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一月过去,二月二十八的那一日,萧成煜早朝时下旨,六公主荣静柔赐婚安国公嫡次子穆涟征。
最快会于五月前完成所有定亲事宜,待六公主年纪大些再择日成婚。
因着三月中庄太妃和敬太妃还要出宫,沈轻稚就只好把楚云彤请了来帮她一起操办宫事。
顾红缨一开始跟着来玩了两次,后来发现实在太无聊就懒得过来了。
等到荣静柔和穆涟征互换名帖定下名分,太妃们也出宫离京,沈轻稚才可算松了口气。
管宫事其实并不轻松,她身边如今也只有晴画和明棋能帮上点忙,晴书就要受累一直操心她的起居,而明琴也在给她赶春日里要穿的春装。
这么一看她宫里人手实在就有些不太够用了。
萧成煜也发现这个问题,就趁着她难得不忙的日子,问:要不就采选些小宫人?三月末要放出一部分年纪大的宫人,这回你叫楚云彤和顾红缨去操办,这一个月下来人都轻减不少。
沈轻稚刚请过平安脉,她最近茶饭不香,眼看比过年时瘦了一些,萧成煜很是担忧紧催着太医院李文燕过来请脉。
不过李文燕听了几回都说娘娘只是累着了,休息几日能缓过来,萧成煜才微微放心。
沈轻稚这会儿正坐在茶室窗户边赏景,其实近些日子她也觉得有些气闷,很是厌烦操心这些:陛下不用太过担心,前头事忙,怎么还老担忧宫里事。
丽嫔以前定也学过管家,办起事来利落稳重,很是帮了不少忙的。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最近气色不好,萧成煜微微皱眉,却不敢叫她看出端倪。
李文燕已经是医科圣手,她看不出有何不妥,他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了。
他想了想,总觉得新来的宫人说不得也不太顶用:你这还差一个管账的大宫女,回头问问太后娘娘那有没有得力的宫人,调来你这里先差遣些时日。
太后娘娘掌宫多年,她手底下的宫人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人了,调过来就能顶用。
沈轻稚倒也不怕这个,再说太后娘娘如今看起来比以前可亲得多,调个宫人应当也无妨。
她也没怎么犹豫,就道:若是娘娘那愿意松手借一两得力人手过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萧成煜见她并不排斥这个,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些。
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太后娘娘过于严肃威仪,现在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她真的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人。
几十年如一日把宫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尤其是现在她基本上也不怎么召见王家的人,一门心思就在慈宁宫喝茶谈天,萧成煜觉得对她并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朕回头就去慈宁宫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叫到咱们这先伺候几日。
沈轻稚笑着点了点头。
三月初,柳叶抽了新芽,牡丹含了花苞,宫人们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粉绿袄裙。
大概是个艳阳天,沈轻稚刚忙完宫事,在院子里赏景。
宫门口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沈轻稚眯着眼睛去瞧,逆着光却只瞧见一个大概轮廓。
晴书正跟在一旁给她煮果茶,见来了人忙就迎上去。
那边传来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姐姐好,我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听闻娘娘这里宫事繁忙,太后娘娘就叫我过来伺候娘娘些许时日。
这嗓子太熟悉了,一下子把沈轻稚带回道隆庆四十一年的那个三月午后。
也是这一把声音,轻声问她:姐姐,你冷吗?那一声,是她进宫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问候。
安如?那少女缓步走近,笑着向她行了大礼:安如给娘娘请安了。
沈轻稚起身上前去扶她,难得有些思绪澎湃:几年未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沈安如如今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她到底是太后宫里摸爬滚打的几年的老人,如今瞧着跟刚入宫那会儿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还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个子没太长高,也一如既往地瘦弱,只通身的气度比以前强了许多,以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少女。
娘娘还记得奴婢,便是奴婢的幸事。
她冲沈轻稚笑道。
沈轻稚冲她招手,叫她陪自己进卧房:前几日陛下道我这里人手不足,想跟娘娘那借个人,没成想居然是你。
沈安如在太后宫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如今到了沈轻稚面前却仍旧恭恭敬敬,既没因原来那些情分而枉顾尊卑,也不因自己是太后娘娘赏的人而高高在上。
其实原本要来的不是我,只我求了莲姑姑,叫她把人换成了我的。
沈安如小声道。
她微微红了眼睛,看着沈轻稚的目光怀念而真诚:当年若不是娘娘,我恐怕早就被赶了出去流落街头,能有今天全是娘娘所赐。
所以这一回能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也得争取来。
多少年前的事,值当你一直念叨。
沈轻稚笑道。
沈安如道:自然要念叨的,人若是不知道感恩,跟畜生又有何异。
沈轻稚一愣,以前她认识的沈安如性子软弱,可真不会这样讲话。
只不过当年坤和宫里人多事杂,她成长到如今这样也实属难免。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记得你是在叶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不是个太好讲话的人。
沈安如笑笑,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跟前的姐姐们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只好用了我顶替手下大宫人的名。
不过,她再是强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声给她讲:当年那个不知好歹的大宫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轻稚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当年叶真身边跟着的那个长相普通的宫女。
她不是个喜欢记仇的人,再说到了如今她这个位置,那些以前的事都仿佛过眼云烟,没什么值得她再去纠结。
有些人有些事,却冥冥之中就有人替她办了。
沈轻稚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沈安如笑笑,没再说过去的事。
这回太后娘娘听陛下讲您这忙不过来,紧着就让莲姑姑选人了。
我原来也是在慈宁宫做大宫人的,这次到了娘娘这还是大宫人,有什么活计娘娘只管吩咐我。
虽说几年没见,但沈安如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亲近,沈轻稚心里头多少也安稳些,笑道:平日里都是晴书和明棋伺候我起居,如今库房的事是明棋兼着,很是忙不过来,你来了就把库房这一块接过来,再一起跟晴画帮我处理宫事便可。
沈安如行了小礼,笑道:这奴婢是熟手,只管叫娘娘放心。
因为是她来,晚膳前沈轻稚就把人都叫到跟前,好生认真介绍了一番。
陆六被提成了上监,陆叁也顺利升为中监,过两日再来两位黄门,她这里人数就差不多了。
晚上萧成煜回来,问她:新来的宫人如何?使着顺不顺手?沈轻稚帮他把衣裳换下,笑道:还是个旧相识呢,她是个勤快人,以后宫里头的事就能轻松些。
明棋不用兼着库房,就能有更多时间帮她处理宫事单子,多一个顶用的人一下子就不同了。
萧成煜也很是好奇,沈轻稚就挑了几件刚进宫时的事给他讲了。
所以你当时好心举手之劳,换了她今日对你忠心不二,也确实是谁也想不到的。
沈轻稚近来不太爱吃热茶,倒是喜欢酸甜口味的果茶,寝殿里正煮着一壶,清甜的水果味道飘在屋子里。
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她能来我确实是很高兴的。
萧成煜闻着果茶香味,问她:好喝么?沈轻稚就给他倒上一杯:陛下尝尝?这是晴书最近研究的新茶,里面加了蜂蜜的,没那么酸。
她说着没那么酸,萧成煜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失仪吐出去。
那味道酸极了,一点甜味都没尝出来。
这也太怪了些,萧成煜放下茶杯,你少用点,仔细伤了胃。
沈轻稚喝着倒是正好,她冲萧成煜做了个鬼脸:陛下口味太清淡了,平日里也很能挑食。
他其实不算很挑食,不过口味倒是很淡,味料重的菜都不太爱用,就显得挑剔。
三月中旬的时候,这一年的春闱便开始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加上弟弟又要参考,沈轻稚难得有些焦虑。
以往她从来不爱发脾气,这些时日也连着说了几个大宫人几回,沈安如现如今已经同景玉宫的人混熟,她见沈轻稚这样不由很是忧心。
她偷偷问晴画:娘娘这是怎么了?晴画叹口气:小舅爷今年要参考,娘娘怕他考不好,跟着着急呢。
沈安如就知道这样很是劝不住了。
她正想着要如何逗沈轻稚开心,外面守门的小黄门就进来问:沈姐姐,碧云宫的孙淑女求见。
沈安如皱起眉头,她道:你说谁?那小黄门也激灵,忙上前道:是碧云宫的孙淑女,叫孙慧慧的那个。
沈安如一听这名字,心里头就厌恶起来。
孙慧慧当年那恶形恶状的,也不知怎么在坤和宫混下来,还混到了陛下的后宫里。
大抵人不要脸,便万事皆顺吧。
不过……如今娘娘这繁花似锦,她难道又来巴结娘娘不成?沈安如心里这一盘算,转身就去寻晴画讲了孙慧慧那些事,问她:姑姑说要不要禀报娘娘?晴画想了想,见沈轻稚正闷在寝殿里头午歇,就道:跟她说娘娘正休息,没空见她。
沈安如领命出去,亲自到门口看了一眼孙慧慧。
她如今依旧是花枝招展的样子,兴许过得不是很如意,瞧着脸色还不如以前好。
沈安如垂眸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给孙淑女见礼了,只我们娘娘这会儿没空,请您改日再来吧。
孙慧慧一抬起头,就看到这张记忆深处熟悉的容颜。
她尖叫出声:是你?!沈安如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这里是景玉宫,还请孙淑女安静些,别扰了我们娘娘的清幽。
孙慧慧紧紧攥着拳头,她道:你不过就是宸嫔娘娘的一条狗,当年就知道巴结她,现在还上赶着伺候她来了。
沈安如倏然笑出声来:怎么?你想给娘娘当狗,只怕还当不上吧?孙慧慧气的浑身发抖,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她今天对沈轻稚有所求,自然不能得罪她跟前的大宫人。
孙慧慧低下头去,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总之难看的很。
沈安如又道:过几日孙淑女便晚些时候来,我们娘娘若是有空,倒是可以见一见你。
孙慧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说来也奇了,沈安如虽然只是个大宫女,却很能叫晴画这个姑姑听进去话。
她到底是皇后宫里混出来的,待人接物上的礼节和气度就是比景玉宫原来的人强些。
不过沈安如也没想着鸠占鹊巢,她很是认真给整个景玉宫的宫人都上了上课。
王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先帝潜邸时伺候过东宫,后来又做了正宫皇后,她宫里出来的宫人还真没有面子上过不去的。
沈安如在王皇后跟前伺候了五六年,也是学得一身的本事。
她先跟晴画讲的就是:姑姑如今是咱们娘娘身边的一等人物,娘娘虽一贯是客气有礼的,但是对待许多人根本就不用太过客气。
您办什么事都要先想娘娘是什么身份,就能知道如何做了。
沈轻稚性格平和,不喜欢惹事,但如今她要掌管六宫,不惹事是根本不行的。
您立在外面,就代表了景玉宫的脸面。
若是任谁都能给景玉宫脸色看,那娘娘宸嫔的封号就只是个摆设了。
她讲的确实是很有道理的,尚宫局的管事姑姑们一个比一个人精,尚宫如今也还是冯秀莲,她很是知道沈轻稚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自然早早吩咐过尚宫局小心行事。
她们那是得了教诲知道老实,可旁的宫里就不那么清楚了。
就拿今岁发春装来讲,因为明面上是娘娘辅理六宫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姑姑大宫女明里暗里说些酸话,等张德宝一到场就立即安静下来。
晴画年纪跟沈安如相仿,倒不是个顽固,很能变通。
听了沈安如的话,她回去好生跟另外三位大宫女说道了一番。
没过几日,沈轻稚就发现自己宫里的宫人们精气神都变了。
她最近心里烦闷,也没怎么管过宫里事,过了许久才发现些端倪: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斗志昂扬的。
晴画笑道:倒也没有,只是安如给我们讲了讲皇后娘娘那原来的规矩,我们才发现之前待人接物还是有些欠缺的,这回努力改正,务必要把咱们景玉宫的面子做好。
景玉宫这些宫人,尤其从头就跟在她身边的晴画晴书等,都是很忠心的。
沈轻稚知道她们一门心思都为自己好,心里头也略高兴了些:最近我也没怎么管事,你们辛苦了。
晴画见她今日面色尚可,就道:不若再请太医来请请脉?陛下见您提不起精神,每日回来都要叫奴婢过去问上几回,心里头很惦念您的。
刚请了脉没几天,她这要是频繁召唤太医总不是好事,沈轻稚摇了摇头:要不就等月底再说吧,我也没觉得特别不爽利,可能刚开春不太适应。
晴画毕竟心眼多些,她见沈轻稚最近胃口不好也比较嗜睡,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但这事其实自家娘娘私底下盼了好些日子,晴画怕弄巧成拙,便没敢当面问出口,只回去偷偷翻了翻沈轻稚的挂红事例。
上月初沈轻稚才挂过红,到了这月中旬她月信还是未到,已经迟了十日有余,说不定……晴画心里头一喜,可想想月初时请脉还没有准信,这会儿说不得也不一定有,她沉吟片刻,还是叫来晴书:明日上午你寻个空去一趟太医院,问问李大人娘娘这些症状是否是有孕的迹象。
晴书眼睛一亮,立马笑了起来:姑姑说真的?晴画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这么猜的。
咱们稳重起见,不管喜事有没有都要注意着些。
你问过李大人,给御膳房递膳单就要更仔细了。
晴书使劲点点头:我省得的,务必办好这事。
且不提晴画晴书两个这边什么安排,沈轻稚这会儿正在茶室里歇息。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沈轻稚冬日里还不觉得,怎么一到春天就整日困得不行。
她原本还在茶室里晒着太阳做绣活,给萧成煜那身生日礼上衣是做完了,萧成煜也早就穿上,下头的裤子她拖了一个多月,至今也还没做好。
萧成煜也不嫌弃上衣下裤不是一身,照样穿得经心。
沈轻稚原本想这几日不忙就把这一身给他凑出来,结果还没忙活两下就又睡了过去。
明棋正守在一旁煮茶,见她睡了就忙过去给她换了个姿势盖好被子,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这么折腾一趟,她也没醒。
萧成煜今日回来得早,刚到小院子里就见茶室这边人影闪动,晴画正等在正殿前给他行礼,萧成煜就问:你们娘娘呢?晴画小声道:娘娘正在茶室小憩,睡了好一会儿了。
萧成煜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轻手轻脚进了茶室,见她在矮榻上睡的正香,帮她盖好被子就又出来。
张德宝跟在他伸手伺候他更衣,萧成煜问晴画:看她最近是有些消瘦,胃口也没年节时大,明日再请太医来瞧。
晴画迟疑一下,还是道:下午时问过娘娘,娘娘道她这里老叫太医实在不好,说等月底还是这样再请李大人过来请脉。
萧成煜摇了摇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自己不经心,你们也不经心?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晴画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
萧成煜坐到寝殿的贵妃榻上,淡淡道:明天朕不上朝,现在就去太医院告诉李文燕,明天早起务必要看见她在景玉宫。
晴画很是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退了下去。
等寝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萧成煜就坐在那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在发现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之后,萧成煜其实心里很是纠结了一番,他甚至都以为是因为自己给她压力太大,宫里的事多繁杂让她最近烦闷消瘦,人也不如以往精神。
可他确实又很想让她能在宫里立起来。
他需要她能掌控他的后宫,这样他在前朝才能无后顾之忧。
可这如果以她的身体为代价,萧成煜又很不愿意看到。
当年显庆皇后是如何没的他们宫里头的人其实都很清楚。
她强撑着自己扶持先帝,最终才走到那一个结局。
沈轻稚本就是个要强的人,他很怕她也像显庆皇后那样,为了他全然不顾自己。
可如果她自己撑不起来,那所有位份都是虚的,哪怕将来能坐到凤椅,也不会有人对她恭敬万分。
宫里头最是现实,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谁也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萧成煜叹了口气,大抵这是他登基以来遇到的最难抉择的事了。
晚膳时分,沈轻稚总算幽幽转醒,萧成煜正坐在矮榻边上看书,茶室里已经点燃了宫灯。
沈轻稚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问:陛下回来了?几日倒是挺早。
萧成煜其实已经回来半个时辰了,不过他没同她讲,只扶她慢慢坐起身,喂她吃了一碗热茶。
明日还是叫李文燕过来给你瞧瞧吧,怎么比冬日里还爱困呢。
沈轻稚整个人还有些迷糊,她笑道:闹春困都这样的。
李太医事忙,总叫她来也不好吧。
萧成煜道:她不过也就主要看顾你的身体,有什么可忙的。
明日就叫她来,不许再反对了。
沈轻稚就没吭声。
萧成煜低头一看,见她刚醒来没说两句就又困了,他晃了晃她肩膀:轻稚,别睡了,用完晚膳再安置不迟。
沈轻稚打了个哈欠:可我不是太想用。
不用膳可不行,熬两天要熬坏身体的,萧成煜伸手叫宫人进来伺候她净面,晚上多少用一些,听话。
沈轻稚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晚上她用的也不是很多,一小碗山药枸杞粥,小半个银丝卷,配了点八宝咸菜丝就勉强吃完了。
萧成煜见她真的不是很有精神,很体贴地赶紧塞了两口银丝卷进嘴里,便就招呼晴画伺候她梳洗。
沈轻稚已经坐在那快睡着了。
任谁春困也困不成这样,萧成煜虽然没学过医理,也多少知道一些赏识。
她这样不是太劳累耗空了精气神,便是大病将至的前兆。
沈轻稚今日甚至没有意识到陛下还没用完膳,萧成煜叫晴画伺候她洗漱安置她就乖乖进了寝殿。
萧成煜坐在厅堂里,哪怕肚子还没饱,也不是很有心情继续用。
等里面一通忙碌完,晴画才退出来。
萧成煜慢条斯理喝着粥,一个人病了,总不能两个人都倒下,他一贯自律,就算这个时候也勉强自己把晚膳用完。
如何了?晴画跟在边上小声道:娘娘已经入睡了。
萧成煜点了点头。
晴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午时奴婢查了查娘娘挂红的事例,她这个月的月信已经迟了十日。
萧成煜手里的筷子一停,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都空了。
千真万确?他听到自己问。
晴画跪下给他行礼:诺,确实如此。
萧成煜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连饭也不用了站起来来回溜达。
他感觉刚才的烦忧都不翼而飞,现在满心里都是兴奋和激动。
如果只迟了十日,说不得月份还浅。
萧成煜自言自语道。
可兴奋劲一过,他又呆立在那不动了:这事先别声张,若是真的那便是月份还浅,李文燕那恐怕摸不出脉象,若没那个缘分……也万万不能叫你们娘娘知道,记得没有?她期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如果这一次真的没缘分,也只他自己遗憾罢了。
她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难过多久。
萧成煜捏了捏腰间的私印,在心里默默念着:荣氏列祖列宗保佑,叫我们得偿夙愿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昭仪沈轻稚确实没怎么仔细看这暖帽的规制,叫明琴这样一提醒,才发现些不同之处来。
钟倩手里捧的这顶帽子,显然是要她祭祀时用的。
沈轻稚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然些,可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显露出她的好心情。
钟姑姑辛苦了,赏。
她话音落下,明棋就出去准备打赏礼了。
钟倩还没忙着走,指了指她身后站着的四位小宫人道:陛下叫多给娘娘准备几顶平日里用的,省得娘娘去慈宁宫伺候时冻了耳朵。
沈轻稚仔细一看,这四顶做的就很朴素了,没有那么些金光闪闪的装饰。
胜在暖和实用,确实是给她私下里用的。
她这回倒是笑了,赞她:确实很好。
平日里用的暖帽有锦棉的也有貂毛的,摸起来软软滑滑,一看就很暖和。
沈轻稚叫明琴把那祭祀用的帽子仔细收好,才继续去读书了。
年底要忙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冬衣炭火早就发完,各宫防火储水事宜也刚结束,宫宴的菜单和曲目也跟两位娘娘核对过,早就发给了尚宫局准备。
紧赶慢赶忙了大半个月,她现在才松快下来,能自己在宫里好好玩几天。
以前觉得日子悠闲,总想着自己给自己找点事,现在事多起来,倒是喜欢忙里偷闲的时光。
好日子还没过两天,等第三日去慈宁宫陪娘娘读书时,沈轻稚才知道淑太贵妃有些风寒,已经躺了两日了。
沈轻稚顿时沉了脸。
沈福这会儿正守在淑太贵妃的寝宫外面,见她面色不好,忙解释道:宸娘娘不用太急,娘娘是前日里在花园赏花吹了风,太医也道只要修养几天便能好。
沈轻稚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是严肃。
娘娘都病了,怎么没叫我知道?若是早两日知道,我也好过来伺候娘娘几日。
沈福忙给她行了礼,头回见她生气,竟有些惊着了。
这姑娘笑眯眯的时候和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但寒着脸讲话的样子,倒有些跟淑太贵妃年轻时候有些仿佛。
还真是在娘娘身边待过的,生气起来也有些像。
都是一样的不怒而威。
回宸娘娘话,娘娘道您那事忙,就不好叫打搅您,再说安宁殿还有这么多下人呢,总能伺候好娘娘的。
沈轻稚叹了口气:娘娘就是心慈,但我们也得用心。
她说罢,想了想又问:陛下知道吗?沈福摇了摇头:娘娘也没叫告诉陛下。
沈轻稚更是生气,她压低声音怒斥道:胡闹!娘娘不叫说,姑姑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怎么还没个衡量。
沈福有苦难言,只好自己不停认错。
哪怕萧成煜平日再忙,母亲生病了,也必须要来侍疾,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想摘就难了。
沈轻稚转身在晴画面上瞧了一眼,招她过来吩咐:去乾元宫,看张德宝还是宁城哪个在当值,必要跟陛下说清安宁殿的事。
晴画向她行了礼,转身退了出去。
沈福心里头这才安定,小声同她说:原我都是叫了人的,只娘娘死按着不让去,说现在这会儿陛下一定很忙,万万不能打搅他。
淑太贵妃也确实是为他们两个着想,萧成煜新年要封折十五日,到了正月十五才开始正经开始上朝处理政事,这一段时间的折子都要提前批出来,省得出差错。
他最近忙,沈轻稚中午都没过去陪他用膳,只吩咐晴书日日过去盯着,怕他不好好吃。
不过萧成煜自己也很注意这个,虽然每次用膳仓促了点,但时间不会拖得太晚。
他忙成这样,淑太贵妃不叫打扰他再是一片慈母心肠,可如果他真的不来看望,被人知道参一本,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外人不会去想这是娘娘慈爱,只会觉得是陛下不孝。
所以沈轻稚叫要请他过来,沈福才松了口气。
反正娘娘对她跟宠亲闺女一样,她请了皇上过来,娘娘必不会生气。
沈轻稚安排完这事,便重新整了衣冠,示意沈福跟她一起进寝殿。
淑太贵妃再是心宽体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这一场,好生难过了两三日了。
沈轻稚一进去就见她面色发黄,嘴唇泛白,闭着眼睛躺在那一动不动。
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睛,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没敢去惊动他,只让宫人搬了凳子守在一遍。
大约本来也没睡踏实,淑太贵妃幽幽转醒,扭头就看到她坐在床边瘪着嘴瞧自己呢。
淑太贵妃一下子就笑了。
小丫头,生我气啦。
她哑着嗓子说。
沈轻稚把头偏向一边去,还很用力地哼了一声。
淑太贵妃更高兴了,顶着咳嗽还笑了两声:我错了,宸娘娘可不要生我气呀。
沈轻稚也被逗笑了,她起身坐到床边,取了勺子给她润唇:娘娘病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讲,若不是我今日来了,恐怕到过年都不知道呢。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娘娘是心疼我们,可若您病了我们真没来看望,那才是大事。
淑妃被她说了一通却一点都没生气,笑着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这姑娘,是一门心思为皇上着想的。
淑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原我想着两日就能好,值不当惊动你们,却没成想年纪大了,吹了个头风三日都没好。
她一这么讲,沈轻稚就心软了,仔细给她塞好被子,道:娘娘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刚我在宫门口听讲的时候,好生吓了一跳呢。
淑太贵妃这会儿倒是乖了:好好好,下次我一定听话。
沈轻稚噗的笑出声来。
一老一小聊了一会儿,沈轻稚见她又困顿了,安置好她就退了出去。
她在正厅里等萧成煜,便先问沈福:是哪位御医给娘娘瞧的?方子用的稳妥否?沈福恭敬站在一边,回:回宸娘娘话,是太医院丁岑丁院判给定的方子,娘娘今日已经好很多了,前两日咳得更厉害些。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她叫沈福取了方子给她瞧,她其实也看不懂,但看了还是觉得安心些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萧成煜青着脸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凶了沈福一顿:跪下,不懂规矩。
沈福吓得脸都白了,淑太贵妃身体一直很好,也从没发生过这样事,这回确实是她应对不当,挨这一顿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跪在那给萧成煜磕了三个头,话都不敢讲。
沈轻稚赶紧起身哄了他坐到主位上,在一旁轻柔地拍他胸膛:陛下仔细气着了,这也是娘娘的慈心,是福姑姑的忠心,陛下可万万别见怪。
她这样温言软语,萧成煜的一肚子气就消散不见了,他不敢现在进去打扰淑太贵妃,就让沈轻稚坐到身边,仔细把情况都问了一遍。
当沈轻稚讲说娘娘已经好转以后,他才松了口气。
沈轻稚正给他斟茶,抬头的功夫就发现他嘴唇的都白了,显然是真着急了。
陛下先喝口茶,仔细别伤了身,她赶紧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还是柔声道,刚娘娘跟我说了会儿话,我瞧着已经很精神,再吃两天药应当就好了。
萧成煜一杯茶饮得很慢,他一口一口好半天才咽下肚子里去。
唔,萧成煜想了想,还是吩咐,我还是不放心,这几日就辛苦你,过来守着母亲。
沈轻稚笑笑,冲他福身:诺,这原也是我的本分。
因着淑太贵妃又睡了,萧成煜就轻手轻脚进去瞧了她一会儿,沈轻稚没跟进去,在外面偷偷让沈福起身,叫她先出去候着了。
这会儿还是上午,萧成煜那事太多,沈轻稚就叫他先回去办公,等午膳时娘娘醒了,他们再陪娘娘用膳。
萧成煜就青着脸走了。
沈轻稚也没回去,直接去了安宁殿的偏殿候着,还跟晴画问:乾元宫那没拦着你?晴画抿嘴笑笑:乾元宫的宫人又不傻,拦我做什么,老远见了奴婢就要喊姑娘呢,客气得很。
沈轻稚笑笑,取了本书读,没再说什么。
一连五日,沈轻稚都是早早就过来守着淑太贵妃,中午和晚上萧成煜都会过来陪着用膳,一直到小年夜的头一天,淑太贵妃才彻底好全了。
萧成煜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
沈轻稚跟他一样,也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要是娘娘还不见好,这个年都要过不好了。
她无论作为母亲对于萧成煜,还是作为淑太贵妃对于现在的前朝都至关重要。
淑太贵妃好了,就赶他们两个回自己宫里用膳:老来我这里碍事,想吃什么都不叫吃,烦死了,快回去快回去。
沈轻稚这才停了侍疾。
她确实把伺候淑太贵妃当成自己的本分,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伟大的事,伺候娘娘根本不用她亲自上手,最多就是给她读书解闷,一点都没累着。
但这事落到萧成煜那,就是大功一件了。
小年那一日,萧成煜早早起来,就嘱咐她今日要打扮打扮。
沈轻稚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等他去上朝了,沈轻稚正想着去玩会儿华容道,刚一坐下就听到外面晴画惊喜的声儿。
她把华容道往抽屉里一收,抬头就看晴画满脸笑容地进了来。
晴画凑到她身边道:宁大伴捧了圣旨来的,给娘娘道喜了。
沈轻稚心里头多少有了些准备,她镇定地叫晴画给她整理仪容,这才迎了出去。
这是宁城第一次给她颁升位的诏书,以前这都是张德宝的活,今日里也是他运气好,张德宝伺候陛下上朝去了。
他笑得儒雅含蓄,非常客气道:给娘娘请安了,娘娘大吉。
沈轻稚笑:多谢大伴吉言。
宁城见晴画已经摆好了软垫,便道:圣旨到。
沈轻稚恭敬跪下,道:恭迎圣言。
宁城嗓子清亮,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读道:景玉宫付氏轻稚,至孝至诚,柔嘉表范,淑仪素著,毓秀书门,着册封为五品昭仪,钦此!沈轻稚又三叩九拜,伸手接过圣旨:多谢陛下垂青。
宁城亲自过来虚扶了一把沈轻稚,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他领了赏赐就走了,留下晴画陪在沈轻稚身边,跟她一起瞧着那册封的诏书看。
从今日起,她就是宸昭仪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晚上萧成煜回来的时候,就见小姑娘正正坐在院子里等他。
倒也知道不能冷着自己,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风,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萧成煜把手里的暖炉扔给张德宝,过来拉她起身:怎么坐在院子里?沈轻稚冲他笑笑,搀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
今晚月色很美。
萧成煜也抬头望了一眼天,确实星光璀璨,明月皎洁,他笑:很有诗意了。
沈轻稚摇了摇头,屏退了宫人,亲自过来帮他更衣。
往日里萧成煜都不叫她忙这事的,今天见她面色沉重,就乖乖站那里没动。
宸娘娘生起气来,还是有些凶的。
今天升为昭仪,怎么反而不高兴了?萧成煜问。
沈轻稚抿抿嘴唇,心里头的滋味有些说不清。
她给他换下披风和外套,又取了一件屋里穿的常服过来,仔细给他换上。
萧成煜见她竟不说话了,也觉得事情有些重,不由严肃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人不恭敬?你只管叫拖出去打便是了。
沈轻稚叹了口气,等衣裳换完便让他坐到椅子上,她又想蹲下要给他换鞋。
萧成煜皱起眉头。
他拉她起身,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再不说,朕也要生气了。
萧成煜捏着她的下巴,叫她看向自己。
沈轻稚见他真的没有意识到任何事,才小声道:我去伺候娘娘,不是为了位份的。
萧成煜握着她的手一紧。
陛下,其实我知道您想给我升位,要去撒祭种身份上总得过得去,可……这位份落到了给娘娘侍疾之后,我总觉得……沈轻稚顿了顿。
总觉得仿佛是为了那个昭仪位份,我才那么努力去巴结娘娘的。
升位她高不高兴?自然是很高兴的,这段时间萧成煜隔三差五的暗示,她其实是听懂了的。
可给娘娘侍疾这件事是她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她不想叫他误会自己。
萧成煜这才松了眉头,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傻丫头,没人会那么想你的。
但这些事你都做了,也加倍地孝顺了娘娘,怎么不能叫外人知道呢?诏书上那句‘至孝至诚’就是为了让满朝文武知道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好姑娘,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宫里头人人都忠义诚孝,这里面有几分真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沈轻稚其实有些钻牛角尖。
在她的思维里,她努力去做一件事,无论是孝顺娘娘还是用心伺候他,都是她的本分,已经不需要再去额外地夸奖和表彰了。
因为这样的事被夸赞,仿佛她的用心就不纯洁了,沾了名为势利的杂质。
萧成煜心里头微叹,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自己的小姑娘竟是这样的性格。
她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努力去做,从来也不需要别人评判,也完全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这样的性格,实在难能可贵。
可在宫里头要想走到最后,却不能只凭自己良心活着。
萧成煜把她搂进怀里,道:我和娘娘心里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足够吗?沈轻稚呆愣在那里,那些阻碍在内心的枷锁与迷雾都消散开去,只留下那颗热意满盈的心房。
您真的会一直相信我?娘娘也是吗?一直到现在,她才把心里最忐忑的隐忧说了出来。
哪怕这已经是萧成煜认为最稳妥的升位方式了,可在沈轻稚眼中,却仿佛飞在风筝上。
一下子她便翱翔于天地间,只有一条细细的绳牵着她。
那条绳子握在他的手上。
她不怕在天上飞,却怕他不知何时松开手。
当绳子断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成煜拍了拍她僵硬的后背,苦笑着道:傻姑娘,你这是不相信我啊。
这话叫他说的有些苦涩。
他们两个人是这样身份,沈轻稚对他能这样坦诚相言已经非常难得。
他只觉得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那些苦闷、烦躁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讲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只是很难受。
这一年来,他与她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相知,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相伴的地步。
可她仍然没有对他全然放心,还是小心翼翼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害怕着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萧成煜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
萧成煜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的足够明白,也对她足够坦诚,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为什么小姑娘不懂我的心呢?我明明这么爱护她了啊?你告诉我,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萧成煜看着她问。
他连嗓子都哑了,这句话说出来,连他都觉得声音难听。
沈轻稚紧紧咬着嘴唇,刚才的那些忐忑和担心都不见了,现在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里既苦又甜。
她不是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只是这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与他身份天差地别,真的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也不知道的。
沈轻稚呢喃道。
她依赖他、关心他、敬仰他甚至爱护他,每天心里面都是他,在她这里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在他心里呢?又会是谁呢?沈轻稚真的不敢问。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她都觉得自己矫情得面目可憎。
萧成煜嘴里都泛起苦味来。
他沉思很久,久到外面人影晃动,显然是晚膳早就摆好,张德宝有些急了。
萧成煜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先用膳吧?用完膳我们晚上继续说,好不好?沈轻稚抬起头看他,小声问:晚上,不走了吧?走去那里?萧成煜竟觉得她傻得可爱,问她,我一直都是回来这里的。
那个回字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一下子驱散了沈轻稚心里的不安,她深吸口气,道:先用膳吧,都是妾不好,耽误了陛下用膳。
萧成煜又皱起眉头,他郑重道:以后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妾了,你就是你,记得了吗?沈轻稚终于扯开一抹笑来,叫萧成煜心里的石头稍微轻了轻。
晚膳用得很安静,哪怕今日有沈轻稚特别喜爱的松鼠桂鱼,她也没有多用,全程都很乖地晴书夹什么吃什么,没再专挑甜口的菜用。
反而是萧成煜看不下去,给她夹了两块桂花糯米藕,见她乖乖吃了才舒坦些。
用完膳,沈轻稚吩咐晴书备好茶点,就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萧成煜难得没心思处理折子,陪着她去了茶室。
茶室里专做了一扇圆窗,用的单片琉璃做格挡,远远就能看到庭院中婀娜多姿的晚梅。
月色打进窗棱,在两个人脸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们就坐在圆窗旁的矮踏上,面对着品茶。
这回用的是今年新下的柑芳草,岭南一共就进贡了两斤,除萧成煜、太后和淑太贵妃那各三两,就只沈轻稚这给分了二两。
这茶有一股柑橘的清香味,回甘悠长,非常好喝。
在这香味里,两个人的表情都舒缓下来,没刚才那么紧绷了。
有些事有些话,总需要摊开来讲的。
他们都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眼前时机正好,确实需要畅谈一番。
萧成煜轻声问她:就问你这一回,你告诉我,到底怕什么?沈轻稚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讲:怕你以后嫌弃我,又找别的娘娘去。
萧成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惊讶地问:什么?沈轻稚也觉得脸上火烧似的,但她现在最怕的也确实是这个。
宫里头的女人,就没有不怕的。
他是大越最独一无二的帝王,他想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原来的她豁达从容,她也从来都没仔细想过这事。
她过她自己的,萧成煜找她就去,不找就过她的小日子。
可经从八月至今,他们朝夕相处越来越融洽,她已经习惯跟他一起读过每一日晨昏。
他不停地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好,多体贴,多仔细。
方方面面,经年累月,她真的很难再放下了。
如果有一天他头也不回离她而去,她现在想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那个时候,日子还要如何过下去呢?她不知道。
怕您将来有一天,不来我这景玉宫。
梅花静好,岁月无痕,今日里的花团锦簇,可能明日就成了满地凋零。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面对未来她第一回彷徨无措。
萧成煜叹了口气。
沈轻稚小声道:我今日讲些心里话,陛下别生气。
在跟陛下之前我同娘娘求过的,将来若您不喜欢我厌弃我,就请娘娘发发慈悲,还叫我回去伺候她。
我那时候想,陪着娘娘,守着她过日子也是有些念想的。
这是萧成煜第一次听讲这事,心里头不由得一疼。
心头仿佛沉甸甸坠着个大石头,扯得他五脏六肺都要移位。
沈轻稚小心翼翼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生气,还是咬牙继续道:原来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太往心里去,您过您的,我过我的,总能过得很好。
有一段时间,也是成功了的。
萧成煜大概回忆了一下同她的过往,可能是去行宫之前吧?那会儿小姑娘清清淡淡的,同他最多的话题也只在娘娘身上,别的话题很少说。
她自己的事也大多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从来不会主动讲。
哪像现在呢?什么都要跟他讲,什么都不瞒着他。
心里头那石头似乎小了一些,扯得他没那么疼了。
她对自己上不上心,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出来,她也从来学不会伪装。
沈轻稚有点扭捏:从行宫回来,您一直就同我在一起,叫我……叫我忍不住会多想。
萧成煜问她:想什么?沈轻稚偏过头去瞧那棵晚梅,精致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散着莹润的光。
她轻声道:我想啊,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该多好。
一辈子是个漫长而优美的词,人人生来所求,都是一辈子平安喜乐。
萧成煜只觉得喉咙里那回甘蜂拥而上,那些甜蜜的他平素最不爱品尝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却教他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有一种莫名的,他原来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感情渐渐浮出水面。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不知道那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他只是说:确实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