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的小姑娘都要哭了,萧成煜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哄她,只好把笔塞进她手里。
有什么好哭的?朕这是表扬你呢。
沈轻稚低头擦了擦眼角,轻声回答:正是因为陛下的表扬,妾才哭的。
萧成煜低声笑笑。
好了,这里有笔墨也有琴,你想做什么就自去玩。
要是都不爱玩就找张德宝,他自会张罗。
沈轻稚倒不需要张德宝再张罗什么,只挑了几页难得的字帖去另一张桌前练。
一做起正事她就用心极了,哪怕萧成煜瞧了她好多回都没什么反应,自己一门心思要把那几页字帖都临完。
萧成煜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张德宝把奏折送进来,又开始忙碌起来。
一时之间,大殿里安静极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萧成煜今日里批改奏折难得没那么烦躁,他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看最后一本,那是靖王递过来的请安折子。
临近盛夏,宫里已经给平王和湘王准备前往封地事宜,两位太妃也开始安排人员行李,这事就连上京百姓都知道,一直关心朝廷的荣锦榆不可能不知。
荣锦榆这封请安折子写得是文采斐然。
萧成煜只读了两句就知道这是他亲笔所写了,上面先恭恭敬敬给他问了安,后面写了好长的溧水防务事宜,最后才是关于靖太贵妃的安置问题。
按先帝爷遗诏,靖太贵妃是要由亲子靖王荣养的。
现在养在宫里,相当于萧成煜在替他尽孝,他还要反过来感谢陛下。
只是靖太贵妃一直留在宫中,荣锦榆就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想想都不能。
如果他真的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立马扣在头上,史书就永远都不会有他半句好话了。
可他又很不甘心。
凭什么呢?他居长居贤,到头来比不过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幼弟?他有好多话想问父皇,有好多话想问苍天,可这些事已经没人能回答他了。
所以他三番五次上书,总想让靖太贵妃前来封地,她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占了大大的一个孝字。
萧成煜压根不可能理他。
请安折子的最后,他还提到:夏日晴朗,西北酷热,乌鞑士兵依旧在日日练兵,无一日休息。
除原戍边大军,驻扎在溧水、平川、原中三地,溧水因紧邻颍州,设立新军是迫在眉睫的。
乌鞑士兵日夜操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乌鞑进犯大越之心未亡,意味着胡尔汗不会满足颍州那一小个边陲重镇,他要的更多。
萧成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年先帝叫靖王镇守溧水,一个是因为他当时就刚好在那,再一个哪怕荣锦榆不能容人做不了好皇帝,他却不一定不能做个好王爷。
戍守边关何其重要,当国破家亡的威胁近在咫尺,该怎么选择,这一点先帝爷是相信了他的。
换到萧成煜这里,他也不愿意把兄长想的过于不堪。
可到底要如何协调荣锦榆的忠心和野心,成为了萧成煜现在最为难的事。
就好比一手两面,手心手背都是肉,端看他如何抉择了。
沈轻稚刚写完字帖,扭头就瞧见他双眉紧锁,不由也跟着担心。
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好去打搅他的,于是便轻手轻脚给他续了杯茶,自己又去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瞧。
小姑娘动作很轻,也很注意,不过萧成煜还是发现了。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走到沈轻稚的桌案前俯身看:都临完了?沈轻稚放下手里的书,在旁边笑着点头诺。
萧成煜一张一张翻看。
他看的很慢,仿佛是在仔细斟酌里面的句子和笔锋,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沈轻稚小心翼翼看着他,实在不知他在烦些什么。
国事繁忙,他每天要面对全国的大事小情,上百份奏折里可能有一多半都不是好事,年纪轻轻的少年天子,哪怕精力再充沛,也是会心烦疲累的。
她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去帮他这个忙。
沈轻稚难得也升起些焦虑来,她发现相处久了,她的思维就很容易跟着他转。
哪怕他有一丁点的烦闷或者欢愉,她都能准确体悟到。
萧成煜慢条斯理地翻着字帖,随口问她:怎么用了这么多字体?正殿这边字帖很多,有些沈轻稚以前是没见过的,因着难得有这个机会,她就狠狠都练了一遍。
管它是什么字体,先写过再说。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答的。
末了还说: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萧成煜看了她一眼,一脸的若有所思。
放下洒金笺,萧成煜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出了正殿。
外面阳光晴好,微风拂来,自是夏日好时节。
萧成煜领着她,一路在往花园行去。
沈轻稚这会儿已经自在多了,通过几个月的相处,知道他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帝王,也就更淡然了些。
见院子里的花朵争奇斗艳,她看得开心,不由就问:陛下忙完了?萧成煜恩了一声。
沈轻稚又道:以后陛下可多出来走走,您瞧这桃红柳绿,不多赏景岂不可惜。
萧成煜皱起的眉头松快了些,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
你说的是。
沈轻稚不好意思地笑了。
陛下别嫌我烦。
萧成煜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略微用力,让她靠自己近一些。
两个人在花园里溜达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张德宝叫了,才又回了无忧阁。
虽然天光大亮,不过夏日里黑的晚,这会儿已经是晚膳时分。
萧成煜叫在亭子里摆膳,沈轻稚就跟着他坐待亭子里看湖景。
不远处就是楼船,因着萧成煜这几日没有游湖的兴致,就还是停在小码头上。
萧成煜见沈轻稚总去瞧那楼船,便问:想游湖?沈轻稚点点头,小声道:以前没坐过船,陛下别笑话我。
跟她说了一会儿话,萧成煜心里那点烦闷就不见了。
他想着明日就招阁老们过来商谈溧水事宜,他一个人想不出注意,那么多阁老又不是白当的,总能有办法。
因为心情好了些,萧成煜就很好说话,他盯着小姑娘看了会儿,好半天才大方一回:过几日朕不忙了,就请母亲去游湖,回头你也去陪母亲。
沈轻稚高兴极了,忙起身向他福了福:诺,多谢陛下。
心情好了,晚膳自然极为尽兴。
沈轻稚已习惯同他用膳,中午是因为多了淑太贵妃有些不自在,晚上只同他一起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萧成煜这里的膳食全是大师傅掌勺,都是几代的好手艺,自然好吃极了。
沈轻稚都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道菜,只知道最后用完有些撑,险些在萧成煜面前不敬。
饭后照例是茶点,萧成煜见她只喝茶不去动平日里爱吃的萨其马,就知道她吃多了。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啊,又没短你吃,难道宫里厨子伺候的不好?沈轻稚脸都红了,没吭声。
萧成煜无奈地点了点她额头,起身朝她伸手:走吧。
沈轻稚茫然地被他领着走了几步,才问:去哪?萧成煜瞥她一眼:消食!这会儿湖边风冷,萧成煜就领着她在大殿里转悠,一直溜达到沈轻稚觉得头昏才罢休。
天色渐晚,宫灯依次点燃。
趁着沈轻稚方便的功夫,张德宝赶紧进来请示:陛下,晚上怎么安置?萧成煜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敬事房只跟来了一个正监?诺,是李信李正监,他只管录册。
萧成煜点了点头,心里还在那左思右想,好半天都没能给出指示来。
他背着手沉思一会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朵根子居然红了。
张德宝也是很纳闷,别看他是萧成煜身边的大红人,从小伺候着一起长大的,可大多时候他其实摸不清萧成煜的想法。
不过今日里他心情应当是不错的,张德宝大胆问:陛下看是安置在偏殿?付选侍的大宫女正好在,她能伺候好付选侍。
萧成煜没有说话。
今天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畅快极了,沈轻稚不是个多话的人。
她安静又沉稳,同她在一起,哪怕是处理政事都很舒坦。
他不想像父皇那样对贵妃过分宠爱,在他看来贵妃也远没有什么值得的。
她没有沈轻稚聪慧,没有她沉稳,更没有她灵动。
不说长相单说性格,沈轻稚都比贵妃好上一大截。
他打心底里喜欢同她说话,也愿意跟她相处。
当初淑太贵妃选了沈轻稚来他身边,抱着什么用意和体贴他其实能感觉到。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沈轻稚做得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好十倍时,他就很难再去讨厌她了。
或者说,在他心底里,他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她的。
反正是在行宫,没有那么多管束规矩,他让沈轻稚时刻陪伴自己,仿佛并不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害怕沈轻稚将来会变成贵妃那样的人。
可他又确实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跟她很谈得来,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自然,为什么还要去彷徨未来不可知的事情呢?就像沈轻稚自己说的那样: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对啊,他到底在这扭捏什么呢?萧成煜看张德宝焦急地等在一边,突然就笑了:去叫她的宫女收拾好偏殿,都按她喜好布置,这几日暂且先安置在那里。
张德宝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示:诺,这就去办。
等沈轻稚方便回来,就看到萧成煜在大殿里溜达来溜达去。
陛下高兴什么?萧成煜领着她往外走:走吧,回去歇着,这里有许多孤本,你瞧瞧哪个爱看。
他说完,就看到沈轻稚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明明……是个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呀。
我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呢?萧成煜自问。