。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非要吃这一份苦。
木怀夏叹气,叫小厮把三个人都弄上马车,回到客栈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沐浴更衣又用过安神药,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付恒书这会儿略清醒些,哑着嗓子同木怀夏道谢:多谢兄长抚照。
木怀夏道:都是兄弟,客气这个做什么。
付恒书没再说什么,自顾自灌进去一大碗红糖水,才觉得舒缓过来。
叶庭春藏不住事,刚能说话了就赶紧着问:你们考得如何?付恒书盯着茶碗没吭声,倒是木怀夏苦着脸说:不知道,最后的策论我答的不在点子上,但那题我以前没特地背过,只能将就写。
进士科就是这样,如果准备不充分,很可能最后就要出问题。
谁都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喜欢什么方向,哪怕有人能摸清考官的喜好,也没什么大用。
最后卷子还要经安和殿呈给陛下,陛下肯定也要改一改的。
所以一般家里纵使有天资聪颖的少年郎,家长们也不会舍得他早早下考场,多酝酿几年,多看些题册,最后榜上的名次才能好看。
木怀夏看着面色惨白的付恒书,只得在心里叹气。
这孩子是真的急了,不管名次,不管将来,只求一个早早能给姐姐撑腰的机会。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付恒书狠吃了一大碗饭菜,才略有了五分饱,他道:今岁的题其实很偏,考得多为改革方便的问题,显然陛下很关心这一点。
这是太初帝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恩科,选出的学生最终都算是天子门生,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这卷子很能见真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付恒书才能揣摩出他的些许性格。
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新帝,恐怕在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
如果他自己立不起来,这份卷子压根也没他插手的机会。
新帝能统领朝政按理说是好事,只不知他姐姐在后宫到底过得如何。
当皇帝跟做丈夫,肯定是不一样的。
付恒书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实在也无法再想姐姐的事了。
每回想来,他都觉得心口泛着苦,撕裂般的疼痛扯着他,叫他不得安生。
那一年那一月,他为何要病倒?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春闱结束之后大约十日便能出杏榜,只有上了杏榜考取贡士,才能参加五月初一的殿试。
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见姐姐一面。
付恒书深吸口气,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差这最后的二十日。
长信宫中,正是更换春衣的时节。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正在那争奇斗艳,芬芳如许。
小宫人们换上各自新发的宫装,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沈轻稚最近精神尚可,趁着宫事不忙,赶着去御花园陪两位太妃娘娘听戏。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太后也道不要憋着大家伙儿,便叫主位以上的宫妃们都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沈轻稚向来很怕迟到,这一日去得还算早。
只没想到行至半路,后面一把柔和嗓音就叫住了她。
回头一瞧,却是以往不怎么对付的章莹月。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倩碧色的齐胸襦裙,头上只簪一朵琉璃杏花,先不论她性子如何,看长相实打实是位美人的。
章莹月也不知如何作想,她叫停了沈轻稚就亲亲热热凑过来叫她宸嫔娘娘。
仿佛以往的那些龌龊都不存在,她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沈轻稚垂眸瞧她,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章婕妤今日有些素净了,怎么不多戴几把金钗?章莹月冲她笑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金饰沉重,我实在不耐烦用。
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人,硬凑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说,刚略走两步,章莹月就在沈轻稚身后开口:娘娘如今可是荣宠不衰,实在令人羡慕。
沈轻稚扶了扶头上拇指大的宝石花簪,笑笑没说话。
她今日的穿着也清雅,身上只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盘了很少梳的堕马髻,倒是凭添三分优雅。
章莹月仔细瞧她,竟觉得她如今的美更令人舒服,不再如过去那般似仙如梦。
女孩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斟酌过的:娘娘这般美丽,难怪宫里人都传娘娘是小贵妃呢。
这话实在就很不中听了。
贵妃娘娘当年确实荣宠无限,可到最后一个儿子都没当成皇帝,先帝爷亲自留遗照赶她离宫,连一个在宫中荣养的资格都不给。
曾经的她多风光,如今的就多落寞。
章莹月拿苏蔓比沈轻稚,实在没安什么好心。
沈轻稚很不喜欢同她打嘴上官司,打心底里觉得没这必要,便笑道:我哪里有靖太贵妃那么大的福气,宫人们若再乱说,章婕妤理应管教,怎么自己也不懂事呢。
章莹月咬了下下唇,脸上十分不忿。
她在宫里装得久了,那尖酸刻薄的样子可拿捏得十成十。
哎呦,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改。
沈轻稚最近脾气也不是太好,实在没耐心听她唠叨,讲了两句立马就想走人。
结果章莹月在她背后不阴不阳给了一句:今日是好天气,肯定有大节目要瞧的。
沈轻稚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正用灰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牙上带毒的毒蛇,把她当做了猎物。
章婕妤讲话太没规矩,下次可不能这样。
沈轻稚微微皱起眉头,转身便走。
留下章莹月在她后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冷笑。
这宫里,越乱才越好。
等到了御花园,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新春时乐司做了一整出折子戏,年节宫宴小小演了几折,太后娘娘很是没瞧够。
只她寡居在慈宁宫,自己不能叫戏去看,便想了个曲折的方法。
由沈轻稚牵头迎春,萧成煜允诺下旨,两人一并请了几位太妃娘娘,连做几天春日里的折子戏,御史也不能有话讲。
今日顺太妃和几位太嫔也来了,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正望着戏台子吃茶果。
御膳房特地给炒了六种口味的瓜子核桃,好叫娘娘们用个趣儿。
当今的后妃里,沈轻稚是头一个来的,她先跟娘娘们行了礼,便自去自己的位置坐。
这宫宴本就是她安排的,左近只有顾红缨和楚云彤陪着,剩下章莹月和王婉佳都在另一边,一看就很泾渭分明。
晴画早就给她安置好了软垫和果茶,伺候她在位置上坐下,便小声在边上问:娘娘若是一会儿不舒坦,务必同奴婢讲。
沈轻稚有些好笑地看她:能有什么不舒坦,又不是头一回头看戏。
当然很不一样了!晴画有苦难言,只好乖乖站在一边,暗自提醒自己要多经心。
章莹月跟在她之后到的,同她笑眯眯行了礼,自己就坐到一边去。
沈轻稚眯着眼睛看她,总觉得她那有什么事,至于是什么她实在也是不知。
不一会儿顾红缨、楚云彤和王婉佳就到了。
平日里安静的御花园,没一会儿彻底热闹起来。
等娘娘们都坐稳当,折子戏就拉开序幕。
这出戏叫《千金难求》,讲的是江南大户人家千金小姐婚事波折,最后终于嫁给有情郎的故事。
这戏沈轻稚没怎么看全过,只宫宴唱了那么两出,一出是大户人家里过年闹春,一出是小姐大婚嫁与夫婿。
都是热热闹闹的场景,年节时最是适合不过。
而她们如今要从头开始看,咿咿呀呀就开了嗓。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戏其实还挺复杂的。
小姐自然是聪明伶俐美貌动人,博学多才温婉可亲,一点点的缺点都没有。
只她打小定的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婚事就十分艰难,不是八字不合就是机缘巧合无法定亲,总之一直到了二十五上,依旧待字闺中。
沈轻稚正看得入迷,没成想萧成煜就在这时踏入园中。
她赶紧起来同他见礼,就看他先跟母妃们问了安,便坐到旁边的主位上。
萧成煜向她看过来,给她做了个口型:晚上再陪你。
就在这时,台上演到有人对小姐的父亲讲风凉话,被其反驳:我豪门大户,富贵锦绣,我家姑娘自是千金不换,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大抵就是这样一句戏词,叫太后娘娘念念不忘,粗粗看了一回不过瘾,还要再听一遍。
台上名角唱的婉转动听,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春风拂过,带来氤氲花香。
就在这时,一把尖锐的嗓子在围栏外响起:陛下,妾以死明鉴,必要让您知道宸嫔娘娘的真面目。
那声音仿佛带着刀子,狠狠戳中沈轻稚的心房。
沈轻稚被这么一吓,手中的瓜子猛地洒落一地,耳中嗡鸣起来。
她呆呆往那边看去,却见着穿了一身灰衣的孙慧慧。
孙慧慧整个人趴在御花园的篱笆上,使劲喊:她就是个!呜呜呜!然而萧成煜随行的宫人定然不会叫她把话都说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小黄门,一个拽手一个捂嘴,一把把她从篱笆上面扯了下来。
可孙慧慧还是在那里喊叫:她刚……进宫的,时候!其中一个黄门激灵,用袖中帕子一把塞进她嘴里,叫她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萧成煜甚至没空去看她,回过头就往沈轻稚那里望。
可沈轻稚已经呆坐在那,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进宫时……发生过什么?现在日子过得太甜,她额头上出了好多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