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晚膳前,乾元宫那边的中监于兴来禀报,道晚上陛下要过来用膳,叫晴画姐姐不用特地安排领膳,御膳房自会安排。
沈轻稚原以为他今日一定会很忙,没想到还是过来了。
景玉宫的位置离乾元宫很近,也就隔着一条长巷和两道宫墙的距离,算是最好的一处宫室了。
无论是萧成煜过来还是沈轻稚过去,都不会很麻烦。
等御膳房的小黄门送来晚膳,萧成煜才姗姗来迟。
沈轻稚忙站起身来,笑道:还以为陛下忙碌,今日里要在乾元宫休息了。
萧成煜看她一身浅碧袄裙,站在那颗梅树下巧笑倩兮地看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夕岁月轮转,四季变换。
少女长大成人,个子高了容貌俊了,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如昨日少年时一般。
一时间那些过往纷至沓来,萧成煜才发现同她相遇的那一点一滴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忘记。
他突然笑了笑,过来牵着她去瞧那晚梅。
萧成煜有些感慨:当年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景玉宫书房里,那回没瞧清楚你长相,只听声音是极灵动的,叫朕觉得好生有趣。
沈轻稚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她问:我在做什么?你在给娘娘读话本,那一折还挺有趣的,只记得你读‘温柔缱绻,白首不离’,音色极动听。
那八个字他还特地学了沈轻稚平日里讲话的语调,逗得小姑娘笑红了脸。
那是娘娘的那本《周山志》。
她倒是还记得书。
萧成煜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我那时候想,还是母亲会选宫人,这小姑娘实在是可爱极了,声甜人美,只可惜……沈轻稚仰头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可惜什么?萧成煜搂住她的腰,凑在她耳边低语:可惜啊,这么美的小娘子是母亲的人,要是我的多好。
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要是我的,我就让她红袖添香,日夜只伺候我一个人。
他起了逗弄她的坏心思,日夜两个字咬的很重。
沈轻稚抬头看他一眼,娇羞与妩媚落到她眼里眉间,给如玉的脸增添了三分艳丽。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少。
不是第一次见。
她声音很轻,似是缥缈的纱,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萧成煜没有听清:什么?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见。
沈轻稚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
萧成煜十分惊讶:那是哪里,朕怎么全不记得?沈轻稚笑着摇了摇头:不告诉陛下,您且去仔细想想。
小姑娘这样花容月貌,几年前已经是个小美人胚子了,萧成煜觉得自己不可能对她没印象。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找到头绪。
沈轻稚拉着他坐到桌边,示意张德宝给他上菜。
萧成煜还在想,他道:你这张脸,但凡朕见过都不能忘。
眼缘这事是很难说清的,要说这次选秀入宫的妃子也有国色天香花容玉貌的,就拿楚云彤和章莹月来说,两个人都是官宦子弟里有名的淑女。
可他就是不觉得顺眼,只有眼前这一个,无论怎么看心里都是欢喜的。
那种满足感别人始终无法给他,有时候萧成煜也觉得奇怪,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眼下他前朝事情太多太忙,根本无暇在这样的事上耽搁时间。
只愿意同她亲近也没什么不好,小姑娘聪明又机灵,可爱又懂事,反正同她在一起舒心又自在。
这大概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契合。
两个人合适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天气转凉,御膳房也准备了些温补的菜品,用羊肉汤吊的面条鲜嫩弹牙,一口下去热腾腾的,浑身都不觉得寒了,配上小二十种的菜码,就算只是简单的面条也满满摆了一桌子。
清爽的萝卜片,鲜甜的菜芯,还有花生米、炸黄豆、豆皮丝、笋丝、火腿丝等等,这样拌在碗里再加一小勺豆瓣酱炒的肉酱,香的不行。
若是不爱吃炸酱面,还可以直接倒入羊汤,来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面。
两个人秋天里吃出了一头汗,萧成煜这才觉得解了乏。
赶了两天路,还是觉得挺累的。
沈轻稚点点头,小口喝着汤。
御膳房的大师傅手艺就是好,她原本不爱用羊肉,可宫里头的羊肉很新鲜,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只剩下无尽的香。
陛下晚上也别读书了,叫人过来给您按按?萧成煜终于放下的了碗,见她烫还没喝完,又体贴去夹笋丝吃。
下午按过了,这会儿再出些汗也很得宜。
等饭菜都撤下,萧成煜就领着她去后院看那新修的小花园。
景玉宫里面到底没那么宽敞,小花园不过比八仙桌大一圈,里面的花种类倒是不少,当间还种了一棵桂树,兴许是养活了,花开得正艳。
萧成煜道:宫里头没有朱砂丹桂的好苗子,只能种金桂,倒也好看。
沈轻稚笑,伸手从地上捡了一朵桂花:味道都是一样的,很香。
等散完了步,偏殿里的沐浴室已经备好了热水,也不知道陆六和陆叁是从哪里找的,弄了个特别大的双人浴桶摆在屋里。
窗门都关着,里面热气腾腾。
沈轻稚有点不太好意思,以前去乾元宫侍寝都是她自己在石榴殿沐浴的。
就算在行宫里已经习惯泡汤,可这里到底是宫里,一想就害羞。
萧成煜脱下外袍,站那看她自顾自脸红,也不知道扭捏个什么劲。
在行宫就行,回宫就不行啦?娘娘可真是难伺候啊。
沈轻稚捂住他的嘴,有点凶地念他:还有起居舍人在隔壁等,陛下可别这样乱说。
萧成煜笑,帮她把发髻上的发钗取下:怕什么,他难道还事无巨细?也就是写今日景玉宫宸婕妤侍寝,旁的话绝对没有。
沈轻稚自己没看过起居注,不知道这一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显然还不是太相信。
真的?您可别戏弄我。
真的,回头取来叫你瞧瞧你就懂了。
萧成煜脱掉里衣,扶着她先进了浴桶,自己这才跟了进来。
温热的水洗去了两日的奔波疲乏,蒸得人昏昏欲睡。
萧成煜搂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小声道:他要是敢写那么仔细,那做皇帝得不得疯了。
总有几个人天天盯着干什么都要记上一笔,谁都受不了。
这回讲的倒是很在理,沈轻稚放下心来,取了水帮他洗头法。
她倒是没怎么学过这手伺候人的活计,胜在谨慎用心,手法轻柔,倒也很舒服。
萧成煜把头枕在浴桶边上,给她肩膀上围好厚毛巾:叫宫女来吧,这事不用你做。
沈轻稚摇了摇头,笑得温柔缱绻。
景玉宫很好,我真的非常喜欢,谢谢陛下了。
萧成煜闭上眼睛,享受着宸娘娘的谢礼。
你这个谢礼太简单了,朕觉得不是很满意。
沈轻稚笑出声来。
陛下还有什么愿望?我看看能不能尽力做到。
萧成煜想了一会儿,从江山社稷到边关战事,从前朝大臣到后宫妃妾,他想了半天觉得一切事情只要他努力都能做到,没什么愿望好要去让她来完成。
他睁开眼睛瞄她,见小姑娘正给他洗头,表情认真的不行。
唔……确实有件事,得他们两个一起努力了。
萧成煜惬意地笑,大手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有件事得麻烦宸娘娘。
沈轻稚最后冲干净他头发上的香胰,用干毛巾给他包好头发。
什么?萧成煜搂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往上动了动。
沈轻稚的脸更红了,她半天都没吭声。
等你不吃药了,明年努力给朕生个皇儿吧。
后半句确实很令人不好意思,只前半句让人无端担忧起来。
沈轻稚没学过医,不过读的书多,多少看到过一些医术上的内容。
陛下……沈轻稚有点犹豫,这事在她心里头沉了很久,一直也没有敢问。
陛下……我真的能……?萧成煜一开始没听清:什么?沈轻稚咬了咬下唇,微微低下头去:我之前读书,讲说受过寒不容易有孕,我……萧成煜心里头一紧,忙搂住小姑娘在她脸上细细亲吻:没事,黄院正都保证过了。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
真的,朕同你保证,等年底用完了药,明年朕一定努力叫你早早怀上皇儿,好不好?沈轻稚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萧成煜就觉得肩膀有潮潮的湿意。
他突然叹了口气。
以前一直都觉得她是很通透的人,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从来也不怕任何事。
无论地位如何,无论何种身份,她都在努力让自己过得好。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大概男人和女人想法总是不同的,他得了太医的保证,知道她会好就不再纠结这件事。
可她却不敢问,自己偷偷一直胡思乱想。
他隐约能猜到一些,比如她为何不敢问他这件事。
这个勇敢的小姑娘,也有怕的事情。
如果她不能有孕育皇嗣,那么……那么说不定,他有可能会不要她。
归根结底,她最怕的可能是他离开她吧。
萧成煜顺着她纤细的后背,感受她的颤抖和无声的哭泣。
怕什么呢?萧成煜亲亲她的耳朵。
看看你的封号,你要相信朕。
就算……萧成煜把话淹没在了叹息声里。
就算几年内真的没有子嗣,我可能也不会厌烦你。
萧成煜出神地想。
沈轻稚呜咽道:我一定好好吃药。
萧成煜笑了。
你最乖,最懂事了。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明年,明年就会有的。
他顺着小姑娘的头发,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圆。
第一百零七章这大概是萧成煜十岁搬出景玉宫后第一次回来夜宿这里。
小时候他就住在后殿,跟着母亲一直生活了十年。
那十年大概是他一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光阴了,那时候父皇还精神,偶尔也能带着他们跑马打拳,皇家天贵也曾经是和睦而温馨的。
他算是小儿子,没见过早年父皇跟皇兄们相处的情景,他想那时候可能还会更好。
在五岁之前,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淑妃包养的,景玉宫里的宫人们没人敢跟他说这个。
再有淑妃对他确实是一片慈母心肠,对他跟亲生的也没什不同别。
后来开了蒙,要去勤学馆上学,可能是怕他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心里头不舒坦,淑妃才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萧成煜回忆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年幼时的那些纠结与不甘来。
他纠结自己不是母亲的新生儿子,也不甘于淑妃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后来他很快就想开了,说开之后淑妃对他的态度没有变过,一直是细致入微关怀备至,他要是犯了错误,淑妃也会狠下心肠来责罚,她对他没有疏离,也没有隔阂。
萧成煜想在还是会忍不住想,他能长成现在这样,被父皇看中选为继帝,说不得还是因为母亲教育得好。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奇怪,他生来失怙,却还是有另外一位母亲教养他长大。
景玉宫对萧成煜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直都是他的家,他心中最温暖的栖息地。
在离宫以前他就在盘算给沈轻稚升位,那时候他哪里都没有想,第一个就选定了景玉宫。
这里他最喜欢,也是西六宫里离乾元宫最近的宫舍。
冥冥之中,他知道她也肯定会喜欢这里。
沈轻稚沐浴的时候哭了一场,回寝殿的时候眼睛就有些红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不讲话。
明棋在她身后给她干发,见了不由皱起柳叶眉来,担心她被萧成煜欺负了。
萧成煜倒是东瞧瞧西瞧瞧,不停打量着景玉宫里的新布置。
回来之前叫宁城仔细给安排的,你看可还行?沈轻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低着头没吭声。
萧成煜弯腰去看她,见她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心里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想必已经纠结了很久,这会儿得了他的话,肯定高兴坏了。
行了行了,这事过去就过了,不要再想了,来看着朕。
萧成煜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明棋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成煜问她:景玉宫的布置都是朕特地安排宁城给准备的,怎么样,喜欢吗?他这话一说出口,就有一股邀功的劲儿,仿佛是在跟沈轻稚撒娇,叫沈轻稚听得心里头怪痒痒的。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喜欢,这里很好,所有家具摆设都喜欢。
多谢陛下,陛下真好。
她用红润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是温顺的小白兔。
萧成煜心里头热乎乎的,那股暖意撑满了他的心房,都快要逸散出来。
你是大姑娘了,不许再哭鼻子了。
这话跟在家时母亲念叨她的一模一样,沈轻稚破涕为笑。
萧成煜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她:伸出手给朕。
沈轻稚迷茫地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双手。
萧成煜弯下腰来,一个用力就把她从贵妃榻上抱了起来。
呀。
沈轻稚惊呼出声。
她搂着萧成煜的脖子,柔软的身体也紧密地贴着他的。
萧成煜笑:之前在行宫里见你爱玩这个,今日再哄你一回,算是乔迁礼。
沈轻稚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带着她在屋里转了起来。
光影在她眼前模糊起来,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英俊的容颜。
萧成煜也是臂膀有力,他带着她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下来。
高兴吗?萧成煜喘了两口气,笑道。
沈轻稚被他抱在怀里,脸上都是笑,她微微闭上眼睛,倾身向前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萧成煜环着她的手一紧,转身就把她扔到了床榻上。
好了,刚才你高兴了,萧成煜整个人压了上去,现在换朕了。
沈轻稚仔细的、认真的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他印进心里。
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压了压。
一阵微风吹来,带起醉人的桂花香。
正殿的架子床里,一夜被翻红浪,满室飘香。
次日清晨,萧成煜早早就醒了,今日里有大朝,他必须在两刻之后去乾清宫上朝。
萧成煜低头见她睡得正香,轻轻拉开床幔。
外面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人在。
萧成煜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帮她把被子塞到脖子后面,这才起身下了床。
坐在床榻上穿鞋的时候,沈轻稚也迷迷糊糊醒来,她半坐起身揉眼睛,打着哈欠问:陛下要去上朝了?萧成煜穿好鞋,坐回床上搂着她亲了一会儿,感叹:再不走,怕真要被起居舍人留名了。
沈轻稚这才清醒了些,也跟着下了床。
来人。
萧成煜帮她拢好里衣,张口喊人。
外面等着的是宁城,前些时候他一直不知道忙什么,这还是沈轻稚第一回跟他打正面交锋。
宁城如今三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高高瘦瘦的,长相倒是很儒雅。
若不是他穿着太监五品的朝服,沈轻稚都会以为他是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他笑着同萧成煜和沈轻稚行礼:给陛下和娘娘请安,朝服已备好,陛下这就洗漱否?跟张德宝那笑眯眯的谄媚样子不同,他的笑是比较自然和煦的,叫人看了很容易生好感。
这一比,就高下立见。
萧成煜点点头,起身让宫人伺候他净面漱口顺发挽髻,还不忘回头吩咐沈轻稚:还早,待会儿你再睡个回笼觉,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
沈轻稚点点头,还是乖乖凑到他身边,想帮他穿朝服。
大越的朝服是墨色的织金九龙衮服,腰上要束半寸的缂丝腰带,下坠如意吉祥风调雨顺四挂件,头戴冕冠,脚踩九龙靴。
沈轻稚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打扮,英俊高大的青年郎君往那里一站,帝王的威仪是挡都挡不住的。
墨黑的颜色沉稳而又贵重,扑面而来就是通身的气派。
帝王之相,观之难忘。
这身衣服穿起来有些复杂,沈轻稚怕耽误时间,就站在一旁给宫女打下手。
萧成煜把她往贵妃榻上一推:不用你伺候,你哪里会这个。
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两次说不用她伺候了,沈轻稚心里暖洋洋,还是小声说:那也总要会的。
萧成煜回头冲她笑笑,因为隆重的朝服而异常英俊的面容差点闪了沈轻稚的眼睛。
那就跟那里坐着瞧,多看几次就会了。
她抚了抚乱跳的心,道:多谢陛下。
等衣服换好,萧成煜就得坐步辇走了,今日里他起的晚些,根本没时间用早膳。
沈轻稚是知道大朝时间的,追出去嘱咐宁城:劳烦大伴给陛下弄点点心,先垫补垫补,步辇上也能用。
就景玉宫和乾元宫这么近的距离,走也用不了一刻,只是他已经穿好了朝服,弄脏弄乱就不美了。
以往从乾元宫去乾清宫他是必不会用点心的,宁城也不敢劝。
倒是今日叫宸娘娘这么讲一句,萧成煜就通情达理了,叫人上了两块不爱掉渣的肉龙来用,叫宁城好一番感叹。
等萧成煜走了,晴画才端着枸杞茶进来,呈给沈轻稚:娘娘再睡会儿?沈轻稚确实还很困,她觉得自己跟萧成煜明明就差一岁,怎么他见天那么精力充沛,自己就老是困顿呢?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老话讲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我怎么每日里都那么想睡呢?晴画笑:秋乏呀,娘娘再去歇歇,等早膳取来奴婢再来唤您。
沈轻稚就又躺回了床上,嗅着萧成煜身上独特的龙涎香沉沉睡了过去。
另外一边,乾清宫里,萧成煜端坐在龙椅上,认真听着下面朝臣的禀报。
一般六部自己的事或者安和殿已经讨论出结果的,萧成煜是一律不让他们在大朝时废话的,讨论不出结果的才可以在大朝时群议。
谁要是连篇累牍耽误时间,直接扣一个月的俸禄。
这个方法十分有效,翻年到了太初元年,大朝的时间比以前缩短了一半,小朝更快一些。
但萧成煜还是觉得耽误时间,很多时候安和殿不敢定的折子也没有太多大事,无非就是各部打嘴仗。
大臣们每日奔波在家中宫中与衙门里,办公的时间就少了,很影响整个政令传达的效率。
只有更快更好的解决问题,才是上朝的根本核心所在。
萧成煜很不喜欢别人耽误他时间,也不喜欢耽误别人时间,若不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其实他不来上朝都行。
但他毕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因为性格认真谨慎,纵使他还未弱冠,朝臣们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王家再是众星捧月,却还是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这里面再有太后的懿旨在,他本身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也有很大关系。
萧成煜早就想把早朝制度改一改了,三日一小朝九日一大朝,剩下的时候可以由三省六部与安和殿一起开会,把折子和政事分个轻重缓急,不能定论的写出几条不同实行办法,按要紧程度呈给他御批便可。
这样大家都不用天天跟眼前吊了胡萝卜的骡子一样,没日没夜的在那拉磨,关键是还干不出什么大事。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下面考院的院长出列,向他行了礼:陛下,今年的秋闱已经结束了,各省桂榜业已出了名单,陛下是否要过目?这名单实际上可以平日里直接写折子呈给他,不过恩科是大事,必须要在大朝时再过一遍手,已示隆重。
萧成煜点了头,宁城亲自下去接过折子,上来展开给萧成煜看。
漂亮的洒金纸笺上,第一份便是顺天府的。
打头第一个名字倒是有些眼熟。
付恒书。
萧成煜挑了挑眉,还真是完全没想到。
大越有省十三,帝京上京归顺天同管,因此最重要的一个省便是顺天。
沈轻稚原籍顺天府桐县上窑镇,原住于青石巷,后因家宅抵卖,籍贯归至镇里。
她弟弟付恒书自然跟她是一个籍贯的,这次秋闱他参考的是顺天府乡试。
萧成煜一边回忆着她弟弟的年纪,一边迅速把那份名册翻完了。
他道:很好,明日起挂榜。
秋闱的乙榜宣于桂花盛开时节,又叫桂榜,名字十分好听。
能上桂榜就是中了举,是正经的举人,已经可以选官了。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参加来年春季会试,最终看是否能荣登甲榜,进士及第了。
今日里政事没什么要紧的,只有兵部的老尚书赵朴之出列行礼,禀报道:陛下,因边关战事增多,兵部扩增士兵以及库银粮草,臣上月已与户部商议,上折呈报安和殿,只至今未有结果。
现在整个火凤营都是由皇帝私库来支撑的,大越百年无战火,又没有特别不事生产的皇帝,荣氏的私库至今已经十分可观。
火凤营一共只六千人众,加上火铳、火炮与火药和匠师的开销,私库也能撑得住,十年内都不成大问题。
只他一直想要再减农税,因冬日里灾情多而减收的农户又大多免了税,户部就有些吃紧了。
户部说没钱了,兵部又非得要,这就纠结住了。
兵部的兵有二十万之众,遍及四个边关重镇和顺天要地,边关重镇可由耕养兵,顺天要地也一直是防耕结合,但这几年来乌鞑战事频发,士兵伤亡惨重,一直都在打仗,这以耕养兵的法子就失效了。
目前溧水的五万大军全部都是由兵部供养,这一下子就有些艰难了。
好歹赵朴之是老臣了,他很稳得住场面,也很有些方法调节银两调配,挨了一年多才提出这件事。
萧成煜一听就明白了,他扫了一眼站在朝臣最前头的周文正,右手轻轻在椅背上敲了两下。
周文正立马就出列行礼,道:回禀陛下,安和殿与三省正在加紧讨论,看如何把国库银两存粮更好调配,月中定能呈给陛下过目。
萧成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道:太慢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调也很轻柔,仿佛没什么要紧的一般。
周文正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先帝爷那会儿的肱股之臣,却没成想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出了汗。
这位少年天子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春风和煦,可只要他沉下脸来,那样子比先帝爷发怒时还吓人。
到底是武家嫡女养出来的皇子,就是有些不怒而威的气势。
周文正弯着的腰更低了,他道:五日后,必出对策。
萧成煜这才满意,淡淡道:如今几位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朕知道你们精力不济,但政事是不能耽搁的。
他这一句话意思太多了,周文正和其余四位阁老纵使心里头早就有了成算,还是听了发虚。
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萧成煜回到乾元宫,第一件事就是换回常服。
初秋的日子不冷不热,这一身捂着也很要命。
萧成煜在书房了批了一会儿折子,想了想吩咐宁城:去叫顺天府考院的院长三日后侯问。
侯问是大越独有的一种召见大臣的方式,萧成煜每隔三五天就会召见一次大臣在勤政殿策问,问的问题五花八门,不一凡举。
要是有上了折子被压或者是单纯想要有事禀报陛下的,也可以再勤政殿外面的小厅里等,萧成煜见不见是另一回事。
这一年来朝臣们多少知道了些他性格,这位陛下不喜欢别人浪费他时间,因此主动来侯见的朝臣越来越少,基本上一天内都可以见完。
反正他们要是没有大事,轻易不敢来。
像是他指明要见的肯定当日能见上,只不过私底下会紧张得很。
吩咐完这事,萧成煜就觉得心里头畅快些,他又批了会儿奏折,这才简单用了午膳。
晚膳照例是去景玉宫的。
今日里菜色更丰富些,有一道沈轻稚最爱吃的南瓜烙,萧成煜亲自给她加了一块,笑道:特地叫给你预备的。
多谢陛下。
沈轻稚冲他笑笑,心里琢磨着可能她昨天很丢人地哭了,他在这哄她呢。
要说他每日日理万机,还能想着她的事,确实很让人感动了。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在后院里溜达。
萧成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付恒书的事告诉她,于是就问:最近有没有特别惦念的事?沈轻稚立即问:陛下这几日有些咳嗽?今日还咳吗?好些没?这个答案萧成煜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因为比较忙又从行宫搬回了宫里,他就有点上火,昨天就在她面前咳嗽了几声,就叫小姑娘惦记起来。
他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揣了小铜炉,不停暖着他的心房。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手,指了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朕没事,知道你挂心朕。
还是有些别的事的,你瞧瞧这树?沈轻稚又去认真看那棵树。
这树挺好的啊?挪过来也养活了,一树的桂花开得正艳,漂亮极了。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犹豫问:是陛下长了个子吗?我觉着陛下长了半指的个头呢。
宫里的日子仿佛没有寒暑,她困在这一方城池之中,感受不到光阴变幻,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总她日日都是为着他打转,日思夜想都是他。
每当他来了,仿佛世界都有了颜色,所以他身上那些细小的变化就显得格外明显。
当把心用在他身上以后,她会发现日子更快了些,也更充实了。
所以萧成煜这样突然一问,她想了半天还是他身上的变化,其他的确实想不出来。
萧成煜大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子:你这丫头,真是太贴心了。
沈轻稚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让他这么高兴,只好道:陛下快告诉我呀。
萧成煜微微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今年的桂榜下来了。
真的?沈轻稚的手心顿时出汗了。
萧成煜正牵着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那份紧张。
小姑娘很聪明,短短一句话她就了悟了。
他拉着她坐到树下的花坛上,也不嫌没打扫,搂着她说:你弟弟很聪明,是个好孩子。
沈轻稚紧张极了,她既怕弟弟考得好又怕他考得不好,一颗心乱成一团,纠结得很。
他才十三,还是个半大孩子,沈轻稚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健康长大便是了。
萧成煜摇了摇头,他道:那怎么行呢?他是男孩子,将来总要鼎立门楣,现在吃些苦,以后就好过了。
沈轻稚很紧张,她小心翼翼问:那……他考得如何?萧成煜知道她许久没见过弟弟了,心里很想念,这会儿就没再卖关子,直接道:他考了顺天解元。
什么?沈轻稚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沈轻稚呢喃道。
萧成煜拉着她坐回自己身边,轻轻拍着她后背:你自己说过的,他很聪明。
沈轻稚沉默了。
付恒书确实很聪明,他年纪比自己小好多岁,可自从懂事起学东西就比自己快了。
无论是背书还是算学,几乎不怎么用老师点拨就能领悟。
她以前经常以他为荣,因为小孩子不仅聪明,还很乖巧,知道关心父母姐姐,并没有那种谁都瞧不起的天才劲儿。
哪怕到现在,她也一直坚信他能考上解元,甚至还能进士及第,可那份坚信里,时间并不是现在。
在她的想法里,大概三年以后才应该听到他中了解元,从小他对科举的一系列书本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更爱看刑狱奇门八卦鬼谷子等杂书,并不精通于论、策、经、义四科,沈轻稚一直以为他会选刑狱这一科来考。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同萧成煜讲了。
萧成煜虽然从来没见过付恒书,但他已经很了解沈轻稚了,相信他的品貌也不会太差。
这孩子现在这么努力考进士,还不是为了她。
姐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后来阴差阳错给他当了妃子,却让他得到了沈家的资助,能顺利长大并进入最好的幼学。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早熟的孩子越发刻苦。
年纪再小,他也是个男人。
恐怕现在还憋着劲想要明年参加会试,想在殿试时看看这个娶了他姐姐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再一个,他要是能有出息,她在宫里头也好过不是吗?有身份跟没有身份总是有些不同的。
他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她,想要她以他为荣。
所以萧成煜才说他是好孩子。
萧成煜无声笑了。
你弟弟心里有成算,你不用太担忧。
现在考了进士又如何?以后还不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刑部、大理寺和六扇门里面的进士举人还少吗?不也一样成为优秀的刑狱?你啊,关心则乱。
沈轻稚抬头,崇拜地看着他。
萧成煜捏了捏她的脸颊:要是旁的人家家里出个解元不得高兴死,就你在这琢磨来琢磨去,难道不应该庆祝庆祝?沈轻稚这才高兴了。
想想也是,萧成煜看得比她远多了,说出来的话一点都没错。
还是陛下英明。
萧成煜笑了笑,问她:要是明年他能进士及第,想不想见他?沈轻稚激动地红了脸,她闪着眼睛问:可以吗?怎么不可以?萧成煜轻声道,大越还有朕办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