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2025-03-22 07:41:41

一晃眼便是除夕,再过一天是大年初一,太初元年的最后一日就在忙忙碌碌中开始了。

除岁起萧成煜就回到乾元宫安置,他需要提前三天斋戒,以求在祭祀时体清心诚。

沈轻稚这里宫事基本上也算忙完,就剩最后几日只要能有条不紊进行下去,便算是顺利过了年。

除夕这一日大清早她就起来,梳妆打扮穿好大礼服,就乘坐小轿去太庙。

她今日是按嫔的规格来穿戴的,外袍是中紫如意云纹锦帛大衫,身披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霞帔末端坠有白玉凤纹坠子,她头上是金观音顶心双凤簪暖帽,脚踩鹿皮凌波靴。

沈轻稚身量高,盛装大衫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透着难以掩盖的威仪。

当她的小轿到达太庙庙门口时,守在那里的宫人就赶紧上前迎她。

晴画站在轿外,恭恭敬敬把她扶了出来。

太庙平安广场上,三品以上文武朝臣全部都列队等在那里,楚云彤和顾红缨也已经到了,正在另一边的暖棚里等候。

暖帽头冠上金饰太多,重重压在她头上,叫她必须挺直脊背才能稳当行走。

沈轻稚往她们那行去,身后是朝臣们好奇打量的眼神。

萧成煜年纪轻轻却不怒自威,他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格,也不知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朝臣们偷偷瞧了,也只看到一个修长婀娜的背影。

她头上的金玉亮晶晶,几乎要闪瞎旁人的眼睛。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底是不同的。

站在楚云彤父亲楚尚书身边的吏部尚书黄哲冷笑道:你们家千金大小姐还要叫这位娘娘呢,楚大人觉得如何啊?楚延默默看着地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黄哲看不惯他这淡定自若的样子,可身份摆在这里,说太难听实在掉价,他自顾自冷哼两声,才安静下来。

年初时他们争来争去,踩了多少人下去,结果自家姑娘不争气,叫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压了一头。

楚延远远看着穿着隆重大礼服的女儿,人影重重,天高路远,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再见了。

虽说是冬日难得的晴朗天,但朝臣们都等在外面也确实有些冷,宫人们便摆了两排暖炉放在那,供大人们暖暖手。

沈轻稚她们这边还临时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早就烧上了暖炉,倒不觉得冷。

这个小棚子,算是她们沾了太后和太贵妃娘娘的光。

顾红缨见外面朝臣离得远,笑着把沈轻稚迎进来:你这一身可真是耀眼。

沈轻稚苦笑道:还不都是尚宫局给安排的,这暖帽沉得很呢。

她端坐到椅子上,晴书就过来帮她拖着头。

顾红缨靠在楚云彤身边,险些没笑趴下:你这也忒夸张了些。

楚云彤扫她一眼:坐好,待会儿衣服乱了,叫你爹瞧见又要派你娘进宫念叨你。

中三位的主位们每月都能传召家人来见,沈轻稚弟弟还在顺天府读书,她怕打扰来年春闱,一直没叫见他。

倒是楚家和顾家都在京里,家中母亲婶娘经常能进宫来看望。

顾红缨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比楚云彤心思细,她坐正身体,立即换了话题:娘娘们肯定要晚些时候来,这棚子倒是便宜我们了。

沈轻稚笑:确实是,怎么卓婕妤和王昭仪还没来?她最近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去八卦宫里头闲事,反正顾红缨每次来都能给她讲个痛快,她不打听也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红缨和楚云彤对视一眼,顾红缨就冲她挤眉弄眼:太后娘娘还是不让王婉佳出来,说要叫她再清醒清醒。

要么说太后娘娘能历两朝不倒,这话说得实在很有技巧。

长春宫就在景玉宫后头,两宫就隔着一条巷子,沈轻稚倒是没怎么听到后头有闹过的动静。

长春宫一直很安静,王婉佳又做什么了?沈轻稚好奇问。

顾红缨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那倒没有,只我娘说年后陛下要有动作,太后娘娘这样兴许是为了王家着想。

这事沈轻稚是早就知道的,陛下那也是下了决心的,所以沈轻稚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讲了一句:娘娘仔细了。

她们这正聊着天,外面又来了一顶小轿,掀开暖棚的帘子一瞧,便是章莹月了。

章莹月跟顾红缨是一个位份,穿着的大礼服也是同样颜色的,只她个子略挨了一些,穿这么隆重一身并不太好看。

她低头从外面进来,先要同沈轻稚见礼。

外面那么多朝臣看着,她也知道要体面一些,因此很是客气就同沈轻稚行了礼。

沈轻稚就冲她点点头,笑笑没说别的。

原本棚子里气氛很宽松,沈轻稚还跟顾红缨在那聊天呢,结果章莹月一来气氛就变了,坐了好半天也无人讲话。

章莹月眼睛一转,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头也不抬的楚云彤,就笑道:宸娘娘这暖帽真美,也只有嫔娘娘才能有这个规格的。

楚云彤根本就没听进去,还跟那发呆呢。

沈轻稚笑着瞧她一眼,也没往心里头去。

章莹月这点伎俩,也就王婉佳那样性格比较冲动的容易上当,放她们三个这里就很不灵光了。

楚云彤和顾红缨对位份这件事根本不上心,沈轻稚是完全不需要操心。

暖棚里的气氛就更冷了。

顾红缨还在那给沈轻稚挤眉弄眼,被楚云彤拍了一下手:老实些。

沈轻稚笑着坐在一边,正想叫她们吃些热茶,外面就传来宫人们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大吉、淑太贵妃娘娘大吉。

两位太妃驾到她们是都要出去迎的,沈轻稚先站起身来,被晴画扶着出了暖棚。

外面天色晴好,金乌爬上云端,露出金灿灿的笑颜。

温暖的风吹到身上,吹散了清晨所有的寒意。

沈轻稚走在最前面,若不是暖帽太沉,她自己就能走得很板正。

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陆续下了暖轿,两位娘娘许是许久都没有盛装出门,都有些不太适应沉重的头冠。

她们的暖帽上金钗要比沈轻稚多了一倍,那沉甸甸的重量一想就要头疼。

淑太贵妃还好些,太后娘娘脖子上甚至还有一串八宝璎珞,蜜枣大小的宝石依次排列,点缀了她赭红色的大礼服。

位份越高礼服越重,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时刻提醒着她们肩上压着多少责任。

太后这一身礼服比她当年做皇后时的真红要更深一些,显得沉稳许多。

沈轻稚过来给两位娘娘行了礼,笑道:这里风大,宫人们准备了暖棚,娘娘们请里面先歇歇?太后往太庙里面望了望,沉吟片刻道:陛下应当快斋戒完毕,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沈轻稚又福了福,主动站到了淑太贵妃的身后。

宫里头站位是很有讲究的,最前面自然是太后,之后便是淑太贵妃、沈轻稚、楚云彤,顾红缨和章莹月并排站在最后,这也是现如今萧成煜后宫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宫妃。

在她们身旁,还有所有公主、亲王正妃、郡王正妃、公侯夫人等命妇依次排列,因着沈轻稚他们都是生面孔,今日场面也庄严,倒也没人过来套近乎。

太后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年年都要过来祭祖,对时辰把控精准,果然她们也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庙的大门就依次而开。

萧成煜站在太庙大门正中间,遥遥望着远处的人们。

一时间,连风都停了。

沈轻稚三日未曾见他,此时才发现思念如无边无际的海洋,弥漫在她心口。

相距那么远,相隔许多人,这一眼便看尽万水千山。

莫名的,沈轻稚对他抿嘴笑了。

萧成煜高高站在太庙正门前,从人群中遥遥望去,一眼就看到她。

小姑娘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美丽过,她身上耀眼的光芒一下子印进他的心扉。

那浅浅一笑的芳华,似是三月里牡丹绽放,端是国色天香。

赞引引遣官站在广场最前端,他手捧长香,高声唱诵: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这是《礼记·祭法》原文,大意为对国民有贡献者,才能享受祭祀朝拜。

他这一声唱诵出来,下面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金乌已经日上中天,照亮了除夕这个好日子。

在千里之外的颍州,原布政使司后院摘星楼,卓文惠正坐在桌边焚香。

幽静的香散着复杂的味道,似沉木,又似金水,并没有特别好闻。

青禾正跟在她身边,见她面容沉静,也一言不发。

这一日是大越的除夕,原本是阖家欢乐的大节。

然而在颍州城中,家家户户依旧闭门不出,甚至连贴红挂福的人家都没有许多。

乌鞑人不过春节,所以百姓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过。

卓文惠慢慢睁开眼,她手里盘着一串蜜蜡佛珠,上面一颗密经佛珠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吩咐厨房,晚上包些饺子,也好叫大家伙过个好节。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卓文惠捏着佛珠的手一紧,卧室的门扉便应声而开。

正是许久没有回来过的胡尔汗。

白雪皑皑,寒冬未尽,他只穿了一身单衣,仿佛一点都不怕冷。

王妃在焚香?这两个有些生僻的字,胡尔汗也念得很准。

他目光里带着笑,看着卓文惠的时候很温和。

卓文惠垂下眼眸,道:大汗辛苦了,青禾快去煮茶。

胡尔汗坐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纤长的素手。

大越娇养长大的公主,一双手细腻圆润,一点伤痕都无。

反观他的手粗糙又坚硬,每次碰她他都不敢使劲,生怕把她细嫩的皮肤擦伤。

今天是你们那的除夕,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宴席,晚上陪你一起过节。

他轻声细语道。

这么大个的汉子,却对她说话总是温和又客气。

卓文惠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佛珠的手蓦地使力,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

多谢大汗了。

胡尔汗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同我客气什么,夫妻本就是一体。

然而就在这时,距离颍州府城不过百里的青石山,一队又一队的乌鞑骑兵正在操练。

他们的喊声惊飞了山林里的鸟雀,它们扑棱着单薄的翅膀,往遥远的东方逃去。

太庙门前,萧成煜手捧玉琮,向着祖先牌位跪拜下去。

敬大越荣氏列祖列宗……吾辈必以毕生之力,还大越百姓平安。

祭祀之后,宫里头中午要提前召开宫宴。

头两年先帝爷身子不好,只能在晚上开小宴,根本也没请多少外臣来。

今岁是萧成煜改元后第一个除夕,这一年的宫宴就务必要做的漂亮完美。

封折前最后一日大朝,他还同大臣们讲:爱卿们辛苦一年,也很是不容易,晚上更应当回去和家人共度,从今往后年宴都改成中午,大家也就不用星夜赶路归家。

除夕夜阖家团圆,他也不耐烦应酬这些个大臣们。

宫妃命妇的宫宴还是在百嬉楼,而朝臣们就在前头的乾清宫大殿,百嬉楼的宫宴还是由太后主持,淑太贵妃和几位公主陪坐次席,三席就只有沈轻稚和六公主了。

除了这里,慈安宫也摆了小宴,七公主、靖王妃、平王妃、湘王妃都去慈安宫陪她们母妃去了,并没有参加百戏楼宫宴。

她们上面因为主位人不多,是以便分席而坐,下面宫妃命妇多些,就换成了圆桌。

今年原本萧成煜不太想弄得太隆重,只太后讲他年节要热闹,来年才能平安顺利,他才让沈轻稚督促乐坊排了两曲歌舞,又叫做了几目传统应景的折子戏。

等人都坐好了,太后就讲了几句喜庆吉利话,吩咐开席了。

御膳房流水一样呈菜,都是沈轻稚跟冯秀莲精挑细选过后的单子。

等菜都摆上,便有十二名舞姬上来在大殿中央配合着乐曲跳胡旋舞。

这舞是从西边胡国传进来的,舞姬们腰上穿着亮晶晶的璎珞,随着乐曲旋转的时候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大殿里丝竹声不绝于耳,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沈轻稚已经换回燕居服,比大礼服要简单许多,头上的发冠也换成了飞天髻,她顿觉浑身都轻了。

六公主刚还在她对面用膳,等大殿里热闹起来以后,她也凑过来坐到沈轻稚身边。

轻稚,荣静柔顿了顿,看起来很有些话要讲,过几日我再去找你说说话。

她们两人关系算是亲近,荣静柔挑人,除了母亲也只肯同她讲些心里话。

她看起来真的没以前精神,沈轻稚有些担心,小声问她:怎么了?荣静柔犹豫片刻,还是道:之前皇兄安排我见了穆公子的面,我觉得还行。

她迟疑着,不停挑着盘子里的糖酥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放:后来我偷偷跑出去找他玩过一次的。

沈轻稚一听就想念她,完全是跟萧成煜在一起习惯了,总忍不住为她操心。

荣静柔抱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道:你别告诉皇兄,也别生我气,我这次知道错了。

沈轻稚只能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从小娇养着长大,父母哥哥都宠她,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

萧成煜不在,淑太贵妃又在上面同太后娘娘吃酒,沈轻稚实在也不好说的太过。

就不说你们私下见面妥当不妥当,你偷偷跑出去是十分危险的。

她道,想了想又说,你说是想同穆公子熟悉熟悉,怎么也要让你皇兄召他进宫来见,便是在御花园逛逛也比外面强。

反正宫宴上都是丝竹声,她们座位离得也远,倒是能讲些体己话。

下面的命妇们正相互敬酒,一时间还没到她们这。

荣静柔就小声道:我知道错了,其实他那个人……沈轻稚低头去瞧,就见她小脸红了。

其实光听传闻,沈轻稚就知道那穆涟征是个妙人,荣静柔这样活泼性子肯定不会讨厌他。

沈轻稚笑:是不是觉得挺好的?能玩到一起?荣静柔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不是很好,等忙完年节,让你皇兄再召他进宫来同你说说话,开春后这亲事就可以定下了。

荣静柔难得有小女儿样子,闻言问她: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啊。

沈轻稚差点笑出声来。

之前是谁不在意来着?她取笑她。

荣静柔给她夹了一块小酥肉,道:轻稚你跟皇兄相处日久,也同他一般嘴巴毒。

沈轻稚笑得停不下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时应当跟他说什么?这两次总觉得找不到什么话讲,不过他倒是很有耐心。

你就跟他说说你喜欢什么,问问他喜欢什么,不就结了?荣静柔有些茫然,她道:之前怎么跟你聊的,我也怎么跟他说,总觉得他听了不太高兴。

沈轻稚回忆一番,问:你是不是说你喜欢大英雄了?荣静柔嗯了一声。

沈轻稚叹口气: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回头你还是要去问问娘娘,她能告诉你答案。

她给荣静柔续了一杯茶,轻声道:我没有经过这些事,怕给你错误的答案。

荣静柔反而更迷茫了:可你跟皇兄处得很好呀,我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好。

那不一样的,沈轻稚摇了摇头,我们不一样的。

荣静柔正想要再说两句话,旁边突然插入一把尖细的嗓子:哎呀,现在就知道巴结宸娘娘了,妹妹倒是很机智嘛。

沈轻稚一抬头,就见安贤公主端着一杯葡萄果酒,站在旁边挑眉看着她们两个。

这样阖家欢乐日子,她没跟靖王妃一起去看望靖太贵妃,反而在前头这宫宴现了身。

怎么,你巴结不上,心里难受吧?荣静柔这会儿就顾不上跟沈轻稚叙话了,起身就要同她斗嘴。

她比安贤小了十几岁,她略懂事时她都出嫁了,本应当没什么交集的。

不过安贤公主这人实在特别会找茬,以前仗着她母亲是贵妃,见天喜欢欺负人。

荣静柔跟她很不对付,见面就要掐一回。

沈轻稚怕她们真吵起来,只好端杯葡萄酒起身:给公主见礼了,公主新春大吉。

她客气敬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

安贤公主眯着眼睛盯着她瞧,好半天才一口干了杯中酒:你倒是敞亮,小六,你巴结归巴结,还是要学着点的。

她说完也不等荣静柔反驳,又去找五公主玩去了。

荣静柔气的心口疼,在一旁抱怨:这个二姐,就会气人。

被安贤公主这么一搅和,两个人也没法再说体己话了,吃能坐一块吃菜。

然而很快她们这一桌就被王妃们围住了。

沈轻稚真没想到宗亲命妇这么热情,她们一人捧了一杯酒,那架势仿佛要把她吃醉。

荣氏传承两百余年,宗亲不出五服的都有不少,这些亲王妃郡王妃年纪都比她大,沈轻稚一被围住便只能不停吃酒。

萧成煜的小皇叔身子不好,但他的王妃却是个爽朗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瞧着还跟少女一般。

她拉着沈轻稚看了半天,就笑:要说皇上优点是很多,最厉害的就是眼光好,瞧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太俊了。

这一张嘴就把人都夸一遍,比安贤公主会做人多了。

沈轻稚就笑,客气回敬:王妃客气了。

宁王妃见她态度和善,没那么大架子,就知道萧成煜为何会看中她。

他们荣家的男人滥情的多,专情的也不少。

就瞧他自己那俊模样,一定是个挑剔人,若没有沈轻稚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可亲,他一定是瞧不上的。

王妃们拉着她敬了好半天酒才走,沈轻稚连着吃了好几杯,再坐下时都有些晕了。

荣静柔忙给她倒了杯温茶:你怎么那么老实,叫你吃你就吃。

沈轻稚脸上红扑扑,倒是笑得春风满面:这样场合不吃是不行的,我毕竟是晚辈。

她今天代表的就是萧成煜的脸面,她坐在这里,人们看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她背后的他。

王妃们走了,折子戏又上,大厅里一下子更是热闹,吵得刚喝了酒的沈轻稚都有些头疼。

她坐在那缓了缓,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好不容易等一出戏唱完才松了口气。

怪不得以前淑妃不爱去扑宴,确实很折磨人。

不爱吃酒也得吃,不爱听戏也要听,她不耐烦吵闹,却还得坐这里陪笑脸。

她正夹了一瓣橘子爽口,就见章莹月拉着顾楚两个也过来了。

沈轻稚无奈地放下筷子,这次没再端起酒杯,而是换成了茶杯。

再吃她就要真的醉了,若是在这样场合失仪,实在也太丢人了些。

顾红缨跟楚云彤百无聊赖站在一边,就看章莹月在那兴致勃勃。

她手里端的是更容易上头的桂花酿,一过来就非要沈轻稚跟她吃一样的酒:给宸娘娘敬酒了,娘娘新春大吉,赏脸吃一杯吧。

沈轻稚摇头,客气道:我这真是头晕,也实在吃不下,不如我们都以茶代酒?章莹月目光一闪:娘娘是瞧不起我们了。

顾红缨特别会拆台,她忙在一边摆手:你别随便代表我们呀,我们本来就是过来同娘娘吃茶的。

章莹月被晾在那,一张俏脸顿时红了。

她发现最气人的不是独得皇上宠爱的沈轻稚,而是这个一说话就能气得她肝疼的顾红缨。

王妃夫人们冷眼瞧着她们四个这出最精彩的大戏,谁都不过来解围。

这可是萧成煜的后宫首次亮相,人人都想看足八卦好回去讲。

章莹月也倔上了,沈轻稚越是不吃,她越不肯走了。

她们四个就僵在那,下一出戏都没法演了。

沈轻稚见气氛有些僵硬,心里头有些无奈,面色却沉了下来:我真的不能再吃酒,以茶代酒,我先喝了这杯。

她一仰头就把满满一杯茶都吃完,章莹月站在那脸色更是难看。

顾红缨还要添堵,扯着楚云彤过来给沈轻稚敬茶,喝完就利落走了。

这下只留章莹月一个站在当间,一言不发。

沈轻稚难得不耐烦,近乎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因为吃醉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和客气都消失不见,心里头压着气,她看人的目光就冷冷的,身上威仪深重。

章婕妤,怎么我说话不管用吗?这句话说完,大殿里就静了静。

章莹月手上一抖,杯中酒竟洒出一些来,顺着她的手滑落到地上。

沈轻稚淡淡道:就当你敬过了,回去坐吧,别耽误下一幕戏。

章莹月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她强撑着喝掉杯中酒,灰溜溜回了座位上。

刚才过来敬过酒的宁王妃嘴角扬了扬,小声跟儿媳妇道:这位宸娘娘可真了不得。

沈轻稚真不是个坏脾气人,只章莹月三番五次来挑衅她,不给她个教训实在也学不乖。

大殿里静了一会儿,等折子戏开演,复又热闹起来。

沈轻稚又取了一杯酒,叫晴画扶着她往主位去。

这会儿给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敬酒的人都走了,她才好过去敬一敬。

淑太贵妃远远就瞧见她晃晃悠悠过来,同太后笑道:这孩子酒量太浅,以后可怎么办?太后浅笑道:我原也不耐酒,现在不还是练出来。

她当了将近四十年皇后,年年三节两寿开宴会,人人都要过来敬她。

多吃些,酒量也没以前那么浅了。

沈轻稚慢慢走到跟前,给两位娘娘行了礼,笑道:给两位娘娘敬酒了,祝娘娘新春大吉,福寿安康。

两位娘娘一起吃了酒,淑太贵妃就打趣她:仔细别再吃了,回头你若是醉了,皇儿要同我们生气的。

沈轻稚也笑:陛下一贯孝顺,怎么会呢。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宁城唱诵的音儿:皇帝陛下驾到。

萧成煜笑容满面踏进大殿,后面跟了一串的王爷国公。

等跪迎的人都起了,萧成煜才走到太后娘娘面前,恭恭敬敬给她行礼:儿子给母后问安,祝母后新春大吉,福寿安康。

他先敬太后,说完吉利话就吃一杯茶,复又去敬淑太贵妃,又吃了一杯。

萧成煜别看年纪轻轻,很是说一不二,他道自己不吃酒就半杯都不吃,无论什么场面都是一样。

等他和后面的王公们都敬完酒,太后才拉着他坐到主位上,笑他:跟轻稚是不是商量好了,说的贺词都一样。

沈轻稚站在一边抿嘴笑,脸蛋红红的,眼睛闪着水润的柔光。

萧成煜见过她吃醉,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是酒喝多了,同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家常,扭头就吩咐晴画:记得回去给你们娘娘取醒酒茶,仔细明天头疼。

陛下就是爱操心,我没吃太多酒的。

沈轻稚轻声细语。

这话声音很轻,只太后和萧成煜听到了,萧成煜见她站都站不稳,就叫晴画取了个椅子叫她坐到身旁。

知道犟嘴,肯定比上回醉得厉害。

他笑道。

太后娘娘坐在一边,也是头回发现两个小年轻私底下相处是这般模样。

萧成煜虽不是她养大,可这两年来也是时时相处,她倒从未发现他是这样细致人。

能叫一个皇帝这般上心,就连当年的贵妃都不能做到,这位宫人出身的宸娘娘实在也很了得。

萧成煜年纪小,在宗族里辈份也不高,给太后娘娘见礼后还要去给几位辈份高的老王妃敬茶。

他跟太后说了会儿话,见沈轻稚两杯茶吃下去清醒了些,就同太后娘娘告罪:母后且先忙,儿子去给老王妃们敬敬茶。

太后笑道:去吧,前头还有一群人等你。

萧成煜站起身,走到沈轻稚身边,步子顿了顿:好些否?沈轻稚赶紧起身,向他福了福:这会儿好些了。

走吧,萧成煜看了一眼晴画,叫她仔细扶住沈轻稚,跟朕去敬茶。

他都换成了茶,自然也没人去难为沈轻稚,于是沈轻稚的杯子里也换成了茶,跟在他身后给年长的老王妃见礼。

萧成煜太爷爷那一辈还有一位老王妃健在,她今日也来了宫宴,除了耳朵不太好使,身子倒是十分硬朗。

见萧成煜领着沈轻稚过来,老王妃就笑:这是哪家的小媳妇?真俊。

萧成煜怕她听不见,声音就略大了些:这是咱们家的,太祖母觉得好不好?老王妃就连声道:好好,非常好!萧成煜就大笑出声。

等吃了那一杯茶,老王妃又说:小媳妇有福气,要早早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老王妃年纪大了,可一点都不糊涂,喜庆话一句都少不了。

她可是荣氏如今的老寿星,翻了这个年就要九十,她夸谁谁觉得有运道。

这话虽然全往沈轻稚身上夸,可听在萧成煜耳朵里却十分舒坦,他笑道:太祖母可得长命百岁,还等着您给小重孙过百日呢。

其实老王妃已经算是五世同堂了,只不过萧成煜的孩子肯定金贵,这话讲起来就很体面。

她们这边其乐融融,旁边的王妃夫人们都竖着耳朵听,这一听就直咋舌。

早听闻这宸娘娘荣宠无限,只没想到这荣宠的分量这样重,就连贺岁宫宴敬茶萧成煜也领着她,俨然有些女主人的架势了。

无数双眼睛一下子投在沈轻稚身上,她仿佛毫无所觉,笑容满面跟在萧成煜身后,十分的温婉端庄。

再去看另外的三位主位,顾红缨正埋头苦吃,楚云彤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只剩下章莹月脸色铁青坐在那,一看就是气坏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高下来。

这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

等茶都敬完,萧成煜就该回去前头了,临走时又对沈轻稚念叨:不许再吃酒了。

沈轻稚笑着把他送出大殿外,连声保证再也不吃了。

等再回到大殿,新一轮的敬酒又开始了,只这一回人人手里都换成了茶杯,轻易不敢再逼她喝酒了。

宫宴一直进行了两个多时辰,等到外面太阳西斜太后娘娘才道要散了。

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一走,沈轻稚也领着景玉宫的人回去,留在大殿里等轿子的命妇们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问了半天,是谁也没打听清楚这位宸娘娘的来历,只知道她早年进宫,后来被淑太贵妃看中送到陛下身边的。

有那年轻的小夫人嘀咕:可真是好命哦,陛下英朗不凡,又对她宠爱有加,实在是常人不能比的。

年纪大些的王妃们却没搭话,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着摇了摇头。

在宫里只靠运气能活几天呢?她哪里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陛下心里她哪里都好,这才是最关键的。

沈轻稚心里头知道今日过后那些命妇们肯定要背地里念叨她,不过这些声反正她又听不见,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只是中午确实有些喝多,她回到景玉宫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幽幽转醒,她才发现萧成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在他身边小憩。

以往他若是午歇从来不会睡得这样沉,可见这些日子累坏了,她动了几下都没醒。

等过了今年的二月初二,他就十九了,马上将要弱冠。

沈轻稚侧躺在他身边,用目光描摹他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

随着年纪渐长,他身上那股气势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有男子气概。

年少时的温文儒雅从他身上慢慢褪去,如今只剩下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

有时候沈轻稚看他,总会晃神想起当年那个在坤和宫后殿救了她一命的清秀少年。

这么多年,两个人身份变了,关系变了,大概只他仁善的心从未改变。

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善意,就没有如今的她,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她们。

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可能是她目光太过专注,萧成煜慢慢睁开眼睛,冲她笑:瞧什么呢,不再睡会儿晚上仔细困。

虽然宫宴改到了晚上,可他们的事还没结束。

晚上要去慈宁宫小宴,一直守岁到子时,之后萧成煜就要先去太庙跪拜先祖,然后去乾清宫、乾元宫、勤政殿三处开笔,给新一年开个好头。

之后要去太和殿用饺子,换窗纱,写福字,等这一些都完成,也差不多寅时了。

这个时候,萧成煜又要马不停蹄敢去天坛祭天,等祭天仪式结束还要赶回长信宫接受文武百官的贺新朝拜,下朝后这一连串的新年贺岁仪式才差不多结束。

相比于他,沈轻稚这边的事就少的多,只需要守岁结束后给太后和淑太贵妃见礼,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不过大年初一早上沈轻稚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之后就只剩下初二的祭地。

初二那日清晨,沈轻稚又再度身穿大衫霞帔,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也不知是不是除夕宫宴那一日章莹月的表现有人告诉萧成煜,总之这一日祭地她就没有现身。

依旧是顾红缨和楚云彤跟在她后面,时不时给她搭把手。

地坛的仪式结束后,一队人马又匆匆忙忙往五福地赶。

今日的五福地跟那日是全然不同的,围着皇庄一周早就竖起龙旗,禁卫们也全副武装,守在皇庄之外。

等沈轻稚下了马车,才发现五福地的土地已经翻好,萧成煜穿着一身隆重的衮服等在那里。

两个人遥遥对望,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五福地的撒种仪式很简单,引遣官先唱诵祭文,然后便有个年轻的黄门在前面牵着木犁,由萧成煜象征性地犁地。

沈轻稚就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五彩编筐,每撒一下种,她就要念一句:五谷丰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一垄地就撒好了,接连三日的祭祀仪式算是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萧成煜叫沈轻稚上了自己的马车,等两个人都卸下沉重的头冠,不由相视一笑。

陛下,新年大吉。

轻稚,新年大吉。

他们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